李大娘在門外觀望了一會兒動靜,迴來寬慰地說:


    “外頭很平靜,興許今天沒有事兒了。”


    周天虹見大娘馬不停蹄地忙著,心裏頗有些不忍,就把她拉在屋東頭說:


    “大娘,您就歇一會兒吧!我看您也忒辛苦了。我們在您這兒住著,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看你這個老周,怎麽說這個話!”大娘責備地說,“你是個黨員,我也是個黨員,到底是誰麻煩了誰?我看是日本鬼子麻煩了咱們。”


    “這話不錯。”周天虹一看大娘性格很爽朗,就笑著說,“大娘,我是嫌你忒辛苦了。”


    大娘也微微一笑:


    “你沒聽人說嗎,苦水裏生苦水裏長,苦根苦苗苦秧秧,我就是這種苦人兒!自打我嫁給你大伯那天起,就跟著他受苦。沒吃沒喝不說,還跟著他住過一年官店!……”


    “官店?什麽官店?”


    “咳,這個你不懂哇?”大娘笑著說,“就是那種管吃管喝不要錢的店——監獄。我們這裏鄉下人都管監獄叫官店。”


    “哦,原來是這個!大媽,你住過監獄?”周天虹有點驚奇。


    “還不是因為繳不起租,拿不起稅嘛!當官的說我們是‘抗稅’,把我家的幾升紅高粱都抄走了,還用一根繩子把我們捆上送到官裏。”


    話頭兒一打開,就像抖開的線穗子一樣收不住了。大娘有些激動地說:


    “所以八路軍一過來,我從心眼兒裏高興,覺得窮人有指望了,有盼頭了。我閨女從小隻有小名,沒有大名,後來我就給她取了一個大名,叫做‘盼兒’。我就是盼個好社會,好世道。共產黨定的那些政策,處處碰我的心坎兒,就像衝著我的心思訂的。因此上,你大伯在這村第一個入黨,我就第二個入黨。”


    “哦,大娘,原來您是個老黨員了!”


    “隻能在這個村裏這樣說吧!”大娘麵含笑意,略略顯出一些自豪的神情,“以後大家選我當了婦救會主任,我這心氣就更高了,在村裏最早辦起了識字班。可是婦女們白天做飯、織布、看孩子,沒有時間;晚上又沒錢買燈油。我就跟姐妹們商議,咱們湊幾個錢躉點酒賣,多少賺幾個也就有了燈油錢。大夥都贊成。這個困難也就解決了。每天晚上,婦女們集合起來,唱唱歌,識識字,情緒可高啦。可是村裏還有一件事讓我揪心,就是有七戶孤寡老人沒飯吃,有的還出來討飯,叫人看著真可憐。我就又同姐妹們商量,在集上設了個糧食攤兒,掙幾個零錢,打掃一些糧食,解決了他們的問題。這一來,我在村裏的威信就提高了,可是倒黴的事也就跟著來了……”


    “啊?什麽倒黴事?”


    “唉,老周,你不知道,許多希奇古怪的事,都叫我碰上了……”


    隨著李大娘的敘述,揭開了梨花灣一篇曲折複雜又令人心驚的故事。原來這村的地主杜大頭,為了逃避負擔,曾隱瞞了許多黑地。李捧的丈夫是農會主席,自然要把他隱瞞的黑地揭發出來,這就使杜大頭懷恨在心。杜大頭有一個年紀很輕的小老婆,常受杜大頭的虐待,受氣不過,隻有偷偷跑到婦救會哭訴。李捧既是婦救會主任,又是正義感極強的女人,怎麽能不管呢?有一次,她就親自找到杜大頭,把他當麵訓斥了一頓,並要他保證今後不再打罵。杜大頭不得不低頭認錯,可是心裏卻是一百個不滿。李捧走後,他就在家裏大罵:“這年頭兒連兔子王人都成了精了,連草雞也會打鳴了,都騎在我的脖子上拉屎。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就在此後不久,發生了一樁奇事。這年春荒,婦女們到麥田裏采麥苗,忽然聽到一個破窯裏有嬰兒啼哭的聲音。李捧進去一看,原來是一個藍布包著的女嬰。當時她一摸孩子手腳凍得冰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怪可憐的,也沒多想,就讓閨女邢盼兒抱迴家去。一家人吃糠咽菜,變法兒弄點好的給這個小東西吃。李捧還走東家串西家,從有孩子的婦女那裏勻出一點奶水。誰也沒有料到,這件好事卻引出一場災難。這年上級布置整黨,從上麵下來一個章工作員,這個工作員偏愛住好房子,一住就住在杜大頭家裏。別看杜大頭長得臃腫難看,對上麵下來的人卻特別善於逢迎。每天好吃好喝地待他。茶餘酒後,就不免談了些本村的情況,其中就談到李捧這個“娘們”,實在是全村的禍害。她還有嚴重的“男女作風”問題。其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她借男人不在家的工夫,偷野漢子生下了這個私生的女嬰。在中國這個封建傳統相當濃厚的國家裏,用男女關係抹黑一個人是最方便也是最有效的。再加上酒肉在章工作員胃裏所起到的良好反應,他便立即相信了。幾天後全村開了一個黨員大會,章工作員便在會上揭發了李捧的問題,並當場宣布開除她的黨籍,撤消她的婦救會主任的職務。這樣一來,遠遠近近的幾十個村莊都傳說著李捧的桃色新聞,從此這個模範人物就被端進黑窟窿了。


    李捧是一個經過鬥爭鍛鍊的人,這樣的氣她豈能忍受。她不僅把自己的冤情向來往的幹部說,還向縣委、政府和法院提出申訴。上述機關經過幾個月的調查,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這個在破窯中撿來的女嬰,不是別人的,正是杜大頭的另一個小老婆生的。因為杜大頭一心想要男孩,就把女孩扔了,從別處抱迴一個男孩。事情真相大白,杜大頭弄巧成拙,縣法院便判決社大頭拿出二十畝好地給李捧,作為撫養過女嬰的費用,並罰他拿出邊幣一百元賠償李捧的名譽損失,女嬰由杜大頭的小老婆抱迴。李捧立即把一百元邊幣捐獻給婦救會作為活動經費,按照法院判決收下土地。這二十畝土地對李捧一家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大大緩解了一家的貧困生活。自然李捧的黨籍和職務都得到了恢復。事物的辯證發展真是奧妙無窮,本來是一樁好事、善事卻引出了災禍,現在卻由災禍逢兇化吉。前後兩次變化都是人們意料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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