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原仁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如今迴頭審視過去的話,他其實從最一開始就不是孤身一人。


    小魔女就在仁的身旁,緊緊抓著他的外套。


    「老師,做好了。」


    公寓屋頂上擺著一台幾乎有汽車大小的巨大玻璃雪橇。在魔法消除者大量減少的世界,仁他們也同樣能更加隨心所欲使用魔法。摩托和汽車無法防禦子彈,但依靠魔法就能製造出擁有充分防禦力的交通工具。


    《玻璃手》按照他的指示,製造了一台沒有頂蓋的箱型雪橇。側麵的鋼化玻璃厚達十厘米,一般步槍子彈無法穿透這樣的裝甲。


    「我很擔心寒川,盡快趕過去吧。」


    如果天盟大係戰鬥旅團在市川站前的話,到這裏的直線距離大約是兩公裏,讓梅潔爾用魔法帶著雪橇飛過去隻需要不到三分鍾。


    《玻璃手》洛倫佐的樣子就好像已經贏了一樣。


    「大哥,那幫『未來』的再演王八蛋,怕是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了吧?」


    「他們隻是盯準了能造成有效攻擊的時機而已,我估計馬上就會有動靜。」


    仁的麵前就是已經化作戰場的街區。如果『未來』的再演魔導師有那個意思,完全可以在街區中安排大量高位魔導師,甚至有可能一秒之後就讓大量魔法使轉移過來將他們團團包圍。


    仁的左手自行在空中寫下文字,是絆發出的警告。


    「安納斯塔夏已經靠近到百米之內了。大家小心。」


    他還沒說完,就有一團流星雨從東方飛來,在白日之下仍將周圍映成了一片火紅。那是幾十發強大的魔法炮擊。


    天盟大係的戰鬥旅團正確地瞄準了他們所在的位置。


    「梅潔爾,離開屋頂!」


    「怎麽迴事?」


    梅潔爾尖叫出聲。對方在誘導他使用魔法消除。如果他使用魔法消除,少女單憑自己的雙腿根本無法及時跑下緊急通道的樓梯。


    仁向洛倫佐比劃了一個手勢,讓他在逃出路線上製造玻璃牆。在護牆準備好之前,他隻能不用魔法消除吸引迫近而來的巨大魔彈。


    「我一旦使用魔法消除,小絆就沒法告訴我們對方的位置。這些都是障眼法,接下來才是關鍵!他們怎麽突然改變戰術變得這麽咄咄逼人了?」


    仁在戰鬥旅團的魔法炮擊命中的前一刻發動魔法消除。


    然而,就好像早就盯準了他發動魔法消除無法再使用防禦魔術的這一瞬間,從緊鄰的另一幢大樓上,有東西描出一道弧形射擊軌道朝他們飛了過來。那是這個世界的兵器,在魔法消除環境下依然擁有殺傷力。


    ——單兵榴彈炮。


    仁拽住梅潔爾的身體躲進附近的玻璃牆。下一瞬間,四十毫米榴彈爆炸,紅黑混雜的爆炎和猛烈的氣浪掃過整個屋頂。


    這種可能性自然應該納入考量。安納斯塔夏接受過王子護豪森的軍事訓練,當然不可能隻會使用狙擊槍。


    空中再次描過一道弧線,又一枚榴彈命中了屋頂。剛剛造好的雪橇已經淹沒在了火海之中。


    玻璃碎片如雨點般四處飛灑。仁不得不做出決定改變計劃。


    「洛倫佐!你自己下樓!!改變計劃。要是對方還有反坦克火箭筒,玻璃雪橇隻會被炸成粉!」


    『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可以準備好任何所需的兵器。仁認為安納斯塔夏發射的榴彈炮很可能是剛剛送到她的手中,如果她早就有這種武器,在他們還在乘坐摩托車時使用應該更加有效。


    「大哥你們呢?」


    「直接衝過去!既然現在對付不了那個狙擊手,就交給虎阪井等一下來收拾殘局。」


    他們以迎麵風壓幾乎能吹歪臉的超高速衝入空中。仁停止魔法消除,梅潔爾用圓環魔術將他們的身體射了出去,兩人如同子彈一般帶著猛烈加速掠過天空。


    就在剛才,他們還打算出其不意向對手發起襲擊。


    就在剛才他們還覺得能夠有所斬獲的屋頂上,現在已經是一片火海。


    他們忍受著加速度,死死握住對方的手。


    生死之線江戶川已經處於他們的正下方,距離大約四十米。小魔女的頭發迎風亂舞,左手緊抱裝著《劍》的手提箱。


    「梅潔爾!盾!!」


    少女身體下方浮現出圓環大係的認知投影魔法陣。他們彈出屋頂上的時候隻用魔法帶上了一麵玻璃牆,少女控製玻璃牆向南側高速移動,擋下了一枚子彈,玻璃牆發出龜裂的悶響。


    「老師,帶著這東西反而飛不快!」


    《玻璃手》製造的玻璃護牆寬高皆是兩米,厚度也達到了十厘米。重量足有一噸,還會產生極大的空氣阻力。強行用磁力拽著它飛行,對於圓環大係而言也是沉重的負擔。


    「速度不需要太高,降到能穩定施展機動動作的速度。但那麵玻璃很重要。」


    梅潔爾腳下的魔法陣擴張到了半徑三十米,他們的速度迅速降低,和玻璃大盾保持一致。仁頭暈得想吐,但還是鬆開牽著少女的手,扭動身體麵向河邊的射擊點。


    他們依靠慣性漸漸飛過江戶川。對於安納斯塔夏而言,河東岸的公寓已經不能算是安全的射擊位置。


    仁仔細傾聽風鳴聲,調整自己的唿吸,將他們正依靠梅潔爾的魔法以時速三十公裏飛在地麵上方四十米的恐怖事實從腦海裏完全排除出去。


    在他們後方十五米左右,已經帶上了五道白紋彈痕的玻璃牆在梅潔爾的魔法牽引下正以和他們同樣的速度穿越河麵上空。這麵如同一隻玻璃風箏的牆壁,是保護他們不被敵方狙擊手子彈射中的生命線。


    如果這麵浮在空中的玻璃牆被徹底打碎,他們就會毫無防備任人射殺。


    仁幾乎是半躺在空中,但還是以勉強的姿勢端起了槍。他的後背承受著強風,將槍托抵在肩膀上調整了好幾次,尋找最穩定的射擊姿勢。


    玻璃牆還是太厚,靠步槍子彈很難破壞。剛才讓屋頂上變成一片火海的單兵榴彈炮倒是可以輕易做到,但它的有效射程隻有一百五十米左右。


    因此仁認為,如果敵方狙擊手正處於『未來』再演魔導師的操控之下,一定會設法逼近到這個距離之內。


    如果是在兩百米之內,即使姿勢不穩定,仁也能夠克服。他高中時就已經在王子護豪森的指導下作為狙擊手參加戰鬥,在隻能靠槍和魔法使決一勝負的那個時候,他必須在任何艱苦條件下都能命中,否則就無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玻璃牆另一側,河西岸的一幢大樓上射出了一道火箭。榴彈以完美的精度命中,揚起轟炎將玻璃牆擊碎,玻璃渣如水花一般傾注到他們身上。


    仁無視碎渣紮在身上的刺痛,在被氣浪吹動的身體重新找迴平衡的一刻,如機械般以正確的方式扣下了扳機。雖然視野被爆炸遮擋,但他還是看到了褐膚少女狙擊手發射榴彈炮的一瞬間。的確是安納斯塔夏·特巴塔,位於一處距離他大約一百二十米的河西岸屋頂上,高度比他低十多米。仁畢竟沒有踩在地麵上,反作用力將他的身體微微掀開。他的感情沒有絲毫波動,正確地拉動槍栓排出彈殼,將下一發子彈送入槍膛。


    他死死凝視已經烙在視網膜上的褐膚少女,瞄準對方的軀幹精確射出第二發子彈。槍聲蕩過藍天。此時他才注意到,可能是由於精神極度集中,他剛才感覺就好像沒有聽到榴彈的爆炸聲。


    巨大的玻璃牆冒著火焰如同煙花般爆散,最終它墜落至河麵上,發出盛大的響聲,濺起一道白色水柱。


    「我們走吧,梅潔爾。」


    仁握住身邊他應該保護的少女的手。


    大概是因為緊張,她的小手無比冰涼。


    「已經結束了?」


    「對方應該已經沒能力追擊了,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她的運氣。」


    仁想要消除梅潔爾隱約顯露出的不安,在手上加了一把力。他不能讓小魔女永遠抱著他不放,他總有一天必須要讓小魔女從他身邊畢業。但他更想讓她從中『畢業』的東西,是這種戰場。


    「老師,你怎麽好像有點難過。」


    仁從喉嚨裏擠出嘟噥聲。


    「『未來』的魔法使不信任安納斯塔夏的技術。他們真心想要攔住我們的時候,就用再演魔術控製了安納斯塔夏的身體。他們覺得自己能表現得更好。」


    其實,以安納斯塔夏的本事,就算不靠近過來也能拖住仁的行動。如果交給有天賦之才的射手本人來判斷,她絕對不會犯下為了有效使用武器而進入危險距離的錯誤。正因為不是自己的命,『未來』的魔導師們才能隨意拿來下賭注。這種傲慢讓他氣憤得不可言喻。


    但他們就是在快要停下腳步的時候咬緊牙關繼續向前才能活到現在。正是因為道路上充滿了不如意,他們才隻能向前走下去。


    「趁現在快去救寒川吧。接下來如果出現下一個追兵、或是有人過來治好安納斯塔夏,都會非常麻煩。」


    仁握著槍的右手唯獨食指動了起來寫下文字,又是絆從遠方發來的消息。


    看起來絆似乎也想一起去。她寫的句子裏漢字基本都替換成了片假名,她的語文成績肯定不怎麽好。


    「小絆,『未來』魔法使施加的壓力正在變強,你那邊有什麽動靜嗎?」


    絆卷入了警察廳的襲擊事件,和艾蕾諾爾、琉琉、以及《極星追尋者》一起逃進了地下通道。


    仁和梅潔爾兩人之間的氣氛本來正有些凝重,絆的話語就如同打開了一扇通氣口。


    正飛在空中控製魔法的梅潔爾對這一點似乎頗為不滿。


    「絆,你應該識相一點。我和老師的事情,由我們兩個自己解決。」


    但是,絆以過去從未有過的強勢繼續介入。


    她已經結束了漫長的迷茫期,決心作為再演魔導師活下去,視野也變得非常寬闊。也正因為看問題的視角過高,甚至能感覺到類似於『未來』再演魔導師的果斷。


    「總之我們先把眼前的問題理清。寒川現在還在市川嗎?她為什麽跑到千葉來了?不管是她家還是學校不都是在山手線的另一頭嗎?」


    他迴想起了討厭的記憶,不知道該不該將問題延後。但不論如何,他如今身在此處,就是為了救出正暴露於危險之下的寒川紀子。


    絆的迴答微妙地沒有抓住要點。再演魔導師隻能感知到人的存在,至於地名,除非借用感官的對象看到了指路牌,否則就沒法查清。


    「你給梅潔爾指一下路吧。」


    小魔女可能是想讓沾滿汗的脖子吹吹風,攏起了腦後的頭發。


    「老師,這一大片土地都是叫『市川』這個名字吧?如果我們向冒出《魔炎》的位置移動,戰鬥旅團可能就會用魔法移動位置。」


    江戶川區東側,就是千葉縣市川市。對方依然在轟出魔法炮擊,卻沒有被警察抓到,說明戰鬥旅團的確有魔法移動手段。


    「的確。如果他們能用魔法在整個市川市任意移動,那就很難抓住了。」


    但是梅潔爾滿不在乎地說道:


    「我們圓環大係,可是以『快』著稱的魔法,拿出真本事飛的話,天盟大係的速度就跟停止不動沒什麽兩樣。魔法消除都減少到這種程度了,我覺得我已經可以拿出真本事了。」


    緊接著她猛烈加速,快到視野中的一切都仿佛在向後流動。她或許已經達到了亞音速,但還是沒有受到魔法消除。如今的魔法消除者已經少到了這個地步。


    他們俯瞰jr總武線高架橋,僅僅幾秒就劃破天空飛到了住宅密集的東側。在此期間釋放出的魔法炮擊全部被他們甩在了身後,這就是圓環大係的戰鬥方式,機動力即是最大的防禦。


    「在市區裏這麽堂堂正正使用魔法也不會被消除了嗎。」


    仁突然急減速停在了空中。


    「老師還沒切身理解魔法使的力量。魔法消除停止,可就意味著全世界的魔法使都能辦到這種事了哦?」


    沒什麽特色的站前商業街,就匍匐在他們的眼下。


    公交車站和超市北側的十字路口附近有一大群人。準確地說那些人不是聚集在那裏,而是正在從商業街中心向外逃竄。從上空俯視,逃跑的人流如同畫出了一道圓弧。圓心則位於神社前的觀光道,在那裏集中了五輛雙輪推車。


    推車上堆積著電視機和冰箱之類的各種家電、水果和蔬菜、還有衣物等等雜七雜八的東西。那些並不是廢品垃圾。屬於索引型魔術的天盟大係,是從話語的『行距』中提取索引引發奇跡。他們要通過指物詞語接龍使用魔法,所以要隨時將用在魔法詞語接龍中的『物品』帶在身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天盟大係的魔法使總會組成超過十人的戰鬥旅團,方便攜帶大量的行李。


    「梅潔爾,降到那一圈人內側去,靠近戰鬥旅團。我要使用消除,降落時把速度壓低。」


    梅潔爾迅速向下俯衝,鑽進一條小巷讓仁落地。他在和戰鬥旅團直線距離七十米左右的小巷內繃緊雙膝承受落地衝擊的同時,頭頂上出現了六顆火球。


    「有預備隊繞過來了。我之後就看不見魔法了,幫我確認一下敵人的位置。」


    絆告訴他戰鬥旅團共有二十五人。也就是說,他們可以通過調整發動魔法的時機,在短時間內連續射出二十五道魔法。


    仁發動魔法消除,他如今得到強化的消除能力,甚至足以壓製《至高之人》安潔洛塔的大型魔術。


    「後續的魔法呢?」


    梅潔爾抬頭望著天空,滿臉震驚。


    「全部消失了。現在老師的魔法消除上溯時間的效應也很強,一般威力的魔法好像還沒靠近就已經被抹消掉了。」


    「是嗎。我自己看不見,隻知道結果。」


    這附近是一片商業區,巷子幽深狹窄,到處都是高樓。隻有一條車道的街道上遍布死角,容易受到魔法轟擊。周圍沒有多少會被牽連進來的路人,這讓仁鬆了一口氣。


    「怎麽辦,老師,就這麽跑出去嗎?」


    「對方帶著很多行李,不方便移動。把《劍》給我。我要找到他們的領頭人砍了他。」


    他扣上安全栓,把槍交給少女,同時從她手中接過了手提箱。手提箱裏收納的東西本來是一根金屬短棒,但由於受到了仁的感知,成形魔術被魔法消除破壞,恢複了帶著黑刃的《劍》的形狀。


    他用小魔女靠雙腳能跟得上的速度走了出去。剛才還以疾風般的神速為傲的少女一旦不能使用魔法,就隻能用小孩子的步幅磕磕絆絆地在他身後小跑。


    「要不然你稍微離遠一點等著?」


    「別說傻話了,我能好好一起戰鬥。」


    「他們對待寒川好像還不錯,大概不會一上來就盯著你攻擊。不過別看那樣,他們的戰鬥力可是非常強的。」


    天盟大係的戰鬥旅團是最古老的戰鬥魔導師集團之一,甚至遠比神聖騎士團更加曆史悠久。魔法使的集團戰術,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源自於瑪蒂爾達她們的祖先。


    他配合梅潔爾的步調走了十米左右來到十字路口邊上,從這裏左轉三十米左右就是京成線的軌道和交叉口。他現在的速度就和散步差不多,他很懷疑這樣能不能衝入戰鬥旅團的陣型之內。麵對二十五名敵人,梅潔爾的肉身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從這個十字路口越過電車軌道要跑直線距離四十米,再沿著電車線路跑到神社前又有六十米。小學六年級的梅潔爾跑過這一百米大概需要十八秒。


    「還是我一個人全力跑出去吧,你就在這裏等著,接敵時間還是越短越好。」


    他要麵對二十五名熟悉戰鬥的魔法使,不想給敵方多餘的機會。仁的魔法消除雖然強化到了誇張的程度,但依然存在對抗手段。


    「我也知道、自己有做不到的事、不要把我當累贅好不好。」


    梅潔爾也拚上了自己的全力奔跑,從喉嚨裏擠出嘶啞的聲音。畢竟現在處於生命危險的是少女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我發動魔法消除先衝出去,你保持能用魔法保護自己的距離,隻需要考慮輔助我就行。」


    仁握著沉重的《劍》越過電車軌道交叉口,向右轉過彎衝向敵人占據的神社。還有大約六十米——


    他聽到有劃破空氣的聲音,抬頭望向天空。藍天中如雨點般落下了大量自行車,有十輛、二十輛——不、可能足有上百輛。


    「嘖。」


    麵對不可閃躲的高密度自行車陣雨,他全力揮出《劍》背,擋開會擊中自己的金屬塊。兩手傳來沉甸甸的衝擊。在車站前,最容易得到手的物理射擊炮彈無疑就是自行車——不、或許對方沒用上汽車就已經是萬幸了。


    他跨過框架和車輪被砸扁的自行車殘骸,暫時不去考慮該由誰去挪開越過矮柵欄落在電車軌道上的十幾輛自行車。


    從這條電車軌道沿線望去,隔著左手方向的公寓和小商店的另一側,就停放著天盟大係戰鬥旅團的雙輪手推車。


    「老師!這次他們要丟汽車過來了,停止消除!!」


    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梅潔爾眼中,應該能看見仁此時看不到的黃色《魔炎》風暴。


    「那就正中他們的下懷了!」


    如果讓對方自由使用魔法,毫無疑問會受到極近距離的魔法掃射。仁的魔法消除可以上溯時間,他自己或許能夠平安無事,但這附近一帶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要是不拉近距離就會受到下一波攻擊,他隻能繼續奔跑。當他在左手方向看到公園和另一頭的觀光道時,風中響起了空氣的低吟聲。


    「喂喂喂不是吧,軌道真的要被堵住了。」


    靠魔法甩出來的汽車猶如雪崩,覆蓋了半邊天空。一輛落在仁身旁的轎車光是擦了一下他的身體,右肩就疼得好像被扯掉了一般,但他還是繼續向前衝去。有的車輛砸在建築屋簷上反彈出來,又撞上另一輛正在墜落的汽車。當然,京成線的軌道已經徹底成了一團糟。他仔細傾聽壓迫耳膜的轟鳴聲,舒展身體,如同躲避聲波一般與從天而降的巨大金屬塊擦身而過,勢頭不減一個滑鏟躲入安全地帶。


    他看穿了汽車的落下軌道,甚至都沒揮一下《劍》就衝破了金屬雪崩。從魔導師公館時代至今的九年戰鬥經驗讓他本能地壓低了腳步聲,屏住唿吸繞過拐角。


    之前從上空看到的神社觀光道,隻是神社內部立著鳥居的一部分而已,外邊兩側還有瀝青道路夾著細長突出的神社土地。戰鬥旅團的手推車跨過用來攔住機動車的齊膝石墩,不講公德地攔在了外側道路和神社之間。


    鳥居深處埋伏著兩名身穿白色長袍的天盟魔導師。他們估計早就準備好了要迎頭痛擊,打算在仁衝出去的一瞬間,朝他甩出一堆排在一起和道路同寬的新品自行車。魔法消除終究是破壞魔法的力量,無法停止已經被魔法施加過加速度、純靠自然規律維持運動的自行車。


    但是,當他們已經進入仁的視野時再發動魔法就晚了。他們剛一使用魔法就遭到破壞,排成長列的自行車全部翻倒在地。兩個年輕男子見狀一臉慌張,但仁無視了這兩個水平不到家的魔法使繼續向前。有活著的同伴在這裏,戰鬥旅團就會為了避免傷害到友軍顧忌使用大型魔術。


    當他們進入《劍》的攻擊範圍時可能已經做好了喪命的覺悟,但仁直接從他們的身旁穿過。


    手推車周圍有大約二十名魔法使,各自都在附近的住宅屋簷上或是大門內側警惕著仁的出現。


    但是,他和戰鬥旅團的正麵接觸並沒有帶來什麽反應。天盟魔導師們似乎沒想到鳥居會被一瞬間突破,腦子好像還沒有轉過彎來。


    「《惡鬼》——!」


    保護著手推車的一名魔導師在他逼近到二十米左右的距離時才終於迴過神來大叫出聲。


    可能是為了應對魔法消除,大群天盟魔導師從手推車中抽出榻榻米,組成屏風擺在道路中間。


    但是,本應在榻榻米後進行魔法詞語接龍的他們已經沒有了發起有組織攻擊的餘力。


    一名似乎是戰鬥旅團首領的白發老人用仁不知道的語言向整個集團發出指示。仁記住了這名老人的容貌後便停止了魔法消除。


    下一瞬間,屏風另一側的戰鬥旅團掀起了吹得神社內的樹木連根晃動的強風。有一匹四肢帶毛、長得像鹿的動物甩著長角四處逃竄。可能是為了在詞語接龍中連上市川【ichikawa】而帶上的馴鹿【tonakai】。


    「梅潔爾!直接燒光!!」


    藏在榻榻米後麵的手推車爆炸了。從路邊住宅的另一側繞過來的梅潔爾發出的炮擊,能將一幢房子如同薄紙一般擊穿。擅長驅使電磁的圓環大係高位魔導師,隻要會製造魔法電磁軌道炮,就能輕易做到這樣的絕技。


    天盟魔導師為了魔法詞語接龍而在手推車裏積攢的大量日用品、家電、衣物都被炸上了天。


    「武原老師!」


    一名矮個子少女發出尖叫。她的銀框眼鏡鏡片上蒙著一層濕氣,也不知是汗還是淚。自從文化節以來,仁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寒川紀子了。


    「寒川,你沒事吧?」


    平時總是在小學講台上以老師的身份看到的女孩子,在他麵前哭成了淚人。被這麽一群人擄走,她不可能不害怕。


    戰鬥旅團攔在了仁和寒川之間,四名動作敏捷的男性魔導師如同要在抱著書包的小學生前組成人牆,提起掛在腰間的鐵棒擺出架勢。


    仁不想把寒川卷入白刃肉搏,於是他發動魔法消除,全力徑直衝向剛才確認到的集團首領。魔導師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反應,群起而上想要攔住他。但他隻需要借用軀幹擺動沉肩撞開一路上的少數幾個魔導師,遠比戰鬥旅團重整隊列的速度更快。


    黑劍刃鋒劃過尖銳的弧線,碰到了旅團首領的頸動脈。他及時牢牢停住了劍刃。


    「所有人不準動,要不然你們首領的人頭可就要不保了。」


    仁手中的神人遺物《劍》銳利無比,刃鋒割開了老人緊繃的脖子表麵的一層皮。


    「把寒川放了。你們應該沒必要拿孩子當人質。」


    戰鬥旅團的首領以與年紀相應的莊重聲音說道:


    「《惡鬼》,你無法想象我們的願望有多堅決。如果沒有《協會》的協助,我們的故鄉就會遭到蹂躪。我這區區一顆皓首的份量,又如何能與之相抵。」


    率領旅團的老人身穿的長袍雖然材質隻是普通棉布但附有精致的裝飾,從衣著和在絕境下的態度能看出對方的地位,他就是這個集團的意誌決定者。


    「你的交易對象已經被『未來』的魔法使操控了。那些身在『未來』的人不論做什麽都不會受到我們的報複,他們根本沒有罪惡感和信義的概念,你不管如何給他們賣人情,也隻會被隨便踩在腳底罷了。」


    仁並沒有自信能不殺人就了結這件事。他們的戰鬥總是以不堪迴首的方式告終,即使並不憎恨對方,懷著各自重要原則的人們還是會無法相容彼此廝殺,直至一方徹底消失。


    正因為他明白希望渺茫,所以才要如同祈禱一般提出話語。


    「如果非要把受到『未來』魔法使誘導的對手一個個都殺光,光是結下的仇怨就會讓我總有一天周圍全是敵人。我不想幹這麽沒有意義的事,你們就撤退吧。」


    聽到他說話的寒川紀子,提出了很像是班長會說出來的耿直意見。


    「老師,我覺得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仁和戰鬥旅團首領的視線正麵衝突。


    雙方都懷有沉重的信義和願望,不可能輕易取得妥協。


    「各位,不要白白浪費大神官大人的犧牲!」


    「啊?」


    「啊?」


    「啊?」


    仁、寒川紀子和大神官本人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代替大神官從後方向同伴們發出指示的,是一位仁認識的魔女。栗色的柔順長發垂至腰間,迎著凜冽的寒風卻隻在白色兔女郎套裝上披了一件聖誕老人風格紅色上衣。瑪蒂爾達·克裏斯托利察渾身上下,隻有衣服潔白無瑕。


    「這不是武原閣下嗎?我們今年夏天明明那般熱烈地訴說過『愛』的話語,如今卻成了敵人,命運真是諷刺啊。」


    仁向穿著網襪的熟悉麵孔投去的視線,自然而然帶上了一絲冷漠。


    「你可真是個淺薄的女人。」


    周圍還有超過二十名天盟魔導師,將仁團團包圍。


    其他人都是白色長袍,卻隻有瑪蒂爾達一身瘋癲的打扮,實在是顯眼。雖然臉上帶著具有包容力的成熟笑容,但拜瑪蒂爾達的變態氣質所賜,整個戰鬥旅團看起來都帶上了幾分可疑。


    「你的同伴就是信了你的話才來迴收那什麽因瑪拉什麽的玩意兒吧!不要隨便拋棄人家好不好!……還有,明明在神社裏麵,你穿成兔女郎和聖誕老人是個啥意思?巫女要穿白衣服的話就給我穿巫女服!我真是打心底裏對你失望透頂。」


    「後半段話我能接受,但前半段,不就單純是你的興趣嗎?」


    一段微妙的沉默降臨。


    「你隻能接受……後半段?」


    仁咽下一口唾沫。


    「我明白了,這就讓你瞧瞧巫女的骨氣。我現在,就在這裏把衣服換掉。」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呀?」


    小魔女站在了正要扯下紅色蝴蝶結的瑪蒂爾達身後,兩手叉腰,傲慢地挺起了胸脯。


    「當、當然是正打算一決勝負啊。」


    摘下蝴蝶結的瑪蒂爾達胸口的肌膚在冬天淡淡的陽光下反射出溫和的光芒,飽滿胸部的穀間縫隙就如同在展示兩側乳房的彈力。


    「老師,你是要靠看胸一決勝負嗎?」


    「來吧,一決勝負!讓你好好見識一下天盟魔術的精髓。——遵循禮儀,本人、神殿聖女瑪蒂爾達·克裏斯托利察,向閣下提出決鬥。」


    離家巫女指向了梅潔爾充滿嗜虐氣息的表情。


    「本人、神殿聖女瑪蒂爾達·克裏斯托利察於此召喚。——本人、首先設定召喚陣地。『得意洋洋【tokuikao】』。」


    天盟魔導師從話語和話語之間的『行距』中引出奇跡,為此,作為魔法使的一種心理程序,瑪蒂爾達必須指出對應物體進行詞語接龍。


    「本人、宣告連結『得意洋洋【tokuikao】』之物。『幼【osanai】』。」


    伴著口中的高唿,她眯起清澈的藍眼望向大地。


    「本人、宣告連結『幼【osanai】』之物。『市川【ichikawa】』。」


    這裏的確是市川。隨後瑪蒂爾達又指向梅潔爾。


    「本人、宣告連結『市川【ichikawa】』之物。『童【warabe】』。」


    「你從剛才開始就隻在地麵和梅潔爾之間來迴倒吧!給我認真一點!」


    「本人、宣告連結『童【warabe】』之物。『蔑視【besshi】』。」


    他還發動著魔法消除,覺得對方的魔法應該不會發動,隻是想觀察一下狀況。說實話,他對梅潔爾和市川之間的『行距』中能召喚出什麽東西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興趣。


    於是瑪蒂爾達繼續魔法詞語接龍。


    「——『白【shiro】』。」


    瑪蒂爾達望向了手指指出的方向——她自己的白色兔女郎套裝。這一句並不是瑪蒂爾達接上的。


    是寒川紀子突然插進來了。


    「哎?呃、呃、那個……ro、ro……有了!本人、連結『白【shiro】』。ro、ro——」


    梅潔爾趕在慌慌張張的瑪蒂爾達之前指向了仁。


    「蘿莉控【rorikon】。」


    「別指我!」


    「『n』……結束了……我的魔法,就這麽結束了?」【譯注:日本的詞語接龍規則,出現羅馬音以n結尾的單詞就算結束。】


    魔法詞語接龍被人擅自終結的瑪蒂爾達跪倒在路邊,寒川以冰冷的視線俯視這個白衣巫女。


    「瑪蒂爾達小姐——」


    寒川班長開口了。


    「請你注意一下場合好不好。」


    和瑪蒂爾達一起,仁也說了一聲對不起。他莫名覺得自己也應該道歉。


    隨後,仁和寒川紀子以及梅潔爾之間進入了一種略顯緊張但十分溫暖的氣氛。


    這次梅潔爾大大地表現了一番,她作為魔法使、把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從危險的處境中救出,一直希望帶著魔法使的尊嚴活下去的少女肯定非常開心。


    看到兩名少女如同在彌補今早沒有在學校見到的遺憾一般的快樂模樣,仁也被帶著情緒高漲了起來。


    「老師,你怎麽看上去那麽高興?」


    「因為我當過你們的老師。救下寒川我很開心,救下她有你一份就更讓我開心了。」


    戰鬥旅團的魔法使遠離了梅潔爾和寒川紀子,這代表他們已經釋放了人質。


    「非常感謝您出手相助。」


    寒川用力向仁彎腰道謝。他不知自己麵對她時應該當自己是老師,還是已經無法迴歸教職的普通成年人。


    「你沒事就好。你爸爸媽媽肯定非常擔心你,快點和他們聯係一下吧。」


    戰鬥旅團的緊張明顯緩和了不少。仁無言地望向首領老人,希望他能做出明確的意誌決定。


    老人垂下雙手示意,似乎在敦促同伴們冷靜下來。


    「休戰了。諸位同胞,請務必維護神官團的名譽。」


    握著武器的戰鬥旅團成員一個個放下了手。仁也將《劍》從首領的頸動脈邊挪開。


    談判成功讓他十分興奮。他正在發動魔法消除,這一奇跡不是『未來』幹涉造成的結果。他甚至覺得接下來能夠繼續像這樣一點點抓住微小的救贖。


    鐺鐺鐺鐺——電車軌道的方向上傳來了刺耳的警報聲。


    「喂!有電車開過來了!難道不是軌道上有異常狀況就會自動停車嗎?」


    仁停止了魔法消除。必須有人用魔法把軌道上的汽車和自行車收拾幹淨,不然會造成電車脫軌的大慘劇。他覺得天盟魔導師應該會出手幫忙。


    然而,命運總會一次又一次背叛他們。


    交叉口的警報聲中,混入了一道清脆的槍響。


    撲通。他聽到如同水袋墜地的聲音。視線挪過去一看,隻見他剛剛救下來的少女趴倒在了地上。整整齊齊地剃到頸根處的黑發被吹亂,本來抱在她懷裏的書包摔在了一旁。


    他一瞬間沒能將這具小小的軀體和寒川紀子對上號。


    但不管怎樣,這都跨越了仁心中不可容忍的底線。


    「不對吧。再怎麽也不至於對寒川這樣吧!寒川可不是過來戰鬥的啊!」


    鐺鐺鐺鐺——通知列車正在靠近的警鈴依然在鳴響。


    戰鬥雖然結束了,卻有一名小女孩倒下,空氣潮濕而寒冷,風似乎都已凝固。


    俯臥在地的她身上的橙色毛衣背後逐漸擴散出紅黑血漬。


    「老師,不要用魔法消除。這孩子還活著。」


    梅潔爾迅速對眼前發生的現實做出了反應。圓環大係的生命維持魔術十分強大,隻要施放魔術時人還活著,基本就能維持住生命不至於死亡。


    而仁沒有任何能幫得上寒川的地方。


    「抱歉,拜托你們把丟出來的汽車自行車從這條軌道上挪開。如果不把軌道恢複到你們來之前的狀態,後麵開過來的電車會脫軌的。」


    戰鬥旅團有些跟不上驟變的情勢。詞語接龍被打斷的瑪蒂爾達甚至還四肢跪地趴在寒川旁邊。


    「你們之中有能治好這種傷口的魔法醫生嗎?」


    仁將變成金屬棒外形的《劍》插迴腰間,撿起梅潔爾丟下的狙擊槍。


    他並沒有找到射中寒川的敵人的蹤跡。隻不過,如果是安納斯塔夏擅長的超遠距離狙擊,實際命中與槍聲傳來的時間應該存在一定的時間差。既然這次並沒有時間差,說明敵人是用魔法跳躍到了近處開槍,然後馬上撤退了。


    鐺鐺鐺鐺——警鈴聲繼續在空氣中迴蕩。


    仁麵前的戰鬥旅團首領開口道:


    「我們無能為力。倒是你,拿起那個武器是打算做什麽?」


    仁手中的狙擊槍沉重無比。


    「我要去抓住朝寒川開槍的魔法使。要是不管他,連你們也會被射中,會死人的。」


    在搏命廝殺之地,死亡哪怕對無辜之人也是一視同仁。


    而且,再過一兩分鍾電車開過來發生脫軌事故,又會出現無辜的犧牲者。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你們對『未來』的那幫人來說已經沒用了。『未來』的再演魔導師讓你們帶走寒川,就是為了把我們引到這裏來。現在你們的任務完成,就該被滅口了。要是不管,下一個就是你們。」


    他隻是因為不想再看到有人死而撒了謊。寒川紀子被擄走並沒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這場槍擊也隻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悲劇。但仁已經變成了隻要有必要就能隨口騙人的男人。


    「收拾那條軌道對你們來說應該很容易吧。如果你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信得過的人心底不安,就賣我一個人情好了。」


    年老的大神官畢竟是能夠相信瑪蒂爾達派出戰鬥旅團的人物,決策足夠果斷。


    「那就趁此機會建立雙方的信任吧。隻不過,你們接下來的鬥爭與我們無關。」


    老人伸手做了個手勢,於是戰鬥旅團便立即散開,開始收集散落在附近各處的雜物。他們需要挑選出魔法詞語接龍需要的物品。


    二十五人的戰鬥旅團,亦是能夠最多同時發動二十五道魔法的優秀集成魔法迴路。大神官起頭的詞語接龍,由其他神官接上。如同輪唱歌曲一般,大神官發出的第二道魔法詞語接龍,又通過瑪蒂爾達走上了另一條接龍路線。然後又是第三道、第四道,二十五名魔法使交叉推進著複雜的詞語接龍之輪。同時發動複數魔法進而編織出更加精致且強大的魔法——仁曾經見識過另一種形式的這種多重施法技術。


    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至高之人》安潔洛塔能夠同時聽取五道神音,驅使一般手段無法發動的高等魔術。仁目前看到的,幾乎可以說是與之類似的高等技術。天盟大係在因瑪拉霍提普的肆虐導致文化毀滅之前,曾經占據過《三十六宮》之一。


    仁迴過頭來,他的背後就是京成線的軌道交叉口。防護欄已經降下,紅色警告燈正在左右交替閃爍。


    仁向狙擊槍裏裝填子彈,拉下槍栓閉鎖槍膛。


    隨後,在感到背後出現氣息的一瞬間,他沒有舉槍,反而是倒握槍身,迴身一棒將槍托砸在了身後男人的腦門上。


    兩手傳來結結實實命中的觸感,眼前這個臉頰消瘦的男人向後踉蹌幾步。仁不給他用魔法逃脫的機會,又毫不留情地一擊打斷了他的右鎖骨。靠魔法轉移突然出現的暗殺者手中拿著的手槍也被打落在了地上。


    「原來是你。」


    《死神》貝爾納,和安納斯塔夏一樣曾隸屬於狩獵魔導師中隊,是擅長移動魔術的圓環魔導師。看來之前幫助狙擊手移動位置的,就是這個數次和仁槍口相對的男人。


    「你為什麽不對我開槍,反倒要去射一個孩子?梅潔爾暫且不論,那孩子根本和這件事毫無關係吧!」


    貝爾納被打倒在地,已經失去了的右眼上蓋著的眼罩扯開,露出被剜掉一塊肉的傷痕。僅剩的左眼中溢出了赤裸裸的憤怒。


    「你殺了我的同伴。安納斯塔夏死了!」


    仁感覺一頭冷水當頭潑下。就在幾分鍾之前,他為了來到這裏對敵方狙擊手開槍。雖然他幾乎沒有受什麽傷,但其實勝負之間隻有毫厘之差。


    他早就清楚,隻要『未來』的再演魔導師還在施加壓力,任何事情就都不可能輕易了結。他能夠得到放鬆的短短時間,其實脆弱得如同在暗無邊際的洶湧海麵上沉浮的一葉扁舟。


    「不向安納斯塔夏·特巴塔開槍,死的就會是我。」


    這隻是一場憎恨催生的無謂悲劇。貝爾納為了讓仁感到痛苦,就盯上了麵對子彈毫無抵擋之力的孩童。


    仁將槍口對準對方。他又要依靠暴力來鎮壓這個用話語無法阻止的男人。一切都會向不好的方向滾動,仿佛這就是世界的規則。


    貝爾納毫不掩飾恨意大叫道:


    「把我也殺了吧!要不然我會盯著你一輩子!跟什麽狗屁『未來』魔法使無關,安納斯塔夏也不是僅僅因為鎮子裏的人被控製住就去戰鬥的!她拿起槍是因為知道現在正是改變這個世界的最好時機!」


    這個本已在戰場上徹底頹廢的男人因傷倒地,對仁嘶聲大吼。仁實在是不希望對方用這種仿佛宿有夢想餘燼的眼神看著自己。


    「不要說得好像跟國城田一樣。」


    「被你射穿喉嚨的安納斯塔夏在戰場上奔波了這麽久也是思考過的!她說過人沒辦法給怎麽都無法結束的戰鬥收拾殘局,看到《神》降臨之後,她說了要想真正結束戰鬥就隻有靠現在了!」


    現在的貝爾納能做到的戰鬥方式,就是說死人的夢想給他聽。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朋友差點被殺的梅潔爾聽到這種話。


    「拿起武器,按照自己相信的東西去戰鬥,然後被打死,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有什麽好抱怨的?主動找上門來什麽手段都用上跟我廝殺,結果輸了就搬出一副理想主義者的漂亮嘴臉?」


    他們想要取迴的那個舊世界,絕不是一個理想美好的地方,本質上就是一片荒野。靠人的意誌開辟的世界,既會有迷茫的安納斯塔夏這樣的純粹,也會有同時具有珍惜同伴的美德和卑鄙本性的貝爾納這般的複雜,不論如何都是一片混亂荒蕪。


    「你真的能確定你說的這些話到底是那家夥的真心還是『未來』的魔法使操縱她說的嗎?難道不是你自己想這麽相信,就擅自把她的話組合成你心裏想要的樣子?真正在做夢的恐怕不是安納斯塔夏而是你自己吧?」


    在再演大係支配下的新世界,能保證一個人到底在想什麽的隻有他自己。


    仁隻能將他被美好『救贖』的聖景吸引而忽視掉的現實擺在他的麵前。


    「你故鄉鎮子裏的人還活著,你明明還有孩子和家人,難道就都不管了嗎?」


    仁是《真惡鬼》,親眼見識奇跡卻依然拒絕魔法之人。


    交叉口仍在鐺鐺鐺鐺作響,這次不止聲音,還傳來了地麵的震動。


    京成線的列車在他身後駛過。雖然由於靠近車站已經開始減速,但並不足以馬上停車。


    但他害怕的與汽車的撞擊、脫軌的巨響、眾人的慘叫都沒有發生。列車平安無事通過了。


    僅僅一分鍾左右,軌道上的雜物就已經清理幹淨。


    就在仁和貝爾納互相推卸悲劇責任的這段時間裏,戰鬥旅團已經編織出了完整的魔法詞語接龍,好好完成了約定。


    「謝謝你們,真是幫大忙了。」


    才剛剛認識不久的魔法使願意履行信義,讓他心頭湧上一股喜悅。


    戰鬥旅團在大神官的命令下開始撤退。大神官向仁說道:


    「確認《協會》會遵守約定之前,我們暫時收手。在不確定《協會》會不會支付報酬的情況下和《真惡鬼》拚命,實在是不劃算。」


    「大神官大人其實是發現武原閣下比聽說的要厲害得多被嚇壞了。」


    瑪蒂爾達挨了上司一通發自真心的老拳。


    本來俯臥在地的寒川紀子現在仰麵躺在一張毛毯上。梅潔爾兩手仍沾滿血,抬頭朝他望來。


    「生命圓環已經固定住了,這孩子不會死。但是,老師,接下來該怎麽辦?內髒的動脈被傷到了,不是技術很好的魔法醫生恐怕治不好。」


    仁不由自主對比了一下在血海中忍受痛苦的孩子和他剛剛擊倒的殺手,貝爾納受的傷遠比寒川輕得多,他覺得實在是不講道理。


    「恐怕不能帶她去醫院,如果還有魔法消除者的話,生命維持魔法一中斷她就很可能會死。而且這傷口這麽嚴重,不靠魔法的話能不能治好純屬賭博。」


    「假如真的和舞花有關,那也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吧?」


    梅潔爾似乎覺得,寒川對舞花而言隻是一個意外,所以還在相信對方會伸出援助之手。


    舞花和狙擊手安納斯塔夏都不相信這個世界,於是便投身於『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帶來的救贖——《拯救世人之神》。


    仁如果迴過頭來質問自己是不是能一直相信這個殘酷的荒野世界,他也無法傲慢地給出明確的答案。他是個成年人,懂得世界上總有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之事。


    這個世界是一片荒野。但麵對梅潔爾的信賴,他便不禁覺得這裏成為了更加耀眼的地方-


    十崎京香不禁覺得,《拯救世人之神》恐怕是以最殘酷的方式考驗人類的神。


    合同廳舍二號館受到魔法使恐怖分子襲擊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在此期間京香她們一直在地下戰壕遺跡中逃竄。


    她們走在挖掘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廢棄隧道中。寬度能讓小型汽車勉強通過的狹窄隧道,側壁全被地下水浸透。隧道中沒有任何照明,隻能依靠手中細小的手電筒。


    或許下一個瞬間就會死掉,沉甸甸的恐懼追趕在她們身後。神聖騎士團沒有使用足以將整個地下戰壕掀飛的大型魔術將她們趕盡殺絕,是因為他們正極力避免給市民造成恐懼。心懷恐懼的人群會引發更糟糕的反應,隻能用進一步的改變來壓製,會造成資源的極大浪費。隻不過考慮到白日下的東京都中心二十三區人口超過一千萬,或許根本不可能完全避免出現問題。


    她讓職員們十人一組分散開來各自逃跑的理由之一,就是要利用人們的信任當作盾牌。


    她把手指伸進被汗浸濕的襯衫脖頸處,剝開粘在皮膚上的布料。不會戰鬥的她,每當魔法使護衛發出警告的時候,就隻能趕緊逃跑。她身為《公館》唯一的戰鬥指揮官,就算留在警察廳也很可能被殺。從這個昏暗的地下活著迴到太陽底下的概率到底有多少也很難判斷。


    「十崎小姐,再走一段路應該就有迴到地麵上的樓梯了。」


    一名《公館》事務員向她開口說道。可能是看到她呆站著不動,擔心她的狀況。


    她們這一組在黑暗裏四處逃竄的過程中,已經減員到隻剩六個人了。


    「……在這個時候找到出口嗎。可能聽起來是挺美的吧——」


    再演魔導師能利用代表世界的《書》施展大範圍探查,她們能夠逃脫這種完美探查手段,隻是因為《公館》還有幾個殘留的魔法消除能力者。


    「能不能在我麵前用一下魔法。」


    聽到京香的請求,用錢雇來的刻印魔導師護衛點亮了一束魔法火苗。按理來說應該會承受她的魔法消除,然而黑暗中還是出現了奇跡的火焰。


    「……真是饒了我吧……」


    她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她召集一起逃跑的同伴們,宣布道:


    「抱歉。我的魔法消除好像也停止了。接下來請各位一定要留意,如果我發出不合理的命令,有可能是受到了再演魔術的幹涉。最糟糕的情況下,就請各位遵守解散時說過的行動方針,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賴以藏身的警察廳被占據,戰鬥人員損失殆盡,連魔法消除也徹底喪失。但盡管已經失去一切,也並不代表就隻能絕望。滿頭大汗頂著塵土在地下逃竄的過程中,她的預測轉變為了確信。再演魔導師有大量可以操控的魔法使,卻還是沒能抓住京香她們,說明對方也已經處於極限狀態。


    因此,攻守之勢隨時都有可能逆轉。京香還是要繼續踏出疲憊不堪的雙腿。


    她看到了再演大係處理能力的極限,為了進一步增加對方的負荷采取了自爆戰術,向市民們散布了會挑起懷疑和反抗的信息。武原舞花不能讓同樣是再演魔導師的倉本絆發現自己的位置,此時應該已經十分勉強。要是能讓對方露出破綻,就能找出她的藏身之處。隻要能殺死武原舞花,與『未來』的再演魔導師敵對的倉本絆就會重新成為再演大係的唯一魔導師、也就是《神人》。要想推翻再演秩序,這是絕對必要的一張王牌。


    隧道和一條堆著破舊磚塊的古老地下道交匯,形成了一個三岔路口。


    「為了避免被追兵一鍋端,我們就在這裏分成兩撥吧。左邊應該離通往地麵的樓梯更近,想去左邊的人請舉手。」


    隻有京香一個人舉了手。已經失去魔法消除保護的她們,現在徹底暴露在了再演魔術的監視之下。下一波追兵或許不是聖騎士而是《聖靈騎士》。同行的所有人都不敢前往很可能有敵方埋伏的地方。


    「這樣啊,隻有我一個人啊。那好,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負責護衛的兄弟也不用管我了。如果真的有伏兵,這次估計就是《聖靈騎士》,有沒有護衛說實話應該也沒什麽區別。」


    為了說服自己下定決心,她猛地一拍雙手。


    隨後她擺了擺手,趕走滿臉擔憂的同事們。幾名同事、警察、還有負責護衛的魔法使組成的五人集團,消失在了通道的深處。


    「啊——這應該是在等我自己送上門來吧……」


    京香獨自一人留在黑暗之中。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但她還是向著黑暗深處踏出腳步。


    剛才在岔路口分開的時候,京香的同行者們受到了幹涉,要不然也不會這麽輕易讓她一個人行動。如果對方已經準備好了不可迴避的陷阱,從數量來看,比起卷入更多的人,還是讓她獨自躍入危險犧牲更少。


    『未來』魔法使的手段雖然給人留下的印象很差,但其實很合理。京香自己也認為,用魔法操控人類完成見不得人的工作,能比讓每個人憑自身意誌戰鬥更好地抑製傷亡。靠情緒和意誌戰鬥的人們即使在戰場之外也會自作主張使用力量,但將人類作為棋子精心管理就不必擔心這一點。現在,雖然在特定區域內進行著激烈的戰鬥,但在遠離這些區域的地方並沒有出現實質性的損害。


    但她還是繼續走在黑暗之中。這裏雖然不在陽光照耀之下,卻不是一條注定黑暗的道路,這裏之所以暗隻是因為還沒有安裝照明罷了。至少京香是這麽認為的。


    周圍沒有能保護她的建築牆壁,也沒有護衛,但京香還是繼續前進。她自然不可能不害怕,如果真的有埋伏等在出口處,她現在的每一步就都等同於走向刑場。


    她想要獲得一點確切的情報,什麽都好,於是她掏出了手機。亮起來的畫麵告訴她現在是上午十一點。


    她考慮了一下讓倉本絆幫忙探查敵人的位置,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理論上,當身體受到再演幹涉操控時,被操控者無從知曉實施操控的到底是誰。她以為是倉本絆提供的信息,也有可能是敵人故意給予的假情報。


    「到頭來,還是隻能自己判斷能不能相信,真是讓人來氣呀——」


    自己的腳步透出的畏怯讓她十分煩躁。她停下腳步,挺直腰板,徑直望向前方。京香是《公館》的專任官指揮者,事到如今不會畏懼什麽黑暗。


    如她所料,狹窄道路的前方,出現了一名釋放著淡淡磷光的騎士。


    「是《聖靈騎士》呀。你是幾號?」


    沒有戰鬥能力的她不清楚對方是突然現身還是一直潛藏於此,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隻會毫無反抗之力被殺死在這裏。


    擁有半透明身體的騎士上半身沒有穿戴鎧甲,皮膚上刻著複雜的刺青,身高超過兩米,宛如一尊從古代壁畫裏跑出來的戰神。


    「我接到過報告。你是在地下核彈恐怖襲擊事件時,受到機械化聖騎士師團召喚參加戰鬥的那位《騎士》吧。」


    京香能做的隻有兩件事,把對方當作可以交流的人用話語嚐試籠絡這位化作魔法身軀的英雄,以及期待有人能來幫她。


    「不聽別人的意見嗎……但是,也要看具體情況嘛。『未來』的再演魔導師目前還沒有辦法構築新社會,不會大規模搞破壞的,也就是說隨時都可以交流嘛。能不能讓我和你們的負責人稍微談一談呢?」


    《一眼怒拳》是不持有任何武器的《聖靈騎士》,『他』隻是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聖靈騎士》無聲地向她靠近,麵對這個對手京香真的毫無辦法。


    京香沒有選擇拔腿逃跑。平時總在會議室裏戰鬥、持續分析戰局的她,知道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黯淡無光的迷宮。


    「在無法割舍古代的人看來,我們近現代人或許就是一種『異世界人』吧。法治國家的官僚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喜歡一個沒有法律基準無法期待公正的社會……就算這麽說古代人也沒法懂吧。說真的,不存在自由的社會係統是不可能實現的,不管給出多好的條件,在這個時代,能接受毫無逃避之所的完美係統的人,恐怕還不到一半吧——」


    《聖靈騎士》已經來到了她的麵前,似乎很訝異地俯視還沒有停下嘴巴的京香。對方在懷疑,明明已經聲明了沒有談判餘地,為何她還要這樣多費口舌。


    京香已經做好了死在這裏的覺悟。在黑暗之中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見證。她此時還能將腦子裏的想法順利轉化為話語而沒有結結巴巴,得多虧平日裏就習慣了長篇大論。


    「時機已經不對了啊。打個比方,就好像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孩和女孩,各自心裏都懷著問題,就算交往了——嘛,也隻會固執己見,想要自己一個人收拾自己的問題,然後呢,一旦事情告一段落關係也就結束了。如果不留下互相依靠加深關係的機會,自己一個人克服掉所有問題,本來給對方準備的空間也會被堵掉……這種狀況,並不是說有誰做的不對,非要說的話,就是齒輪嵌不上罷了。」


    現在,神聖騎士團和這個世界的居民之間發生的問題,其實就是這麽一迴事。


    「一萬年前神聖騎士團把這裏稱作《應許之地》時的那個荒野已經不存在了啊。人類已經十分清楚世界就是陰暗的迷宮,不論是社會、思想、文化,都已經靠著血汗適應了這種環境。事到如今突然照亮迷宮要把我們帶往出口我們也沒法相信。已經太晚了。」


    京香閉上了雙眼。她說了太多無謂的話,可能是因為想要痛痛快快地赴死吧。


    《一眼怒拳》都迦舉起巨大的拳頭。


    無關乎意誌,京香的身體因為恐懼本能地瑟瑟發抖。


    緊接著,隧道中伴著轟響發生了爆炸,周圍到處都是塵埃。京香無法唿吸,弓下腰劇烈地咳嗽不停。


    她握緊了手中的手電筒,在光是睜開眼睛就刺痛難忍的塵土中,她看到了一個白色的人影。


    半透明的古代英雄將握緊的右拳架在身前,當『他』發出一聲爆裂般的短促吐息時,空中飛舞的沙塵全部被擠到了側壁上。


    在京香和《聖靈騎士》之間突然現身的銀發中年男性穿著一身近乎可疑的白色西裝,露出輕薄的笑容迴答道:


    「是一個超級討厭新世界這玩意兒的人。」


    京香也沒想到這個右眼上蓋著銀色眼罩的男人會來到此處,她一時間啞口無言。紫色的左眼朝她看來,伴隨著帶有惡意的笑容眯成了一道細縫。


    「另外,也是培養了某個不會說話的臭男人的罪魁禍首喲。」


    「《魔術師》王子護豪森,怎麽偏偏是你?」


    完全大係高位魔導師王子護豪森三年前還是《公館》的專任官,叛逃之後投奔了目標是實現魔法使經濟自立的懷斯曼安保調查公司,曾經想要在東京引爆核彈。


    「你這麽一副厭惡的表情真讓人遺憾呀。剛才你說那一通丟人現眼的話,不就是指望假如『未來』有人看到了想讓你活下去就會來救你嗎。」


    《聖靈騎士》以幾乎瞬間從視野中消失的高速滑過地麵突擊而來。結果,如同由彈射裝置發射出來的急加速擒抱,被王子護脫下帽子簡單揮了幾下就擋開了。


    《一眼怒拳》都迦歎出一口氣。完全大係擁有堅如鐵壁的防禦魔術,將自身不會受到傷害的印象與自身的現實重疊,就能真的抹消受到的任何損傷。


    然而《聖靈騎士》的攻擊依然綿綿不絕。


    《聖靈騎士》大喝一聲,用左手拍擊自己的右肩。神音魔術中有一種名叫浸透神音的高等技術,將人體本身當作樂器演奏,在體內引發魔法。『他』的右拳上生成了烈火,隨後,一記隻有焰尾在視野中留下清晰殘像的超高速背拳,擊中了王子護戴著眼罩的右眼。


    踉蹌的王子護還沒來得及調整重心,《聖靈騎士》的左迴旋踢就命中了他的側腹。同時發生的高壓水流之矛,將中年男人的肉體釘在了牆麵上。


    火焰消失的右拳,這次則是如同將浸在水中的王子護的肋骨和腹部當作樂器,迅速連續擊打了三次。


    王子護體內噴出的魔法寒霜凍結了周圍的水分,將他的肉體和衣服都固定在了通道側壁上。


    《聖靈騎士》如同吹笛一般整理氣息,再次擺出架勢。兩腿站穩維持重心,雙手將自己的身體當作樂器在體內發動魔法。


    隨後,王子護凍成冰塊無法活動的軀體,在被浸透神音改變著性質的同時,承受了毫不留情的連續轟擊。


    將近二十道連擊結束時,白西裝怪人的模樣已經和一條破抹布無異了。


    然而,王子護承受了足以讓一般人死上二十迴的拳打腳踢,卻是毫發無傷。由於衝擊從冰塊中解放出來的他,淡紫色的左瞳釋放出了獰猛的笑意。《魔術師》用潔白的帽子外簷掃了掃西裝上的灰塵,光是這麽一個舉動,連各種汙漬都一起消失了。


    「很有本事嘛!你是在尋找我防禦的弱點吧,隻不過,這些都不足以讓我『畏懼』。」


    完全大係防禦的唯一弱點,就是能動搖施術者『自身不會受到傷害的印象』的事物——也就是施術者畏懼的東西。《一眼怒拳》打出的各種招式,全部都『落空』了。


    承受了猛攻的王子護突然轉身背對《聖靈騎士》,就好像完全看透了對方的能力。


    「說起來,十崎事務官,你願不願意把靈魂賣給《魔法使》?」


    計劃了恐怖襲擊的戰爭商人,想要以性命為交換條件引誘她入夥。也就是希望她能在政府內部充當出賣利益的內奸。


    京香瞥了一眼王子護以毫厘之差抵禦《聖靈騎士》拳腳和魔法風暴的樣子,立即答道:


    「價格太高了。如果不希望我死於流彈,就拿出現實一點的價格來。」


    異世界人露出苦笑。


    「你可真會討價還價。那麽十崎事務官,你願不願意和《魔法使》簽訂合同?」


    這一決策顯然超出了她的職權範圍。即使壓下了價格,在這種狀況下懷斯曼提出的條件也絕對不會便宜。


    在王子護輕描淡寫地與她對話的同時,戰鬥仍在繼續。京香的肉眼無法長時間看清這場激烈的搏鬥。隻不過可以確定,王子護的動作有了明顯的變化。


    「mr.都迦。拜托你再把我逼得緊一點好不好。這不是完全讓十崎事務官看穿了你被我克製嘛。」


    王子護現在連腦袋和心髒這種要害都隨意暴露在了《聖靈騎士》的攻擊之下。


    《聖靈騎士》還是沒有停止猛攻,隻不過看起來已經領悟到了自己的拳頭無法擊殺這個中年男子。


    京香至今為止一直留意讓自己不要說出多餘的話。再演魔導師雖然無法窺探人的內心,但可以通過嘴唇讀取人說過的話。所以現在,京香故意開口了。


    「因為我們都十分清楚,對方會選擇世界的兩種未來中的哪一個。黑暗而鮮血淋漓的舊世界,和光明照耀下的新世界,這兩條道路相比起來,顯然是選擇黑暗道路的人才會需要值得信任的同行者。」


    王子護聳了聳肩。


    「隻是這一邊能實現我的願望罷了。還有,我可是被人狠狠地當冤大頭宰,要是不讓對方也吃點苦頭,這事可沒法收場。」


    他的願望是通過交易以經濟力量支配這個世界,為此,他撒下一生僅此一迴的彌天大謊,將從圓環世界漂流而來的浮遊城偽造成『亞特蘭蒂斯』。然而王子護卻在關鍵時刻遭到『未來』的束縛和利用,等獲得解放時《神》已經降臨,亞特蘭蒂斯成了過時的東西。所以,當『某個人』告知他京香的所在之處時,王子護才冒著危險來到了這裏。


    王子護無疑是危險人物,但這對京香而言是個好機會。


    「在這份合同中,我要付出的差不多就是良心了吧?」


    「良心這種東西,按時價能值多少?」


    京香和王子護都沒有提出具體的條件,因為這會成為『未來』幹涉者扭曲信息埋下不和種子的切入點。兩人都選擇僅根據有限的信息相信對方。


    「收到拿不下的大量現金也隻會讓人覺得麻煩,要不然就拿實物來抵價?」


    「如果mr.都迦是個強敵是不是更值錢?還是說快點解決掉反而更貴一點?」


    如同走過黑暗迷宮的旅途,目的地之一就是與人的相逢。與其他人的接觸是一種機會,失敗的苦澀和越來越大的酒量教會了京香這一點。


    哪怕隻是一瞬間的夢幻,如果連曾經以死相搏的敵人都有能夠信任的一天,那麽這個世界或許並沒有那麽糟糕。這種毫無操守之處,或許就是黑暗迷宮中應該為實幹家點亮的一盞明燈。


    在這個時間點的三十分鍾之前,琉琉·梅路路一個人連滾帶爬地逃進了地下戰壕。她本來被倉本絆和艾蕾諾爾帶走,但由於一行人接連不斷受到《聖靈騎士》和其他聖騎士的襲擊,趁機逃跑並不是一件難事。


    《極星追尋者》由於不會被再演魔術追蹤,承擔了斥候的任務。一行人實在是沒有充足的精力來監視琉琉。


    琉琉穿過迴蕩著劍戟交錯和爆炸聲的通道,一個人遠離了戰場。當她逃到安全範圍時,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受到監視其實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信任。


    「不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一直相信一個人。所以才需要一個阻止人犯錯的《神》。」


    從還是艾蕾諾爾部下的時候保留到現在的騎士甲胄早已剝落遺失,她隻有將當初在《幻影城》得到的《聖靈騎士》召喚八音盒死死抱在懷中。


    這麽危險的神音樂器沒有被收走,都是因為艾蕾諾爾幫她說情。她曾經尊敬向往的那個人,說《聖靈騎士》將琉琉托付給了自己,對她照顧有加。然而琉琉卻背叛了對方的信任。


    由於劇烈運動,她已經滿身是汗。還好身上隻有鎧甲內襯和一般衣物,比較輕便。她卷起內襯,將一塊薄薄的機械裝置綁在了雖不算壯實但也有一定柔韌肌肉的左臂上。幸好《公館》在檢查過其中記錄的神音魔術後,又將它還給了她。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裝備已經比其他騎士隊伍領先了兩個世代,這塊機械裝置能在身體中傳遞浸透神音,吸收使用者的汗水。


    雖然浸濕的衣物變輕了一些,但全身肌肉中積攢的疲倦並沒有那麽簡單就能消除,她從地上撿來的出鞘騎士劍顯得無比沉重。剛才,來自再演魔導師的指令操控琉琉的身體在滿是泥土的地麵上畫了一張地下道的簡易地圖。


    「真的是、真的……怎麽這樣……為什麽……」


    她好想放聲大哭,對於從軍第三年的少女騎士而言,現實太過嚴酷。她憎恨再演大係和倉本絆,認為這就是萬惡之源。然而現實卻正相反,和再演大係勾結、奪走她珍視之物的,卻是神聖騎士團這一邊。


    水滴打在地麵上發出微弱的聲響,在一片昏暗中,她說服自己這是汗滴而非眼淚。


    「姐姐難道不是被倉本絆操縱了嗎?難道不是再演大係害了姐姐、尼可萊、唐諾,把我們這些騎士當作犧牲品嗎?捷克他們第三試驗小隊,難道不是被倉本絆當作棄子了嗎?」


    十四歲時加入神聖騎士團之後的戰鬥記憶接連複蘇。送別同伴們前往巴比倫再演;追逐核彈恐怖襲擊的犯人踏入地下都市;參加機械化聖騎士師團、進入《幻影城》——結果全部都是淒慘的別離與失敗。


    鮮血、屍體、大量的死亡報告——


    「我們是為了神意戰鬥赴死至今,不是為了變成從『未來』肆意操縱別人的懦夫野心的肥料。」


    她不由得心想如果已死的同伴們知道了這些事會如何作想——身為信徒,這是不可容許的迷茫。她不能奏響懷中的神音樂器召喚《聖靈騎士》,她沒有膽量帶著這種搖擺不定的情緒站在『他』的麵前。


    琉琉·梅路路弱小無力,她沒有如仰慕的艾蕾諾爾·納剛那般孤身壓製戰場的實力,更沒有對騎士團的頂點之一《至高之人》安潔洛塔揮劍相向承受絕罰的膽量。


    「自以為是用話語蠱惑人心的人,不是我們的同行者。堅持信仰奉獻身心采取行動,其中是否有過錯,隻有神有權判斷……這個世上不存在超越神的正義。」


    她在口中呢喃當初第三試驗小隊隊長捷克·菲尼克斯說過的話。她們當初就是嘴上說著這種話流放了艾蕾諾爾。


    她堅信這些都是神意的一部分從而戰鬥至今,然而實際上背後卻隱藏著她最想宣泄憎恨憤怒的對象。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不帶懷疑繼續前進,豁出自己的性命殺死其他人。


    她的信念瀕臨崩潰,一想到要以這種狀態麵對同僚騎士,她就惶恐不已。


    她應該沒有流淚,卻忍不住擦拭眼簾。她隻得抿緊嘴唇,否則便會發出不堪入耳的哀鳴。


    琉琉在沉鬱昏暗的迷宮中前行。當初艾蕾諾爾向她投出的質問——最起碼想要活得像個人又有什麽不對,如今迴想起來隻感覺刻骨銘心。


    「……姐姐,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理解你的答案。」


    地下戰壕的出口是一座舊樓房的地下一層,擺滿了老式的暖氣鍋爐。她避免觸碰髒得變色的混凝土牆壁,踏過滿是灰塵的走廊,沿著陰暗的階梯向上爬。在鍋爐的低吟中,她很擔憂神音魔術能不能正常發動,試著奏響了小型樂器。魔彈順利打破了上鎖的房門。


    她終於踏出了迷宮,眼前是聖誕季人山人海的商業街。雖然隨著《神》的降臨,魔法已經在這個世界上複活,但看上去仿佛還是沒有任何變化,這個城市的人們依然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


    琉琉注意到自己十分引人注目。勉強算是一件半身外套的鎧甲內襯怎麽看都擋不住十二月的寒風,而且十六歲的她獨自在大白天的商業街上遊蕩也不太正常。當然更吸引人眼球的,還是刃長七十厘米的騎士劍。


    她從附近的垃圾箱裏找出幾張體育報紙,仔細將劍包裹起來。接下來的問題是,不管做什麽都需要錢。她身上還是戰鬥裝束,並沒有帶錢包,不過騎士團習慣在衣服內側縫一個口袋裝一些當地的貨幣。


    畢竟不能在大街上脫衣服,所以她為了找個公共廁所走向車站。她懷抱八音盒和騎士劍,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質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耳邊傳來響亮的腳步聲。一名從地鐵站內順著樓梯跑上來的青年男性徑直衝向jr鐵路站,差點將她撞翻。


    身體經過鍛煉的她,還是被撞得趔趄了幾步。


    可能是在這個車站換乘的人很多,又有一堆腳步急匆匆的成年人接連跑上樓梯。琉琉讓出空間來免得擋道,她實在是太累,雙腿都不聽使喚了。


    「出了什麽事嗎?你聽得懂日語嗎?」


    有人向她搭話,她一迴頭,麵前是一位男性,穿著有些皺巴巴的西裝,看上去大約五十歲出頭,體格有些發胖,頭發稀疏,不過相貌氣質倒是看起來很可靠。


    另外,他周圍正在噴出橙色的光芒。他依然保留著大部分人類都已喪失的魔法消除能力。


    如果將這個男人帶迴地下,就能輕易消除《聖靈騎士》。隻要《極星追尋者》消失,就不會有新的同伴受到真相的蠱惑。


    她在心裏打自己的小算盤,一直保持沉默,這似乎招致了他的誤解。


    「你感覺難受嗎?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他看起來完全沒有接受過戰鬥訓練,應該非常容易控製。


    「真難辦啊……啊、呃——『do you speak english?』也不是英語國家的人嗎……」


    這個人應該會好好聽她說的話,這次萍水相逢正是神意。意識到這一點,她便感覺輕鬆了不少。


    「沒事的。我懂日語。」


    琉琉抬起頭,這個男人用手帕擦了擦汗,明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我希望您能幫助我,我需要您的力量。」


    「這個……恐怕不太方便,我得趕緊去找我女兒。她上次跟我聯係的時候,感覺不太對勁,我很擔心。」


    「那我可以幫您。我是魔法使,應該能幫得上忙。我們互幫互助如何。」


    她在此時,真心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


    琉琉和這位自稱寒川淳的中年男性一起乘上電車。他說女兒給他發了求救的短信,被妻子提醒過後已經報了警。但不知為何,他似乎並不信任政府的治安機關,以至於要親自出來尋找女兒。


    「這就是我的女兒紀子。」


    寒川淳展示了手機中保存的照片。照片裏,一個穿著毛線衫的小學生正坐在沙發上吃蘋果。可能是因為被父親拍照有些不好意思,表情中帶著一絲厭煩。


    琉琉覺得這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不過她一直無法詳細區分日本人的長相,大概隻是錯覺。


    電車依然在照常運行,乘客也很多。而且在車廂內的這個世界的居民們,也基本不談論《神》降臨的話題。日常的毫不動搖讓琉琉大受震撼,她感到心底刺痛發癢,想不通神聖騎士團至今完成的這些事到底有什麽意義。


    慢速的下行列車悠然地朝千葉方向行駛。每當抵達一處車站時,這個男人就坐立不安地探出頭去確認站名。寒川淳和琉琉並排站著,抓住電車裏的吊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開口說道:


    「明年,我女兒就要有妹妹了。我得讓媳婦早點放心。」


    看起來很和善的他,以僵硬的口吻自顧自地談起了自家的事。


    「琉琉小姐……是一個人來這邊留學的嗎?」


    「現在是一個人。不過您不必擔心,我有一起來的同伴。」


    自己懷中用報紙包起來的騎士劍,不知為何讓她感覺不到任何光榮。它就是一種異物,象征著她們神聖騎士團無法融入這個應得到拯救的世界。


    「還有,您不必對我用敬語。寒川先生的年紀比我父親還大。」


    突然,車窗玻璃的另一側,好像飛過了一枚魔法炮擊轟出的巨大魔彈。


    「啊——」


    琉琉叫出了聲,寒川淳看到她的反應也轉頭望去。魔彈受到魔法消除作用,包裹在了《魔炎》之中,其他失去魔法消除能力的人們一陣喧嘩。自己發現的魔法消除者這麽引人注目,讓她感到心情舒暢。她希望能趕緊完成自己破壞《極星追尋者》的工作。


    「既然這麽著急,為什麽要坐電車,而不是用摩托車、汽車這種自由度更高的交通工具呢?」


    「因為穩定可靠吧。這個世界在像你這樣的魔法使看來可能很不方便,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一直都很努力想解決這些問題。電車就是這樣一點點發展而來的運輸係統,值得信任也很方便。」


    簡直就像是對外國旅行者介紹自己的祖國。


    「在叔叔我還年輕的時候,因為軌道交通這種東西隻要乘上去就能被帶到終點,人們把進入公司成為正式職員叫作『乘上社會的軌道』。當然,後來也出現了企業重組,還有取消終身雇傭製,進入社會的年輕人的感覺就和我們當初不太一樣了。不過不管世道如何改變,乘上電車的人都會深信不疑,這輛車一定會抵達下一站。」


    琉琉在美國生活時,很少使用軌道交通,所以無法理解這種觀念。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免開始思考,像他這樣、在應當向神祈禱之時卻寄希望於電車正常運行的靈魂,要如何才能真正信任存在『救贖』的新世界。


    「但願這個靠積累信任發展到現在的世界不會毀滅吧。我實在無法理解,沒有經曆過這個國家的曆史的魔法使,怎麽會繼承國城田失敗過的事。」


    眼前這個男人提起了夏天核彈恐怖襲擊的犯人,讓她大吃一驚。


    「您剛才提到了mr.國城田?」


    「這個人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不好意思,雖然琉琉小姐是魔法使,但這跟你沒有任何關係,隻是我在發牢騷而已,抱歉。」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願意承認憤怒也總有一天會落後於時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就是這麽一個意誌頑固的人。」


    寒川仿佛難以忍耐鄉愁和血淋淋的痛楚,捂住了自己的胃部。


    少女咬緊了牙關。任何憤怒也總有一天會被時代拋棄這種話,就如同是在批判神聖騎士團過於漫長的戰鬥。


    「您似乎很相信現在這個世界,但若沒有引導的路標,就無法朝正確的方向前進。不管憤怒合不合乎時代,沒有神的曆史又能抵達何處呢?沒有路標的戰鬥無法通往『救贖』,難道不是隻能讓世人永遠徘徊在荒野之上嗎?」


    看樣子正在思考問題的這個男人,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低聲嘟囔。


    電車到站了,車內廣播響亮地播放道:


    她沒有多想就拽住了打算下車的寒川淳。如果剛才的魔法炮擊是擄走他女兒的人發射的,那麽射擊位置應該在更前方。


    「您的女兒在下一站。」


    就在此時,電車行進方向的北側冒出了駭人的《魔炎》,隨後又響起了仿佛幾十道雷霆同時落下的轟鳴。


    琉琉正在魔法消除者的身旁,不會受到再演操控,然而她的身體還是不受控製地戰栗不已。她領悟到了,再下一站,就是圍繞《神》的陰謀彼此激烈衝突的戰場,以她懷中抱著的劍遠遠不足以應付-


    這個世界上有因為信念而『會飛』的人,也有『不會飛』的人。這兩種人涇渭分明,很難交流來往。


    出現在武原仁麵前的,就是一個『不會飛』的人。仁記得聖騎士琉琉·梅路路,這個少女騎士把絆視作眼中釘。


    他們昨晚還在戰場上接觸,今早也剛剛碰過麵,然而現在卻感覺好像已經很久不見了。


    琉琉的衣服又髒又破,但這次看起來卻驚人地討人喜歡。主要是因為她過去一直沉澱著憎恨的表情現在舒展開來,眼神中也透著一股坦率。


    仁主動向這個有著一頭柔軟淡金發的少女開口:


    「你和《黑騎士》聯係過嗎?」


    少女背後的軌道交叉口另一側正在冒出《魔炎》,因為在仁和天盟大係的戰鬥旅團所處的神社附近,等著一位擁有魔法消除能力的人。


    琉琉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黑騎士》猶格昨晚將這個少女騎士交給了艾蕾諾爾。她出現在這個地方,本身就可以說是『他』將她逐出神聖騎士團造成的結果。


    「這裏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吧,剛才看到大規模的魔炎我還擔心了一下。考慮到可能有處於魔法治療中的傷員,我讓她的父親先在後麵等著。」


    她轉移了話題,仁沒有繼續追究。


    「那個人就是寒川紀子的父親啊。」


    命運的惡劣讓仁渾身發寒,琉琉似乎還沒有注意到。


    「你認識他嗎。那麽你能否將那個女孩交給我們?把女兒交到來救她的父親手中,應該是最理想的收場方式了。」


    「現在不行。她受到了槍擊,正靠梅潔爾的魔法維持生命。」


    琉琉臉色驟變。這種狀態意味著如果受到魔法消除就會喪命。


    「讓這裏的魔法使治療來不及嗎?……算了,讓我來看看吧。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急救魔法具是按照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將前線傷員活著帶迴治療設施的標準設計的。」


    仁迴頭看了看已經做好撤退準備但還沒有行動的戰鬥旅團。梅潔爾也在那一群人之中,似乎很不安地觀察著朋友的身體狀態。圓環大係的魔法治療最多也隻能加快人體自然恢複的速度,無法應對內髒大血管的損傷。


    琉琉將寸不離身的召喚用八音盒擱在地麵上,一邊走一邊從鎧甲內襯的口袋裏取出了一個小冊子大小的隨身設備,將一條纜線插在了接線端子上。少女騎士又取出一個類似注射器針頭的金色物體,放在耳邊確認狀態。這種急救魔法具的揚聲器,是要利用浸透神音插進人體內使用的。


    琉琉來到了寒川紀子身旁,隨即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時間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麵目扭曲,仿佛隨時都會大叫起來。


    琉琉曾經見過這個瀕死的少女。今年夏天東京核彈恐怖襲擊事件的第一天,琉琉她們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為了追迴被搶走的核彈頭進入了地下戰壕,後來試圖對恐怖分子和在場的幾個孩子一起發動攻擊。卷進那次戰鬥的就是鴉木梅潔爾、倉本絆和寒川紀子。


    「……她就是寒川淳的孩子嗎?」


    少女騎士俯視渾身是血陷入昏迷的寒川紀子。當初如果不是艾蕾諾爾阻止了琉琉她們,這副慘狀早在今年夏天就會出現在那個現場。


    「你會救她嗎?」


    少女幾乎是咬著牙迴應了仁勉強擠出來的聲音。


    「當然會。沒有人會願意把孩子卷進戰鬥裏。」


    琉琉是發自內心說出這句話的,仁也能理解她心中的矛盾。還是《公館》的專任官時,他也一直夾在工作和道德之間痛苦不已。


    「……這也是神意的一部分。」


    琉琉垂下頭,不停地握住手又張開,似乎恥於讓別人看見她顫抖的手指。


    「這就是神意。」


    由於再演魔導師的誘導,《降臨》得以實現。但在這背後,依靠的是聖騎士在一萬年的漫長戰鬥中想必已經達到數以億計規模的犧牲。


    她將針形揚聲器從手肘內側插入動脈,用尼龍紮帶扣成一個環將其固定。她迅速操作設備,引發其中的造血魔術。因貧血而麵色發青的紀子臉上漸漸恢複了血色。


    琉琉又將一個如同小型訂書機的樂器從傷口插進腹腔內,牢牢固定好。她重複了好幾遍治療工序,抬起沾滿血的手擦了擦汗。她的裝備比艾蕾諾爾的性能更好,足以實施簡單的魔法手術。正因為有梅潔爾的圓環魔術能夠完美維持手術中患者的生命,她才能采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治療手段。


    梅潔爾腳下不知不覺中展開的魔法陣收縮了迴去。


    「老師,再稍微等一陣讓傷口愈合,然後我覺得交給這個世界的醫生就可以了。」


    小魔女忠實於自己的情緒活著,所以轉變態度也很快。


    「謝謝,要是沒有你,這孩子可能會出大事。」


    「我也得謝謝你。寒川隻是不巧被卷進來,和《降臨》還有戰鬥沒有任何關係。」


    梅潔爾比自己更快低頭道謝讓仁感到有些慚愧。他用手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接線員聽到是槍傷、還有已經用魔法做過應急處置,似乎非常震驚。


    琉琉在治療期間重新拿起了之前擱在地上的報紙包裹。她握著它的架勢,就如同握著一柄劍。


    「難道不是因為有你們在,才會發生這種事嗎!」


    少女被陰暗的情緒衝昏了頭,臉頰緊繃。就如同沾在衣服上的泥點很難洗淨一樣,他們都難以徹底擺脫憎恨。


    但這次,情勢沒有留給他們發生衝突的餘地。


    因為突然有橙色的《魔炎》燒光了周圍的魔法。


    軌道交叉口的另一頭,一名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正盯著這裏。上衣紐扣沒係、領帶扯歪了的他,也沒注意到自己頭頂上稀疏的頭發被風吹成了一團亂。


    「怎麽迴事!紀子到底怎麽了!」


    仁曾經在小學的三方會談時見過寒川紀子的父親。


    「寒川同學的父親,請您不要靠近!紀子同學受了傷正在靠魔法治療。您要是靠近的話,可能會破壞掉治療魔法!」


    寒川的父親還記得仁。


    「你是武原老師吧,我女兒在禦陵甲小學的副班主任。」


    寒川淳沒有能力停止自己的魔法消除,如果他靠近真的會有危險,所以仁主動上前攔在了軌道交叉口附近。仁隔著橫穿神社前觀光道的電車軌道,與學生的家長麵對麵。


    一想到自己這個冒牌老師最後居然把學生卷進了戰鬥裏來,他就羞愧難當。


    「都是我的責任。」


    「您是來救紀子的嗎?」


    仁不知道自己是該以老師的身份道歉,還是該作為一個靠殺人解決一切問題的男人謝罪。他無可奈何,隻能深深低下頭。


    「非常對不起。我能力不足,沒能保護好您的女兒。」


    然而,麵對夾在日常生活和戰場的兩種規則之間彷徨不定的仁,學生家長如此說道:


    「老師,請振作一點。我來這裏可不是想聽這種話。」


    仁抬起頭。他麵前的這位父親,突然得知女兒受了重傷,又被禁止靠近,卻還是激動得臉色漲紅,露出了感激不已的表情。


    「請挺起胸來。老師您能趕到這種地方來救我女兒,這就已經足夠了。」


    這位父親相信仁,想到這裏,他的身體就不由得開始顫抖。


    「振作一點吧。您接到我女兒的求救,趕到這裏比我還快。能有這樣的人,我作為父親還能有什麽可抱怨的呢。謝謝,真的謝謝您。」


    五十幾歲的人父,在旁人麵前流下了眼淚。然而仁卻不相信這個世界,懷疑寒川紀子受傷也是妹妹舞花計劃的一部分。


    仁知道眼前這個與人和善的男人是夏天核彈恐怖襲擊的主犯國城田義一過去的朋友。仁之前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是如同月光假麵一般、將毛巾纏在臉上騎著摩托車衝進警察部隊中的英雄。


    仁明白自己如果在孩子麵前迷茫不決會有許多人感到為難,於是挺直了脊背。


    「抱歉。我這個當老師的驚慌失措,會讓周圍的人為難吧。」


    武原仁是個在內心深處向往英雄卻無法成為英雄的男人,所以他很羨慕哪怕隻是一瞬間真的成為月光假麵的寒川淳。同時,也很羨慕對方明明並不熟悉仁卻能相信他的這種人格力量。


    「寒川先生……治療紀子同學的是這邊這位琉琉·梅路路。您若要道謝,就向她道謝吧。」


    仁將放下劍的少女騎士做了什麽告訴了眼前的這位父親。


    寒川淳聽罷深深地低下了頭。


    仁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從梅潔爾以外的人口中聽到『謝謝』這個單詞了。琉琉又是多久沒有聽過了呢。


    「啊、寒川叔叔。」


    小魔女向寒川父親打了個招唿。看到女兒的同學衣服上沾滿了血,他不由得大驚失色。


    「不用在意這些血。這是在救這孩子的時候沾上來的。」


    仁為了不要刺激到這位父親一直都沒有詳細說明受傷狀況,看到梅潔爾衣服上的血以後他似乎才真正理解了現狀。少女搶在大為動搖的寒川淳前麵開口說道:


    「就不用對我說謝謝了,之後我會好好讓那孩子補償我的。行了,你快離遠點吧,要不然魔法消除會給這孩子帶來危險。」


    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比仁預計的快得多。


    隨後仁才注意到,已經有許多人來到附近圍觀。有人站在大道上揮舞雙手攔住汽車,也有人大喊著引導救護車,還有人幫忙收拾戰鬥旅團之前丟出來的自行車免得擋住道路。


    魔法使拯救的生命,又與這個世界的人們如此相連。京香和魔導師公館的目標,就是魔法使和這個世界的居民能夠通力協作的世界。這是當初在梅潔爾的話劇中觀眾們一瞬間展現過的一體感,也是仁和舞花曾在夢中看見的風景。


    無法停止魔法消除的寒川淳就在附近,因此這不可能是再演幹涉催生的光景。


    沒有魔法人們也能自然地互相幫助,仁覺得這就是一種奇跡。


    琉琉懷抱著劍,站在他身旁一動不動。


    「你真的想砍我嗎?」


    琉琉合上眼簾藏起她執著的眼神。隨後閉著眼睛擠出一個很難說是哭是笑的表情,大聲喊道:


    「您就陪著女兒一起去醫院吧!孩子醒來的時候應該有父母在身邊才好。我要辦的事就之後再說吧!」


    救護車停下警笛聲,駛入了神社的鳥居內。急救員將寒川紀子的身體放上擔架,仁在一旁向他們說明傷情細節。幸好救護車上沒有還留有魔法消除能力的人。


    寒川紀子被送往醫院了。她的父親也叫了一輛出租車,跟在後麵一同前往醫院。


    於是在失去戰意的戰鬥旅團旁邊,隻剩下了仁、梅潔爾和琉琉。


    少女騎士一手抱著劍,一手撿起神音樂器。從她的背影中,都能看得出她心中刮起的風暴。


    「你們接下來是要和姐姐她們匯合吧。請把我也帶到姐姐和倉本絆那裏去。」


    在仁看來,帶上琉琉一起行動,就意味著在沒有任何保障的情況下,和曾經想要殺自己的人走在一起,實在是非常愚蠢。


    世界的發展趨勢,依然掌握在倉本絆和武原舞花這兩名超高位魔導師手中。而仁他們到現在還無法靠近敵人的核心舞花。


    絆雖然時而會用再演魔術送來信息,但並沒有告訴他們今後的方針,因為現在『未來』的再演魔導師也能把他們之間的聯絡過程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通過零碎的信息,仁能夠做出推測。


    根據他收到的信息,絆應該是卷入了警察廳的襲擊,然後逃進了地下戰壕。估計現在還待在地下。


    換作仁也會這麽做。考慮到再演魔術需要管理好有限的資源,比起把魔法使當作人偶直接操控,還是給予特定信息誘導他們行動更加輕鬆。也就是說,一旦來到地麵上,絆就會被大量受到誘導的魔法使包圍。但如果待在黑暗的地下迷宮裏,就隻需要對付受到不惜進入危險場所的強烈誘導以及受到直接操控的人。


    「該去哪裏你心裏有數嗎?」


    琉琉握著支撐電車行李架的金屬柱,嚴肅的視線一直盯著七人座長椅另一頭的兩名女高中生。那兩名少女在校服夾克上披了便服外套,打扮和容貌都相當可愛。


    如果非要說有哪裏不正常,那就是兩名女高中生正在散發著橙色的光芒《魔炎》。


    要在再演幹涉下保證安全,魔法消除不可或缺。但是,如果仁保持發動魔法消除,就會像在摩托車上受到狙擊時那樣,無法靠魔法救命。乍一眼看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必須放棄某一邊的兩難抉擇。不過,如果稍微降低一點良心的門檻,和除他以外的其他魔法消除者乘坐同一輛電車,就能視情況同時利用魔法消除和魔法。


    另外,他作為一個社會人,有能幫助維持這種狀況的財力。


    「老師?」


    梅潔爾朝他露出微笑,仿若一位正守望著為難的孩子的母親。


    「我呀,並不討厭老師的這種不在乎命運和良心的現實主義哦。」


    仁通過《魔炎》找到了還保留著魔法消除能力的人,使用手段讓她們與他乘上了同一輛電車。


    隻是碰巧,存在比例已經不到萬分之一的稀少魔法消除者,正好是兩位女高中生。和陌生人商量事情,最簡單快捷的手段就是掏錢,這是很合理的選擇。然而周圍的氣氛卻莫名地冰冷刺人。


    「老師好像很習慣給女孩子錢啊。換做是我,肯定不會從不認識的人手裏收那麽一大筆錢。」


    「怎麽可能習慣啊。」


    和那兩名女高中生同齡的琉琉,如同從心髒裏絞出話語一般惡狠狠地說道:


    「這就是你想保護的這個世界的規則嗎?我並不是不諳世事,但這樣的現實,我是真的不想看到——」


    和拯救了寒川紀子的無償善意比起來,仁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庸俗。靠金錢跨越危機的仁,怎麽也無法模仿月光假麵。


    「我跟她們說過了,如果覺得有危險可以馬上逃跑。而且,即使舞花真的想對我們動手,也不會直接盯上這種狀態的電車。」


    就算無法直接加害魔法消除者,阻攔他們也並不難。隻要操控某個人跳進軌道自殺,就能引發人身事故讓電車停止運轉。隻是,哪怕造成了這種最糟糕的結果,仁他們也完全能夠在確認對方意圖後逃離車輛。所以這麽做並沒有什麽意義。


    「你很擅長用錢和女高中生打交道嘛。讓根本不認識的女孩子用錢打你的臉,是不是很舒服啊,老師?」


    梅潔爾好像越來越享受折磨仁的心髒了。


    「世界危機不就是這樣的嗎!比起期待奇跡發生,掏錢辦事就是更合理好不好!」


    實際上,仁正奮力保護的往日世界,就是一個能靠金錢換來各種東西的世界。隻不過,雖然很庸俗,但如果討厭這一點,也有不收錢的權利。


    反過來,再演大係的新世界裏,人的行為取決於『未來』的判斷,在不知不覺間受到誘導。最糟糕的情況下,隻會被支配肉體拽往死地,無關乎報酬和意願。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隻是,我對你很失望。」


    琉琉根本不願和仁的視線有任何接觸。


    過膝襪一黑一白的兩名女高中生看到他們似乎起了爭執,擔憂地朝這邊望過來。她們說起了悄悄話,但很遺憾仁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男人絕對是亞特蘭蒂斯新聞裏的那個。那個黑發女孩子長得就跟模特一樣,我肯定不會認錯啦。」


    梅潔爾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幾乎能交換彼此的體溫。她抬起泛著潮紅的臉,如同撒嬌一般朝他望來。


    「老師,你成了大名人呀。」


    仁雇來的兩名女高中生掏出手機想要拍他們的照片。他十分慶幸之前因為太顯眼不得不丟下了狙擊槍。至於裝著《劍》的手提箱,正被梅潔爾雙手抱在懷裏。


    「我都忘了,我已經基本算是社會性死亡了——」


    一由自己說出口,他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捂住了臉。琉琉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不是很幸運嗎,就算給十幾歲的女孩子錢,社會評價也不會降得更低了。哪怕你還剩下那麽一點社會信用,這下人生也算是徹底結束了。」


    「我的人生早就已經結束了反倒是一件好事嗎?這是什麽美國笑話。嗚哇,原來你真的是住在美國的嗎。」


    梅潔爾的臉上浮現出滿滿的優越感。


    「老師喜歡的是更加甜蜜的辱罵。像你這樣隻顧自己痛快的罵法,是不會讓老師感動的。」


    「我可分不清這種區別。還有,不要在這種地方靠在我身上。」


    魔法消除能在再演觀測中打開缺口,這段對話不會被『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得知。可能是因為難得從持續受到監視的緊張感中解放出來,梅潔爾和琉琉都稍微有點放鬆過頭了。


    這種高漲的情緒嚇退了和他們一起乘車的女高中生。


    「我們可以下車了嗎……?」


    「等等!我和別人聯係一下,拜托你們稍微再等一會兒。」


    仁慌忙一個人遠離這兩個冒出《魔炎》的女高中生。《降臨》之前,魔法消除能在大範圍觀測中打開一個以消除者為中心半徑三十米的球形缺口。仁在車廂內走動,結果這次是在距離消除者十米的位置,右手自行動了。再演魔術操縱他的手指在空中寫下文字。


    這應該是絆發來的消息。仁在雇傭其他魔法消除者的情況下,既可以受到魔法消除保護,也可以接收魔法通信。


    如果有什麽東西絆要特意通知他『找到了』,那一定是舞花目前的位置。


    他們乘坐的jr總武線上行列車,從寒川紀子下車的本八幡站穿越千葉縣邊境,正在返迴東京都。絆目前所在的市中心地下戰壕群,和地鐵線路及其施工用隧道多有交匯。他們正在趕往絆的身邊,一旦和絆匯合,接下來自然就是決戰。至今為止戰役的正中心一直沒有動靜,隻不過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舞花的位置罷了。


    另外,舞花應該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經暴露。


    仁正要把滲出汗來的手在褲子上擦一擦,結果右手食指又被操控了。


    這下仁的額頭上也滲出了冷汗。


    武藏野迷宮是在《公館》地下擴張建造的地下設施,既然是在武藏野迷宮附近,『基地』應該指的就是舊《公館》本館遺址附近的美軍基地,也就是現在的美軍多摩之丘育樂中心。舞花目前正在當初核彈恐怖襲擊事件時被搶走了核彈頭的那座設施的地下,準備將《增幅器》安裝在『未來』。


    形勢非常絕望。


    這將會是一次孤注一擲、沒有重來機會的挑戰,仁有些懷疑這條消息到底是不是由絆發出來的。受到再演魔術操縱的一方,無法判斷施術者究竟是誰。所以他想要確認這並非『未來』再演魔導師的陷阱。


    「話說迴來,你是怎麽找到的?」


    十崎京香的布置釣出了舞花,這的確有可能。即使警察廳被攻占,在敗退過程中也該有反過來設下陷阱的執念,否則是無法統率《公館》的一群專任官的。


    如果是京香指示絆在地下戰鬥,他就能夠理解了。隻要絆在地下戰鬥,『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就隻能將唯一不需要操縱也會幫助他們的戰力神聖騎士團當作主力使用,這樣就能持續消耗麻煩的聖騎士兵力。對於京香而言,這個能夠讓《公館》和警察廳的職員更容易逃出生天的陷阱十分理想。


    但這個策略合理卻不合情,盡管絆已經下定決心要戰鬥,但仁還是有些懷疑她會不會這麽舍己為人。


    「原來是這樣。說起來,那個玩具戒指,最後你是怎麽處理的?」


    「很好。我隻是突然想起來那個戒指,沒什麽事。你要告訴我的我都清楚了。」


    仁拿『未來』的魔法使極有可能不知道的魔法消除環境下的迴憶當作了暗號。絆的確是在以自己的意誌和他交流。


    一迴顧過去,不知為何傷感的氣氛就濃鬱了幾分。仁無法理解其中的理由。


    隻不過,就如同試圖在無意識中整理過去的迴憶,他突然忍不住心生感慨。


    對別人打開心扉真是一件難事。


    「琉琉想要一起去你那邊,我會把她帶過去。沒有什麽值得信任的特別理由,也沒什麽目的,隻是、我想試著好好相信一次別人。理由僅此而已,你不介意嗎?」


    身處最不利的位置承擔最大風險的絆立即迴答,簡直像是在對他展示人與人之間的品德差距。


    絆沒有能夠製定嚴密作戰方案的聰明頭腦,也不是經驗豐富的戰鬥行家。但是,她很清楚如何能讓別人心情舒暢地為她工作。仁理解了,或許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她的身邊才能聚集這麽多人。


    「謝謝。真不好意思,因為多餘的事麻煩你。」


    他看向車窗外,眺望這個如她那樣的人非常稀少、到處都充滿懷疑的世界。


    然後,他看到兩架戰鬥機飛過了城鎮的低空-


    噴氣式戰鬥機的尖銳引擎聲響徹遍布高樓大廈的街道。麵對這電影一般的景象,人們的危機感沒能正常運作。


    總計四架戰鬥機以超音速在低空飛行的光景,讓經曆過魔法複活這種異常事件的市民們也停下了腳步。


    幾乎沒有人能夠辨認得出那是鄰國俄羅斯的戰鬥機。在這一層意義上,日本人可謂是一群和平的民眾。


    因此,直到戰鬥機發射出的導彈直接擊中了大樓,人們才反應過來發出尖叫四處逃竄。


    不論是自衛隊還是駐日美軍,都不清楚嚴密的首都防空網是如何遭到突破的。雷達第一次有反應的時候,俄羅斯戰機已經如幽靈般出現在了千葉縣鬆戶市的上空。負責首都防空的自衛隊百裏基地位於茨城縣。就這樣被人闖入首都內部,讓航空自衛隊為之戰栗。他們已經得知上個月在日本近海上浮的亞特蘭蒂斯上配備著核武器。向俄羅斯方麵的聯絡也未能得到明確的迴答。在短暫的商議過後,為了能夠立即應對亞特蘭蒂斯周邊的事態,橫田基地保有的駐日美軍f-15戰鬥機緊急起飛前往迎擊俄羅斯戰機。包含應對百裏基地來不及處理的緊急事態在內,這些措施都是半個月前在《降臨》之前策劃的亞特蘭蒂斯攻擊計劃的殘餘。


    如今再演大係不僅能夠控製異世界人,也能誘導這個世界的人類。和神聖騎士團有合作關係的美軍當然也懷疑是再演幹涉,然而已經沒有時間追究這一點,最優先的是要應對眼前的軍事行動。


    就在幾分鍾前,朝鮮半島上發射了十二枚彈道導彈,全部瞄準了東京。其中五枚落入海中,在陸地上命中的七枚裏,有四枚對市區造成了損害。尤其是命中首都區域的兩枚中有一枚射中了商業街,造成了大量傷亡。


    這是《降臨》之前已經扣下扳機的全麵核戰爭的延續。以亞特蘭蒂斯出現為導火索在各個國家之間引爆的互相不信任,盡管魔法複活也不可能得到解決。美國海軍的核動力航母喬治·華盛頓號,如今也布置在亞特蘭蒂斯近海。之前阻止核戰爭的,是來自『未來』的支配。


    讓國城田義一走上恐怖主義道路的『惡』依然存在,神聖騎士團試圖拯救的悲劇連鎖也根本沒有停止。


    「憑什麽我要為你們這種東西幹活!」


    《協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在新橋上空激動地大叫。


    這位被高樓風吹亂了豪華長袍的高位魔導師周邊滿是爆炸的火焰。他用防禦魔術擋住了戰鬥機射出的導彈。


    戰鬥機以超音速低空飛行引發的衝擊波將周圍大樓的窗戶全部震碎。貝爾尼奇歎了一口氣,打出一個清脆的響指。精靈大係的魔法會為周圍的物體賦予擬似生命使其聽從施術者使喚。


    身為高位魔導師的貝爾尼奇將周圍五米多範圍內的物體化作精靈,這些精靈又會進一步向周圍的空間擴展眷屬精靈,這種連鎖反應能夠支配最大半徑兩百米的空間。


    貝爾尼奇支配下的空氣捕獲了從高樓表麵如雨點般降下的玻璃碎片。地麵上的人們大聲吵嚷,也有人理解了這是在幫助他們,高聲發出歡唿。


    對貝爾尼奇而言,最一開始完全是被再演魔術操控了才會幹這種事。然而一旦開始了,他無法下定決心中途撒手不管。


    貝爾尼奇戴了好幾枚戒指的手指撫起了四方下巴上的胡須。


    「這迴是看在這裏剛剛成為魔法世界的份上給你們的特別優待,我可不會幫你們一遍又一遍。這群白癡。」


    這個世界被稱為居住著《惡鬼》的《地獄》,但《神》降臨之後,魔法消除已經停止,魔法使之前蔑視這個世界的理由不複存在。貝爾尼奇現在也很為難,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些曾經的《惡鬼》。


    有路過的《協會》魔導師用魔法彈開了瓦礫,還有看不見的手正在收拾外牆和立柱的碎塊。


    這個世界的居民遭到這個世界的國家軍隊轟炸受到流彈威脅,而正在保護他們的卻是魔法使。


    現場其實還留有極少數的魔法消除者,也出現了《魔炎》。但這種時候,已經失去魔法消除的人們就會讓消除者挪開視線,使保護他們的奇跡不被燒毀。


    在神話時代,這個世界的居民並沒有高度發達的技術和工具,便將魔法使視作神明加以崇拜。


    人們還記得之前由於《神》的降臨擺脫核戰爭危機。在他們眼裏魔法使並非貌似親切的可疑人物,而是和他們同樣的人。然後現在,他們也知曉了,的確有正試圖阻止暴動、站在他們這一邊的魔法使-


    仁得知的舞花目前的位置,是在武藏野迷宮附近的美軍基地地下。


    他們沒有商量匯合的方法和位置,但仁還是有所預感,如果要集合的話應該就是在那個地方。


    「你真的打算從這裏靠兩條腿走過去嗎?」


    走下電車來到高架鐵路上的琉琉向他發問。架在隅田川上的鐵橋這個位置,似乎讓少女騎士感覺有些不安。


    他們站在鐵路橋的一端,風異常強烈。隻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包括迎擊方麵合計十二架戰鬥機在空中交戰留下的航跡雲。


    「戰鬥機在新橋發射的導彈似乎也影響到了鐵路附近,指望電車在這種狀況下正常運行才是有問題。」


    電車才剛剛駛過兩國地區,還沒到達東京都中心區域。而舞花所在的位置在越過山手線環內區域後還要再向西幾十公裏,從這裏過去即使靠電車也得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這些戰鬥機肯定受到了再演操縱。早點進入地下戰壕就方便用魔法移動了,可能還快一點。」


    如果有導彈朝他們射來,靠魔法消除沒辦法防禦。看來,舞花在得知自己的所在之處被發現後已經開始準備正式決戰了。


    仁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接聽,電話另一頭是《公館》的特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


    電車現在堵在鐵橋上進退不得,看到仁他們跳下車擺脫了這種不安狀況,其他乘客也從窗戶向外探出頭來。戰鬥機的飛行聲音傳到了這裏,加劇了人們心中的恐慌。和仁一起乘車的兩名女高中生也忿忿不平地喊著『這是在搞什麽』想要從緊急出口下車。這座橋是在主框架上沒有鋪設路板的無梁板鐵路橋,隔著橋麵都能看到下方的隅田川。電車乘務員不停地在廣播裏通知乘客下麵危險不要下車。


    仁不想將乘客卷入戰鬥,迅速前進的同時在電話裏向溝呂木報告現況。


    「我和她聯係過了。我目前在總武線高架上,大致在兩國和淺草橋之間。接下來打算沿高架向西,走到淺草橋站就從車站離開。」


    梅潔爾正跟在仁的身後,讓一個小學生走到多摩川實在是非常艱難的選項。溝呂木似乎已經逃到了地麵上,在盡己所能收集情報。


    小魔女也將自己的手機放在了耳旁。她用圓環魔術將自己手機的揚聲器調整為與仁的手機相同的頻率,一起聽溝呂木講話。


    「邀請協作結果卻把細節全甩給我這邊?而且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我辦真的合適嗎?」


    溝呂木一旦動起嘴皮子就會興致上頭開始跑題。


    「行了行了趕緊說重點。還有,再演大係最討厭的是暴露自己的存在。再演魔術這種東西,僅僅是被別人知道存在,就會受到懷疑遭人憎恨。不管過上幾千幾萬年,任何人都還是會很容易咬定『自己之所以不幸是因為別人的陰謀』,這就是一個讓人發泄怨恨的靶子。」


    所以本質上,京香是散播出了隻要人類還存在就會延續下去的反體製恐怖主義火種,使得『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即使放鬆這個時代的再演操縱也不得不永遠付出精力滅火。這不是治安機構的官僚該幹的事。仁感覺寒意滲透了身體的每個角落,原因不隻有河麵上吹過的強風。


    京香撒下了讓世人懷疑再演世界的毒藥,但如果他們生活的舊世界【《地獄》】上的居民自身不再相信自己千百年來努力積累構築而來的世界,那麽現在的世界還是會迎來終結。到那時,『未來』再演魔導師期望的新神話時代——再演世界會在真正意義上正式開始。


    他已經走過了整座鐵橋,梅潔爾和琉琉也成功走了過來。淺草橋站就在前方不遠處,他覺得是時候該結束這次對話了。


    「既然是試圖跨越時間直到遙遠未來的大型魔術,肯定不希望受到消除影響。所以呢,我們接下來要潛入進去,有什麽其他需要注意的條件嗎?」


    「不,這個不用著急。」


    他們已經離開了魔法消除者,現在的對話全部都會被舞花通過世界這本《書》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仁故意用『惡人』的風格放出狠話:


    「再演大係之前阻止的核戰爭會不會重新開始這種事,不需要由我們去擔心。反正,隻要打敗了舞花她們,不管怎樣再演魔術的抑製作用都會消失。我們想要奪迴來的就是這種世界,你說是不是?」


    現在,的確有一些事隻有他們才能做得到,但終究隻是一小部分而已。最巨大的牆壁,還是隻能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去跨越。


    電話另一頭的溝呂木歎了一口氣。仁迴過頭來,梅潔爾還以他一個做好覺悟的清爽笑容。而琉琉則嚇得麵如土色,少女騎士也用魔法偷聽了他的話。


    仁就是要讓現在用各種各樣的手段聽他講話的所有魔法使都聽清楚,他堅定地斷言道:


    「到頭來,還是隻能相信就算沒有再演幹涉,魔法使和這個世界的居民也能做得到。舞花就是因為不相信人類能變好,才會加入『未來』的魔法使那一邊。『未來』的那幫人,也是覺得任何事情隻要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就會變糟。但我相信人們能夠做到。」


    仁走過腳下筆直的道路。雖然是鋪滿石子不好走的爛路,但他相信這條路一定存在能夠抵達的終點。


    「反正我無論如何都信不了神。如果再不信人的話,那我還能信什麽?」


    仁至今為止看過了太多惡事,他在《公館》時的工作就是狩獵犯罪魔導師這種『人』。明明他走過的全是這種道路,卻還是忍不住這麽說。


    身後響起了踢飛碎石的輕響,咚——輕盈的觸感敲在了他的背上。隨後,一道輕柔的力量拽住了仁的外套。


    「——老師也改變了。」


    梅潔爾稚嫩的聲音傳遞而來,少女的額頭正抵著他的後背。


    「不隻是我,老師你也改變了很多。」


    溝呂木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是嗎,我也改變了啊……」


    仁覺得自己的改變應該是從與梅潔爾相識開始。可能是因為當初與包括絆和十崎京香在內的幾個人如家人一般圍在一張餐桌旁,可能是拜脫離《公館》所賜,也可能是由於以冒牌教師身份生活的這幾個月。


    武原仁既沒有受到利益驅使,也沒有被人抓住弱點,現在卻能夠說出要相信別人了。


    前方冒出了火勢雖弱範圍卻很大的《魔炎》。淺草橋站的站台前出現了大規模的魔法。


    一眼看上去如同戰鬥機,實際是由泛白的半透明機械狀物體構成的精密魔法構造體。從因果關係中提取《魔力》的因果大係高位魔導師,為了更簡單地使用複雜魔法,會製造這種魔法構造體。


    就像是將包含兩條軌道的總武線高架鐵路當作了滑行跑道,全寬十米、起落架高兩米、機體全高足有四米的優美機身在他們麵前著陸。畢竟是魔法產物,設計莫名其妙,根本搞不清助推器到底安裝在哪裏,也不知道升力到底夠不夠讓它起飛。


    「這是怎麽在這麽狹窄的地方著陸的?」


    也不知是什麽構造,魔法戰鬥機機體下部打開了一個圓洞,一名身穿白色裝飾甲胄的純白女騎士從中現身,輕飄飄地落在了軌道上。


    「我方接受了倉本絆提出的協作請求。看來你們的確非常需要本人、以及這《大逆天王·飛翔形態》——《逆天空王》的力量。」


    這個驕傲地叫出羞人機體名的女騎士,是因果大係報應騎士團次席《逆天》尤利婭·蘇瓦爾。就如同響應了尤利婭的介紹,魔法戰鬥機提高了機體透明度,構造體內部還有她的五名下屬扈從騎士,兼任機體製作者和操縱員。


    「……這玩意兒,還能變形啊。」


    就在這時,魔法戰鬥機更前方的淺草橋站北側站台的屋頂被突然爆發的火焰吞沒。那裏受到了上空發射的導彈攻擊。


    「為什麽要攻擊這裏!是『未來』的那幫人在直接控製駕駛員嗎!?」


    仁反射性地拽住了梅潔爾的手。晚了一步的琉琉也拚命追了上來。


    緊接著,一架戰鬥機橫穿過仁他們所在的高架鐵路正上方。它占據整個視野的那短短一瞬間,他們真的體會到了受到猛禽襲擊的兔子的感受。駭人的轟鳴擠壓空間,緊隨而至的衝擊波將碎石如同沙粒一般高高卷起。仁後背承受著碎石敲打,全力向前奔跑。天空中掠過的陰影巨大且充滿力量,足以讓他靠本能理解一旦直接受到攻擊就會當即喪命。


    「快乘上去!」


    仁拽著梅潔爾奔向機體。尤利婭在被魔法吸入機體內部的同時向他發出警告:


    「能乘人的地方隻有上麵。風壓的問題,請各位自己想辦法保護自己。注意不要被甩下去了!」


    「別強人所難好不好!」


    也就是說,機體內部沒有仁他們的位置。


    「別管了直接跳上去吧!」


    梅潔爾用磁力將仁和琉琉一起彈起,高得差點碰到頭頂的電車電纜。他們剛一落在魔法戰鬥機上麵,機體後方就開始釋放出淡淡的藍光。


    「趴下!隨便找個東西抓緊了!!」


    仁趴倒在機體表麵,將左手提著的《劍》手提箱壓在懷中。


    隨後機體將總武線軌道當作起飛跑道,揚起一片火花,如炮彈般猛烈加速,直向受到導彈攻擊正在燃燒的淺草橋方向衝去。


    金屬材料的簡陋拱門連同著火的車站一起,一瞬間便被甩在了身後。他的身體感受到了上浮,機體抬起仰角開始上升——隨後自然是掛上了電線。


    尤利婭的因果飛行器的上層裝甲與電線摩擦揚起盛大的火花,如果梅潔爾不是擅於操縱電力的圓環魔導師,趴在機體表麵的他們一行人全都得被電死。


    於是就這樣,魔法戰鬥機一路扯斷鐵路上的電纜飛上了天空。


    轟鳴和強風毫不留情地折磨他們,嘴巴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冬日的寒風冷酷地奪走他們的體溫。


    就在仁努力試圖平息心悸時,他們已經轉眼間來到了秋葉原的上空。


    受到地麵上的觀測影響,機體包裹在了微弱的《魔炎》之中。不過,並沒有出現損壞的跡象。不隻是因為魔法消除者減少消除威力變弱,也是由於組裝在機體內部的因果魔導師正在依序維修重構機體。


    「注意下麵的暴動,不要飛到東京站上空!會被擊落的!!」


    他終於能說出話來了,這得多虧了琉琉的神音魔術。由於神音魔法以聲音為媒介引出《索引》的性質,神音魔導師經常會攜帶能整頓周圍空氣狀態的魔法樂器。


    「幫大忙了,神音魔導師就是厲害。」


    「我也不想死。」


    琉琉的臉被寒風吹得通紅。大概是聽到了仁的指示,機體終於降低右翼將飛行線路向右偏轉。同時,機體開始顛簸晃動。


    由於他們趴在機體上表麵用魔法調整了周圍空氣的狀態,氣流和上表麵分離,飛行當然會受到影響變得不穩定。


    魔法戰鬥機俯瞰著東京巨蛋和後樂園的草坪,如同不斷捅破空氣薄膜一般飛過不到一百米的低空。


    當仁趴在機體上抬頭看向天空時,正好看見兩架戰鬥機在遙遠的上空做了一個後空翻。繼續按照這個線路飛行的話,再過幾秒就會從正上方受到兩架戰鬥機的突襲。


    「喂!我們被盯上了!」


    尤利婭的聲音通過皮膚傳了過來。琉琉剛一解除氣體控製魔術,因果飛行器便一口氣加速。大概是由於暫時拉開了距離,對方沒有發起攻擊。


    幸好這是在東京的中樞區域,敵人的行動相當慎重。


    「那架飛機怎麽不攻擊。莫非是正在想辦法向我們發起無線通信?」


    如果能和對方戰鬥機取得交流,或許就能夠避免戰鬥。


    梅潔爾看著仁似乎說了一句話,但由於強風和轟鳴,他聽不清聲音,但還是能夠推測出她想說什麽。急速俯衝之後緊跟在因果飛行器身後的戰鬥機上冒出了導彈噴射焰。


    「被鎖定了!?就算不是真的飛機,離得太近也會被鎖定嗎?」


    尤利婭的因果巨兵由依靠重力控製壓縮過的水構成,水對紅外線和無線電波的反應,和一般戰鬥機的表麵材料大不相同,仁之前一直覺得麵對紅外線製導和無線電波製導應該都是安全的。然而,根據水壓縮後的性質和雙方距離,還是有可能被導彈鎖定目標。


    「梅潔爾!用魔法幹掉導彈的傳感器!」


    盡管他們的身體被魔法磁力壓在機體表麵,但如果機體進一步提升速度他們的身體會無法承受。如果施展大幅度的戰鬥機動,他們也會馬上被甩出去。梅潔爾身下的機體表麵浮現出了魔法陣,後方發射出的導彈沒有跟蹤他們的位置,而是徑直向前飛出,擊中了音羽鎮的一處貌似是學校用地的寬闊空地。


    手機在仁的懷中震動了一下。他想方設法把手機掏出來,結果通話早就切斷了。通話記錄顯示是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打來的。他不禁咂了一下嘴。一般的移動通信設備,並不支持在高速飛行的戰鬥機上穩定通話。


    但是,在目前這種戰況下,一旦錯過時機可能就不會有第二次聯絡的機會了。戰鬥機正在他們身後迫近,兩架組成的小隊中有一架向左偏轉航向,也就是說接下來將會對他們進行夾擊。


    「把磁力停掉,我們跳下去!」


    雖然聽不清楚,但他感覺長發紛飛的梅潔爾應該是問了他一句『為什麽』。


    「我想接個電話,但以這種速度飛行的話,和基站的通訊會中斷的。」


    仁狠下心來鬆開雙手,兩腳往機體上一踢,於是便在空氣阻力的翻弄下飛在了池袋的上空。他覺得自己恐怕是世界上頭一個為了接電話從戰鬥機上跳下來的人。梅潔爾完全驚呆了,他也不想再來第二次。


    從仁身旁掠過的美軍戰機為了避開池袋sunshine60展望台向右側偏轉飛行軌道,隨後為了攔截選擇從超高層大樓左側穿過的《逆天空王》又繞了迴來。仁側眼望著幾架飛行器在空中纏鬥,拿起了再次接到唿叫的手機。同時,一道力量讓他的身體上浮,引導著他如同在空中坐滑梯一般落在了一幢大樓的屋頂上。因事發突然震驚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梅潔爾,最後還是跟上了他的行動。


    電話還是溝呂木打來的。


    「到底是什麽事?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最弱智的接電話方法大賽,我剛才搞不好能得前幾名。」


    梅潔爾用魔法讓仁安全著陸,注視已經離他們很遠的《逆天》尤利婭說道:


    「老師,那個速度我也不是追不上,你打算怎麽辦?」


    的確,以圓環大係高位魔導師的速度花上幾十秒就能追上,但是,防禦力基本為零的梅潔爾一個人在空中飛行,有像昨晚一樣被擊落的風險。


    「既然《逆天》是來接我們的,肯定還會迴來吧。不對,溝呂木說已經把《荊棘姬》射到我手機所在的位置了,聽他的口氣說得像尤利婭的輔助兵器似的,如果我們還沒匯合她們就碰上了的話該不會錯過吧……」


    天真爛漫的魔女繃緊了臉。


    「老師,我能用魔法把聲音直接傳到耳膜,老師的手機應該交給我保管。而且收集手機電波的《魔力》保持通話這點小事,圓環魔術是能辦得到的哦?」


    隨後,她伸過手來攤開手掌,好像在主張自己理所應當的權利似的。也就是說,如果仁事先問過梅潔爾能不能用魔法接電話,剛才就不用多費這一番工夫了。


    「你現在連這種事都做得到了嗎?」


    「我可是和那麽多超一流魔法使戰鬥過了啊?我有在模仿偷學,而且自己也一直都在下工夫。」


    「所以,保管手機已經是確定事項了嗎?」


    不過,如果她真的能辦到的話,那的確應該交給她保管。仁將手機遞到她手中的時候,迴想起來花了超過半年時間終於徹底填平了的隔閡,不禁愕然於居然能走到這個地步。


    「怎麽了?有什麽不滿意嗎?」


    「那要不幹脆錢包也給你?」


    梅潔爾無言地伸出了手。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隻得將錢包交了過去。明明身上減少了一個錢包的負擔,他卻感覺自己怕是背上了極其沉重的東西。


    「我明白了。總之隻要保證不被地麵上的攻擊打中,然後追上去就行了吧?」


    不知為何梅潔爾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她用磁力讓仁的身體懸浮起來。


    「哎、不對啊,我已經完全搞不懂我人生的收支了。」


    他們的身體像是被彈射出去一般猛烈加速。少女承受著魔法消除,在身後曳出的《魔炎》飛行軌跡顯得無比堅定有力。


    「老師,我是覺得吧,像老師這種總是賭上手裏所有東西的活法,就跟賭棍沒什麽區別,收支真的有意義嗎?」


    「我覺得我還是活得挺腳踏實地的吧。……不對,我離開了《公館》現在是無業遊民,也沒法再迴去當老師了。不是,這些事結束之後我去找個工作不就行了。可這樣的話工資又會進梅潔爾手裏的錢包……」


    他們如同乘上了過山車,景色以驚人的速度向身後流動。靠體感判斷,飛行速度比剛才乘坐的魔法戰鬥機快得多,然而多虧了氣流控製魔法連一絲風都感覺不到。


    梅潔爾的臉緊緊貼上了仁的胸膛。


    「我好像懂了,所謂的安心、應該指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可能是眼下飛速變換的景色搞得腦子一團亂,仁已經不知道現在到底在什麽位置了。不過不管在哪感覺都無所謂。


    「我會做一個好男人的。」


    「我好高興,老師。」


    「不是、你想錯了,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這個人太搖擺不定,是時候改一改這個毛病了。」


    梅潔爾抬起頭朝他看來。緞帶被風吹散的少女傳來的體溫格外鮮活。


    「也就是說,老師要在我和絆之間選出答案了吧?」


    「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光是這樣。」


    前方已經能夠清楚看見魔法戰鬥機的身影,它再次遭到了空對空導彈的鎖定,此時剛剛被一發導彈命中。同時,更遠處亮起了閃光。


    「加速!那個應該就是『那東西』。」


    情緒已經達到最高潮的梅潔爾憑借圓環大係冠絕《魔力》型魔法的超大輸出功率輕易突破了音速並且還在加速。已經處於連音速都『太慢』的速度領域的少女將噴氣式戰鬥機甩在身後,追上《逆天空王》的同時減速下來與之保持一致。仁指著從前方迫近而來的『那東西』提醒尤利婭:


    「把它接下來!那是《公館》送給你的裝備!!」


    陽光照耀之下,專任官《荊棘姬》歐爾嘉·傑曼雙手張開,被捆在木製十字架上,從天空的另一頭疾速飛來。


    身經百戰的騎士《逆天》尤利婭的聲音中也透出了畏縮。歐爾嘉蜂蜜色的長發被強風拖至身後,豐滿的身體被緊緊束縛在了塗成白色的皮製拘束器中。主動投身這個世界的女苦行者,如今已經是劃過天際的緊縛人肉炮彈。因為她有受虐癖好,嚴寒和氣流淩虐身體帶來的痛楚讓她麵色恍惚。


    「那東西要怎麽用啊?」


    盡管如此《逆天》尤利婭還是當即跨越了迷茫。魔法戰鬥機突然從中間折成兩截,不止改變了形狀,還分離成五架魔法戰鬥機。隨後複雜的魔法構造體在變形的同時又再度合體。


    本來老老實實還抓在《逆天空王》身上的琉琉,由於分離和變形導致的急減速被慣性甩向了前方,高聲尖叫著向住宅街墜落了下去。


    緊追在後的兩架戰鬥機也無法跟上變形帶來的急減速,為了避免撞擊隻能緊急轉向從旁掠過。


    隨後,完成合體的人形超高等魔法構造體《大逆天王》完全控製住慣性,靜止在了空中。白晝的陽光下,巨大機體顯露出仿佛身披純白鎧甲的優美身姿。


    合體因果巨兵向飛翔在空中的十字架伸出從中指指尖到手腕恐怕足有一米的巨手,因果魔術的慣性控製將《荊棘姬》歐爾嘉強製減速並牽引到了手邊。


    隨後,因果巨兵抓起靜止的巨大十字架扛在右肩上,似乎是不想從正麵看到它的樣子。


    不料這一行為正好展露了《荊棘姬》新裝備的真正姿態。十字架的部分正好是兩根木樁垂直組合而成,從交點開始還附裝了一根如炮管般的長筒。長筒上配備著用來握持的把手。在最趁手的位置上帶著一個扳機,仿佛就在告訴別人『快扣這裏』一樣。這是專由因果巨兵使用的大型槍械。


    木製十字架上,刻著這個將《荊棘姬》組裝為了一部分的魔法裝置的名字。


    ——《荊棘·磔刑式》。


    在最後關頭救迴琉琉的仁和梅潔爾,震撼於半透明因果巨兵融合了失真與洗練兩種特質的威容。全高超過十二米的巨人,扛著由兩米長的木樁和超過六米的炮筒組合而成的十字架炮,這副身姿實在是別具一格。


    「磔刑……這玩意兒要是啟動了,《荊棘姬》真的能活下來嗎?」


    從因果巨兵身側穿過的戰鬥機沒有返迴再次發起進攻,原因並不是他們放棄了。現在,從東京西部到神奈川東部散布的駐日美軍和自衛隊基地,都會受到『未來』再演魔導師的操控。因此,和兩架離去的戰鬥機交替,他們的視野中又出現了二十八架戰機組成的梯團。這些都是為了預防亞特蘭蒂斯及其保有的核武器引發緊急狀況而配備的航空兵力。


    梅潔爾也領悟到了如果不突破這波圍堵就不可能抵達舞花所在的設施地下。


    「老師,有好多飛機朝這邊飛過來了,怎麽辦?」


    他們的眼神自然而然集中在了《荊棘·磔刑式》的『扳機』上。


    尤利婭的聲音中也充滿了排斥。


    顯然,溝呂木就是為了掃清數量龐大的戰鬥機群送來了這個十字架炮。《荊棘姬》歐爾嘉的魔法聖痕大係式依靠觸覺和痛覺引發魔法。根據至今為止的實例,很容易想象扣下這個『扳機』後,那個拷問自己使用魔法的受虐癖好者會被折騰成什麽慘狀。


    他們無法詢問歐爾嘉本人的意見。在光天化日之下顯露出這副模樣的受虐癖好者臉上溢滿了羞恥的潮紅,根本無法迴答問題。因為她嘴巴裏還塞著口枷。


    「十字架上有個《加速》按鈕,先試試這個好了。應該不至於當場要了她的命吧……」


    隨後,仁意識到了按下這個按鈕會怎麽樣,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梅潔爾,在《加速》前把我帶到因果巨兵上,所有人都要抓緊了。我知道按下這個按鈕會發生什麽了。」


    朝他們飛來的航空梯團這次似乎接到了空中預警機的支援,基本都在無法憑肉眼看出飛機形狀的距離發射了導彈。


    「要按了!」


    ——就在遠處閃過導彈噴射焰的那一瞬間,時間帶上了粘性。在粘滯的時空中,隻有和《荊棘姬》接觸的十字架、與十字架接觸的因果巨兵、以及抓在因果巨兵身上的仁一夥人能夠自由行動。


    聖痕大係的《化身》《假寐化身》,能讓施術者實際所處的時間流動速度與體感時間保持一致。《荊棘·磔刑式》的加速係統,其實是為歐爾嘉注射毒品放大她的體感時間,從而控製實際的時間流速。也就是《荊棘·嗨速模式》具備的功能的進化版。


    而這一加速帶來的時間富餘,能讓高位魔導師《逆天》尤利婭更快發動大型魔術。《大逆天王》握住高舉起來的拳頭的同時,所有超音速導彈還未能到達此處就全被捏扁折斷。


    「我的速度比你更快。」


    梅潔爾說完,因果巨兵身上就出現了仿佛將軀體截斷的魔法陣,隨後便以垂直地麵的軌道急速上升。之所以要提升高度,是因為如果在時間加速狀態下梅潔爾再發揮出速度來,紊亂的氣流和衝擊波很可能會摧毀地麵上的物體。


    突破雲層來到強烈的陽光下後,他們便直線抵達了目的地上空。圓環大係本來就屬於高水準的機動力,配合上時間控製,水平不到家的魔法使甚至都無法認知到發生了什麽。這種速度的飛行物體,對空導彈連瞄準都不可能實現。


    「……讓我舒服……」


    因果巨兵的右肩上,被組裝成為《荊棘·磔刑式》一部分的歐爾嘉低聲發出呢喃。


    由於藥物作用視線無法聚焦的歐爾嘉已經靠自己解開了口枷,從她嘴角淌出的血來看應該是咬斷的。她仿佛腰間炙熱難耐一樣發出痛切的哭訴:


    「請不要再折磨我了,快點扣下去吧!」


    因果巨兵腳下突然出現了發光的圖形,如同在提示時機就在此刻。仿佛是知曉後來命運發展的人,在此處放置了『瞄準這裏』的準星。


    《逆天》尤利婭沒有猶豫,直接將炮口對準地麵。可能她之前不願扣下扳機,隻是由於身為騎士恥於用這種怪異的武器向乘著人的飛機射擊。


    《大逆天王》扣下扳機,右肩扛著的十字架炮的十字架部分被機械動力扭歪。當然,牢牢固定在上麵的《荊棘姬》歐爾嘉也雙臂骨骼碎裂肌腱扯斷皮肉剝散。伴著沉悶的怪響,液體飛濺。當鮮血順著右肩淌到炮管上時,魔法通過長筒噴射而出。


    聖痕魔術召喚出的白色閃光一旦釋放便形成了不可阻擋的奔流。這種光本身就是擁有強烈威力的魔法生物,它扭動著身軀貫通地表的森林,深深穿透了大地。


    龐大力量的餘波吹散了周圍的雲層。雲全部散去時,隻見地麵上冒出蒙蒙白煙。在距離魔導師公館本館遺跡隻有五十米、離美軍多摩之丘育樂中心也非常近的位置,打開了一個直徑約有十米的大洞。


    如果剛才的發光準星是絆生成的,那麽這個不知到底有多深的縱向洞穴,應該就是通往舞花所在的災難中心的最短路線。


    從《逆天》尤利婭的視角來看,她隻是扣下扳機就釋放出來了這般的大型魔術。因此,在這震撼人心的巨大威力麵前,她的聲音充滿了陶醉。


    突然,地麵上的巨型貫通傷痕內側射出了一道光矛。


    一擊就精確地射穿了《大逆天王》的肩膀。明明時間加速狀態還沒有完全停止,但這似乎根本沒有影響到這一擊。幸好被射穿的不是扛著《荊棘·磔刑式》的右肩,但盡管如此,合體因果巨兵還是承受不住衝擊開始分離。


    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被拋到空中了,仁在天上大叫著發出警告:


    「我要發動消除了!不想死的話,就等停止之後自己想辦法應付!」


    隨後,他趁著自己所處的位置距離地麵還有超過兩千米發動了魔法消除,一邊自由落體一邊將視線轉向地麵上打開的大洞。


    被重力拽著向下墜落的梅潔爾緊緊抓著仁的上衣哀叫道:


    「為什麽!難道對手這麽厲害,就非得用這麽危險的魔法消除才能防住追擊嗎?」


    這個火力和反應速度,讓仁猜到了對方是哪位魔法使——必然是圓環大係的超高位魔導師《雷神》克雷彭斯。如果是那位用魔法加強神經反應的古老騎士,就能捕捉到處於《荊棘·磔刑式》時間加速中的物體。


    「是克雷彭斯。舞花在身邊布置了用魔法控製的超高位魔導師。難怪在這麽關鍵的時候卻沒看見他的人影!」


    仁確認自己落入了從縱向洞穴底部無法瞄準的死角,隨後暫時停止魔法消除,向《逆天》尤利婭和她的扈從騎士大叫:


    「快跑!『未來』再演魔導師手裏剩下的牌肯定不止這一張!」


    一種仁已經十分熟悉的危機感讓他脊背發麻。通過後背他能感覺到梅潔爾繃緊了身體,大概也是感覺到了什麽東西。


    「剛才的炮擊到底是怎麽迴事!」


    纏在梅潔爾身上的琉琉大叫道。


    他們還沒有和絆匯合。但隻要想象一下如果不管這道貫通痕,讓『裏麵的人』跑出來的話會如何,他就心感畏懼。


    舞花預計接下來會是決戰,便將《雷神》克雷彭斯帶到了這處暗不見底的深坑底部。這麽一想,《九位》之前被剝奪感知能力也可能是個幌子。另外,他們今天也沒見到《導師》艾麗瑟·邦施坦因的蹤跡。


    而且,舞花身邊必然還有那個《至高之人》安潔洛塔·尤蒂娜和身為《初始十五騎士》的聖靈騎士《黃金右手》米海爾。


    接下來將要開始的與超高位魔導師之間的戰鬥,才是他們不得不突破的真正障礙-


    當距離《公館》本館隻有五十米的位置出現一道光柱時,看到這幅光景的《鬼火眾》們紛紛驚唿。然後當打開的坑洞中射出刺眼的光箭擊墜《大逆天王》時,他們又接連哀歎。


    「真是饒了我吧,那不是《雷神》嗎。」


    《鬼火眾》頭名《笑臉郎》虎阪井雷伊的笑臉也痙攣了起來。他們曾經在很短的時間內和《雷神》戰鬥過。在並非魔法消除環境的如今,如果那種怪物從這個豎坑裏出來,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他們目前集結在《公館》本館已經燒毀的廢墟中。《鬼火眾》按照武原仁的指示,成功從神聖騎士團手中救出了地下都市的居民。能這麽順利也是因為『未來』的再演幹涉放鬆了對大部分人的控製。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阻止魔法使們表達出憤怒和憎恨的枷鎖已經消失。新聞節目上不斷報道,全世界卷入恐慌的漩渦之中,魔法使造成的暴動和刑事案件在各地頻繁發生。地下就是《協會》大本營的東京由於魔法使人口眾多,更是無比混亂。


    所以,要帶上協助他們的刻印魔導師及家屬一起避難,就隻能先集中在《公館》本館的遺址。


    「大哥哥他們正在努力嗎?」


    一名穿著廉價童裝的小女孩帶著不安的表情靠近了過來。


    「真虧你能看得見哪。你很有天分,我很期待你十五年後的樣子。」


    虎阪井清楚目視到梅潔爾以常人連殘影都看不見的超高速衝入了山丘上的大型坑洞,當然仁也在一起。


    一名剛打完電話的《鬼火眾》同伴,眺望著升起的白煙說道:


    「《玻璃手》還堵在地下道裏。剛才那個超猛的一發射在這裏,肯定是有什麽意義的吧?」


    地下都市的居民迅速集中了起來,每人臉上都顯露著不安。和魔導師公館有關係的人,會把這個地方選為緊急狀況時的集合地點,這是非常容易預料的事。因此,神聖騎士團正在向這裏逼近。


    「何止是有意義,剛才老大直接跳進那個大洞裏搞突襲去了。」


    「那這下可頭疼了。我們豈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撤退了?」


    和他一樣早該死卻還沒死的《鬼火眾》們,紛紛露出兇猛的笑容。


    《公館》本館,位於多摩川沿岸一座覆蓋著蔥鬱森林的小山丘頂端。


    燒毀的洋館遺跡,依然和剛剛陷落時的模樣沒有多少區別,甚至現在還殘留著火災的氣味。毀掉這裏的是《鬼火》東鄉永光發起的叛亂,虎阪井他們也出了一份力。


    「哎呀,之前放火燒掉這裏的就是我們,如今為了保護這裏死掉也算是一種輪迴嘛。」


    他們總是本能地從人生中尋找意義。他們本該早在公館本館被神聖騎士團包圍的那一天就保護這裏赴死,如果不是他們的恩人《鬼火》期望能獲得滿足的戰鬥,帶他們前去攻擊《協會》的地下中樞,那就是他們既定的結局。


    今天,從這座山丘頂部的洋館遺跡,也同樣能夠看到包圍這裏的上千名聖騎士。


    「兄弟們!發出信號!把《逆天》引到這裏來,照那樣墜落的話會被包圍的!」


    按照虎阪井的指示,一道發光魔法信號彈射上了天空。正在承受地麵上聖騎士魔彈猛射的《逆天》尤利婭隨即改變了飛行軌跡。


    「對不起,我幫不上什麽忙。」


    說出這句話的是倉本絆。將人們從混亂爆發的市中心引導至這裏的當事人,以泫然欲泣的表情望著他們。與此同時,絆也在以驚人的速度編製複雜的手勢,使用再演魔術與舞花對抗。


    「舞花她們還在不斷從『未來』施壓,我一個人實在是沒辦法抗衡。各位能自己主動采取行動已經幫我緩解了很大的壓力了,但有的時候還是感覺必須得插手……」


    再演大係是操縱人的魔法,但也隻有再演大係能做到這一點,因此沒有人能代替她。她自然而然就會扮演起這種角色。


    絆身旁的艾蕾諾爾·納剛提著劍站起身來,金發略顯褪色的少女騎士隔著多摩川,瞪向河對岸美軍設施草坪上的射擊坑。


    「我們怎麽辦?射入口就在附近,從那裏應該就能潛入《豎井》裏麵去。」


    武原仁已經躍入了陰謀的中心,前去為這場爭鬥劃上句號。


    虎阪井根本無法理解再演大係魔女眼中的世界,能夠閱覽操縱一切『過去』、近似於《神》的超能力者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他連推測都無從著手。


    再演魔導師帶著和善的表情,卻以沒有聚焦的雙眼眺望虛空。


    「要是不守住這個地方,就會不斷有援軍趕來幫助《豎井》裏的舞花。我們首先得把想過來的人都引到這裏。」


    絆輕輕一揮手指,燒毀的洋館遺跡大門處,突然出現了一個披著破破爛爛黑色大衣的男人。他被再演魔術操控使用魔法轉移到了此處。


    「這是怎麽迴事……」


    這個男人右眼像被挖掉一般留下了觸目驚心的傷痕。他茫然眺望四周,垂下握著手槍的手。地下都市的居民獲救並聚集在此處的光景讓他瞠目結舌。


    「貝爾納叔叔——」


    隻有四歲的娜狄亞·特巴塔抓住了男人的大衣。他就是當初號稱《死神》貝爾納的手槍槍手。


    「安納斯塔夏姐姐在哪——?」


    狙擊手安納斯塔夏的妹妹纏著貝爾納連拽帶扯,看到這副樣子,其他的孩子們也跑了過來。槍手無法驅趕故鄉的孩子們。


    男人的臉上徹底失去了生氣。隨後,仿佛驀然迴顧了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麵容擠成了扭曲的一團。成群的孩子聚集到了陰沉的貝爾納身邊。


    「叔叔、叔叔,姐姐呢——?」


    由地下都市居民組成的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如今隻剩下了身在此處的貝爾納一人。


    他的夥伴已經全都不在了。狩獵魔導師中隊都是當初地下都市裏的年輕人,這些人已經幾乎全軍覆沒,所以才會有這麽多人聚集到個性並不討喜的貝爾納身旁。


    無法流出眼淚的男人,以吐血般的聲音說道:


    「……安納斯塔夏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倉本絆來迴看著如同被扔進地獄的槍手和放下心來的孩子們,笑了。她懷著痛楚的笑容,讓虎阪井發自內心感到恐怖。再演魔導師是在計算過後,為了讓此處的幸福達到最大,刻意安排了這樣的人員。


    《笑臉郎》虎阪井雷伊曾在故鄉世界率領恐怖組織引發了多起事件,正因為他看過了太多以憎惡為食糧不斷戰鬥的人,所以不用魔法也能明白。


    這個仿佛已經燒成灰的獨眼槍手,應該活不過今天的這場戰鬥。


    「雖然對不起老大,但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對再演大係而言,人難道就隻是一堆數字嗎。」


    倉本絆從俯瞰的視角,找到了最適合成為貝爾納人生終點的地方,以看似美好的形式讓他陷入此處。如果這就是再演大係,那麽他打心底裏痛恨生活在這種規則之下。


    情緒破碎不堪、最後一點微小的尊嚴都被剝奪的貝爾納,握著手槍呆立無言。這個男人還有在今天戰鬥的意義,但不會有在明天生存的機會。


    聖騎士已經衝到了魔導師公館本館的院門前。公館附近的土地上開出一個大洞之後,攻擊愈發猛烈。正在攔住他們的是一位全裸武士。


    《無雙劍》賽拉·巴勒德的劍輕巧迅捷。她的劍舞,就如同在利用彈韌的肌肉和柔軟的乳房擺弄形體美及女性美。


    煉金大係的《化身》《聖別化身》,是能強行改變所觸物體性質的無堅不摧之刃,防具在其麵前沒有任何意義。


    「穿盔甲也沒有用!是戰士的話就裸著來跟我打!」


    淡金中發留至齊肩的裸體美女如同剛剛出浴,膚色泛紅,渾身熱氣騰騰。


    被《無雙劍》碰到的東西都會化作氣體。在十二月的寒風中,化作氣體的人體馬上就會在空中凝結成霧。因此賽拉周圍的聖騎士隻要被砍到,切斷麵上就會冒出霧氣。戰場上到處都是白霧,仿佛湧出了溫泉——前提是無視刺鼻的血腥臭。


    成百上千的魔彈如同風暴,撲向賽拉絕非溫柔鄉的裸身。她以《無雙劍》將敵人連同魔彈一起掃開,勉強得以自保。


    公館本館的院門位於山丘腳下,寬度隻能勉強通過一輛小型卡車。而包圍著山丘頂部洋館的森林中,已經遍布會對不是魔法消除者的人類無差別作出反應的魔法觸發型陷阱。守著唯一入口的賽拉,並沒有義務為了倉本絆做到這種地步。說到底,她是為了給作為刻印魔導師戰死的弟弟報仇才來到這個世界。


    「我弟弟就是死在這種戰鬥之中嗎?既然如此,那他就是被強加了不適合自己的負擔,完全是白白冤死的。」


    驅動她的不是受人提供夥食的恩義,而是對無法產生絲毫尊敬的敵手——『未來』的再演魔導師的憤怒。


    空中機動性較差的聖騎士中,也出現了惱怒地想要從她頭頂上飛過的人。每有這樣的人,都會被山丘上方射來的魔彈一個個擊落。


    「如果你們沒人有疑問,那就由我來發問。這種戰鬥中真的存在正義嗎?」


    賽拉的周圍突然迸出火焰。《聖別化身》雖然能將觸碰到的一切化作氣體,卻無法阻擋高溫的傳播。這不是神聖騎士團的手段,而是有《協會》魔導師插手了。


    她站著的地麵下方是廣大的武藏野迷宮,更下方還存在圍繞著《門扉》建造的《協會》中樞。『未來』的再演魔導師誘導《協會》的魔法使對她發起攻擊。


    「居然能讓一萬年的宿敵冰釋前嫌,真會唬人啊——!」


    聖騎士們也大聲叫著什麽,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仔細分辨了。


    然而,就在賽拉覺得自己的死已經隻是個時間問題的時候,將她團團包圍的火焰突然被一掃而空。


    一名身穿豪華長袍的中年男人從空中飄然降下。協調官貝爾尼奇吸著玉米味的雪茄,顯得頗為憤慨。


    「和神聖騎士團冰釋前嫌?希望你不要開這種惡劣的玩笑。這隻不過是被再演魔導師挑唆失去自我的保守派妄動擅行。」


    這位口吻傲慢的協調官屬於《協會》溫和派,公館本館無疑在他的記憶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沒想到協調官閣下會出手相助……我記得,您不是被操縱著去保護這個世界的居民了嗎?」


    貝爾尼奇露出苦澀的表情抱怨道:


    「那裏已經不是正常人能久待的地方了。未曾想這個世界不再是《地獄》反倒成了一種詛咒。」


    四架俄羅斯戰機侵入東京上空後,八架f-15c戰鬥機緊急起飛前往迎擊,其中六架成功排除威脅完成了任務。交戰時間比預期的要長。畢竟處於盟國的核心地帶,美軍也不能使用太過激進的手段。


    美國空軍第十三航空隊飛行員雷克斯·漢姆上尉在從新橋到品川的東京灣上空巡航,路過了台場上空。當他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的時候,他已經被紅色魔力弦捕獲。


    雷克斯的體內頓時充滿了『愛』,愛意驅使他望向了僚機。天盟大係的大魔法構造體因瑪拉霍提普的『愛之弦』橫跨藍天連上了對方。


    和值得信賴的搭檔在空中比翼雙飛令他喜不自勝。


    裝有無線通信器的頭盔中,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這是編隊長發來的通信。雷克斯為這種被愛包圍的人生時刻將要結束而依依不舍,但還是做出了確認迴應。


    「lover·one收到。honeymoon·one,變更作戰方案是什麽意思?請求說明,你想怎麽改變作戰方案?」


    「lover·one迴複honeymoon·one,作戰方案變更,明白。」


    他的僚機正飛在他的一公裏之外,因瑪拉霍提普的愛之弦牢牢連著他和僚機的駕駛艙。他還未發問,依靠『愛』彼此相連的同僚便給出了答案。


    他聽到了連通無線頻道的管製員發出的指令。


    管製員很冷靜。然而,他們能夠保持冷靜,隻是因為不懂得真正的愛。


    無線通信器中響起了仿佛再也無法忍耐的迫切唿喊。


    在台場上空盤旋的honeymoon小隊二號機,如同跳起求愛之舞一般,與一號機一同描出航跡雲的螺旋。


    兩架飛機實施了緊急跳傘。台場上的人群紛紛張開雙臂,向打開降落傘的兩名飛行員蜂擁而去。


    雷克斯在上空守望著這幅光景,吹出口哨為他們獻上祝福。


    「lover·one,即將返航。」


    他必須迴到基地,必須向軍中的夥伴們傳達『愛』的真諦。人類的終極目標就是『愛』,即便是軍隊也不例外。至少他堅信自己的生活不是喜劇也不是悲劇,而是愛的故事。


    雷克斯俯瞰地麵,愛之魔法弦的擴散漫無止境。


    「啊啊!愛!愛!這片土地上充滿了愛!」


    「那是怎麽迴事?」


    《鬼火眾》的虎阪井雷伊向絆提出了疑問。本館院門前轟然揚起的土柱,顯然不是《無雙劍》造成的。


    絆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親眼望向戰場。


    「我把貝爾尼奇先生叫來了。那個人比賽拉小姐更擅長防禦。」


    再演大係擁有《書》這樣的完美觀測手段。而且,她忙於持續迴避『未來』施加而來的壓力,正一刻不緩地不斷組出複雜的手勢。


    「說起來,我覺得你差不多是時候去老大他們那邊了吧?」


    虎阪井眯起眼睛,擠出一個隻有嘴巴動了的笑容。


    「你這樣保護我們、我們當然是很感激啦。隻不過,有倉本小姐在的話,我們就沒活可幹了。」


    在公館本館所在的山丘頂端,一旦被包圍就無處可逃。因此,他們正在挖掘廢墟,尋找通往本館地下的逃難通道。《鬼火眾》、地下都市的居民、紮根於這個世界的刻印魔導師、包括女人孩子都參與了這項工作。


    「可是,如果你們被再演幹涉操控就麻煩了啊。」


    然而《鬼火眾》們簡直就好像絆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一樣,麵麵相覷之後哈哈大笑。虎阪井抬頭望向藍天。戰鬥機飛行的轟鳴聲使得周圍的空氣微微震顫。


    「這種沒什麽遮擋的山丘,對方如果真的想攻下來的話是守不住的。對方這麽不積極,就是想要吸引老大他們還有倉本小姐你們的注意力。如果害得倉本小姐滯留在這裏,我們不就成了拖後腿的了嗎?」


    戰鬥的中心既不是公館本館遺跡,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而是與一旁的深坑相連的美軍基地地下魔法設施中的再演魔導師、武原舞花。


    「能不能給我們一次好好效力的機會?我們這幫像垃圾一樣被趕到這個世界來的刻印魔導師,能有機會給賭上世界未來的仗打掩護,這已經跟做夢一樣了。我們活到現在,怕不是就為了今天。」


    《鬼火眾》笑聲不絕。


    「說真的,東鄉老師也是死得太早了。現在躺土堆裏羨慕我們也來不及啦。」


    他們中有人哼起了斷斷續續的小調,那是不含任何虛偽的真情流露。


    「啊……活著真好啊。」


    此時,十崎京香剛剛從神田站附近的山手線高架橋地下來到地上,乘上了一輛出租車。


    如果她走錯一步,那她也會被因瑪拉霍提普的愛之弦捕縛。根據新聞報道,她推測出從台場區域跨過彩虹橋湧出的愛之喪屍已經越過新橋進一步深入了市中心。東京正在逐漸變為被『愛』接觸過的人們遍地徘徊的魔窟。


    在緊急關頭叫上了一輛出租車純屬僥幸。她剛將疲憊不堪的身體靠在座位上,她的右手指頭就自己動了起來。是倉本絆的再演操控。


    京香的手指自行在座位上寫下文字。


    「全世界的魔法使都在脫離控製,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我以為從『未來』魔法使的目的來看,他們應該不會引起世界大戰。形勢到底惡化到什麽地步了?」


    隨後,絆表示『要去和舞花做個了斷』,信息就此結束。


    她又變迴了獨自一人,開始考慮要如何向警察高層匯報和王子護的合約。既然《公館》已經基本處於覆滅狀態,等從混亂中恢複之後,暫時將業務以民間委托的形式交給王子護和懷斯曼安保調查公司也算是一個可行的選擇。至於到底簽訂什麽樣的合同、具體涉及到哪一層麵的業務,則是令人頭痛的問題。但事實就是隻靠她們自己不可能迅速重建。


    「小仁,我是覺得吧,這個世界是不是其實並沒有被拋棄呢。就算小仁你不去做,時候一到人們自然會行動起來。其實除了我們以外的人也在好好活著,而且說實在的,也在好好戰鬥啊。」


    《公館》習慣給予現場指揮官很大的權限,基本可以說是完全委任。但如今,她連最低限度的工作都沒安排出去,人們就已經自己行動起來防止再演世界的到來。這是由大量獨自行動集合而成的『浪潮』,也是一種為了達成目的而運轉起來的生態係統。所以即便是『未來』的再演魔導師,也由於情勢過於複雜而無法阻止。


    京香也同樣如此。她活在民主社會,作為反應民眾意誌的社會係統中的一員,是意氣驅使她采取行動。正因為她在存在本身都是秘密的《公館》工作至今,她無法容忍瞞著世人做出改變世界的決定,也無法容忍試圖永遠在幕後偷偷摸摸運營世界。僅憑冷靜理性的計算和責任感,她可以配合《公館》,但不能接受這種程度的欺瞞。


    車載收音機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報道稱台場及新橋區域發生了魔法汙染,一旦靠近這些區域精神就會遭到支配,隻有擁有『魔法消除』這種能引發《魔炎》的能力的人對其有完美耐性,待在這些人附近或能保證安全。


    「聽說這個『魔法消除』,是我們所有人都曾有過的力量啊。」


    出租車司機好像事不關己一般隨口說道。


    「啊——這個嘛,是我拜托別人散播出去的消息。我是想著,告訴大家隻要取迴魔法消除就能擺脫魔法引發的異常,說不定就能產生停留在『沒有魔法的舊世界』的誘因。」


    「哎呀,這位客人,您可真會開玩笑。」


    因瑪拉霍提普造成的汙染甚至可以說是正合她的心意。她需要一個契機,讓這個世界的居民產生『想要取迴過去一直擁有的力量』的想法。在她眼裏,前往決戰之地的仁和絆,都是在一定時間內緩和再演控製的誘餌。


    她看到出租車前方的路邊上停著三輛大型貨運卡車,立即意識到了那些車輛是做什麽的。


    「請在這裏停車。」


    京香說罷,出租車司機十分訝異,但還是在路邊停了下來。


    「哎呀,做得太過火了。我是感覺我已經把所有能打的牌都打出去啦。」


    三輛卡車一齊打開貨艙門,超過十名男女衝上了道路。一陣咚咚哐哐的腳步聲,這些顯然是聖騎士的男女轉眼間便將出租車完全包圍。


    廣播裏的播音員和嘉賓正在擔憂地討論魔法。此時窗外正是中午。京香的嘴邊自然而然湧出了笑意。


    『魔法』已經不再是見不得人的秘密了。


    外麵的人粗暴地敲打出租車門,看這架勢,如果京香不打開車門,估計便會遭到槍擊。


    她犯的是投下針對再演世界的反體製恐怖主義火種的大罪,因此早已做好覺悟。她也接受了當握住車門把手的那一刻她的職責就將走到終點的命運。她唯一好奇的就是仁到底會得出什麽答案。


    她暗自歎了一口氣。天空蒼藍無垠,其高遠仿佛若能死在這道天幕之下便能上達神庭。


    「接下來就靠你加油了,英雄。」-


    仁衝入的貫通大地的孔洞有著光滑的表麵,就如同直徑十米的規則圓柱直線刺入地底,深得仿佛不存在盡頭。


    斜度超過六十度的大角度,看起來幾乎和垂直無異,已經不可能找得到落腳之處。梅潔爾會用魔法飛行,所以才能維持平穩下落。氣壓的變化引發了嗡嗡的響聲。


    「梅潔爾,準備好,我要發動消除了!」


    看到自己眼前飄出的《魔炎》之後,仁便發動了魔法消除。《魔炎》出現在實際發動消除之前,是因為他強化過的魔法消除強度足以上溯時間破壞攻擊魔術。因此隻要配合《魔炎》的信號,仁就能在完美的時機使用魔法消除。


    「你看到什麽沒有?能找到克雷彭斯的位置嗎!」


    他們應該已經沿著《荊棘·磔刑式》魔法炮擊的貫通孔下降了一千米。因此當他靠氣壓變化察覺到他們來到了一片廣大的空間時,一時間喪失了現實感。


    這片空間大得近乎荒謬。


    梅潔爾點起的魔法照明彈發出耀眼的光芒照亮周圍。


    這裏隻能說是一道無比巨大的豎井。直徑超過三百米、空無一物的圓柱形空間繼續向下延展。


    「居然有這麽大!?」


    梅潔爾大為驚愕。這一帶按理來說應該是《協會》魔法使為了保護地底的大本營而建造的廣大地下迷宮。而美軍基地正下方竟有如此大規模且深不見底的空洞,仁不知其中含有什麽意義。


    「喂,如果你隻是不親眼看到結果就不痛快,我勸你還是和我們分開吧。你一個人的話應該不會被盯上。」


    仁對同樣抓著梅潔爾的琉琉·梅路路說道。接下來他不可能分出精力來保護這個少女騎士。


    「可是這樣——」


    「我是說我不可能帶一個沒法一起戰鬥的人上戰場!」


    琉琉瞪大雙眼,像是不願服輸一般和他牢牢對視,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我懂了。我自己下去。」


    仁鬆開了少女騎士的手,她就此向下墜落。


    「老師,你總是這麽狠呢。那孩子真的能跑到不會被卷進來的地方嗎?」


    「別多想了。在魔法消除環境之外,圓環大係超高位魔導師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你應該是最清楚的。」


    一位銀發帶有金屬質感的男人身纏炎火靜止在空中。身穿銀黑騎士甲胄、圓環大係最古老也是最強大的魔法騎士就等在那裏。


    圓環大係電磁騎士團團長《雷神》克雷彭斯,這就是舞花準備的阻攔他們的最後障礙。


    「做好戰鬥準備了嗎,《惡鬼》的騎士。」


    仁在周圍尋找落腳之處。然而在這巨大的豎井中段,下方不知有幾千米深,根本看不見底。他們隻能依靠梅潔爾的魔法浮在空中,也就是說隻要發動魔法消除就會向下墜落。


    「我還在想地麵上的兵力太薄弱,果然能打的都集中在這裏了啊。」


    即使有如今的再演大係的力量,要操縱超高位魔導師也絕不容易。地麵上的高位魔導師沒有全部受到支配,就是因為這裏占據了大量的魔法資源。


    「就算有舞花在,也不至於如此戒備森嚴。這裏到底是什麽設施?看這個規模,可不像是一、兩年就能建成。」


    《雷神》克雷彭斯的身周環繞著白焰。


    「這個地方,凡是和《協會》中樞相關的人都知道。神聖騎士團在占領了這個國家的軍隊的基地地下,六十年來一直在挖掘這道豎井,就是為了繞過武藏野迷宮直接進攻位於地下四千米的《協會》中樞。我們把這裏稱作《豎井【shaft】》。」


    頭頂上的美軍多摩之丘育樂中心機密保管著的核武器,就是今年夏天發生的核彈恐怖襲擊事件的開端。神聖騎士團應該是計劃從這個《豎井》用核彈攻擊《協會》的中樞部。用這種方法,就能利用地表觀測到爆炸引發的魔法消除破壞防禦魔法,摧毀暴露出的《協會》中樞。


    「這下很多事情終於能聯係到一起了。難怪王子護連我們沒一個人知道的核彈情報都清楚。」


    地底的核戰爭早在專任官武原舞花殉職的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他們現在所在的空洞就是戰爭的中心地帶。


    「舞花就在下麵嗎?在這個《豎井》的最底部,準備去『未來』安裝那什麽《增幅器》?」


    光芒照不到底部,他向下望去也隻能看到濃鬱的黑暗。大概是《雷神》沒有權利透露進一步的情報,他打斷了談話。


    「事先說清楚。我雖然受到了操控,但也不是完全的支配。請你不要誤以為隻要用魔法消除破壞再演魔術就能迴避與我的戰鬥。」


    雙方距離相當遠,各自的身影看起來都隻是一個小點。能聽見彼此的說話聲都是由於有魔法在運作。


    仁為了不被這個身為眾多神話原型的英雄在氣勢上壓倒,提高聲音喊道:


    「簡而言之就是你不願意一輸再輸想要讓我給你個機會一雪前恥是吧!」


    梅潔爾腳下浮現出魔法陣,驟然向後方加速。在地麵上展示出壓倒性高速的小魔女,和《雷神》相比還是不夠快。梅潔爾一瞬間帶著仁移動了一百米,但在同樣的時間裏《雷神》已經在身周展開等離子體護牆《無窮光壁》做好了戰鬥準備。


    梅潔爾將飛翔過程中收集的《魔力》以人工閃電的形式釋放出去,這道雷光等離子體凍結在了空中。將周期運動的物體視作《魔力》加以控製的圓環大係魔法能夠直接控製電子,以《雷神》克雷彭斯的反應速度足以捕獲閃電。


    「梅潔爾殿下,您真的希望和我正麵對攻嗎?」


    克雷彭斯的《無窮光壁》中射出了足足幾十道人工閃電反擊而來。


    「老師,不要發動魔法消除!」


    仁相信了一同戰鬥至今的魔女。


    他們沒有觸電然後被燒成一堆炭。就如同克雷彭斯的做法,這些雷光也同樣固定在了空中。


    「抓住竅門的話,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把戲。」


    梅潔爾握緊小手,閃電在她手中凝集為一個玻璃珠大小的球體,其中放射強烈的光芒。


    《雷神》似乎很滿足地注視這幅場景。


    「——漂亮。您偷學了我的技術嗎。」


    緊隨其後的一道攻擊,梅潔爾基本可以說是靠運氣才以等離子盾勉強抵禦。


    以超高速飛來的巨大光彈,與梅潔爾舉到頭頂的等離子盾發生碰撞反應轟然爆炸。


    他們毫無辦法地被衝擊波和熱風吹開。


    「啊啊啊啊啊啊啊!」


    熱風的另一側響起了不含任何意義的電子合成音。透過刺眼的焰火能夠隱約看見的『那東西』,仁已經十分熟悉。身體如同將人的皮膚全部換成了漆黑裝甲板、戴著毫無表情的鐵麵具的超高位魔導師《九位》,如一顆炮彈一般朝他們轟了過來。


    「連你也被操縱了嗎?好歹也是我們的最高位魔導師,太丟臉了!」


    梅潔爾憤怒地挑起眼角,厲聲嗬斥。


    她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衝撞,《九位》就擦著她的身側飛過。隨後,當對方落在《豎井》的側壁上時,巨大的魔法陣沿著圓柱側壁迅速展開,仿佛要覆蓋整個內側表麵。


    「老師,消除!」


    仁響應梅潔爾的尖叫發動魔法消除,與此同時讓他們得以在空中懸浮的魔法消失,所有人開始墜落。


    少女抓著仁的手因極度緊張僵硬無比。


    「……謝謝,老師。那家夥確實還是很厲害的。和超高位魔導師正麵較量,好像比我想象的要難得多。」


    如果沒有消除,他們已經被《九位》的一擊抹殺。被讚賞為天才的少女,正因為有能力,所以也能正確認識到敵我的實力差距。


    自由落體中的《九位》朝仁的方向抬起左臂。她的軀體仍保持著女性輪廓,卻唯有雙臂極其粗陋,而且明顯大了一號,顯得十分不自然。她原裝的雙臂已經被仁在之前的戰鬥中切斷,這對手臂隻不過是神聖騎士團臨時趕製的替代品。


    「上升!」


    仁停止了魔法消除。


    同時,腳下浮現的魔法陣讓他們猛然減速。《九位》沒能跟上他們的速度變化,射出的子彈從他們的下方穿過。全自動射擊的火力網迅速朝他們追來,《九位》能夠正確瞄準以超音速飛行的梅潔爾。


    梅潔爾的防禦能力無法抵擋子彈。仁浸滿汗水的手握緊了恢複鐵棒模樣的《劍》。


    隻不過,就在仁打算在超高速飛行中發起舍命突擊的前一刻,頭頂上有一個風鈴般的聲音向他們發出了警告。


    「不要貿然行事。」


    一個人影落至了他們和《九位》之間擋住射擊路線,緊接著從正麵承受了子彈的風暴。


    一發兩發三發五發十發二十發——從槍聲判斷應該是7.62mm步槍子彈,全部被完美擋下。仁也十分熟悉眼前的魔法,是神音大係引以為傲的泛用防禦魔術《光環》。


    盡管這位魔法使沒有迴頭,從褪色的金發和背影看也一目了然。艾蕾諾爾·納剛趕到了這仿佛通往黃泉深淵的豎坑中。


    「多謝搭救,又麻煩你了。」


    《雷神》對《協會》的長年宿敵聖騎士發出宣告:


    「以神音大係的機動力,無法跟上圓環大係內戰的速度。」


    然而,艾蕾諾爾站在靈活應用《光環》衍生的擬似物質上,靜靜舉起長劍。


    「我雖是被除籍之身,但你的這種觀念未免太小看神聖騎士團了。」


    艾蕾諾爾以戒指擦過劍身上的裝飾部件,組裝在武器中的樂器演奏出的魔法讓艾蕾諾爾的劍變作了光之炮彈。握柄處擴散出閃亮的光翼,劍身化為飛翔的魔彈,向劍尖所指的方向疾馳。


    少女騎士的唇齒之間編織出神音歌聲。劍柄處展開的六道光翼以微妙的幅度變化各自的大小,改變了推進力的平衡。艾蕾諾爾以釋放著輔助魔術光輝的護手緊握長劍,在被劍身牽引著快速移動的同時,同樣釋放著光芒的鞋底依然牢牢踩在空中。


    《九位》尚未提高警惕,一次全力的轉向讓魔彈之刃觸碰到了她的側腹。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可是——」


    火星伴著異響飛散,但化為魔彈的長劍未能削下哪怕一毫米的裝甲。圓環魔術的秘術之中存在一種強大的防禦魔術,能夠通過維持代表自身的圓環從而拒絕一切外力造成的變化。


    《九位》的左臂響起發動機的嗡鳴聲,對準了近在眼前的神音歌手。手臂的外部裝甲已經剝離,冒著熱煙的機槍槍口和彈帶完全暴露在外。


    「畢竟是最高位魔導師。隻不過現在的你實在是欠缺危機意識。」


    在艾蕾諾爾被射殺之前,《九位》的左手突然被擠扁,零件飛散。歌姬擅長的魔術、在擊中目標時才會實體化的《不可視魔彈》破壞了勉強安裝上去的機械左臂。她進一步的魔彈齊射,又掀飛了《九位》的右臂。


    仁也理解了狀況。如果《九位》的自我圓環也能保護後來安裝的手臂,就應該能夠拒絕槍管的溫度變化。既然槍管發熱冒出了煙,就說明這兩條附帶槍械的手臂並沒有受到防禦魔術的保護。


    《九位》失去了平衡,但《雷神》交替而上,朝艾蕾諾爾衝來。


    「看來年輕一代最強騎士並非浪得虛名。」


    艾蕾諾爾解除了劍的魔彈化,她判斷如果不全力防禦連一擊也無法抵擋。


    在與《雷神》接觸的一瞬間,艾蕾諾爾的劍前誕生了一顆太陽,那是超高溫等離子體射線形成的矛尖。關鍵是,單位時間內,克雷彭斯從身周的《魔力》凝聚提煉而成的等離子體比射出去的量還多,因此射程實質上是無限的。沒有支點的歌姬受到衝突的反震,以無從抵禦的超高速砸在了《豎井》的內壁上。


    「但我不能容許你妄加侮辱最高位魔導師。能在最高位魔導師身上留下傷口,已是你一生的光榮。」


    《雷神》的光矛將艾蕾諾爾釘在牆上,無限擴大寬度增加壓力。見狀,仁猶豫要不要發動魔法消除。破壞《雷神》的等離子體控製很簡單,但先消失的也可能是艾蕾諾爾的防禦魔術。


    然而,光矛卻突然毫無征兆地化作了百萬星塵,旋即煙消霧散。


    「你還好吧,艾蕾諾爾小姐。」


    這場戰爭的另一位主角、前《神人》、倉本絆現身了。操縱其他魔法使的魔法使以和梅潔爾一模一樣的方式浮在空中。絆用再演魔術操縱了雷神,讓他對自己使用了飛行圓環魔術。


    但這一行為激怒了《雷神》。


    「賤種,你不知何謂榮譽嗎!魔法使身懷魔法的自矜和畢生的修煉,難道就是讓你這樣踐踏的嗎!?」


    《雷神》腳下浮現出幾乎將《豎井》攔腰截斷的巨大魔法陣,一度被迫解放的《魔力》再次凝集,化作數以萬計的流星,向絆奔湧而去。


    無可計量的龐大能量交錯過後,絆卻毫發無傷。她甚至沒有使用防禦魔術。哪怕放出幾百萬魔彈,隻要《雷神》自身還處於操控之下,那就隻有射偏一種結果。


    「讓開吧!如果你真的討厭再演魔術,那就別光對付我,怎麽不去攻擊舞花呢?」


    「你還要多嘴多舌?」


    絆說的話並沒有錯,但還是讓《雷神》怒火更盛。隻從目標身上剝離出力量【魔法】加以利用的再演魔術,在力量就是一切的魔法世界裏,就是在踐踏『人【魔法使】最基本的尊嚴』。『身為魔法使』的自豪深深刻在他們的精神裏,甚至足以讓隻有十二歲的梅潔爾甘願為刻印魔導師的職責獻身。


    「一次殺不死你就一百次,還不行就一千次,再來一萬遍也別想讓我停手!」


    守護圓環世界數千年的老龍向絆伸出雙手手掌,巨大魔法陣填滿了《豎井》,周圍盡是密密麻麻的螢火。隨後又是一道《九位》的魔法陣展開,附近一帶仿佛沉入了光海,充溢著濃密的力量。


    僅僅是將這些《魔力》壓縮起來,這個名叫《豎井》的空間中就會填滿遠遠淩駕於核彈爆炸之上的熱量與壓力。


    但仁沒有放任這個微型銀河爆炸。


    「你鬧得未免也太兇了。」


    他發動了魔法消除。


    依賴於魔法的世界化作了地獄。《魔力》失去控製,光芒驟然消失,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接連轟響,剩餘的《魔力》全部化作了擊向《九位》的落雷。每個人都如同塵芥般倒栽而下,不隻是仁,魔法消除讓在場的全員都以人類的身份直麵墜落而死的未來。


    仁在失去一切照明的漆黑世界中,品味失重的不適感、以及一種奇妙的愉悅。


    「你現在想起來了嗎!不止小絆的魔法,魔法消除也能傷害你們『身為魔法使』的尊嚴,所以你們才排斥我們叫我們《惡鬼》!!」


    仁的胸腔中湧出了粗野的大笑。受奇跡寵愛的超人和他一起被重力拽著落下,實在是愉快得無以言表。


    讓這些人被痛苦和恐懼吞沒,滿心憤怒卻隻能無能為力墜向地底。


    他在腦中默默計數,數到二十都還沒有解除魔法消除。在仁得到強化的魔法消除影響下,沒有任何人能夠使用任何魔法。神話英雄《雷神》和魔法大戰的贏家《九位》,也隻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摔死在這裏。


    黑暗之中,《雷神》發出了如嬰兒嚎哭一般的迫切咆哮。


    「《真惡鬼》——!」


    「清醒啦?把人生寄托在魔法上的人,這會兒倒跟我溫吞起來,說什麽被魔法操縱是犯規——少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實在是太痛快,他笑得根本停不下來。也不知落下了一千米還是兩千米,就算一瞬間後所有人就都在《豎井》的底部摔成幾灘不成形的屍體也沒什麽奇怪。再往下的墜落,已經進入了瘋狂的領域。


    即使如此,仁還是在墜落的同時,於黑暗中抑製著恐懼大聲喊道:


    「喂《雷神》!說一句『人是不會飛的動物』給我聽聽!說了我就解除消除!!」


    他覺得這樣繼續墜落就是最好的選擇。隻是,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結束。


    黑暗的另一頭傳來了微弱的響聲。仁輕輕拍了拍一直抓著他的胸口顫抖不停的梅潔爾的後背,他能感覺到她抬起了頭。


    「緊急迴避。」


    隨後仁停止了魔法消除。那一瞬間,他們帶上了不可思議的加速度,偏離了原先的墜落路線。魔法剛一複活,眼下就閃現出兩道如同火箭尾焰一般的魔法陣。


    有什麽像子彈一樣的東西從他們的身旁擦過,那是來自第三名魔法使的攻擊。另外,既然這名魔法使是在這種狀況下出現在封堵退路的上方,那就說明此人是『未來』的再演魔導師派來封死倉本絆的陷阱蓋。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就該把這個世界上的再演魔導師全部除淨,一個都不能剩——」


    仁認得這個迴響在空間中的聲音,《導師》艾麗瑟·邦施坦因,《聯盟》議長,亦是混沌大係最高位魔導師。


    從陰影中爬出的無數《自主運轉魔力【爪牙】》有如剝落的夜色。擁有觸須、利齒吱吱作響的百萬千萬計《魔力》如雪崩般落下要將他們撕碎,飄揚著金色卷發飛落而下的魔王少女般的容顏上印著淡淡的微笑。


    止住下落速度停在空中的絆手指閃動,腳步踢踏變換好似舞蹈。艾麗瑟像木偶一般遭到支配,身體被強行折彎,陰影的巨浪中開出了一道缺口。


    然而,麵對連艾麗瑟自己也沒有完美控製的《自主運轉魔力》海嘯,絆還是無法全身而退。


    「艾蕾諾爾小姐,請張開《光環》,我會支援你!」


    臉色蒼白的艾蕾諾爾聞聲慌忙讓劍化作魔彈趕往絆的身邊。大概是由於被迫在黑暗中自由落體兩千米帶來的恐懼,少女騎士在途中不願和仁的視線有任何接觸。


    蠕動著無數觸須的黏稠《自主運轉魔力》巨浪,將絆一口吞沒。


    絆已經處於《雷神》、《九位》、《導師》艾麗瑟三名超高位魔導師的完全包圍之中。


    仁察覺到自己喉頭發幹。絆在這種狀態下還能活下來,是因為她如今的力量甚至已經淩駕於幾名超高位魔導師之上。但是,再演魔術的防禦不知何時會受到『未來』再演幹涉的影響失去效果。『未來』的魔法使們十分清楚,就是因為存在這種風險,絆總是不會冒險賭運氣。


    但現在仁和梅潔爾處於包圍網的外側。因此他努力尋找時機,試圖抓住敵人的弱點咬出一個缺口。


    圓環大係超高位魔導師全力的戰鬥機動速度,憑視覺無法捕捉。但高速移動引起的強氣流,卻很容易通過觸覺感知。


    仁重新握緊鐵棒外形的《劍》,和梅潔爾交換了一個眼神。小魔女如同傳達信任一般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但是,就在仁正要投身參與對決時,他的顱骨內響起了一道聲音。絆借用艾蕾諾爾的神音魔術將聲音直接傳送了過來。


    這是讓雙方顱骨的振動保持一致的通信魔術,因此仁的聲音也能傳遞給絆。


    「可是,現在舞花就在執行把《增幅器》帶到『未來』的魔法儀式,這種時候怎麽能讓他們爭取到時間?還是說你有辦法打開局麵?」


    仁的魔法消除是將觀測到的所有攻擊和防禦都連根拔除,而絆的再演防禦是幹涉針對自己的攻擊使其緩和並加以迴避。仁和絆的防禦手段可以說是毫無契合度。


    艾麗瑟的混沌大係在物與物的『關聯』中提取《魔力》,隻要涉及到任何『關聯』,就能輕易將《魔力》化作擬似生命體,夜之女王就是這樣無限誕生出《自主運轉魔力》。不依靠魔法消除很難對付這種絕對的數量壓製。


    艾麗瑟因為太過喜歡人類以至於變成吃人魔女,她的《魔力》真的會吃人。滴滴答答滑落的『它們』如同伸出長舌的青蛙,也想將梅潔爾捕食進肚。


    「老師,這樣根本沒法靠近。」


    幾乎如同下起了一場黑雨。


    陷入膠著的《豎井》中突然響起了電子合成音的吟誦聲,巨大的音量震動了附近的空氣。


    「姐姐大人。啊啊、我、已經贏了——」


    《九位》淒切地吟道:


    「我重新整編、電磁騎士團、比姐姐大人、做得更好。圓環世界、也比姐姐大人、主事的時候、技術更加進步——」


    她仿佛已經看不見周圍,不停向『姐姐大人』申訴。《九位》、古勒菲拉·特裏亞的姐姐,指的就是梅潔爾的母親伊利斯·阿琉夏。


    《九位》扭動軀幹,雙臂的切斷麵中濺出火星,內部結構暴露在外。曾經將圓環大係和《協會》激進派都掌控於手中的鋼鐵大魔女,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夜之女王瞥了一眼《九位》的落魄下場。


    「對魔法使而言,永遠活下去就意味著永遠的瘋狂。憤怒、哀傷、悔恨、絕望,這世上有這麽多能毀掉一個人的東西,如果擁有永恆的壽命,一直保持正常的可能性就是零啊。」


    《自主運轉魔力》的集群分割開來,仁也能看到絆的身影了。他猜想艾麗瑟這麽做的目的應該是讓絆看到《九位》如今的醜態。


    「如果說姐姐大人殺了《圓環世界的神》,那我就是殺了姐姐大人構築的世界——」


    渾身殘破不堪的九位念叨著幸福的美夢,與當前的狀況格格不入。


    《聯盟》從脫離《協會》的獨立戰爭開始連續經曆了超過五百年的戰鬥,早已發狂的艾麗瑟臉上一直貼著笑容。


    「我們有無數的機會發瘋,可一旦瘋了,就會在餘生中一直瘋下去。好好看看吧,這就是魔法使的末路,名為永恆的詛咒。」


    夜之女王在笑。那是諷刺的笑,也是空虛的笑。


    「姐姐大人、想做的事、我全都做過了、然後把姐姐大人的名字、全部抹掉。……啊啊、啊啊、輝煌顯赫的《魔法使中的魔法使》!如今成了、隻用來嚇唬小孩、和無知之徒的、《憎惡女王》——」


    站在仁的角度上,他難以理解為什麽這些人不惜停止戰鬥也要談這件事。但絆嚴肅地凝視著吃人魔女,梅潔爾也繃緊了小小的身體。身為《惡鬼》的仁,大概也就能再活五十年,可梅潔爾和絆不同。


    「如何,『最後的魔法使』,如果你畏懼這般的命運,就以死來了結吧。你若作為魔法使活下去,就總有一天會變成腦子不正常的魔女。」


    《雷神》向不斷生出黑影的艾麗瑟射出強烈的激光。


    「閉嘴。你是在羞辱圓環大係高位魔導師嗎?」


    「你覺得這位高傲的《雷神》為什麽不自己來當最高位魔導師?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足夠正常,能夠領導一個世界。他守護圓環世界,就是想讓世界擔保自己精神正常。」


    夜之女王用噴湧的黑暗之衣護住身軀,以清純的麵孔低吟道:


    「『最後的魔法使』,你能否為我解惑。層層累積無限的罪孽、又會比任何人都走得更遠的你,能正常到什麽時候,又有誰能告訴你『你是正常的』呢?」


    感覺器官與大腦的連接線路都被再演魔術破壞、身陷永恆黑暗中的《九位》,到現在也看不到他們的存在。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


    接下來他們將前去阻止舞花。可是,即使他們擺脫了再演世界的支配,取迴普通的生活,那也與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有了關鍵的不同。放肆大笑的鋼鐵大魔女的形相,就仿佛告訴了他們何謂現實。


    即便如此,絆仍是以飽含強烈意誌的眼瞳迴應艾麗瑟的視線。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活下去會變成什麽樣,不活到那個時候又怎麽能知道呢!」


    隨後絆將一直變換複雜手勢的雙手在胸前一拍,再演魔術借用《雷神》的魔法擴張了他的魔法陣。


    術式迸發,圓環世界守護騎士的背後出現了一頭巨獸的身姿。


    如同從幻想中走出的巨獸頭部生角,身長超過五米。它以短而強悍的後肢站立,又長又粗的手臂緊緊抱著一具黑發女屍。仁還記得這頭巨獸,它就是在《神人》的魔法遺產《幻影城》的水晶地板中封印的最初《魔獸師》。


    瞬間移動而來的巨獸懷抱女屍發出悲痛的咆哮。身後出現危險的《雷神》拔劍向它斬去,但燒得熾紅的劍身卻被巨獸以完美的時機和力道單手撥開。魔法騎士被出乎預料的精湛武術震得向後一退,巨獸隨即將他拋在身後,腳蹬虛空跳到了絆的身旁。


    除了絆以外的所有人發現『它』的真麵目時都一瞬間僵住了。


    「絆……」


    『巨獸』的粗壯脖頸後方,長著一個赤裸的女性上半身。那是一位將黑色長發在頭部兩側紮成長馬尾、擁有完美工整容貌的少女,同時也是絆在高中的同班同學——神和瑞希。絆借用了圓環大係的位置移動魔術,從遙遠的魔法遺物《幻影城》中將朋友召喚了過來。


    「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


    瑞希擠出呢喃般的訥訥低語。


    《自主運轉魔力》的集團向瑞希蜂擁而去。但這些長有觸須的怪物在抵達她身邊前就停下了。


    『巨獸』在自己周圍產生霧氣,其中誕生出成千上萬的狗、貓、豬、馬、牛、等等各種各樣的動物,《魔力》們一見到容易捕食的肉就貪婪地大快朵頤起來。《魔獸師》這種地獄特有魔術能夠再現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一切自然物體。


    動物的嚎叫響徹四周,宛如一場噩夢中的盛宴。《自主運轉魔力》隻要還在咀嚼,就不會去吃下一個獵物。


    有著獨一無二的怪異美感與魅力的半人半獸身後張開一對巨型羽翼。


    《九位》和《雷神》降下了數以萬計的光彈驟雨。『巨獸』又一聲咆哮,將生成的無數動物當作盾牌,與魔法沙暴正麵衝突。一瞬間便被燒成焦炭烤肉的大量鳥獸如雨點般灑落。


    漏過去的流彈毫不留情地直接擊中她的身軀,但未能留下哪怕一道焦痕。她已經披上了由名叫《氣盾》的擬似物質護盾構成的堅固鎧甲。


    「……梅怛麗、朋……友……」


    這個世界已經轉變為再演世界,其他地獄特有魔術的能力按理來說應該已經大幅降低。然而占據了封印在《幻影城》地下的最初《魔獸師》肉體的瑞希力量異常強大。如果沒有《降臨》的影響,或許還遠不止如此。


    絆堅定地問道:


    「神和同學,你能打退他們嗎?」


    聽絆的口氣好像是打算反擊。仁現在已經不能發動魔法消除,如果暴露在消除環境之下,已經基本可以說是魔法生物的《魔獸師》如今的軀體便會受到致命傷。


    「……絆、你去吧……」


    瑞希以『巨獸』的手抓起絆的身體,以及保護她的艾蕾諾爾、連同身周的《光環》。隨後一言不發地將她們朝下方仁所在的位置扔了過來。


    《魔獸師》的魔法已經將《豎井》的整麵側壁變成了虯根盤結巨樹成蔭的森林。密布的青草好似織毛線一般延展擴散,急速在空洞中鋪出綠毯。被扔出去的兩名少女撞斷細枝衝破葉層,驚飛了一群鳴叫的小鳥。


    周圍已經仿佛從一開始就是充滿生命的地方,到處都是生物的氣息,戰場完全染成了神和瑞希的色彩。


    「絆……、你先走……我來……擋下那些人……」


    「告別完了嗎?」


    《雷神》和《九位》各自都增加到了一百人以上,那是複製自身增加人數的圓環大係《破滅化身》。超過兩百道魔法陣展開,好似將《豎井》切割成了碎塊。眾多《破滅化身》一齊釋放出經過魔法增幅的激光。


    激光組成的風暴含著一般防禦魔術無法抵擋的破壞力、以絕對無法躲避的光速貫通大片空間,全部瞄準了神和瑞希纖弱的上半身。


    「——不愧是超高位魔導師呀。」


    無色的光線命中了某個物體,龐大的能量散作了強烈的光芒。緊接著,在僅僅將眼皮抬起一道縫就會刺得眼睛疼的《豎井》空間內,落下了一頂純白、一塵不染、透出一股可疑氣質的白帽子。


    「可惜,靠『這些』,無法讓我感到恐懼。」


    對方也意識到不對,停止了激光放射。《魔獸師》身前忽然出現了一位身穿白西裝的中年男子。《魔術師》王子護豪森像變戲法一樣現身,足以將瑞希蒸發的激光暴雨,全被他一人若無其事地接下。


    「有件事得先跟你們說清楚。」


    王子護裝腔作勢地接住飄到手邊的帽子。


    「雖然仁好像沒法打敗你們,不過《沉默》這種貨色,在我們這夥人裏麵算是最菜的一個。」


    「喂,你怎麽就這麽心安理得地出現在這裏了?」


    仁忍不住提出疑問。下了一番工夫的華麗登場,還沒看到幾名超高位魔導師觀眾的反應就被轉移了注意力,王子護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滿。


    「因為合同就是這麽規定的啊。而且說到底,仁,你又憑什麽在這裏呢?」


    隻不過,麵對這個小醜,超高位魔導師的節奏並沒有被打亂。


    「『那些人』告訴過我閣下防禦魔術的細節。要殺閣下,『隻需要用核就行了』,是吧。」


    解除《化身》又恢複一個人的《雷神》若無其事地說道。他的手中已經開始凝聚光芒。


    「核爆是你的弱點。從材料角度來講,核聚變比核裂變簡單,那就聚變吧。」


    在他們眼前的,是能輕易施展核爆的超越者。


    「瞧瞧這副腔調——所以說什麽都能辦到的魔法使真是一點情趣都沒有。要是把東京炸成一片廢土,再演大係的人不會頭疼嗎?」


    「把爆炸的能量封在這裏不影響外邊就行了,這很容易。」


    但是,正在手中壓縮《魔力》的《雷神》突然急速後退。一道連殘影都看不見的攻擊打中了老龍的手,製造到一半的太陽炸成了一片飛炎。


    一個人影落在了被一瞬間的熱輻射烘幹點燃的樹木上,那是已經從《荊棘·磔刑式》上取下來的《荊棘姬》歐爾嘉·傑曼。可能是新的《荊棘》還沒有調整完畢,她沒有攜帶引擎驅動的自動拷問具,僅僅穿著皮革拘束服現身。


    緊接著,上方又降下了漫天蒼炎。


    艾麗瑟如同要保護《雷神》和《九位》一般放出了大量《自主運轉魔力》,蠕動的《爪牙》們剛剛出現就全被燒成飛灰。


    攀在《豎井》的內壁上、一邊破壞設施一邊滑落下來的那個男人,披著一件白夾克,夏威夷襯衫解開了上麵的三枚紐扣。


    隻不過,沒有人能開口數落這個落在燃燒的樹幹上、看衣著打扮就覺得冷的男人。在八咬誠誌郎麵前任何人都不敢說話,《破壞》魔法會毀掉八咬感知到的一切物體。


    《魔獸師》神和瑞希為了朋友,不惜與異形連為一體也要勇敢地來到此處。


    《魔術師》王子護豪森估計心裏還在打自己的算盤,撓著蓋住右眼的眼罩露出輕佻的笑容。


    《荊棘姬》歐爾嘉·傑曼遵循身為苦行者的自我,成熟的肢體在決死之地興奮得紅如火燒。


    《破壞》八咬誠誌郎用裝模作樣的姿勢,一撥秀美額頭前垂下的一縷毛發。和他緣分難解的仁已經見過無數次這個動作。


    而《沉默》武原仁,默默品味胸中不明來由湧現的熱量。


    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不管是曾任還是現任,除去幾個從不現身的人,如今都聚集到了這一個地方。


    擁有無限自我恢複能力的瑞希,喉嚨承受著《破壞》的無差別破壞,代表他們說出了心聲。


    「……快點……走吧。……這裏交給我們……足夠了……」


    『巨獸』粗壯的雙臂觸碰《豎井》上剛剛形成的草地。一道岩板開始急速擴張,似乎要將《豎井》從中截斷,使仁一行人和其他專任官分隔開來。


    仁被梅潔爾運到了《豎井》的內壁上。他拔下一塊草皮,用手扒住泥土裂口,確認了能夠支撐住自己的體重後,便閉上眼睛發動了魔法消除。


    仁稍微有點想出聲說一句話,也想聽聽他們的聲音。


    「謝謝大家,就靠你們了。」


    他還是頭一次把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稱作『大家』。


    白西裝小醜迴應了他,想必此時也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聽好了,仁。……作為曾經的老師,我最後教你一件事。你的《劍》,是從『未來』不斷操縱過去的《神人》們詛咒和希望的結晶。」


    曾經與仁真心搏命廝殺的『童話中的怪物』王子護,也會向他提出忠告。


    「所以,你就如你所想的那般去做個了結吧。最適合使用它的你出現在這裏,肯定不是偶然。」


    他的老朋友八咬誠誌郎愉快地讓他將後背托付給自己。


    「真是的,我這麽厲害的人都到這裏來了,你還擔心什麽,快點去吧。」


    仁的身邊,還存在這些可能很難說是同伴、但能夠向著同一個目標一起完成工作的人們。


    「行了,我們走吧。」


    他停止消除,睜開雙眼。他的眼前有他應當保護的東西,梅潔爾,絆。甚至連艾蕾諾爾也願意與他同行。


    能有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就如同一場奇跡。


    仁是在眾人的支持之下,才能走到這裏。


    《豎井》的構造非常簡單。


    畢竟就是直徑三百米的圓柱形空洞、沿重力方向延續三千五百米。當初建成這種形狀,是因為這裏在美軍基地下方,處於壓倒性的有利位置。在魔法消除還具有絕對優勢的時候,內部空空蕩蕩反而容易防禦。如果《協會》反過來從豎井深處侵入此處,隻要監視豎井的內部空間,使之變成魔法消除環境,再從頭頂上丟下幾枚炸彈,就能輕易消滅敵人。


    因此,直到降落到這處空虛無物的設施底部,仁他們一行人都沒有看到除壁麵以外的任何構造。


    「已經到底了,但是沒發現舞花啊。」


    梅潔爾正在環視四周。魔法製造的光源使周圍的亮度大致相當於熒光燈照亮的房間。但平坦的地麵上,隻有之前在上麵的戰鬥留下的殘渣——堆積成山的大量動物焦屍。現在被仁的魔法消除徹底掃清以後,真的就什麽都不剩了。


    比他們更早落到這裏的琉琉似乎也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仁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和絆好好麵對麵談話。明明今早還在警察廳見過麵,但這一天感覺特別漫長。艾蕾諾爾從剛才的自由落體開始就不敢看他,現在終於願意和他視線接觸了。


    「今天從一早開始,就真的是太忙了。」


    「真的是,弄得身上都慘不忍睹了。」


    絆的迴應中透著為難。她的校服上沾著的泥土灰塵,似乎沒法用手拍幹淨。


    「外衣的話,就讓梅潔爾幫你把土弄掉不就行了?」


    梅潔爾正用電磁分離的手段去除衣服上的汙漬。小魔女聽到仁叫自己的名字,便故作姿態地邁著小步走了過來。


    「你平常不是總是用電清理衣服上的髒東西嗎?能不能把那個也給小絆用一下?」


    「不、不用了!小梅自己也很忙。」


    梅潔爾閉上眼歎了口氣。


    「沒關係的。你在老師麵前穿著那種衣服也覺得不好意思吧。別介意,我幫你,過來。」


    看到絆和梅潔爾並肩站在一起,仁產生了樸實的感想——活著真好。


    「我碰不到你肩膀,稍微彎下腰。」


    絆好像很難為情地彎下腰。小魔女拍打絆的校服,塵土像被清洗幹淨一樣漸漸消失。隨著戰場的味道被抹去,絆似乎又變迴了過著普通高中生活時的她。


    「你笑什麽?還有老師也是。」


    連梅潔爾也有些控製不住表情。仿佛當初他們之間一切順利時的微妙距離感又迴來了,氣氛格外舒適。


    「還有其他人,要是不想穿髒衣服就一起過來排好。」


    艾蕾諾爾·納剛排到了絆的身後。大多數時候都頂在最前線的她,身上更是遍布汙泥。


    「琉琉,我看你也挺髒的啊。」


    隨後,艾蕾諾爾催促還抱著報紙包裹的琉琉。她們都是騎士,也是青春年齡的少女。


    他們這一群人也是主張各異,想做的事和最終目的都不盡相同。能讓這樣的人向同一個方向前進的世界,他覺得很合乎自己的心意。


    「舞花小姐應該就在這下麵。稍微等我一下,我在《書》裏找找進去的辦法。」


    絆若無其事地這麽說道。魔法使建造完全找不到入口的設施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隻是,絆解謎的辦法也實在是太直截了當了。


    「是嗎。看來舞花在戰鬥前給了我們一點喘息的時間。」


    舊世界與新世界的衝突是不容選擇手段的生存競爭,即使如此舞花還是在最後的激烈衝突前給了他們時間,這已經是莫大的厚意了。


    「似乎是要使用神音移動到下麵去。艾蕾諾爾小姐,我把聲音發送給你,你幫忙演奏。『未來』的幹擾由我來對付。」


    聽到用再演魔術送來的聲音,艾蕾諾爾靜靜閉上雙眼,似乎應和著節奏,用手指敲打自己柔嫩的嘴唇。


    仁無意間又向梅潔爾看去。


    「梅潔爾。」


    「怎麽了,老師?」


    「你把緞帶弄丟了啊。」


    少女身上的成熟氣質,已經讓他想要把她當孩子對待時隻能感慨時間的飛速流逝。僅僅是少了那一條緞帶,仁就不禁深切意識到她馬上就要是初中生了。


    「怪嗎?」


    「不怪,挺適合你的。」


    少女露出無憂無慮的微笑。連這毫無防備的表情,都藏起了稚嫩,代之以預示花蕾綻放的華美。


    艾蕾諾爾的右手中亮起了紫色火焰。每當她活動手指,火焰就隨著移動和角度變化發出各式各樣的音階。那是靠魔法製造的萬能樂器《聖靈炎》。號稱同世代最強的她,也同樣精通使用這種樂器的一種名叫聖靈劍的戰鬥方法。


    仁看著那團飛舞的紫色火焰看入了神。自從巴比倫再演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距離觀看聖靈炎魔法。艾蕾諾爾已經不再為了遮掩手臂上的燒傷痕跡戴長手套了。


    複現了電子音樂的神音樂曲落下最後一個音符。


    神音大係的位置移動魔術,隻需要奏響代表目的地的神音就能瞬間移動到目標地點。因此一眨眼過後,他們眼前的景色就變了。


    仁十分能夠信服這裏也是由挖出《豎井》的人建造的,因為這裏依然是一片毫無多餘構造的空間。不過地麵並非圓形,而是邊長三百米的正方形,天花板高得超出了一般常識。不知是不是在哪裏安裝了發電機,整片空間被電燈照亮。廣闊的乏味空間深處,建造了高約五十厘米的大型舞台。


    舞台外側是深約二十米的帶狀。再往裏的三十米,就像是表演芭蕾或歌劇時用來隱藏管弦樂隊的樂池一樣,要更低一些,在舞台下看不到裏麵的光景。


    《音樂廳》舞台的正中央設置了一個石製台座,台座上打開了一本足以蓋住一個人上半身的大開本《書》。


    有兩個人在《書》的前方。一人是正默默跳著魔法舞蹈的小孩子,這個和仁有著同樣的發色,與他容貌相似的女孩子,就是他死而複生的妹妹武原舞花。另一位站在旁邊的黑發美女,仿佛就是梅潔爾長到二十多歲的樣子,她就是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師團長《至高之人》安潔洛塔·尤蒂娜。


    仁發現了聖騎士將軍安潔洛塔和妹妹的共同點,她們都十分理性,行事不會留下任何冗餘。這兩人即使不信任彼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理解。


    「哥哥,你怎麽一副好像覺得很奇怪的樣子?」


    跳著儀式舞蹈的舞花身穿便於活動的簡單貫頭衣,還是光腳。


    「我看你們兩個總在一起,你們有好好交流過嗎?」


    舞花閉上眼似乎在細細品味這句話。安潔洛塔依然如同自己就是世界中軸一般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兩個人似乎都不覺得有和對方交流的必要。


    「我現在才發現,你們倒是很像啊。」


    「哥哥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怪的話呢。」


    這裏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人。牆壁和地麵都是挖掘過後原原本本的樣子,也沒有任何多餘的物件。


    「這點準備就夠了嗎?我們要是殺了你,往『未來』送《增幅器》的計劃可就要泡湯了。」


    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相當於再演世界的魔法世界。而圍繞著再演大係的決戰,應該就會在這裏劃上句號。然而他們闖入了陷阱中心,迎接他們的陣勢卻遠比預料的要鬆懈。


    「你難道看不見嗎,我們的大軍——」


    安潔洛塔用力一甩緊致的軍服長袖,與此同時,廣闊的空間內掀起了令人難以唿吸的強風。


    當風停歇時,她背後的舞台上出現了半透明騎士。


    ——足足十二人。


    仁的心髒幾乎驟停。


    全都是《聖靈騎士》。這十二名騎士所有人原本都是英雄或大魔導師,而且被擊敗後還能無限重新召喚迴來。如果說在《豎井》內遇到的三名超高位魔導師戰鬥力遠遠超過除安潔洛塔以外的機械化聖騎士師團五千騎士全員,那麽包括聖騎士將軍本人和舞花在內的這個陣容甚至淩駕於前者之上。


    「《公館》的文檔裏都找不到一次性投入這麽多《聖靈騎士》的記載。」


    但是,《聖靈騎士》的編號,已經確認達到了7045。神聖騎士團還有充分的富餘兵力。由於再演幹涉緩和了他們和《協會》之間的緊張局勢,配置在各個魔法世界戰線上的兵力都可以抽調來此處。


    安潔洛塔的臉上帶著寬容的笑意,仿佛其本身就是神的意誌一般毫不動搖。


    「你要不要試試確認一下,是否真的隻有這裏的十二人?」


    恐懼從胃底湧現。他意識到『有東西』正從《聖靈騎士》的陣地向他們逼近,至少也是十二道大型魔術。


    超常騎士之中,還有人跳下舞台拔出兵刃向仁他們衝鋒而來。碎成沙柱的地麵、無數魔法劍、火焰、衝擊波,全部混雜在一起,已經化作了無法辨別的力量海嘯。


    仁發動了魔法消除,但殘留的餘波還是幾乎將梅潔爾掀翻,仁趕在她摔倒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老師,這已經遠不止『危險』了。」


    但他視線的魔法消除,已經將舞花所在的舞台整個燒得一幹二淨。如果他破壞了將《增幅器》送往『未來』的儀式,那一切就結束了。


    仁為了確認成果,暫時停止了魔法消除。首先躍入視野的,是一塊在舞台中央浮現的一米高板狀構造體。本該已經抹消了一切奇跡的空間中,魔法構造體又如滲透出來一般重新構建成形。大約三秒過後,便複原成了刻著精致紋路的門的外形。


    舞花在舞台上笑彎了腰。


    「哥哥你怎麽能因為這麽簡單的對策吃驚呢。這麽重要的魔法儀式,當然會做好布置即使收到魔法消除也能複原啊。」


    那個構造體看起來幾乎已經完成了。既然無法破壞儀式本身,就不能讓它繼續進展下去。


    「複原儀式的原理就是神人遺物能自己恢複魔法的性質!那本《書》、或是那個台座,肯定就是維持複原機製的遺物!」


    仁高聲大叫,他身邊立即刮過了一道持有利劍的疾風。


    「保持發動魔法消除!然後待在那裏不要動!」


    艾蕾諾爾·納剛盯準武原舞花發起衝鋒,仁則用魔法消除抹消各個《聖靈騎士》。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到舞花腳下的舞台,距離超過了一百米。


    眼看著輕裝上陣的艾蕾諾爾迅速縮短這段距離,在消除環境下按理來說必須一個人保護舞花的安潔洛塔,卻甚至都沒有碰自己的劍柄。


    因此仁察覺到了。


    「注意防禦、是陷阱!」


    他停止了魔法消除,幾乎同時槍聲響起,艾蕾諾爾的身體被擊得向後跌倒。


    對方謹慎地做了這麽多需要魔法的布置,不可能單憑一次魔法消除就變成完全不設防,肯定還有專門針對魔法消除的陷阱。


    舞台深處挖出的樂池中,有幾名騎士像趴在戰壕裏一樣端槍待命。不知何時已經有手持槍支的騎士用魔法移動了過來。如果用魔法消除破壞《聖靈騎士》然後試圖登上舞台,就會立即被子彈射殺。


    仁站在舞台之下隻有一片廣闊空地的觀眾席上,覺得這僅僅一百米的距離似乎遠得令人失神。


    「神聖騎士團設想了各種狀況做好了準備。先整體觀察一下對方的布置,想辦法找個突破口。」


    他們在這片空無一物的觀眾席基本隻能單方麵承受來自舞台上的攻擊。這麽大的活動空間是神聖騎士團刻意『給予』他們的。給他們逃跑的空間,從而避免決死突擊,降低偶然因素。如果場地隻有邊長三十米,那就隻有前進一條路,但如果有邊長三百米的空間,在心理層麵上就會把衝鋒視作是愚蠢的策略。


    又響起了零散的槍聲,是絆用再演魔術誘發了騎士們的自相殘殺。


    然而這是計劃內的損失,機械化聖騎士師團裏會使用槍械的騎士肯定不在少數。


    他剛一停止消除,剛才燒掉的《聖靈騎士》就再次受到召喚現身,陣容齊整一個不缺。


    「先尋找策略確實合情合理,但是啊,哥哥,如果沒法趕在儀式完成之前,你們還是會輸哦。」


    梅潔爾帶著仁飛上空中。此處的天花板雖然不是高得看不見,但也有八十米的高度。高速飛行中的梅潔爾驚險躲過的魔法攻擊打碎牆壁和天花板濺出大量碎片。對方的攻擊越來越精準,梅潔爾的處境也越來越艱難。仁猶豫要不要賭一把魔法消除,最後還是做出了別的決定。


    「用轉移。這裏應該可以使用魔法傳送。」


    能在視野範圍內自由瞬間移動的圓環大係轉移魔法,隻差一瞬間在最後關頭救了他們的命。梅潔爾連續轉移第二次第三次躲避追擊,撤退到隻靠速度就能躲開攻擊的距離以後,氣喘籲籲地嘟噥道:


    「為什麽轉移沒有被封鎖?」


    「對他們來說這是防守戰。比起抓住逃跑的對手,確保隨時都能讓援軍轉移到這裏更加重要。」


    魔法劍和光柱再次殺到了麵前,梅潔爾以熟練的飛行技術接連躲避。這種狀況他們很可能下一個瞬間就會死,因此被塵土嗆得難以唿吸的仁還是奮力讓大腦運轉起來。這次的戰鬥看不到希望,是因為戰鬥距離完全處於對方的掌控之下,彈幕太過密集,他們連靠近舞花都做不到。


    「梅潔爾!把騎士手裏的槍全都吸過來!」


    但是,少女用磁力吸走的槍支,在空中就全部毀壞,沒能飛到仁的手中。而在此期間對方的射擊甚至幾乎沒有停歇,立即補充丟失的武器對構建了完整魔法補給線的機械化聖騎士師團而言隻是小菜一碟。


    一名身披黑色甲胄頭戴麵鎧的騎士猛然揮下巨大的槍型神音樂器,破碎的地麵殘渣如海浪向他們撲來。將琉琉托付給艾蕾諾爾的《黑騎士》猶格也出現了。


    「連你也被再演魔術操控了?還是說重新召喚過了?」


    對方的大型魔術足以突破他們的防禦手段,仁發動魔法消除,身體被慣性拋出去向下墜落,隨後他又馬上停止消除。梅潔爾重新啟動飛行魔術靠磁力在地麵上滑行,沒有任何減速就迴到了第一線幫助他迴避攻擊,簡直像個深諳要領的雜技演員。


    艾蕾諾爾守在絆的背後,雖然《光環》還沒有被打破,但人還是被逼得一點點後退。她麵對的是一位頭盔仿佛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巨型騎士,安潔洛塔的《聖靈騎士》《黃金右手》米海爾。敵方陣中已經有兩名《初始十五騎士》,兩者都是超高位魔導師。


    身高達到四十米的巨人騎士揮著一把刃長二十米的巨劍,劍身描出差一點碰到天花板的軌道,卷起衝擊波對艾蕾諾爾發動進攻。


    仁這下理解了,這個《音樂廳》完全是神聖騎士團按照決戰的設想打造的。


    「這裏的八十米高度,就是正好能讓你自由行動的高度嗎!」


    他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發動魔法消除。在消除運作期間,《聖靈騎士》無法被重新召喚。


    舞台另一側向他們射來槍林彈雨,他們隻能躲在大型魔術擊落的巨大天花板碎塊後麵勉強保命,除了避免被射殺外無能為力。全自動火器的兇猛射擊聲和子彈擊碎石材的響動震得他們脊背發寒。


    不過至少,在發動消除時能夠完全封住這麽多《聖靈騎士》的魔法攻擊。仁如今的魔法消除確實無可抵擋。


    「對麵這是有幾個超高位魔導師?算上舞花和安潔洛塔最少也得有四個吧。」


    《聖靈騎士》們擊碎牆壁和天花板製造了大量的塵埃,仿佛點燃了大量熏煙,使得他看不見舞台。舞花她們也完全隱藏了自己的蹤影。


    「《沉默》,《魔炎》的出現方式很奇怪。塵土另一邊的魔法恐怕沒有被完全消除。」


    艾蕾諾爾露在外麵的皮膚上已經有了細小的傷痕。


    戰鬥才開始了僅僅一、兩分鍾,身體就有了沉重的疲勞感。梅潔爾和絆似乎非常不安,如果仁慌張失措的話她們恐怕會放棄思考采取簡單的強攻策略。敵人的陣勢堅如鐵壁,看不到死角,甚至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對方是不會在這種狀態下主動用魔法攻擊的。他們是把神聖騎士團常用的集團戰術用在了《聖靈騎士》身上,讓一群超高位魔導師和高位魔導師使用依靠人數優勢擊敗強敵的戰術,當然不好對付。」


    艾蕾諾爾的眼神中凝聚了沉重的決心,握緊了手中的劍。


    「既然如此,在不斷交接的過程中,敵人總會露出破綻。《聖靈騎士》每被召喚一次都會失去之前召喚時的記憶,應該不擅長複雜的配合。」


    「這個恐怕沒法指望。負責指揮的不是安潔洛塔,而是『未來』的再演魔術。在類似指揮和偵察這樣的情報管理工作上,再演魔術不會有任何破綻。不管破壞多少次『他們』的配合都很完美,不能指望突然出現失誤。」


    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某些位置,肯定安裝了自動重新召喚《聖靈騎士》的機械樂器,受著嚴密的保護。而且對方估計也預想到了這些樂器受到攻擊的情況,很可能準備了備用品。


    突然,有一種仁曾經聽過的發射聲混在槍聲裏傳入了他的耳朵。


    「用魔法防禦!」


    仁連忙停止魔法消除。火箭彈在空中劃過的聲音急速迫近。擊中他們藏身處的五枚火箭彈讓他們包裹在了火焰和碎石之中,如果還隻是依賴魔法消除,他們就會被《惡鬼》自相殘殺的兵器轟成渣。


    「畢竟上麵就是美軍基地,當然能準備好這種東西。」


    「行了別點評了,快想想辦法吧老師!」


    梅潔爾為了不吸入塵土用胳膊捂著嘴甕聲甕氣地哀叫道。她再次施展圓環魔術,運著仁在這片對她而言過於狹小的空間裏艱難閃躲重新出現的大量高威力魔法。他們現在麵對的或許是神聖騎士團集團戰術的完全形態,仁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在哪裏尋找突破機會了。


    就在此時,《聖靈騎士》的陣線突然潰堤。


    麵對如此的奇跡,仁有一瞬間真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聖靈騎士》、《初始十五騎士》之一的《黑騎士》猶格,將他身披黑色甲胄的高大軀體移動到了保護仁他們這一行人的位置。本來一直在安潔洛塔所在的舞台上支撐戰陣的黑甲騎士,自己降到了距離仁他們不遠的觀眾席一側。


    魔法接連命中《黑騎士》,超高位魔導師猶格的《光環》也無法抵禦大型魔術的集中轟擊,神音魔術紮入他由空氣壓縮而成的半透明身體。


    男人渾厚的聲音讓觀眾席的空氣為之震顫。


    《黑騎士》挺身而出保護的並不是仁他們一行人。在『他』麵前的,是一位淡金色軟發沾滿汙泥的少女。這位少女騎士明知自己實力不夠,心中懷著憎恨和煩惱,卻還是為了尋找答案跟著他們來到了這個戰場。


    神聖騎士團初創時代的英雄《黑騎士》猶格,保護了手持曾召喚過『他』的八音盒的少女。一位《聖靈騎士》在世界上同時隻能出現一具個體,因此當兩個召喚樂器召喚同一位被破壞的《騎士》時,就是先下手者勝。魔導師公館從《極星追尋者》那裏獲取情報時也是同樣。


    仁都已經忘記了琉琉還在這裏。最讓他驚訝的是,在這大型魔術和近現代兵器狂轟濫炸的煉獄裏,她居然能活下來。


    身為《初始十五騎士》的猶格,也受到其他《聖靈騎士》的尊敬,因此沒有人再對猶格發起追擊。


    『他』以身體護住懷著憤怒迷茫至今的少女騎士,繼續向她發問:


    琉琉拿著的神音樂器,仁是在巴比倫再演時第一次見到,那時它還在倉本慈雄手中。


    之前還無比激烈的攻擊停歇了。


    在這裏保護舞花的《聖靈騎士》們都不了解這個時代,他們在再演魔導師的指揮下不斷頂上陣線的原因,是對同胞聖騎士的『信任』。這就是憑仁的思維無法找到、打開鐵壁的唯一缺口。


    安潔洛塔在陷入寂靜的舞台上,向發起反抗的部下質問道:


    「琉琉·梅路路——你這是何意?」


    琉琉的實力水準甚至不一定能算作是高位魔導師。別說安潔洛塔和艾蕾諾爾,她恐怕都遠遠比不上梅潔爾。少女如同麵對大象的螞蟻,但還是在瑟瑟發抖的同時斷定道:


    「我無法相信再演大係。或許這些號稱看得見未來的人居住在一個比今天的世界『更好』的世界,但在他們的眼裏,此處的犧牲都隻不過是墊腳石罷了。可是,此時此刻,我們在這裏為了他們死去!為了他們殺人!讓我們玷汙雙手的隻能是《神》的意誌,否則我們無法承受如此的罪孽。」


    有精神潔癖的少女將壓抑了許久的話語都從口中吐出。


    「我雖然還未成年,但至今為止也參與過諸多聖務,見證過同伴以身殉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些全部都是再演大係的墊腳石。」


    在這種緊急時期,對上級的判斷出言質疑本身就是一種反叛,琉琉應該也清楚這是足以讓自己被當場槍決的重大違規。


    「我們向神獻上感激,遵從他的任何旨意。但這難道不是也意味著,操縱人類的再演魔導師能夠輕易誘導像我們這樣的人?」


    聖騎士將軍安潔洛塔是神聖騎士團正義的象征,超越人智的正義,在一群泥濘裹身的凡夫俗子中也絕不會有絲毫動搖。


    「你要犯下傲慢之罪嗎,琉琉·梅路路。如果再演魔法操縱了你的身體,那這也是神意的一部分。」


    《至高之人》飽含慈悲的笑意依然一如往常。


    「我們聖騎士,就是要在戰鬥中接受命運的作弄,鍛煉自己避免步向毀滅。然而你卻因為不成熟,不去思考自己為何會不慎受到再演魔術操縱,卻把對方的意圖視作問題的根本。如果在和其他魔法使的戰鬥中被殺死是神意,那麽被再演魔術操縱自然也是神意。」


    名留魔法使的天才安潔洛塔的主張正確得近乎無情,然而隻有真正的強者才能享受這種正確。


    琉琉·梅路路隻是一介凡人,不是聖人也不是英雄。平凡地活著,為理應憤怒之事發怒,稀鬆平常地痛苦傷心。大概這種凡人的聲音,比舞花她們更能觸動騎士們的心弦。


    「難道不應該給世人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嗎?」


    這是作為一名騎士見證了騎士團萬年奮戰最終局麵的少女飽含痛苦提出的訴求。正因為仁自己想要成為英雄般的人物,少女的悲號讓他深感慚愧。高中時,他曾經想要成為這樣勇敢的人。


    「這個世界終將遵照神意獲得拯救。那麽難道不是應該讓這個世界的人們也聽一聽來自『未來』的聲音,讓他們花上一些時間好好考慮做出選擇嗎?如今的他們也有自己相信的東西和屬於自己的曆史,應該保護他們的尊嚴認真交流對話,不然也太不公平了。」


    恐懼在仁的心頭湧現。他已經積累了太多苦澀的經驗,所以才能區分辨別理想和現實。


    槍聲響起,在舞台深處的樂池中待命的騎士開槍了。


    坦然自若地發出了射殺信號的聖騎士將軍冷漠地宣告:


    「我對神意沒有任何懷疑,但我是一支軍隊的長官。遵循原原本本的神意,世人還是會選擇《獲得救贖的世界》。然而,那到時神聖騎士團會額外承受數十萬人、甚至跨越世代超過百萬的人員損失。身為聖騎士將軍,我不能容許為了一個早已注定的答案付出如此龐大的犧牲。」


    不過,本該中彈的少女並沒有倒下。已經做好覺悟的她似乎無法相信自己還活著,瞪大了之前一直緊閉著不敢睜開的雙眼。


    《黑騎士》猶格的護手淩空抓住了某個東西,那大概就是本該將琉琉的腦袋如西瓜一般打爆的子彈。


    安潔洛塔離開了舞花身旁,走下舞台。


    「《黑騎士》猶格啊,你要背棄神意嗎?」


    在猶格的高大身軀前,一隻巨足掀起旋風重重踩下。《黃金右手》米海爾端起巨大的劍身,前來蹂躪腳下的一切。


    巨人騎士的大劍引發遮天龍卷,從正麵劈下。劍尖數倍於音速的斬擊,與《黑騎士》的槍型神音樂器正麵相斫。


    蘊藏了龐大力量的空氣發出低吟,就在附近的琉琉,《光環》轉瞬之間就被強風消耗殆盡,光是餘波就讓她摔倒在地。米海爾的怒火震動了整個巨大的《音樂廳》,而《黑騎士》則巧妙地接下了他的劍技和魔法。


    縱然是曆史上的英雄,不知道的事還是不知道,但還是隻能相信同胞。米海爾在遙遠上方發出的大喝,宛如來自神明的聲音。


    《至高之人》安潔洛塔有如乘上疾風急速奔來,毫不猶豫拔劍衝入了邊長三百米到處散落碎石殘塊的觀眾席。


    仁的身體自然而然采取了行動,是他的內心驅使他向前。


    他閉上眼睛發動魔法消除,希望這麽做就不會破壞那些已經心生動搖的《聖靈騎士》。他將手中恢複原本形狀、重量突然增加的《劍》,用力劈向了安潔洛塔的腳步聲傳來的方位。


    沉重的碰撞震撼空氣,響徹四周的聲音有如教堂撞鍾一般莊肅。


    仁閉著雙眼置身於黑暗,站在將琉琉護在身後的位置。安潔洛塔以堅決強硬的口氣,向他的所在之處吐出了和梅潔爾有些相似的聲音。


    「沉默,請你遵守最基本的禮節,不要幹預我們內部的信念分歧。你是要嘲弄心懷覺悟的信仰者嗎?」


    「我聽了這家夥的話,就是不想讓她死,這理由還不夠嗎?」


    《至高之人》腳步的節奏改變了。仁猜測安潔洛塔是使用了製造施術者自身複製品的《波影化身》,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向《化身》預測位置的腳下,同時揮《劍》掃出一記橫斬。


    單純比拚臂力是仁占優。安吉洛塔強化過的劍完美接下了他利用體重揮出的一擊,但借著反震向後拉開距離的她,最終站穩時的位置比最優地點遠了兩步。


    「你來這裏是為了殺自己的親妹妹。像你這種人事到如今在武原舞花麵前裝善人,也完全不值得稱讚。」


    「但我要是不管這家夥就會死,那樣的話不就『和平常一樣』了嗎。即使說著正確的話,隻是因為弱就被殺;不管如何胡作非為,隻要強就能活下去;營造好自己利用價值的人別人想殺也殺不掉——我已經徹底受夠這些了。」


    驅使仁的是衝動,是他成年後一直悶在心底默默熏烤的火種。


    「如果不把這些掀翻,那還算是什麽英雄!」


    他希望認為這場戰鬥荒誕無稽的人們全都能活下去。


    應該是大型魔術的攻擊觸及了他的皮膚,隻造成了微小的傷口。安潔洛塔離他太近,她身後的騎士們都無法開槍。


    「哥哥你應該明白,想順著自己心意做不切實際的事絕對會失敗。」


    不知是用了什麽手段,舞花的聲音從百米之外的舞台上傳到了他的耳中。


    「如果我說我就是想做點沒道理的事,你會笑我嗎?我想最後再賭一次。」


    正因為他閉著眼睛,妹妹的話語仿佛與他苦澀黯淡的記憶深處埋藏的東西重疊了起來。


    「哥哥真的不適合這個樣子,這種方式保護不了任何人,你又會失去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東西。」


    從他開始投身戰鬥的那個高中夏日到今天,他們兄妹兩人的距離已經變得如此遙遠。


    仁唿吸淩亂,他害怕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射殺,但還是死命與聖騎士將軍糾纏。他放空耳朵,感受兩人的腳步聲,於是連他自己的唿吸、脈搏、眼前安潔洛塔的氣息,都能幾乎不受雜音幹擾感受得到。為了避免聽覺帶來的消除,《聖靈騎士》們的活動也很謹慎。


    按理來說應該離他很遠的舞花,聲音卻如同在他耳邊細語。


    「哥哥也能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女孩身上啊。」


    仁的確把希望寄托在了梅潔爾身上,但他和琉琉關係並不親近,因此他認為這次並不是一種寄托。


    就在此時,他感到仿佛一道電流從後背掠過,渾身寒毛直豎。


    他明明閉著眼睛,卻產生了見到光的錯覺。他自身穿過了昏暗無光的迷宮,感覺自己仿佛剛剛獲得了重生。


    「……也難怪你會這麽想。我當初自說自話地想讓你獲得幸福,哪怕成年之後還是把願望寄托在梅潔爾身上。但這次,我並不是想讓琉琉替我實現願望。」


    在這個離樂園相距甚遠的世界,仁提高聲音說道:


    「是我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懷有希望。」


    一旦說出聲來,他就幾乎要如嬰兒一般大哭。


    「這個世界上存在奇跡。」


    就在他們所在的《豎井》的遙遠上方,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集中起來的專任官們還在戰鬥。萬千感慨湧上心頭,他一時間難以唿吸隻得連連喘氣。


    「我,能夠相信這個世界。」


    為了不輸給漸漸改變的其他人而邁出一步,前方便是無可比擬的廣闊世界。


    他抑製不住想要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的欲望,停止魔法消除睜開雙眼。


    光線刺痛了眼球,他眨了幾下眼。世界寂靜無聲,雖然是一片遍布瓦礫的荒野,但在這裏,他珍視的人掙紮求生,貫徹自己的信念正在戰鬥。


    「來我這邊,和我並肩作戰吧。」


    聽到他的唿喚,騎士們並沒有給出什麽反應。隻不過,他也沒有受到預想中的嘲笑。


    雖然魔法消除已經停止,但《黑騎士》身上還是散發著餘波造成的《魔炎》。《黃金右手》和其他《聖靈騎士》也是如此。


    《黑騎士》在《魔炎》中放聲大笑。


    看到這副光景,安潔洛塔眼中沒有了笑意。


    「你已經聽不見神意了。」


    艾蕾諾爾雙手握緊長劍將劍身中部貼上額頭,她的祈禱、以及風鈴般的清澈聲音,有如柔和的微風讓空氣煥然一新。


    「神至高至偉。神珍愛生命。」


    令人皮膚發麻的緊張感籠罩了四周。懸於一線的平衡創造出短暫的寂靜,很可能下一個瞬間一切就都被力量的龐大漩渦吞沒。仁所知的和平就是這樣的東西。


    因此仁雖然如同走在刀尖之上一般承受著洶湧的寒意,但他仍然能維持平靜。


    至於絆,她的生存本能將這段時間視作了活下去的微小希望。她以熟練的迅捷動作編組手勢,有某種東西依靠魔法移動到了她的身旁——那是一位擁有半透明身體、身穿銀色甲胄的長發女性。


    麵帶溫柔之色的『她』,並非是仁他們所在的這個時間流的曆史上存在的人物。因此對於這位《極星追尋者》,來自這個時間流的『未來』的再演魔術不會有任何效果。但絆還是有辦法將代表這個位置的神音傳達給『她』,『她』就可以自己使用魔法輕易移動到此處。


    絆將這張王牌一直隱藏到了這個瞬間。


    「拜托了!」


    《極星追尋者》按照絆的請求,衝向已經少了安潔洛塔坐鎮的舞台。


    仁周圍的女性好像都變成了務實主義者。梅潔爾腳下也展開了魔法陣。


    「不好意思,我要破壞這個儀式。」


    她展開的魔法陣不是往常的平麵,而是擁有第三維度——高度的立體魔法陣。由這種螺旋魔法陣發動的魔法便是《螺旋化身》——連按理來說不可侵犯的神人遺物和自然秩序監視者《神》都能破壞的絕對破壞魔術。


    舞花的臉上的從容消失了。不論是對再演魔術免疫的《極星追尋者》,還是《螺旋化身》,都是有可能一舉顛覆局勢的威脅。


    「你覺得我會放任你這麽做嗎!」


    仁的視野中迸出了黃色的《魔炎》,這是上溯時間的魔法消除,預示了安潔洛塔的魔法馬上就要到來。


    發動魔法消除的一瞬間,仁最後看見安潔洛塔的身體纏上了多達幾十根黑色絲線,絲線的源頭就是梅潔爾的螺旋魔法陣外圍。這種黑色魔力絲是梅潔爾發動的超高級魔術的產物,仁曾在少女用《螺旋化身》摧毀神人遺物時見到過同樣的絲線。


    因此,為了不破壞梅潔爾的王牌魔法,仁立即閉上眼睛。安潔洛塔所在的方向傳來了破空之聲,仁連忙撲倒在地躲避。安吉洛塔盯準了仁需要閉上眼睛這一弱點,射來了大量威力足以對人類造成殺傷的石塊。聖騎士將軍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使出有效的小伎倆,讓他不禁感到戰栗。


    「聖騎士還真是不管什麽狀況都不知道死心倆字怎麽寫啊!」


    仁警惕著對方的兵刃追擊,滾開幾圈爬起身來。


    他現在隻要一停止消除就會死於魔法,但又不能使用視覺的消除。現在的他隻能感覺到距離身體很近的東西。


    安潔洛塔也毫不退縮。她現在已經沒必要主動上前攻擊仁,也沒必要讓後方的騎士對他開槍。因為梅潔爾正在發動《螺旋化身》,此時無法移動沒有任何防備,隻要一顆子彈就能要她的命。仁必須爭分奪秒闖過聖騎士將軍這一關趕往梅潔爾的身旁。


    他選擇了依靠別人。


    「艾蕾諾爾!拜托你保護梅潔爾!」


    他猶豫要不要幹脆睜開眼,即使會打斷梅潔爾的《螺旋化身》。這樣他就能救下自己應當保護的少女,不止如此,加上視覺消除的話或許就能對付得了安潔洛塔。但相對的,他們就會失去向舞台上的舞花施壓的手段。


    神聖騎士團不會給他們重新召喚《極星追尋者》的機會。而且一旦對方意識到他們隻有《螺旋化身》這一個打開局麵的辦法,就隻需要集中火力攻擊梅潔爾。敵人並沒有那麽天真,不可能容許梅潔爾在這樣緊迫的狀態下完成超高級魔術。


    安潔洛塔果決地揮劍朝他逼來。聖騎士將軍來到舞台下方,就說明將《增幅器》送往『未來』的儀式已經渡過了需要她的力量的階段。舞花宣布他們『失敗』的那一刻馬上就會到來。


    仁幾乎將牙咬出了血。他害怕得幾乎心髒停搏,但他還是決定要相信。是他自己說的,這個世界上存在希望。


    曾經當過專任官的舞花也知道現在就是關鍵時刻,在儀式舞台上高聲大叫:


    「『未來』的所有人!你們想贏吧!其他的都不用管了,全力集中幹涉倉本絆!!」


    仁閉著眼睛也能明白這會造成什麽結果,『未來』降下的魔法一向迅捷而殘忍。


    「啊啊啊啊啊!嘎、咳!」


    遠處迸出了絆似乎痛不欲生的慘叫,隨後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膝蓋跪地的聲音、還有頭錘在地麵上的聲音,反複不斷。


    再演大係的法則就是將『過去』的人類視作文字觀測並加以操縱。因此不論絆是多麽強大的再演魔導師,麵對從自己的『未來』投射而來的再演魔術還是處於絕對劣勢。連她發出的慘叫都是在拚死抵抗,試圖讓仁聽見聲音從而借用他的魔法消除。


    安潔洛塔溫和地對他說道:


    「一旦武原舞花作為《增幅器》去往『未來』,不論如何啟示者們都預計要支配在那之後的唯一魔導師倉本絆。」


    她在施放大魔術的同時,如同知曉所有真相一般對仁發出勸告。


    「隻要我們人類之間還在像這樣全力廝殺,就不可能存在任何希望。倉本絆活下去也會受到動員起全部力量的再演幹涉支配。哪怕她死了,隻要再演大係的自然法則深深紮根於這個世界,新生兒中就還會出現再演魔導師。對她而言,根本不存在能同時實現『生存』和『自由』的未來。」


    又有魔法微微擦過了他的臉,大魔術的餘波打碎了後方遠處的牆壁。仁現在的魔法消除沒有視覺也能破壞名留魔法史的天才施放的魔法。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無法視物的現狀,使得各種想象將他的心漸漸拽向恐慌。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徹底摒除不明狀況的不安,所以才會害怕未來,畏懼失去,懷疑他人。


    遠處傳來槍聲,那是或許會奪走他珍視之物的聲音。


    緊接著又是猛烈的爆炸聲。


    仁一時分神,安潔洛塔用魔法向他射來石塊,魔法消除作用有限,他隻能揮《劍》抵擋,結果失去平衡,安潔洛塔立即持劍對他發起猛攻。


    「神聖騎士團是在一萬年的戰鬥曆史中反複提出疑問,才得出答案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憑著一時的感情不可能阻止我們。」


    隨後又有無數在命中地點引發持續爆炸的魔彈如暴雨般擊中他的身軀。仁無法完全抹消這些一定程度上克製魔法消除的魔法,但總比直接承受大魔術的追擊要好得多。


    「我相信可以。」


    不管再艱苦,這也是最後的好機會。


    現在場上有梅潔爾、琉琉、絆、艾蕾諾爾、《極星追尋者》,仁相信隻要自己能拖住安潔洛塔,就能夠打開局麵。隻能將危險的工作全部交給女孩子,他也深感苦澀,憤怒於自己的無能。


    他把牙齒咬得滲出了血。雖然看不見,但他也能想象得出高傲的梅潔爾感覺勝利在望時的表情。


    安吉洛塔的聲音,在憤怒時真的和梅潔爾很像。


    「人類永遠無法做出正確的事。你若要放棄《神》的救贖,就等於要毀滅整個獲得拯救的世界和它的曆史。」


    「別用這個聲音說這種話。說點『瞧好吧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抓住幸福』之類的話給我聽聽啊。」


    但用劍和魔法對他猛攻不停的《至高之人》怒火更盛。


    「自說自話。『未來』的幹涉,難道不正是你們自己的子孫後代的願望嗎?這是你們自己的孩子在傳達希望你們生下他們、希望你們不要殺了他們的聲音啊。」


    在刀劍拚殺的激烈關頭,他踏前的腳步帶上了一絲躊躇。在已經成為再演世界的這個世界,《未來的再演魔導師》這個單詞有著異乎尋常的重量。


    「你們為什麽不愛自己的後代?孩子們是如此努力地愛著你們,你們難道感受不到嗎?為什麽父母要將孩子視作怪物?來吧,如果你們還有人心,就心懷喜悅,展露笑容吧。承認你們自己的『未來』,去愛自己的『未來』吧。」


    這無法成為束縛他的理由,即使在不選擇再演世界的時間流上,也一定存在希望自己能夠出生的後代。然而,無法否定的正確還是讓他心中湧出了難以言喻的熱量。


    「小絆被迫看到無數隻要改變『過去』就能拯救的悲劇,就是這種感覺嗎?不止自己眼前發生的事,連過去和未來的責任都不得不承擔,真的很難受吧。混賬東西,我看自說自話的是你才對,按你這種邏輯責任根本就負不完。」


    隻不過,感情是殘酷的。


    「我不會生……」


    絆在遠處低聲呻吟。她帶著哭聲、卻也懷著深切的憤怒斷定道:


    「我絕對不會生出你們這幫東西。」


    濃鬱的憎恨仿佛讓仁的腳下化作了一片泥潭。


    仁就在此時,注意到安潔洛塔的腳步聲比他預計的要遠,他一不留神給了對方能夠發動危險大型魔術的空間。但就在他打算縮短距離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聽到了安潔洛塔從胸口處取出了什麽東西的衣物摩擦聲。對方出乎仁預料之外的行動,引發了他熟知的預示死亡的聲音。


    安潔洛塔手邊響起了清脆的槍聲。仁誤判了她對安裝《增幅器》穩定再演秩序的執念。


    但真正讓仁目瞪口呆的是,子彈並沒有擊中他。


    「……你還活著嗎。」


    琉琉·梅路路的聲音在他麵前響起,緊接著便是咳嗽,以及估計是血的大量液體滴落地麵的聲音。這是仁已經熟悉得深入骨髓的喪鍾之聲。


    他不由得停止了魔法消除,睜開雙眼,正好看到想要抱住安潔洛塔的少女跪倒在地。


    「為什麽?」


    仁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替自己擋槍。


    他本能地提高聲音,環視四周尋求幫助。


    「《黑騎士》!過來幫個忙!」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直到最後都在保護我們。」


    安傑洛塔依然全身纏繞《螺旋化身》的黑色魔力絲,舉起手槍再次瞄準了仁。


    胸口中槍的少女又咳嗽了一次,口中濺出的血染紅了地麵。


    無法抑製的衝動驅使仁衝上前去。安潔洛塔正要對仁開槍的手被琉琉抓住,第二次、第三次槍聲響起,少女纖細的身體一陣痙攣,隨後失去力氣軟了下去。


    仁與安潔洛塔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三米。安潔洛塔再次抬起槍,又被琉琉的手指拽偏。


    他終於衝到了位置,一拳打在《至高之人》臉上,手槍從安潔洛塔的右手裏滑落。


    「你別太過分了!」


    聖騎士將軍趔趄了一下但並沒有倒地。她似乎是放任仁打了她這一拳,不過仁無法推測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琉琉·梅路路,你到底為何要妨礙我們?」


    安吉洛塔的眼中依然宿有強烈的意誌。


    徹底力竭癱倒在地的琉琉似乎難以忍耐痛苦,隻得仰麵向上不住地喘息。她似乎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


    「我對人有了執著……是不虔讓我成為了一個人。」


    仁的身體顫栗不已。任何事都會向不好的方向發展,似乎就是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則。試圖貫徹自己信念的人們總是發生衝突自然而然死去,這個世界遠遠不是樂園。不論仁如何心懷希望,事實也不會改變。


    左臉開始紅腫起來的安潔洛塔牢牢注視他的眼睛,強有力的視線中含著慈悲深厚的笑意。


    「你想必是悲痛而憤慨吧。正是因為這樣,無數的人才獻上了祈禱。當你覺得不滿意的世界應該變得更好時,神就會來到你的身邊。神才是受苦的人們寄托希望的半身、人類必不可少的另一半。」


    聽到神才是希望這種話,更是加劇了仁心中的怒火。世上的確有能讓他相信世界能變得更好的『某種東西』,他也體驗過世界仿佛獲得拯救的感覺。在他眼裏,梅潔爾和她的成長,才正可謂是那個『某種東西』。


    仁低下頭看向琉琉腹部和胸口開著三道傷口的身體。她的唿吸微弱,再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


    「喂、你感覺怎麽樣?生命維持魔術——」


    但是,會使用生命維持魔術的梅潔爾正在用《螺旋化身》捕捉輔助舞花魔法的《書》和台座。隻要阻止舞花,他們就能獲勝。《螺旋化身》正在逐漸完成,少女選擇用摧毀神人遺物的方式來阻止儀式,而非摧毀舞花。就算在這關鍵時刻,她也沒有打算用必殺魔法直接殺死舞花,雖然並不合理,但這正是仁追求的選擇。


    《極星追尋者》沒有攻擊舞花,而是選擇優先保護絆不受後排《聖靈騎士》猛烈的魔法炮擊傷害。


    由於『她』的幫助,絆還活著。隻不過,她受到再演幹涉支配,右肩錯位,跪伏在地麵上動彈不得。能救琉琉性命的隻有艾蕾諾爾了。


    因此,梅潔爾向自己性命的唯一依靠艾蕾諾爾嗬斥道:


    「你快去啊!那孩子已經快要死了!」


    這一瞬間,以正步向死亡的少女為中心,全員都將性命賭在了各自的信念之上。歌姬狠下心,提劍奔出的每一步都揚起成片的沙塵。這是神音大係的一種古老高速移動魔術,用魔法製造腳底與地麵的強烈反彈從而加快移動速度。


    艾蕾諾爾七步便跨過了五十米,闖到了安潔洛塔身側。她借助餘勢以渾身力氣刺向聖騎士將軍,仿佛將自身的全部融入劍尖一點的出神入化一擊,卻甚至都沒讓安潔洛塔舉劍格擋。超高位神音魔導師的《光環》之堅固,單憑人力無法突破。


    「武原仁,把安潔洛塔·尤蒂娜交給我對付!」


    「救救琉琉吧,再這樣下去她活不了多久。」


    仁相信艾蕾諾爾,就如同自尊心極強的梅潔爾即使變得毫無防備也要相信自己的命運。


    《至高之人》眯起懷著愛意的雙眼。瞬間,上溯時間而來的《魔炎》幾乎淹沒了整個世界。


    「你們兩個人,都太小看我了。」


    為了不破壞即將發動的《螺旋化身》,仁閉上眼發動魔法消除。熱風突破他強化過的魔法消除撲麵而來,他踏前幾步頂住強風。


    琉琉或許注定會死。再演大係為了方便才留下的一條性命,卻對再演大係掀起反旗。但仁在自己眼簾封鎖下的黑暗中,依然相信能過跨越這些『注定』前往更前方。


    「沒時間迷茫了。」


    他對自己說道。事關人命,已經不是玩英雄過家家的時候了。如果盡己所能還是無能為力後就能輕易放棄,那這就根本算不上是信念。


    「相信自己吧……」


    瀕死的琉琉發出嘶啞的聲音。


    「姐姐……我的樂器就交給您了。和《黑騎士》……締結契約吧。」


    她似乎想抬起上半身,濃鬱的血腥味闖進了仁的鼻腔。


    「如果奇跡……是由人引發的、那我……能夠原諒姐姐、不也是一種奇跡嗎。」


    仁有如置身於現實和獲得拯救的幻夢之間,繼續向前。他全力揮出一擊,擊退想要攔在他麵前的安潔洛塔。在強烈的魔法消除作用下,同時與仁和艾蕾諾爾交手對於聖騎士將軍來說也並不容易。


    「你聽不見嗎?」


    艾蕾諾爾玻璃風鈴般的聲音帶著顫抖,隨後猛然轉為一聲大喝:


    「安潔洛塔·尤蒂娜,聽一聽人的聲音吧!」


    緊接著,畢竟艾蕾諾爾不像仁有魔法消除護身,他聽到了聖騎士將軍的魔法擊中艾蕾諾爾的異響。她將劍刺進地麵穩住重心,險些摔倒。


    「……《沉默》,去你妹妹那裏吧。」


    在幹戈之聲中聽到這個氣若遊絲的聲音,他愕然不已。唿吸困難的琉琉說出的話語,竟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輕快感,仿佛掃清了所有的鬱結。


    「請你讓我……和姐姐兩個人獨處。」


    仁已經沒有能為她做的事了。


    「謝謝。」


    他道了一句謝,沒有聽到任何迴應。少女沒有再把所剩不多的性命用在仁身上。


    仁拖著沉重的《劍》,什麽都不想隻是跨步向前。並非魔法使的仁如果想支援梅潔爾,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逼近舞花成為比《螺旋化身》更大的威脅。


    當他通過倒地的少女身邊時,能感覺到地麵上的血微微粘住了他的腳底。


    安潔洛塔和艾蕾諾爾的戰鬥屬於宗教戰爭,故而極其激烈。因為閉著眼睛,仁能夠聽出來安潔洛塔的劍路格外激進,目的完全是要將艾蕾諾爾斬殺在此處斷絕後患。


    他緊閉眼簾走過布滿碎石殘塊的荒野,避免抹消梅潔爾和《極星追尋者》寬仁的魔法。


    緊張似乎將他的感覺擴張到了極限。僅憑聲音,他都能判斷出三十米外的絆現在是什麽樣。


    絆呻吟著一瘸一拐地前進。在來自『未來』的再演魔術重壓下,她還是站了起來。


    「武原先生,相信我。」


    絆的聲音已經因為慘叫而喊啞了,但語氣依然平和,聲音中的溫度令他胸口發悶。


    因為看不見,他感覺似乎有溫暖的道路在他腳下延伸出去指引他的方向,同時相信他的人們也在他的身後推動他前進。


    「真是努力啊。跟魔法沒有關係,小絆你這個人真的很厲害。」


    前往舞花所在的再演儀式舞台的路途上沒有人保護仁,一個手裏拎著《劍》徑直跑過去的魔法消除者,隻不過是槍的好靶子。


    槍聲響起,子彈在他腳邊掀起泥土,好幾枚子彈就從他身邊擦過。然而,卻沒有一發命中。絆的再演魔術微微引偏了射手的瞄準。


    潛藏在舞台深處樂池中的騎士接連不斷向他開槍。如果仁因為懷疑睜開眼睛,視覺消除就會破壞絆的魔法,他馬上會被射成篩子。


    梅潔爾的位置附近響起了榴彈爆炸的駭人巨響。他全身緊繃,仿佛被恐懼一瞬間烤成了人幹。


    「不要睜開眼睛,也不要停止消除。如果老師你敢我就跟你絕交。」


    正在控製《螺旋化身》的梅潔爾兇狠地製止了剛把頭偏過去的仁。梅潔爾雖然還是個小學生但也已經是高位魔導師了。


    槍聲和熱量震得他腳下踉蹌,畏懼幾乎要讓他發瘋。他在記憶中翻找今年度過的那些快樂日子當作救命稻草。他違背自己的本能,大口喘息著維持氧氣,繼續向前。


    在仁踩著碎石跑過將近百米的過程中,沒有一道魔法直接觸及他的身體。他心想在那些騎士眼中,或許自己看起來就像是身背《魔炎》的惡魔。


    在他穿過寬闊的觀眾席,來到距離舞台隻有十米的位置時,舞台上的舞花開口了,聲音聽起來似乎很是愉快。


    「你用最單純直接的辦法過來了啊,哥哥。不過我們早就知道這就是最危險的情況。」


    「這你們也想到了嗎?」


    「按照魔導師公館的記錄,東鄉老師獲勝的模式大多都是直接從正麵逼近然後斬殺目標。八咬先生也是差不多。隻憑感覺就能讓對手失去戰鬥力的混沌因子就是這麽厲害啊。」


    他根據聲音微微調整前進的方向。


    「但我們沒想到絆居然這麽頑強。還有小梅的天賦,艾蕾諾爾小姐的潛質,包括琉琉居然能幹出這種事。出現了這麽多誤判,實在是沒法再攔住你了。」


    仁將《劍》刺入舞台,黑刃沒有受到任何抵抗就切開了石材。


    他破壞了防護魔法後,便登上了高約五十厘米的舞台。妹妹已經死了,在這裏的是最近才複生的複製品。雖然心知肚明,但仁的嘴唇還是情不自禁地連連抽動。


    幼年時妹妹的聲音在舞台上迴響。


    「——就我個人而言,最想不到的是,哥哥居然會相信別人了。」


    仁橫向掃出《劍》,本該削掉腦袋的一擊斬空了。


    他沒有聽到舞花移動的腳步聲,她接下來的聲音卻從舞台的更深處傳來。


    「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音響技術可是能用機械施展神音魔法的水準,像哥哥這樣隻靠聲音,騙過你一點都不難。」


    妹妹說她們已經預料到了仁閉著眼睛發動魔法消除衝上來的情況,也就是說,這個音響裝置造成的偽裝,還有巨大的舞台本身,都是她們準備好的最後陷阱。


    仁拚命在周圍搜尋氣息。舞台的寬度和他們之前逃竄的觀眾席一樣足有三百米。


    隻要睜開眼,他就能找到舞花的位置,但這樣的話他就會連絆幫他控製敵人槍械的魔法也破壞掉,然後下一瞬間他就會死於槍下。在被一群最低也是高位的魔導師團團包圍的狀況下,停止魔法消除才是不合理的選擇。


    「還有就是,你沒怎麽猶豫就來殺我,真是把我嚇到了。哥哥已經擺脫了我和爸爸媽媽,有了自己的家人啊。」


    「你要是想抱怨我這個家人不夠格,就馬上停下你幹的這些事再來和我談。你死前好歹也算是個大人了,總該明白人都有那麽一兩個不會說出口的事吧!」


    他們兄妹大概在初中開始兩人一起生活的那個時候,就犯下了決定性的錯誤。比起遷怒於世界,他們更應該痛快地去恨離自己最近的大人、他們失蹤的父母才對。


    「舞花,你真的打算改變世界嗎!把《增幅器》送到『未來』、再演法則就會變得更強——你真的就這麽需要再演世界這種東西嗎!」


    他在一片漆黑中全力大喊。世上的一切都在黑暗之中血腥地搏鬥,沒有人能對未來做出正確的推測。但在這種舞台上決定世界的未來,他還是覺得太過不公。


    「我沒法想象哥哥居然會有相信別人的這一天。沒有人流淚的世界根本不現實。但至少,可以創造出近似的世界。」


    他承受著悲哀和憤怒的精神折磨,向舞花聲音所在的方向劈出迅捷的一劍,但還是沒有砍中的觸感。


    舞台向內二十米,就是潛藏著持槍騎士的下陷樂池。他清楚聽見了在那裏舉槍的騎士們努力壓低的唿吸聲,但沒有人從中爬上舞台。這裏已經是兄妹殘殺、喪盡人倫的不毛荒野。


    「哥哥你想要殺死的是一整個世界。再演世界不是妄想也不是神話,而是真實的文明世界哦?它已經存在於願望和曆史的終點,或許不是哥哥相信的『最好』、但至少可能是『第二好的世界』啊。你怎麽能就這麽把它毀掉呢?」


    騎士們對舞花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所有人都明顯受過訓練,唿吸整齊劃一,不給他通過氣息推測舞花位置的機會。


    這不隻是他與舞花一人的戰鬥。騎士們都心懷在泥沼中纏鬥的覺悟,為此做好了萬全準備。製定嚴密的計劃,無數人為了實現它不斷進行嚴格的訓練,這就如同是祈禱本身,是神音大係這一文化的總體戰。


    「能還是不能,是由活在現在的我們決定的,沒道理讓『未來』的人指手畫腳!」


    神經緊張得快要扭斷。他們的世界上的戰爭,就是如這般文化與文化、集體與集體之間發生衝突,所以隻能在絕望之中一點點跋涉前行。盡到了自己的全部努力,背負著祈禱和願望,最後卻還是被無情碾碎,這在悲劇之中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就算哥哥你閉著眼睛說這些大話,但你還是連我一個人都阻止不了啊。哥哥你沒能力實現你自己相信的東西,所以就讓更加合適的人用更加現實的形式來落實你的願望,這就是再演世界啊。」


    聽到舞花的主張,仁認識到了一件事。隻要有他力所能及的地方,哪怕僅僅是一點點,他也想保護身邊無力的人。


    「如果現在就有改變世界的機會,哥哥你會去戰鬥嗎?如果有這種過時不候的賭局,我一定會下注的,不論要背叛什麽,也絕對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你這混賬大白癡!」


    無法言喻的怒火衝上喉頭,使他破口大罵。然而,感情讓他的《劍》慢了一次唿吸的時間。


    有氣息在他身旁搖動,仁反應過來撩起一劍,似乎碰到了什麽東西。有東西啪嗒一聲落在了舞台上,大概是舞花的胳膊。


    「就此別過,哥哥——」


    他咬緊牙關,劈下一劍要將妹妹的頭一分為二,他此時的形相肯定恐怖得無法直視。


    追擊落空了。


    「即使我們還能再見麵,到那時我也已經是《增幅器》,大概不會還有能向你道別的人格了。」


    隨後,舞花的聲音就再也沒有響起。他等待了許久,怎麽等也等不到下一次。


    「你在哪!?你去哪了、舞花!」


    ——仿佛有某種沒有實體的《波》向他湧來。


    以舞台上的某一點為源頭,空氣發生了劇烈的扭曲。


    空洞所及之處紛紛響起哀嚎,仁身邊聖騎士潛藏的樂池中也傳來了仿佛人快要被擠扁的呻吟聲。


    「發生什麽了?小絆、梅潔爾!」


    為了確認周圍的情況,他狠下心停止消除睜開眼睛。舞台上隻躺著一條小孩子的胳膊,找不到舞花的蹤影。隨後,就在他想要望向舞台中心的《書》和台座的一瞬間,整個人便被氣流掀飛。


    他沒有再次發動魔法消除,因為《螺旋化身》的立體魔法陣已經牢牢捕獲了輔助儀式的神人遺物。


    他滾落在堅硬的石製舞台上,看到樂池中的一名騎士朝他抬起了槍口。他沒有站起身來,直接連滾帶爬地逃到了舞台下方。兩秒之後,瞄準他的子彈在石製地板上彈出幾道火星。


    舞台五十厘米的高度救了他的命。他趴倒在地縮緊身體,簡直像是在舔滿是塵土的地麵。


    舞花的身影已經完全從舞台上消失。如果這代表《增幅器》的設置魔術已經完成,那就意味著他們輸了。


    絆的右手像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抬了起來,她本來有些畏怯的遊移眼神立即變了。她咬緊牙,用一個月前還沒碰過武器的左手,毫不猶豫地掐住了自己的右肩關節,手指用力一扭。


    「啊啊啊啊啊啊!啊、呃、啊!!」


    絆校服下的右肩發出嘎吱一聲不自然地垂落,絆為了避免自己在『未來』的支配下使用再演魔術,親自把右肩扭到脫臼。


    「舞花真的到未來去了?我們沒趕上嗎?」


    仁其實腦子裏早就明白了,隻是希望有人能否定才開口。再次襲來的恐懼讓他指尖發冷。


    舞花剛一消失,再演幹涉便有了爆發性的增強,現在已經控製住了絆。《增幅器》安裝完成,勝負已經塵埃落定。


    仁突然全身一僵,他的身體也受到了再演魔術的操縱,憑自己的意誌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就在他萬分焦急想要發動魔法消除的時候,他意識到了。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保護用《螺旋化身》捕捉了舞台上遺物的梅潔爾。


    「梅潔爾,你快跑啊!」


    然而,盡管聽到了他的喊聲,梅潔爾依然在控製從她腳下向上攀行的立體魔法陣。在不可視的《波》壓製了所有人的情況下,唯有她站得筆直。能連同目標所屬的自然法則一起扭曲並使其破碎的超高等魔術,甚至還妨礙了針對她的再演幹涉。


    然而在炮火的集中轟炸下梅潔爾終究是毫無防備。可她還是堅決地製止了仁。


    「老師,不要用魔法消除。」


    她的殷切使仁大為動搖。


    結果他沒有任何反應,下一瞬間就已到來。無數子彈向少女襲去,甚至連似乎是火箭彈的飛炎,都無情地命中了她纖細的身軀。


    煙塵高高揚起,這一波火力足以將人炸成碎末,不可能還有生還機會。


    仁至今為止好幾次差點失去梅潔爾,他見證過她被人在體內引發魔法傷到內髒、受到狙擊陷入瀕死、被魔彈打穿腹部,但這一次不會是瀕死,一定是當場死亡。


    直到飛揚的塵土硝煙散盡為止,他都完全無法唿吸。


    然而,當他再次看到她的身影時,他意識到有什麽東西真的就此結束了。


    梅潔爾安然無恙,毫發無傷地憑自己的雙腳站在螺旋魔法陣的中心。


    仁知道這種魔法。


    「自我圓環——」


    他無法好好思考這件事。梅潔爾不依靠他的幫助,自己克服了圓環大係的致命弱點——防禦麵的孱弱。


    他們一直都是由梅潔爾負責火力和機動、仁用魔法消除負責防禦,如此分擔任務戰鬥至今。然而現在,鴉木梅潔爾卻用出了和《雷神》、《九位》一樣的鐵壁防禦魔術,如今少女得到了不需要他也能在戰場上生存的力量。


    「那個神人遺物是用來穩定時間的吧!因為有它的輔助,舞花才能去未來,儀式才能完成,然後再演魔術才開始有效率地運轉。是吧?」


    總有一天會成為女王的少女像是在炫耀力量一般用力握緊伸出去的右手。已經捕捉到遺物的螺旋魔法陣開始迅速收縮。


    絆口中發出了吐血般的嚎叫:


    「你不知道時間流還在激烈震動嗎?這才剛剛把《增幅器》送到時間盡頭,在這麽不穩定的時候要是破壞了《祈禱書》——」


    這不是絆說話的聲調,聲線更加沙啞,是未來的『魔法使』操縱了她強行讓她開口說話。


    「從『未來』操縱絆就為了來求我,真是沒品啊。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梅潔爾麥芽糖色的眼眸融解為一片喜悅的春色,她探出舌頭舔了舔櫻唇。少女是非常喜歡看到強者跪地求饒的嗜虐癖好者。


    「我要獎勵你,給你看一個特別厲害的東西。你就用絆的眼睛仔細看好吧,想要從『未來』改變我們的魔法使。」


    本該不可破壞的神人遺物外形發生了扭曲,仿佛要支配世界的幹涉《波》突然從仁的身體上退去。


    早熟的天才高聲宣布:


    「這就是母親大人打碎《神》的力量!!」


    隨後,《書》和台座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舞台中釋放著不可視龐大力量《波》的點狀太陽,也完全失去了蹤跡。


    它的壓力催生出的能量也全部消失,試圖取迴附近一帶能量平衡的世界本身發生了震動。


    仿佛光不再沿直線傳播,一切事物都從仁的眼中消失,整個視野變成了萬色洪水。


    仁應該正趴倒在地麵上,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意識漸漸淡去時,他恍然想到——超高等魔術的連續施放,該不會把這個世界折騰壞了吧-


    對倉本絆而言,這裏是一個她頗為懷念的地方。


    這裏渾然漆黑一片,不見天地之差,不知方圓幾許。


    但在黑暗之中,有點點浮現的許多『倉本絆』,有幾十、幾百個『她自己』。有和她同樣年齡的十七歲姿態的『自己』,也有大約小學低年級孩童姿態的『自己』,其中甚至還有看上去像是有孩子的母親的四十餘歲、以及二十幾歲懷孕中的『自己』。


    這裏是位於無數時間流之外的『世界的盡頭』,因此,在不同時間流、不同曆史上生存的『絆自己』能在這裏見到彼此。


    絆過去因為試圖用再演魔術毀掉自己所在的曆史而流落到了這裏。因此再次被拽到這個全是『絆』的黑暗中,她感到十分愧疚。


    看起來比梅潔爾還小的年齡最小的『絆』對她開口了。


    「好久不見,『最後的魔法使』。」


    被等同於『自己』的人這麽稱唿,她感覺很不舒服。


    「為什麽我又到這個地方來了?」


    絆穿過黑暗,移動到了幼童『絆』的身旁。這位幼童『絆』比她更了解魔法。


    「因為相當於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大崩潰》。姐姐你的時間流上的圓環世界,十三年前《神》被迫停止功能了對吧,這就是和那類似的現象。」


    「隻有我一個人被甩到這裏來了嗎?其他人沒事吧?」


    「我覺得,僅限於那個《音樂廳》的時間,在恢複時應該會和其他地區的時間之間產生萬分之一秒左右的錯位,最多也就是這種程度吧。不會死人,但很難說所有人能不能迴到和之前同樣的位置。把《增幅器》送到了《書》最後一頁的超遠未來,然後又馬上發動了《螺旋化身》。連續承受兩個直接作用於時間流的大魔術,時間秩序暫時停止運行、分散造成異常的原因也算是妥當處置吧。」


    接著,幼童『絆』似乎思考了一陣子。


    「說不定,這個時間流上的梅潔爾姐姐和那個叫安潔洛塔的人還能夠活動。畢竟那個人好像是梅潔爾姐姐的螺旋同位體。」


    就算對方告訴絆『螺旋同位體』這個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用圓環大係的真正法則『螺旋』創造出的《破滅化身》分身——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完整的《螺旋化身》,是要扭曲自然法則本身並將其破壞,因此不能在單獨一種魔法法則的基礎上發動。然後呢,因為作為單獨一個圓環魔導師無法承受魔法的反震,所以梅潔爾姐姐『另外』創造了一個神音大係的自己。你用《書》查一下大概就明白了,安潔洛塔這個人應該不是通過一般方式出生的。」


    幼童『絆』似乎是注意到了絆的煩躁,又補充道:


    「比起擔心她有沒有事,其實更應該擔心她會不會像這個時間流上的古勒菲拉阿姨一樣和世界偏離了好多年的時間。我想,『最後的魔法使』應該對這個很了解吧。」


    聽到這些話,絆更是焦躁不已,因為對方還是沒有告訴她最關鍵的問題。不論是王子護豪森,還是艾麗瑟·邦施坦因,這些好像很懂的魔法使全都這麽稱唿絆,卻隻有她自己根本無從得知到底是怎麽迴事。


    「『最後的魔法使』到底是什麽意思啊!聽起來好像指的是我,可是仔細一談又感覺好像指的不是我。」


    周圍的『絆』似乎注意到了絆的叫聲,紛紛向她轉過頭來,每個人都是一副沉痛的神色。


    「它指的是『我們』麵前的絆,但又不是現在身在此處的絆,而是在這個時間流前進下去的『未來』的你。」


    隨後,知識淵博的幼童『絆』好像終於領悟到了絆欠缺的是最基本的知識。


    「按照再演大係的自然法則,身在『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就是可以單方麵地幹涉『過去』,這個你明白吧?所以,如果許多個再演魔導師發生戰鬥,最後就是比拚『誰處於最遙遠的未來』這種非常單純的競爭。」


    所以『未來』的再演魔導師們想要單方麵支配處於『過去』的絆所在的時代,他們迫使絆協助了《神》的《降臨》,讓這個世界成為了再演世界。


    「所謂的『最後的魔法使』,就是處於這種規則下的再演大係魔法使的頂點。全世界的其他魔法使都已死去,隻有自己活到最後成為『全世界最後的魔法使』。如果『未來』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除了絆以外的再演魔導師,那你就會成為絕對不會被操縱的無敵魔法使。」


    稚嫩的嘴唇中吐出的『沒有任何一個』這種話,充滿了不祥的氣息。


    「但是,武原舞花已經搶先作為《增幅器》被投放到了人類滅絕的極遠未來。再演魔導師最能純粹地發揮自己力量的狀態,就是沒有任何其他人存在的狀態。即使絆成為『最後的魔法使』,《增幅器》卻存在於連絆也死去的未來、世界這本《書》的最後一頁。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接下來《增幅器》有無限的時間不斷改變曆史,絆的人生隻能任它擺布。」


    「可是我聽說,除了我以外,還會有其他再演大係魔法使自然而然誕生啊……」


    「《增幅器》為了讓再演法則穩定運行,肯定是會這麽處理的。但是如果你討厭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人操弄用完就殺掉的人生,那就隻能每天都和它戰鬥下去。」


    「有很多人都討厭被操縱啊,肯定有人會替我毀掉它的。」


    「但是,如果要用剛才那種把《增幅器》送到未來的神音魔術,再把接下來破壞『它』的刺客送過去,絕對會被《增幅器》幹擾。在《增幅器》的妨礙下,即使達到再演法則的極限,我覺得也不可能把人送到超過一天之後的『未來』。如果是《神人》達到了魔法的極致,或許能夠將人送到自己正好一天之後的『未來』。你已經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吧?」


    成為《增幅器》的舞花會出現在人類完全滅絕的極遠未來,如果『最後的魔法使』一直活到那個時刻的一天之前,就能觸及到對方的所在之處。雖然這個邏輯她理解了,但她還是覺得這個結論瘋狂得不可理喻。


    「我怎麽可能撐那麽久啊。而且溝呂木先生說過,混沌因子就是這個世界的人們祈求的『救贖的形式』,既然如此,接下來還會有好多好多再演魔導師出生,也不一定非得是我啊。」


    不論是幼童『絆』還是其他『絆』都沉默不語。於是她領悟了,不禁感到一陣冷徹心扉的寒意。如果她不想死,就隻能奪走新自然誕生的再演魔導師的性命。事實上,絆之前窺探『過去』時,就看到了最初《神人》在『未來』的幹涉下試圖掐死自己女兒的場景。武原舞花從這個時代消失後,重新成為《神人》的絆,有活下去的力量。


    沒錯,活著就是一種詛咒。


    不知道是哪個絆對她說過。


    『你選擇了戰鬥——』


    一陣惡寒襲來,她惡心欲吐,隻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


    「……這種事讓別人去做不就好了!都瘋了吧。為什麽非得是我,讓更厲害的人活下去不就好了嗎?」


    「要成為『最後的魔法使』是有條件的。首先,要存在於《神》成功降臨並送出《增幅器》的時間流上,否則即使成為『最後一個活著的人類』,也沒有要對付的目標。其次,就像我剛才說的,必須是有能力活到最後的《神人》。但是,光滿足這些還不夠。」


    『絆』將要說出最重要的信息,但絆已經不想聽了,那無疑是對她而言最糟糕的命運。


    「別說了!我也是迷茫了很久,忍耐了很多事情才走到今天,自認也受過不少苦。……可是,不止自己、甚至還要把強加的意義安到別人的人生上,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最後,『最後的魔法使』有一項最重要的職責。生存到曆史盡頭的『最後的魔法使』,必須要在自己死去、『人類徹底滅絕』的時候,用魔法喚來破壞《增幅器》的刺客。而且所謂的《增幅器》,雖然實際上還是人,但畢竟與《神》直接相連,相當於再演秩序本身,所以是很厲害的。」


    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絆是一個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的人,或許也有卑鄙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她也懂得何謂羞愧。


    「……我才不要。這我肯定不會去做的呀!為什麽非得要這樣啊……讓我當這個誇張的『最後的魔法使』,然後又要讓我去求『那個人』嗎!我哪來的臉讓人家去做這種事!?」


    「沒辦法啊。再演大係就是操縱人類的魔法,僅此而已,沒有像梅潔爾姐姐的《螺旋化身》那樣能夠殺死《神》的魔法。這是賭上曆史命運的唯一一次機會,擔任刺客的人必須滿足三個條件。一,即使是《神》的再演魔術也能完全抵禦;二,能夠被魔法喚到你的身邊;三,足夠強大,能夠戰勝再演秩序本身的自衛本能驅動下的武原舞花的身體。」


    世界昏暗無光。


    「無恥!……求求你別說了。」


    「你和『那個人』的關係應該已經很不錯了吧?」


    絆的下巴顫抖不止,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人能給她任何幫助,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絆自己。


    最後,還是無法忍耐的絆先開了口。


    「……送到《增幅器》所在的人類滅絕的時代以後……『那個人』會怎麽樣!還能迴得來嗎?」


    絆自己的淒聲大叫,讓她沒能聽清幼童『絆』的迴答。不過她已經知道了答案。人沒辦法孤獨一人活下去,哪怕獲得勝利,在暴屍荒野之前也隻能當一個全世界唯一的可悲流放者。


    或許,如果破壞再演世界,就不會再有人被再演幹涉把人生攪成一團糟。但她還是覺得,『她們』是在把沒人願意做的工作強行推給自己。


    「我明明隻是想要獲得幸福而已,結果卻非得做這種事,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就算成為魔法使,也根本沒法獲得幸福啊!」


    她身心俱疲,已經幾乎沒法再靠自己站穩了。


    如果從她們相遇開始直到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件事,她寧可重新迴到那個時候。隨後她便不禁覺得,人類恐怕怎麽也不可能戰勝再演大係。


    因為,再演大係魔法,正是這種想要讓過去重來的願望催生出的救贖形式。


    隻不過,即便如此,絆還是在一次次受到背叛後重新站起,變得更加倔強。她想通了,不管怎樣,也絕對不想變成自己一個人偷偷抹著眼淚入睡的可悲女人。


    「『各位』是打算把誰都不想背負的願望強行推給我吧。……既然如此,我做不做暫且不論,要請人辦事,『各位』難道不是應該最起碼先幫忙實現我的願望嗎?」-


    武原仁身處黑暗之中。


    他已經習慣了什麽都看不見的狀況,確認感覺不到有明確的危險後便做了一次深唿吸。口腔和氣管沒有感到有空氣進入,無法確定有沒有吸進來什麽東西。不止如此,甚至都沒有內髒和肋骨擴張開來的最基本體感。


    但他還是試著想象自己活動身體向前行走,相信自己正踩著地麵、腳底確確實實和地麵貼合在一起、雙腿也正在擺動。


    他覺得,對這種仿佛死亡前一瞬間的無所憑依感的恐懼,就和徘徊在夢與現實的夾縫中類似,隻是一種空虛罷了。


    因為仁至今為止的人生,就總是走在如同死亡本身的黑暗之中。


    他相信自己不是在溺斃,而是更接近於在前進。他也漸漸變得能夠思考了。


    《螺旋化身》發動之後立即變成這種狀況,很可能是由於魔法的影響。既然如此,說不定隻要使用魔法消除就能夠迴到原先那個正常的世界。


    他忽然想到梅潔爾,又感到非常不安。如果消除魔法,就算他自己能夠迴到原來的地方,但在場的其他人又會如何呢。絆的話,再演大係應該不會允許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發動了《螺旋化身》的少女就很難說了。


    在這一片連自己是否在唿吸都不清楚的黑暗中,不安幾乎將他壓垮。


    他伸出手去——因為沒有任何感覺,他甚至都無法確定自己還有沒有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有力氣去抓住自己的珍寶,也相信自己的手能夠觸及到少女的所在之處。


    他向自己質問,梅潔爾真的還需要自己嗎?她已經用自我圓環防禦基本克服了至今為止一直由他來填補的防禦力缺陷。他懷疑自己的手會不會已經成了累贅。但隱約中,他似乎感覺到了一股熱量。


    明明喪失了任何感官,但他還是相信那是與他徘徊在同一片黑暗中的梅潔爾的體溫。


    他嚐試推測要如何發動魔法消除才能將少女帶迴去。在他還是《公館》訓練生的時候,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曾經把自己關於魔法消除的理論告訴過他。魔法消除,就是一種將魔法使通過觀測強加給這個世界的異世界法則《魔法》,從這個世界上剝離出去的魔法。魔法消除可以無視時間流的限製剝離魔法造成的變化,因此存在追溯時間的作用。但是,一旦混雜了這個世界固有的自然法則,就會產生名叫追溯阻力的魔法現象,使得剝離變得更難。


    當時,他覺得魔法消除就是一種把其他魔法用橡皮擦掉的魔法。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就像是用圓珠筆寫下的文章,而魔法是用鉛筆後來寫上的文字,所以魔法消除可以隻清除這個世界上的魔法。


    和魔法使戰鬥過後,他才明白他的第一直覺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但不管怎樣,這個突然將他吞沒的異常狀態,就類似於魔法塗遍了世界,他相信隻要不停地使用橡皮擦,他熟知的世界一定還會重新出現。


    他雖然無法引發奇跡,卻可以將毀壞的秩序變迴他所知的樣子。


    仁相信自己一直以來生活的世界。


    於是,世界展開了。


    安裝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電燈閃爍不停。仁迴到了《豎井》底部、《音樂廳》的觀眾席。


    他的右手感受到了急切的熱量。矮個子的黑發少女正和他兩手相牽。


    梅潔爾光潤的臉頰染上一抹紅色。他覺得胸腔深處像被狠狠勒住,不禁用力握緊了她的小手。傳遞而來的血的溫度實在是過於鮮明,仿佛他們的血管都連在了一起。


    「梅潔爾,你沒事吧?」


    「……老師,就算時間都毀掉了,我還是找到了老師。」


    她的聲音十分鄭重。仁能夠明白,這在她心中是最重要的,她也想把這種感覺分享給他。


    「我也感覺到你在我身邊了。」


    現在迴想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能感覺得到。他不禁產生錯覺,仿佛他們相牽的手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待在彼此身邊對於他們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因此答案早就已經得出。


    「老師,全都結束了嗎?」


    「不、……不好說。舞花應該已經被送到未來了。我們失敗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挽迴的餘地。」


    《豎井》正在震動。說是地震又很奇怪,搖動的方向淩亂無章,原本的時間並沒有發生這種狀況。而且還在變得越來越激烈。


    仁環視四周,他正站在舞台旁邊。絆捂著脫臼了的右肩伏倒在地。


    艾蕾諾爾和安潔洛塔不見了,應該還在那個時間破碎的世界裏沒有迴來。隻有琉琉的身體孤零零地躺在遠處。


    「還有人嗎!」


    他抬高聲音。當然不可能會有《聖靈騎士》能承受他現在的魔法消除,塹壕裏的聖騎士也全都消失了。


    絆抬起頭來,眼淚止不住地淌過臉頰。


    「小絆,你肩膀沒事吧?」


    仁彎著腰靠近過去,抓住她還沒法動彈的胳膊,試著將脫臼的關節接迴去。絆疼得發出一聲輕叫,痛苦讓她的眼中重新有了力量。


    「武原先生,我……對不起。」


    「我們得快點逃。剛才的魔法可能扭曲了這個地方的結構。」


    震動聲越來越響,仿佛他們掉進了大鼓的內部。《音樂廳》在戰鬥中受到損傷的天花板也開始落下碎塊,足有人類上半身大小的石塊紛紛墜地,四處崩濺。


    仁停止魔法消除好讓其他人使用魔法應對石塊。神音大係以聲音為索引引發魔法,在如此規模的紊亂空氣震動下,沒有發生任何神音爆發,說明這裏已經沒有任何神音魔導師了。


    「嘎啊啊!」


    才剛剛站起來的絆,又在仁旁邊像是喉嚨被掐緊一般大叫。


    盡管梅潔爾破壞了神人遺物,但舞花被送到未來成為《增幅器》、再演秩序得到了強化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而絆又像《降臨》之前、被『未來』當作魔法增幅裝置利用時一樣,再次成為了世界唯一的再演魔導師——《神人》。所以她現在又承受著無比強烈的再演幹涉。


    頭腦冷靜下來後,仁便明白了現在已經是束手無策的絕望狀態。他、梅潔爾和絆雖然都還活著,但沒有任何辦法繼續和再演秩序戰鬥。舞花告訴他的最後決戰已經失敗,現在他連哪怕一點點線索都沒有。如果再沒有任何手段,那麽或許真的大局已定,他們的失敗已經不可逆轉了。


    他一迴頭,看到在戰鬥中多少受了一些傷的梅潔爾正皺著眉頭。


    就在他有些擔心想要開口的時候,她扭動纖細的脖頸搖了搖頭。


    「不行,轉移被封住了。……他們估計是想把我們活埋在這裏吧。」


    牆壁和天花板的震動終於把電燈也震碎了,周圍徹底陷入無光黑暗。梅潔爾同時點亮了十個西瓜大的碎石塊充當光源。


    「能用魔法把天花板打穿嗎?」


    「實在沒辦法的話可以試一試,不過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之前有的流彈在天花板上打出的傷口將近有五米深,天花板肯定比這還厚得多哦?」


    《豎井》是推測深度接近四千米的巨大設施,按照這個標準,《音樂廳》的天花板厚度或許達到了五十米甚至一百米。


    然而,在他們根本沒有預想到的方向出現了缺口。


    牆壁的一部分突然被順滑地推了過來,一塊邊長足有三米的立方體石材,像氣球一樣輕飄飄地移動,滑到了觀眾席之中。


    仁仔細觀察狀況,結果看到一個身穿布滿汙泥的黑色大衣、整個人都受到嚴重磨耗的男人探出了臉。


    「這是哪?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這樣的設施?」


    這個怎麽也擺脫不了小人物氣質的男人名叫淺利凱茲,和仁有著斬不斷的難解之緣,是一名三十五歲的相似魔導師。


    凱茲一看到仁就十分厭惡地皺起了臉,這個身為英雄《近神者》葛蘭雙胞胎弟弟的男人和仁脾性不合。凱茲不高興地說道:


    「有你在,就說明這個地方很危險吧。我要迴去了!」


    「剛一出現就馬上要跑嗎!」


    「凱茲大人!這裏是出口嗎?」


    一個滿懷欣喜的柔和中性聲音響起。從牆上打開的洞穴另一頭,出現了一位渾身沾滿灰塵的女仆。


    「你們的小日子還挺和美啊?」


    「你怕是不懂吧,我可是被那個《雷神》追殺,有好多高位魔導師都盯上了我的命。」


    不過仁從他裝模作樣的口吻中發現了出口的線索。


    「等一下,你被人追殺逃跑、這裏是出口——你們是就這樣一路挖到這裏來的嗎?」


    封印魔法轉移的魔術存在有效範圍的限製,也就是說,隻要走出去、或是利用各種辦法移動到封鎖範圍之外,就能從那裏使用魔法轉移逃走了。


    隨後仁想到了一件事,向梅潔爾使了個眼色。相似大係的魔法治療,即使是受了真正的致命傷的人,也能一瞬間完全治好。


    然而,少女強勢的上挑眼低垂了下去。琉琉·梅路路的生命圓環已經徹底消失了,魔法也再無迴天之力。


    不論他們如何抵抗,現實也不會改變。盡管他們想要跨越過去的自己,世界卻還是一成不變。


    但是,仁才剛剛開始堅持自己的信念,接下來隻要他還活著,他就會走在這條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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