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原仁把發現國城田的消息通知警方後,立即就因為警方的要求被調去勘驗地下鐵。由於警方一心堅決想要自己收拾恐怖分子,因此把《公館》屏除在現場之外。


    警察探查地鐵隧道的工作陷入膠著,因為這個世界的人類隻要一靠近就會引起魔炎,魔法使輕易就能察覺有人接近。可是警察在逮捕嫌犯時要盡可能避免傷到人犯,用這種做法想要緝拿到魔法使簡直難如登天。在這種情況下,警方願意讓《公館》的人員進入地鐵隧道的原因,並不是要藉助專家的力量,而是為了犒賞仁發現國城田的行蹤。搭載著恐怖分子與核彈的幽靈地下鐵列車是屬於警方的管轄範圍,依現狀來說,警方也不會讓仁他們《公館》的人靠近這裏。


    仁走在地鐵隧道旁邊,與雙軌鐵軌保持一段距離。因為身邊沒有魔法使隨行,所以他隻有用一把手電筒照明。靠著一束細長的燈光,仔細檢視魔法使有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與仁在一起的同伴,像在批評懷斯曼公司的無能般,低聲喃喃地說道:


    「不曉得魔法使為什麽要挑地下鐵做為決戰的場地。不管是地下鐵還是路麵電車,鐵軌本身的軌距不是窄軌就是寬軌。就算要用電車搬運炸彈,既然要炸,當然是在地麵上引爆核彈死傷才更慘重嘛,真是不合常理。」


    溝呂木京也雖然也是《惡鬼》,不過他是個變態科學家,而且還是魔法研究領域的一大權威。因為實際進行觀測就會破壞魔法,所以他隻依靠思想實驗去探究。《公館》看上他這一點,所以把他挖角過來擔任特約學者。為了充分享受研究生活而努力鍛煉身體的他身材高大,體格精壯,那顆頂著運動員式短發的腦袋與頭上戴著的頭燈搭配起來簡直相得益彰。


    為了不迷失在黑暗中,仁心裏總是有他自己的答案。


    「懷斯曼那些人也是魔法使,所以想要待在沒有人會看到的地方。他們最怕被人觀測到,要不是行控中心隻能監視每個管理區域有無車輛行駛,他們或許連行控中心也占了。而且核彈本身很可能是利用神音魔術引爆,在地底下動手就不用擔心魔法會被消除了。」


    空氣的震動聲從漆黑隧道的另一頭傳來,有地下鐵班車過來了。


    在直徑不到十公尺寬的窄小管道中,地下鐵列車的存在顯得很有壓迫感。密閉空間裏的空氣運動把八節車廂總重超過一百五十公噸的電車與兩個成人的重量差距如實呈現出來。


    噪音、氣流與大鐵塊的存在感,如同一陣狂風暴雨般疾穿而過。仁彷佛整個人貼上牆壁,列車通過的餘波未平,讓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溝呂木一臉沒事的模樣,拿起手電筒,將光照在隧道的牆壁上。


    「原來是這樣。帶頭的是那個王子護,我還以為他會針對魔導師公館人手不足的弱點,同時攻擊多點目標。基本上還是打持久戰是嗎?」


    說完之後,兩人又跟著手電筒的淡淡燈光邁步走下去。仁認為王子護沒有足夠的把握在正麵對決的情況下擊潰《公館》。《公館》最大的弱點就是戰力單薄,完全依賴僅有的七名專任官。隻要他們全員殉職,《公館》的機能就會徹底癱瘓。王子護身為仁與其他專任官的前輩,百年來一直馳騁戰場,他自然清楚這一點。所以狩獵魔導師中隊利用地下設施四處躲避的戰術,即代表他們沒有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戰力。


    一想到公館,仁就擔心起京香的安危。她一直很在乎公館與警方之間的合作關係。


    「十崎事務官有說什麽嗎?」


    「她沒事,隻是說了武原小弟不該對國城田開槍。我記得她在會議室裏亂發脾氣罵了一頓,重點是這樣:『現在警方正在防範恐怖分子,而且還因為警備局長狙擊事件而神經緊繃。要是被人看見,武原小弟可是會害警方陷入大混亂。』因為還不習慣,就連十崎事務官都被浜小弟殉職的善後工作搞得焦頭爛額。她是不是第一次處理《公館》職員的殉職事宜?」


    溝呂木對政治與人的生死似乎沒什麽興趣,談論起來語調毫無變化。


    仁想起來這是京香進入文化廳工作兩年半以來,第一次有《公館》職員殉職。京香曾說,他的判斷思維和魔法使那一套很像,讓原本一直認為自己比《鬼火》東鄉或是八咬誠誌郎還像一般人的仁大受打擊。


    「抱歉,浜叔的事情之後再讓我好好想想。同一個職場的人殉職,我怎麽忘這件事呢?是不是因為我最近老是掛念著魔法使的問題?」


    「自從九年前你抱著武原舞花過來之後,就一直活在『夾縫』中。不是魔法使也不屬於人類,或許這就是武原仁的生物價值吧。」


    溝呂木三言兩語就把仁的人格價值完全推翻。可是溝呂木以惡鬼之身研究一旦觀測就會消失的魔法,這件事同樣也充滿矛盾。魔導師公館立足於魔法使世界與人類社會之間的曖昧分界線上。所以公館在與魔法使打交道時還能代表人類社會,一旦牽扯到像警方這種屬於這個世界的常識問題,他們就會暴露出不同於一般人世的異樣風貌。


    這兩個天理不容,連悼念往生者都不會的人,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鐵路甬道裏走著。


    兩人的腳步聲在周遭如同地下墓穴般潮濕的空氣裏迴蕩。


    魔法學者把頭燈的燈光照在隧道的天花板上。


    「先不管這些了,你看看那個。」


    「那是什麽?是他們用魔法挖的嗎?好像挺深的,看不到底部。」


    天花板上溝呂木指出的位置,有一條大約三公尺寬的巨大裂縫。黑暗的深穀在潛盾施工法開鑿的完整圓筒上方,開了一個又深又寬的口子,就像是能夠吞下一整個人的巨大口腔。


    「我聽說警方好像在隧道裏到處架設攝影鏡頭,想用間接消除能力逼魔法使無路可逃。這些鏡頭都被懷斯曼的人一一破壞掉,而且還留下這個裂縫給我們啊。」


    接著公館特約的魔法學者好像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情,掩著嘴笑了起來。


    「什麽事這麽好笑?」


    「真是有趣,果然應該常到現場來走走!看看那條裂縫。要是核彈一爆炸,地麵受到強大的壓力,就會從那條裂縫裂開。然後核能加熱過的高溫噴射氣流會因此衝到地麵上,把地麵上的都市全部燒光。受到放射線汙染的粉塵也會大範圍擴散開來,造成極大的傷害。不,施加在地表地盤的壓力會造成大地震,這部分的災害也不可小覷。」


    「簡單來說,懷斯曼那些人在這條裂縫底下引爆核彈也能達成他們的目的是嗎?他們每多挖一條相同的裂痕,情況就越來越危及啊。」


    一股怒氣從肚腹勃然升起,仁忍住沒有發作。溝呂木都老大不小了,還跨過鐵路到處跑來跑去,拿著小型數位相機從各個角度拍攝這條具有攻擊意義的裂縫。


    「武原小弟,你還不了解這條裂縫真正的價值啊。你說的沒錯,他們既然可以從挖了裂縫的地方攻擊地麵,防備方需要注意的地點也會大幅增加。就算隧道在地下二十公尺深的位置,隻要朝地麵挖個十六、十七公尺深的大洞,核爆的破壞力就能輕易衝到地麵上。不過呢,這條裂縫的真正價值不在這裏──他們在逃跑的同時還能進行這麽大的工程,你不覺得這種土木技術很了不起嗎?」


    比起核爆造成的以數十萬人為單位死傷,這個變態科學家更沉迷於調查裂縫的表麵上做過何種處理。由於上午發生警察幹部遭到狙擊的事件,現在警方在地下部署人力戒備的名目已經改變。他們不得不老實供出現在有恐怖分子正在活動。


    那群懷斯曼的魔導師潛伏在如血管般布滿整片都市的地下迷宮裏,讓仁感到強烈的不快。


    「你認為懷斯曼的狩獵魔導師中隊是些什麽人物?今天我碰到的狙擊手技術很高超,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可是昨晚把那兩個刻印魔導師打成蜂窩的辦事手法又粗糙無比。那些人的程度為什麽那麽參差不齊?」


    溝呂木對他沒有興趣的問題反應一向很冷淡。


    「找一個科學家問戰術方麵的問題,我也答不出來啊。我隻知道這次狩獵魔導師中隊施展的魔法裏,就是這道裂縫第一次讓我感到興奮。」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人在魔法使中屬於『弱小』的一群嗎?」


    「武原小弟,你也是經過王子護的鍛煉培訓起來的人,應該很了解他的做法吧。厲害的魔法使不但少見而且大多不能信任,所以不用勉強去找。隻要磨練弱小的魔法使,不足之處用道具彌補就好。王子護其他還說過什麽話來著?」


    仁所熟知的王子護豪森是一個相當奇妙的人。他用那隻獨眼放眼未來,同時也在探索要如何定位自己與曆史之間的關係。仁以前在與這條地下鐵隧道相連的武藏野迷宮接受那位老師的鍛煉,好幾次差點連小命都沒了。身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讓他記憶中的光景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腦海。


    「《預設階段preset》──預先展開防禦魔術,然後施展誘導魔術或是破壞敵方防禦,好讓接下來的攻擊魔術可以打中敵人的先行準備階段;《投射cast》──射出魔法,癱瘓敵方戰鬥力;《應對react》──在敵人發出的魔法打中之前進行閃避或防禦。大概就是這些吧。我去了半條命學到的,全都是具體的戰鬥方法,可不是什麽理論。」


    訓練生時期原本一無所能的仁,在恐懼與痛苦的夾縫間學到魔法戰鬥的基礎。因為他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為了活用這項特質,王子護對他的要求是「要把自己當成《魔法使》而不是《惡鬼》看待」,專門使用《破壞魔法的魔法》。王子護把惡鬼的魔法消除能力當作封殺所有魔法的最強《應對react》手段,加進魔法戰鬥的步驟裏。因為仁永遠無法獲得《投射cast》火球或是閃電之類的奇跡力量,所以之後王子護又傳授他用槍的技巧做為替代品。


    「他好像也說過,魔法使的魔法最應該用在提升機動力上。其次是防禦,攻擊的必要性最低。他說,既然槍械隻要扣扳機就能殺人,用魔法攻擊根本就不合理。那家夥每殺一個犯了致命錯誤的魔法使,就會像發牢騷似的,在屍體旁邊上起課來,講解這個人是怎麽死的。啊啊,可惡!我又迴想起來了,真是不舒服!」


    倘若用槍械取代《投射》,魔法訓練隻針對其他兩項進行鍛煉,培育魔法使士兵的學習效率就會提升。仁認為狩獵魔導師中隊身為一般魔法使,實力不強的說法確實是一針見血。可是實際上交手難不難纏,那又另當別論了。


    溝呂木用指甲抓抓頭,強調地說:


    「要如何開拓魔法使與人類之間的『夾縫』,這種事情交給我們魔法學者來想辦法好了。實務專家想出來的辦法既單調又缺乏令人驚豔的創意。王子護的方法實在太無趣了!」


    地下鐵路線和連接魔導師公館本館的地下戰壕群不同,不屬於黑暗迷宮。頂多隻要走兩公裏就會走到下一站。從黑暗的隧道來到燈火通明的下一站月台,然後又再度進入黑暗深淵前往下一個光明照耀的地方。黑暗與光明一再周而複始,這就是都心中樞區域地下的節奏。


    仁一眼就看到月台上穿著製服的警察。想要搭乘地下鐵的乘客站滿月台,正在等待下一班列車進站。群眾的臉上不再像原本那樣毫無防備,緊張的視線四處張望,好像在提防什麽似的。仁與溝呂木都非常熟悉,那就是人們陷入深沉的『恐懼』時的模樣。


    看見螢光燈的照明,仁就像先前剛開始探索地下鐵路時似的,關心起人類社會的事情來。


    「我沒有把浜叔的事情對梅潔兒說得很明白,公館本館有人告訴她了嗎?」


    「刻印魔導師是你的,我怎麽知道?」


    《公館》不是那種有單獨部門專門管理車輛的大型政府機關,所以浜勝彥的辦公桌就在昨天梅潔兒寫暑假作業的事務所裏。他是高官專用公務車的司機,所以仁沒有坐過他開的車。可是仁認為因公殉職的浜勝彥在公館的資曆可能比自己還久。他常常穿著筆挺的西裝打掃車內清潔,個性也很有教養,從來沒看過他對任何人發脾氣。直到人都死了,仁才想到其實他也很疼梅潔兒,不禁反省自己不應該這樣無情冷淡。


    「人命的喪失好歹也算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吧。」


    仁之所以萌生這種想法,是因為浜勝彥隻是普通員工。他們是魔導師公館中最接近人類社會的人,仁希望他們的死亡能夠受到人道的處理。雖然這種念頭隻是他的一廂情願,但他不希望普通員工的死亡,和那些人數眾多的刻印魔導師一樣受到漠視。


    溝呂木好像覺得頭燈很礙事,在地下鐵的乘客看到他們之前把戴在頭上的頭燈連同橡膠束帶一同扯了下來。


    「如果真有必要,你乾脆從月台打個電話去問。倫理道德可不是我的專業。」


    就算仁戰死沙場,除了八咬誠誌郎以外的專任官,都會把他的死認為是理所當然。甚至是《公館》命令他們追殺仁,八咬以外的其他人都會毫不猶豫地來取他性命。話雖如此,仁為了幾乎從未謀麵的浜勝彥之死感到遺憾是他個人的自由,而且是出自真心,並非偽善。


    地下鐵車站的月台近在眼前,光亮往暗處傾泄而來。登上生鏽的階梯後,那裏就是魔法使潛藏的迷宮與地上城市之間的『夾縫』。這個站台就是正在工作的上班族、學生以及暑假遊客們日常生活的環境。人們在無意間踏入魔法使世界與仁他們世界之間的『夾縫』裏,仁覺得這是兩個世界互相比鄰的希望,他相信無可挽救的悲劇與他們的日常生活『總有一天』可以在一個像車站月台般充滿光明的地方互相調和。隻不過仁現在所能做的,就隻有擊殺『總有一天』將要與他們攜手的對象。


    車站廣播響起,將要把他們送往下一站的列車就要進站了。


    仁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他想要和那個與他一起演出一出出悲喜劇的小魔女說話-


    「我告訴你喔,老……呃,沒什麽事……我說啊,要是你聽了現在這個情況一定會覺得心髒怦怦跳。」


    鴉木梅潔兒手上端著手機,臉頰上微微泛出一絲絲笑意。


    可是在電話的另一頭,武原仁話說到一半又停頓下來。她的老師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要如何把中斷的話題接續下去,結果還是像一如往常,決定把問題拖到之後再解決。


    〈沒事,還是算了吧。等我迴去之後再慢慢跟你說。〉


    「怎麽了?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嗎?老師好奇怪喔。事務所的人感覺也怪裏怪氣的,問他們有什麽事也不告訴我。」


    〈下次見麵之後我再告訴你吧。〉


    說完之後電話便掛斷了,手機上顯示通話時間是兩分四十五秒。這通電話既短又沒講到什麽話,讓梅潔兒心生嫉妒,不曉得為什麽男人都那麽喜歡炸彈。


    「……那通電話就是你『喜歡的人』打來的嗎?」


    占據十崎家客廳中心的下凹式被爐桌旁,寒川紀子正坐在仁平常坐的位置上,脫下鞋襪的雙足前後搖擺著。


    梅潔兒蓋上手機蓋,將其輕輕捏在掌心。原本心底的怒氣就要爆發出來,可是一聽見『喜歡的人』這句話,從心髒中流出的血液莫名變得甜絲絲的。


    「今天已經降格成『想懲罰的人』了。誰叫他向人道謝的時候隻是隨口敷衍,還把女孩子丟下,自己跑去工作。」


    上午的狙擊事件之後到現在隻過了兩個小時。因為武原仁允許梅潔兒出去玩,本來她都要出門了,結果這次又加了一項限製條件,要她待在十崎京香立刻就能迴來的地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才把寒川紀子叫到距離公館本館徒步十分鍾的十崎家裏來。


    「話說迴來,這個家好大。這裏隻有你、昨天那位倉本姊姊還有那個叫做十崎小姐的人住嗎?十崎小姐這個人怎麽樣?個性很溫柔嗎?長得漂亮嗎?」


    因為受招待到別人家拜訪,所以寒川班長特別打扮,身上穿著雅致的蕾絲襯衫,搭配一件顏色從草莓色漸變成紅色的裙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尾鰭搖搖的金魚,非常嬌俏可愛。


    「京香個性不算溫柔,可是她會依照大人的判斷幫我們做很多事。雖然大家彼此都知道該用什麽方式相處會比較好,也滿輕鬆的。可是每次隻有我和她的時候,就會不知道該聊些什麽。」


    十崎京香二話不說就答應讓寒川紀子進家門。梅潔兒知道這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又像昨天去地下戰壕探險那樣跑到外麵去。隨後她似乎覺得看透照顧自己生活的人有欠禮貌,又補了一句:


    「可是她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喔……應該是吧……」


    梅潔兒在魔導師公館的地位比較像是一隻人見人愛的寵物。大人們明知這種扭曲的寵愛會讓少女感到焦慮不安,卻無力去改變。


    寒川那雙隱藏在無框眼鏡之後的眼眸,有時會對梅潔兒露出關懷的眼神。


    「她那樣……算好人啊?」


    「她是好人啊。雖然她待在家裏就要喝酒,但還是會乖乖迴家……………………六日都要工作,又沒有男朋友。像這樣……漂亮得莫名其妙!真教人不敢相信!明明長得好看又有女性魅力,可是全都派不上用場!世界怎麽這麽不公平,為什麽真正需要的人沒有那種資源,反而給了像京香那種不懂得珍惜的人?如果我有那種多到滿出來的女色魅力,隻要一天,就可以讓一個人的人生徹底墮落啊。」


    「鴉木同學想做什麽?你的眼神好嚇人,你想做什麽?」


    直到現在,小魔女還不知道浜勝彥殉職的消息。梅潔兒是第一次遇到有《公館》的職員死亡,所以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人告訴她。公館的職員不願在最困苦的時機,前去試探他們給予特別待遇的刻印魔導師女孩知道同僚死亡會有什麽反應。大家內心都很清楚,這隻是一種欺瞞,他們明明對大量的人命死傷視而不見,卻獨獨讓梅潔兒一個遠離死亡,還自以為是人道溫情。


    「啊,這東西是什麽……男人的襪、襪子?」


    寒川班長把塞在沙發底下的黑色紳士襪拉出來,滿臉通紅。那裏是仁平常坐的位置,武原仁隻要一喝醉就會把襪子脫掉,塞在那裏。


    「鴉木同學,你剛才說隻有三個女生住在這裏…………」


    手上拎著襪子的寒川感受到赤裸裸的男性生活氣息,重新抬了抬無框眼鏡。十崎家的客廳是以玻璃窗分隔陽台的內外,所以采光良好。寒川紀子好像找到什麽世紀大發現地對著陽光拉開襪子。她講話越來越口齒不清,視線轉來轉去飄忽不定,不曉得為什麽眼眶裏還泛著淚光,那樣子真是今年夏天最可愛動人的模樣了。


    「難、難、難道鴉木同學喜歡的人……也一起住在這裏嗎!?」


    梅潔兒很想知道她的這個朋友墜入妄想的無底深淵時,到底會露出何種表情。


    「是啊。」


    「為、為、為什麽你笑得這麽燦爛!我、我……我可是班上的班長耶!」


    寒川同學擺出六年一班班長剛正不阿的神情,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還重重嗆了幾下。


    同時麵臨可悲與可喜之事的小魔女還不知道,武原仁沒能說出口的事情是什麽,眼神流露出嗜虐的柔光。


    「剛才那通電話也是『親愛的』說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嗯?你在想像什麽?說說看啊,想到什麽淫亂的事?你的想像一定很糟糕,竟然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梅潔兒腦海中的一隅思索著仁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麽。她最先想到被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綁架的倉本絆。但是撇開心情上的不安情緒,她身為高位魔導師的本能反而是對絆的存在本身感到『恐懼』。魔法世界受到扭曲的自然法則影響,而所謂的魔法,就是魔法世界之人與生俱來擁有的一種本質,應該不可能有活了半輩子才突然學會魔法的魔法使。而且魔法使本來一定要懂得原理才能控製魔法,《協會》之所以在這個他們蔑稱為《地獄》的地方持續進行研究,就是因為如果沒有原理的累積就不可能發展出精深的魔法。絆有時候還會施展出高級魔術,好像與生俱來就懂得如何使用。這就好比不懂言語的小嬰兒還不識字,就能寫出詩詞小說,是一種非常異常的狀況。


    那個家事萬能但是功課差勁的倉本絆不是仁在電話裏想說的事情。梅潔兒認為要是她真的有什麽萬一,仁絕對沒辦法忍住不說。


    寒川紀子手上緊握著仁的襪子,用堅定的語氣大聲說道:


    「那個被鴉木同學毀掉一生的人太可憐了!」


    她隱藏在無框眼鏡後的雙眸眼神非常認真,拿著男用紳士襪的細嫩手指上一點傷痕都沒有。看到這樣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孩,手上抓著充滿家事氣息的換洗衣物,梅潔兒感覺一道電流竄過背上。


    「……今天我想開一場攝影大會,專門拍你羞羞臉的照片。」


    「你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做什麽!?」


    事情來得毫無頭緒,寒川紀子根本莫名其妙,小臉蛋紅通通的。她的手就像其他生物地不停揉捏仁的襪子。


    「為什麽你自己看不出來自己有多麽淫亂?把一個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人的氣味一個勁往身上抹,你到底想把自己搞成什麽德性?」


    「我對襪子才沒有興趣呢!」


    寒川紀子大叫一聲,扔下手上的襪子。梅潔兒打開客廳的櫃子,拿出十崎京香的小型數位相機,用曬成小麥色的細小手指按下電源開關。就在寒川紀子憤然站起身的那一刻,梅潔兒按下快門拍了一張照片。再也不會迴來的一瞬間就這樣被鏡頭捕捉下來,留在相機裏。


    「嗯?你是第一次像這樣被人拍照嗎?身子都僵住了耶,我沒騙你喔。來,讓我再拍一張……還露出那種表情,那麽喜歡被人拍照嗎?把你在學校裏隱藏在那張冷靜麵貌底下,翻騰高張的事物赤裸裸地展露出來吧!」


    插圖008


    在梅潔兒注視的相機觀景窗中,寒川紀子扭動身子,百般閃躲,就連襯衫底下的胸口都染上一層暈紅。她的肌膚在逆光下雪白生輝,柔軟的寒毛像金色羽毛似的。


    接連被拍了第二張、第三張照片後,寒川莫名地在意起眼前的相機鏡頭,雖然神情很不自然,但還是認真地嚐試想要做表情。


    「…………鴉木同學,我們在第一學期雖然發生過很多事情,可是當我和爸爸媽媽討論過後,他們說我和你這樣或許也算是朋友。」


    夏日的陽光無聲無息地灑落,時間彷佛停止了,萬物都在等待梅潔兒的迴答。


    如今的小魔女就像是一隻雛鳥,從孤寂的鳥巢跌落到地上,了解到森林是多麽遼闊。她置身在這個被蔑稱為《地獄》的世界,先是側著腦袋然後又低下頭,像在確認何處才是自己真正歸屬的地方,接著抬頭直接麵對寒川紀子。


    「……朋友…………這樣啊。嗯,你說的沒錯………這種感覺還不賴。」


    「既然我們是朋友,應該可以稍微試著好好相處……對吧?」


    可是原本麵帶微笑的異界魔女給朋友的第一件禮物,卻是苦笑的表情。


    「我認為在朋友關係裏,第一件得搞清楚的事情就是上下階級,決定是誰要屈服於另一方。」


    生長在一般家庭的寒川紀子這時才終於發現,鴉木梅潔兒認真的眼眸裏,那片混沌深沉得超出她的想像。


    即便東京此時正一步步邁向通往『恐懼』的懸崖峭壁,局外人的世界仍然還是光明燦爛。可是在午後的十崎家,某個人因為學到不該知道的事情,她的人生即將開始墮落-


    與此同時,一陣臨死前的哀號靜靜劃破囚禁著絆的地底深淵。一條生命口吐血沫,失去力氣的身軀轟然橫倒在地。


    絆站在分配給她們的昏暗破屋的廚房裏,圓睜的雙眼隻能看著地上的屍骸。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一頭牛一命嗚唿。


    絆無法理解,好好準備的午餐怎麽會變成這副慘狀。一隻如同工藝品般細致的雪白膀子從絆身旁床台上躺著的一團毛毯裏伸出來。神和瑞希的白皙肌膚與黑色長發看起來就像是行走於陰陽兩界,與昏暗的地底相當搭配。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她總是在為絆加油打氣。


    「…………沒事的……」


    瑞希的自我療愈魔術花了一個晚上讓傷口愈合,也是她用魔法變出這頭牛來。《魔獸師》能夠召喚出任何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自然現象,即便是像哺乳類這種構造複雜的生物也不例外。可是弱點在於牛肉並不會以肉塊的形式出現,必須自己動手宰割。


    懷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在崩垮的住家門外,槍口一枝枝排列,把兩個女高中生團團圍住。因為他們除了地下世界之外對其他事物一無所知,從來沒看過牛的實體,也因此差點沒讓他們發覺,這兩名女高中生其實腦袋很不靈光。


    雖然一身製服被乾涸的鮮血染成暗褐色,頭發也都鬆開了,可是好友麵帶羞澀的表情就算看在同性的眼中還是超級可愛動人。


    「我想起來了,記得我和神和同學第一次見麵,也是我被魔法使抓住的時候。這次有神和同學和我在一起,情況還不算太糟。」


    疲憊不堪、渾身是血又惴惴不安的她們彼此對看一眼。絆覺得笑意湧上心頭,笑了出來。瑞希好像對這樣的氣氛感到很滿足,也靜靜地對絆報以微笑。


    絆從王子護豪森口中聽他述說應該如何戰鬥,而此時她們也正被槍口指著。雖然情況不甚樂觀,但隻是看到瑞希傷好之後醒過來,絆就覺得好像一切都沒事了。


    相反的,她不了解王子護為什麽要特地給予她們這兩個階下囚能夠安心的環境,心中暗暗懷著恐懼。


    「對了,必須趕快聯絡武原先生才行,他一定很擔心我們。」


    「………不能……聯絡《沉默》……」


    無論何時都把痛苦深藏在心裏的瑞希,帶著沉痛的神情撐起身子。絆迴想起地上世界那令人懷念的餐桌光景,趕忙看向好友的臉龐。


    「怎麽了?我一開始還以為武原先生很可怕,可是他是個好人啊。」


    問題是瑞希帶著不滿的語氣,低聲喃喃地說道:


    「……《沉默》他…………看你的眼神……很下流……」


    「咦、咦?才、才沒有這迴事!對武原先生來說我又不是那類型的對象,完全不是的!」


    「………他絕對……想用眼睛……把絆的身子……從頭到腳……盡情看個透……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鑄下大錯…………」


    或許是因為想不出什麽粗俗詞匯的關係吧,最年輕的專任官支支吾吾地說著。


    絆對這種事情了解的程度完全不愧對自己女高中生的身分。她的臉頰發熱,腦袋越來越慌亂無措,舉起兩手按住雙頰,額上也冒出汗珠。


    「武原先生不會做這種事啦!你、你這樣一說,迴去之後我都不敢麵對武原先生了。」


    絆彎腰蹲了下來,眼前就是瑞希美得令人畏懼的臉龐。她用溫暖的雙手緊緊裹住絆的手。


    「……有我……保護絆…………」


    絆覺得身上的血流都熱了起來,臊得渾身麻癢。隻見一個大約是小學生年紀的男生低頭看著她。


    「兩位姊姊,你們在做什麽?」


    他是這群持槍魔導師的隊伍裏唯一的少年皮耶托羅-特巴塔。


    「……我們……正在討論……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是、是啊。皮耶托羅小弟,你要是也有什麽事情想找人商量,就交給我們兩位姊姊吧!」


    「兩位姊姊,還說什麽商量,你們自己不是都已經落到不能再慘的地步了嗎?」


    絆竟然被見麵不過第二天的小孩子給搶白了一句。因為一連串毫無計畫的選擇而流落到這個地方的兩名女高中生連一句話都吭不出來。


    「我在想,如果要調理食物,還是少不了要有這些東西。可要感謝我喔。」


    絆打從心裏感謝這個幫忙她們削馬鈴薯皮的少年。為了正在準備食物的絆與瑞希,皮耶托羅小弟幫她們把小麥粉、砂糖、香料以及裝在小罐子裏的豬油抱來。於是絆用大量的馬鈴薯加上洋蔥泥、雞蛋與勾芡用的小麥粉做成麵皮煎鬆餅。雖然可以請瑞希用《魔獸師》的魔法生成青菜與雞蛋,但皮耶托羅拿來的香料,更重要的是還拿了平底鍋,著實幫了她大忙。


    「你幫了我好大的忙,我想多做一些分量當作謝禮,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吃。有沒有人討厭吃洋蔥呢?」


    香噴噴的氣味在陌生的黑暗城市裏傳香而去。絆從電視節目裏學到做法的小小德式鬆餅烤好後,黃色的餅皮上帶著些微焦痕,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


    黑膚少年也拿了一個用銅皮板手工敲磨而成的刨具幫忙削馬鈴薯皮。調理第一次看到的料理,似乎讓他樂在其中。


    「姊姊,怎麽你連他們的份也要做啊!真的很呆耶。」


    絆開始動手準備食物後,那些魔法使手中的槍械都垂了下來。雖然他們有時候聞到食物的香氣會有一點反應,仍然隻是遠遠地看著,沒有人走上前來。


    「我想這些分量應該可以給大家拿去當便當吃。」


    住家外頭監視的人數越來越多,可是在絆與她們之間或許仍然還隔著一條叫做『恐懼』的分界線。


    「我做了很多!所以……要不要來嚐嚐看……」


    雖然絆鼓起勇氣想要叫那些人,可是應該拉大的嗓門立刻就沒了聲音。她垂頭喪氣感到莫可奈何,隻是一個勁兒地多煎一些鬆餅出來。就算沒指望和他們打好關係,但是繼續這樣束手無策,絆很害怕日後可能又會和他們打起來。


    從施術者的動作中提取《索引》,唿喚奇跡的再演魔術,似乎與她的這個動作隱隱吻合。另一個世界突然在周遭展開,彷佛絆現在置身的這個地底住家才是一場幻覺。


    那是再演大係的魔法使所觀測到的扭曲世界。對再演大係的觀測者來說,世界不隻是她本身肉眼所看到的一切,同時也是一本以人類為文字的《書》。而這個魔法之《書》的頁麵徑自翻動起來。絆並沒有使用魔法,而是書寫在世界之《書》中的絆自身的文字──也就是未來的絆正強硬地把她拖向更加遙遠未來的她。再演魔術本來應該是幹涉《過去》的魔術,可是絆卻朝向《未來》墜去,毫無抵抗之力。受到牽引的再演觀測與距今過了好幾年之後的絆自身的《文字》重疊。


    未來的絆把留長的頭發攏起來用發夾夾住,露出頸項。臉上施著脂粉的她比現在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她所在的地方不是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十崎家,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住家。可是未來的絆仍然在打點廚房,迴過頭來有一張餐桌,仁、沒有多大改變的瑞希都已坐在椅子上等待了。就算在未來,倉本絆的世界似乎仍然與下廚這件事脫離不了關係。絆此時身在黑暗的地底,這段可能降臨的幸福未來更讓她感到心中暖洋洋的。可是她馬上就發現,代表梅潔兒的文字在那個《未來》並不存在,不論在魔導師公館周邊或是仁的周遭,哪裏都找不到她。驚覺到這件事代表的不祥意義,現在這個時間點的絆心中感受到的驚訝,傳遞到各個時期的她身上,所有的她都麵露愁容。


    絆無法控製的再演魔術敏感地對她的情緒產生反映,讓她觀測的再演世界又跳到帶著相同不安情緒、屬於《過去》時間點的絆身上。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總有一天』將會實現的家庭和樂融融的未來。魔法以殘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考驗著絆,接下來讓她看到的場景,是穿著國中製服的自己在廚房裏突然啜泣流淚的畫麵。當時還是國中生的她在家裏做菜給自己吃時,心裏常常會感到不安。再演魔法讓絆觀測到的那一天,擔任貨車駕駛的父親難得在家,過來關心她。如今不在人世的父親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給絆,對她說:「被人欺負了嗎?遇到有人欺負你的話,一定要告訴爸爸喔。」


    這一幕讓從未接受過正式訓練的再演魔術徹底失控。就如同之前絆被抓去《幻影城》時,世界之書以父親倉本慈雄為關鍵字,開始迅速地一頁頁翻動過去。絆有一股不分青紅皂白的怒氣襲上心頭,為什麽這個世界觀測世界形成的書裏存在這些書頁,把她的時間整理得這樣條理分明呢?


    「夠了,快停下來,我不想再看了!」


    絆本能地試圖把意識從她自己殘酷無情的魔法中拉迴來。那個時候魔法強迫她觀測父親在五月的黃昏時分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一想到又得再次親眼麵對那一切,絆就覺得害怕的不得了。那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王子護豪森雖然告訴她如何使用魔法戰鬥,可是再演魔法隻要出一點差錯,就會變成一種酷刑,永無止境地讓她目睹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而絆手中掌握的奇跡力量則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惡魔,在耳邊引誘她,要她重新改寫自己不喜歡的《過去》。


    魔法把倉本絆的人生在她眼前一起展開,幾乎讓她忘了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可是就在她被魔法整得七葷八素,精神都快要崩潰時,有人以溫暖的力量從背後支持她。《未來》站在廚房裏的絆,用再演魔術穩住了從那時的角度來看,應該是《過去》時光的現在的絆。那名女性或許克服了許多現在的絆根本無從得知的痛苦與困頓,就像素未謀麵的母親似地對她微微笑道:


    「不用在意我的事,盡管走你想走的路吧。」


    絆心想,『總有一天』也要成為像她這樣能夠與魔法自然共生的魔法使。


    「……絆…………要焦了。」


    神和瑞希幫忙用指頭靈巧地把平底鍋上的鬆餅翻過來。黃色的鬆餅表麵有大半邊烤焦,變成一片褐色。


    用來裝盛煎好鬆餅的盤子,是絆把瑞希變出來的竹葉稍微加工做成的。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材料全部下鍋,結果煎出三大盤薄鬆餅,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絆等人在家裏吃了一盤,剩下兩盤就叫皮耶托羅拿出去分給外麵的人吃。


    「大家都好傻喔。」


    皮耶托羅好像還覺得意猶未盡,伸手從盤子裏拿了鬆餅往嘴裏送。


    褐色肌膚的少女一頭金發輕搖,不放心地從住家外頭往裏麵張望。她是少年的姊姊安納斯塔夏-特巴塔。


    「姊姊,這東西非常好吃耶。」


    安納斯塔夏兩手捧著狙擊用的長步槍,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好像在說麻煩絆幫忙照看弟弟。絆根本不曉得這個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到地麵上做了什麽事。


    安納斯塔夏是第一個從家裏的盤子上取走鬆餅的人。


    填飽肚子後,皮耶托羅開始敲打剛才用來削馬鈴薯皮的銅皮板,然後和鍋子相互摩擦。金屬聲響配合節奏形成音樂,再搭配隻有少年才能發出的男童高音,就變成一首好聽的即興樂曲。


    歌曲雖然單純但清澈嘹亮,迴過神時節奏的躍動與心跳同步,讓人聽得心曠神怡。絆甚至感覺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歌唱得好聽。隻是站在少年的身邊,就能感受到圓潤聲音的激蕩陣陣傳來,彷佛讓她體內的血脈賁張。這種體驗讓她渾身直打哆嗦。


    「我們住的這座城市有許多魔法大係的人雜居在一起,剛開始時有些人連語言都不通,所以便改用歌曲或是音樂溝通了。」


    少年皮耶托羅在啞口無言的絆麵前驕傲地說道:


    「不過唱得最好的還是我們特巴塔家囉。」


    似乎有人對少年的自吹自擂有意見,一張油亮亮的臉從崩垮的牆壁間探出頭來。


    他是昨天企圖對絆不軌的矮子伊姆克。


    「這小鬼頭隻有歌曲唱得好聽。不過你很快就要變聲,之後就會像我一樣變成這種嗓子啦。」


    伊姆克因為喝酒燒壞了喉嚨,說話聲音很粗重。他不理會害怕得牙關都要開始打顫的絆,吹起口哨分毫不差地幫皮耶托羅的歌曲伴奏,一邊把鬆餅塞進緊貼在身上的騎馬褲後麵口袋。


    另外又有兩個比住家屋頂還高大的光頭男子一邊哼唱著五音不全的調子,一邊走了過來。他們是沙卡家的兄弟檔約翰與伊萬。


    「伊姆克以前還是小鬼的時候,聲音不也是這樣一副好嗓音嗎?那時候可受女孩子歡迎呢。」


    「可不是嗎?不管是名字、聲音或長相,都像女孩子,時光可真是殘酷啊。」


    雖然隻是用兩指輕輕一夾,但因為他們的手很大,鬆餅一下子就少了許多。矮子伊姆克用霰彈槍的槍座往約翰如大象般大屁股上用力一頂。


    殺手貝爾納-希戮塔就像是幽魂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現場。他當場撚了一片放進嘴裏嚐嚐味道,然後又拿了一片迴去。沉默不語的他隻有左手食指在大腿上輕點,就像在幫打節拍。


    皮耶托羅宛如延續貝爾納的節拍把旋律延續下去,流暢地演奏出即興音樂。外頭眾人腳踏地麵的聲響如同地震,隨著他的音樂唱和。還有一陣宛若驟雨般的鼓掌聲也隨之加了進來。盤子裏的鬆餅一片接著一片被拿走,那些拿槍對著絆與瑞希的人們彷佛不存在了。


    絆有如在本以為寸草不生的荒漠上看見美麗花朵,眼中也泛起一股熱流。這麽說起來,雖然歌詞粗俗野蠻,不過之前她的確也聽過有人唱歌。槍聲與射擊空罐的聲音,就像是某種低級的惡作劇,跟著奏出一段段音樂。


    配合著皮耶托羅唱的歌曲,地下城鎮到處傳來鼓掌節拍或是即興樂器的演奏。就算彼此互不相熟,音樂似乎也能夠傳達心中的情感,就連絆都覺得,她似乎能夠心無芥蒂地接受在這裏的人們和她一樣,是活生生的人類。


    「這個可真好吃。我想給孩子吃,多拿一片走囉。」


    一個長相溫厚的大叔就像在跳舞似的,搖晃著肩膀走了過來。他是頭一個嚐了味道之後向絆說出感想的人。克萊門斯-亞庫拉仔細地把鬆餅用紙包起來,迴到隊伍當中。


    一道細微的光芒像是受到音樂的吸引,從昏暗的街道上左搖右晃地靠過來。


    瑞希立刻就發現那道光芒,站了起來。


    「……那東西…………在房間裏麵……也有。」


    在地底下也有那個曾經闖進武原仁公寓房間裏的《螢光》。淡金色的水滴緩緩地流過,彷佛在半空中有一條看不見的無形小河。或許是因為精神平靜下來,絆越來越掛念這群人究竟是何來曆,這裏又是什麽地方。


    最後是有著一頭長發又長著濃密胡碴的史蒂芬拿起一片鬆餅。


    「各位,王子護在叫我們了。幹活的時間到啦。」


    之後絆的住家周圍的人走得一乾二淨。


    她懷著如祈禱般的心情,看看住家外頭的竹葉盤子。希望自己的料理即便比不上音樂那樣滲透人心,也能傳達自己的心意。或許多虧了皮耶托羅的美妙歌聲,所有鬆餅全都被拿光了-


    八月十二日,當東京的天空亮度暗到直逼黑暗的地底世界時,一道暗影悄悄逼近白色的墓碑。這個地方雖然靠近住宅區,但是路燈不多,蒼白月光自然地灑落在地上。一輛印著快遞公司標誌、載著貨櫃的卡車,在普通車輛無法關著車燈行駛的時段,行駛停靠到魔導師公館的刻印魔導師收容所大門前。駕駛貨車的司機用他那雙習慣黑暗的雙眼查看四周。


    這個男人是幾個小時前在地下空洞的城市裏取走倉本絆所做鬆餅的最後一人,史蒂芬-尼基。這輛快遞送貨車的車鬥上載著從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裏挑選出來的十名攻擊部隊成員。


    晚間九點十五分。收容所的鐵門像是經過預約地發出陣陣悶響,從內部打開。


    貨車悄無聲息地駛進門內。這座設施,然收容著超過三百名刻印魔導師,可是那棟聳立在寬大前院深處的無窗建築物《學校school》,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生活的氣息。


    唯一一處有人氣的地方是還開著燈的守衛室。那棟小屋裏應該有六位來自《協會》的魔導師在裏麵待命,可是現在明明事態緊急,守衛室卻毫無動靜,隻有一個胸口染著鮮血的男子靠在門旁的牆壁上;那名氣喘籲籲的男子長得又矮又胖,要是武原仁在場,應該就會認出他就是先前《疼痛儲存窖pain cer》尼可戴瑪斯介紹給仁的《奔影人》埃吉歐。


    穿著緊身騎馬褲的伊姆克,與身披黑色外套、兩手拿著兩枝手槍的幽魂貝爾納搶先從車鬥上跳下來。貝爾納觀注著四周,向車鬥內招招手。伊姆克則是手持霰彈槍,彎下矮小的身軀,如貓一般動作敏捷的往守衛室前進。


    所有隊員都從車鬥上下來。史蒂芬一邊打開截短槍管的雙管霰彈槍的安全裝置,從駕駛座上小聲地喝令:


    「上!」


    攻擊部隊安安靜靜地逼近收容所建築物。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攻擊刻印魔導師收容所的行動就這樣展開了。


    伊姆克隱藏在守衛室大門的影子裏,霰彈槍的槍口朝地麵射擊,發出兩聲震耳欲聾的槍聲與耀眼的槍火。狩獵魔導師伊姆克-耶達是宣名魔導師,能夠生成一道瞬間移動的門,隻要對著《門扉》開槍,就能從安全地帶單方麵攻擊敵人。從前《鮮血公主》潔爾貝奴在巴比倫事件裏,也用過這種瞬間移動魔術,換作是持槍的魔導師使用,就能變成萬能的槍眼。


    用來獵殺龐大野獸的霰彈oob狂風從移動門飛出,毫無目標地在守衛室內四處彈跳。餐具就像爆炸似的破成碎片,飛濺出木屑的家具翻倒在地。還有生命的人與亡者均一視同仁,被打得支離破碎,不成人形。


    刻印魔導師《奔影人》埃吉歐滿身鮮血地靠在牆上,他以崇敬的眼神仰頭看著在硝煙味中,身負月光而立的伊姆克。


    「我們也能像你那樣嗎?我們也可以像那樣使用惡鬼的武器嗎?」


    「多謝你啦,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來就讓咱們幫你們報仇啦。」


    要是這座設施被攻破,犯罪魔導師就會衝上東京街頭。《公館》理所當然必須應付這些罪犯,就能把他們的應對能力逼到飽和狀態。


    雖然大聲槍響劃破夜晚的空氣,可是市區地帶的居民似乎都沒有發覺。不管這群人再如何大肆開火,外頭都看不見槍火,也聽不見槍聲。這是因為收容所的高牆內設有強力的魔法屏障,避免光影或是聲音泄漏到外界去。為了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這些魔法還細心地設置在高牆下的死角處,如今卻成了懷斯曼魔導師的幫兇。


    就在懷斯曼部隊侵入過後的幾分鍾,從那間沒有窗戶的白色建築物《學校school》裏,跟著傳出幾聲清脆的槍響。這些是代表管理者遭遇殺害的聲音,迅速不斷地響起,就像在展現入侵者堅定不移的決心。這些曾經一起歌唱、一片片地取走絆所做鬆餅的人,此時便是他們的另一種麵貌。


    雖然《奔影人》埃吉歐裏應外合打開大門,可是收容在這裏的刻印魔導師並沒有輕易屈從懷斯曼,魔導師公館的打壓徹底把『恐懼』深植他們的心中。而這些缺乏縝密心思的罪犯,再也不敢犯下在原本的世界會受到神判判以極刑的重罪。


    用來取信這些猜疑心甚重的刻印魔導師的活祭品,從校舍被拖到月光下的前花園。那名被拖出來的老魔導師一邊用嘶啞尖銳的破鑼嗓子放聲痛罵,一邊還想用皮包骨的細瘦手指猛抓對方。老人披著一頭斑白的頭發,有如禿鷹般凹陷的雙眼滿懷懼意,從入侵者身上一一掃過。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集《學校》內恐懼與怨恨於一身的保健醫師──《疼痛儲存窖pain cer》尼可戴瑪斯。


    深邃的黑夜下,幾道人影出現在唯一可以出入《學校》的正麵玄關。懷斯曼部隊的人員把大房間的門鎖一一打開,重獲自由的刻印魔導師都出來一探究竟。


    雖然滿身汙垢,指揮小隊的隊長史蒂芬仍然一手持槍,高聲唿喚道:


    「你們自由了。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將會提供所有收容人安全的藏身處所,還會配發戰鬥用的武器給誌願者。」


    那群被貶入《地獄》的人們,就像是堆積在黑夜深海底部的汙泥,沒有人應聲。


    史蒂芬知道,唯有『恐懼』才能打動這些犯下常人無法想像之重罪的刻印魔導師。


    「如果有人質疑我們的實力想要親自嚐試,那就上前來。」


    「你這家夥,可別把《協會》當白癡。」


    話語聲剛落,立刻就有人迴應。而且聲音還是從狩獵魔導師中隊進來的正門方向,也就是攻擊部隊的背後傳來,似乎想要截斷他們的後路。


    「難不成你們以為《協會》沒料到這裏會成為攻擊目標嗎?你們是這樣想的嗎?」


    一名裝扮金碧輝煌的男子語帶嘲諷地說道,彷佛他單槍匹馬地把所有入侵者逼入絕路了。那個人雖然沒有穿衣服,但是赤裸的身上綁著金、銀、鋼鐵或是鉛等等,由金屬打造而成的煉條。他是《協會》派來收容所擔任警衛的高位魔導師。


    「懷斯曼公司未免太放肆了些,《協會》還在盯著你們和王子護啊,你這家夥。你們沒有退路了,沒有魔法消除能力的魔法使竟然拿著惡鬼的武器,你這家夥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那名魔導師一邊說話,全身迅速長出如野獸般的剛毛。他的身體因為無法支撐肌肉量逐漸增加的上半身而變成前傾的姿勢。他的祖型既非人也非狼,而是半獸人。對某一種魔法大係來說,變換身體是高位魔導師的應有教養,也是基本能力。把全身置換成魔力的高位魔導師具有強大的再生能力,隻要沒有一招斃命,就能夠不斷治療傷勢。


    「就憑槍彈的威力,你這家夥,有能力突破強大的防禦魔術或是再生魔術嗎?」


    說著說著,《協會》的警衛突然消失蹤影。耳裏隻能聽見他纏繞在全身的金屬煉條在地上彈跳的噪音,眼中隻能看見他揚起的煙塵。


    懷斯曼的魔導師聽音辨位,以經過訓練的動作用槍林彈雨往那名警衛招唿過去。


    他身上的煉條各自發揮護身鎧甲的作用,輕易就把子彈彈開。疾風的唿嘯聲就連陣陣訕笑都掩蓋過去,可是那些開槍的魔導師不慌不忙,甚至沒有人麵露焦急之色。


    為了避免自己搞錯,狩獵魔導師史蒂芬-尼基依照不同的子彈,在腰間捆著的彈煉上畫有不同的標記。


    ──有鎖煉形、長方形、橢圓形與圓形。


    「這個就是要吊死你的絞刑台。」


    史蒂芬迅速從彈煉中挑出畫有鎖煉標記的子彈,裝進霰彈槍中折式的槍膛裏。幾條相似銀弦從槍口深處伸出,連接上那名疾奔的高位魔導師纏繞在身體的煉條。最初銀線連接在隻能看見殘影的鐵煉尾端處,之後從尾端迅速接上相同形狀的整個煉條圈。銀弦逐漸纏上變身為異樣型態的高位魔導師。


    多數相似魔術師都是用相似弦連接手上的東西與位於遠處的物品,然後操縱該物品攻擊遠處的敵人。增加攻擊威力的方法有兩種:移動沉重的大型物體,或者是讓物品的移動速度加快。因此狩獵魔導師史蒂芬-尼基把裝有不同形狀的小型彈丸的霰彈填入霰彈槍中發射出去,用子彈飛行的音速操作物體會造成極為致命的結果。


    史蒂芬扣下扳機────填裝於霰彈裏的各式小型彈丸從槍口衝出────相似銀弦就是連接在小型彈丸中的鎖煉形彈,而那顆小型彈丸正連接在《協會》魔導師纏繞在身體的煉條上────因為相似魔法的關係,拖拉那條煉條的速度同樣也是超音速。


    纏在身上的沉重煉條突然加速到突破音速的程度,《協會》魔導師沒辦法承受如此壓力。煉條陷入毛發使皮膚破裂,折斷骨骼之後撕裂肌肉,又把內髒壓爛。頑抗到最後的肌腱最終仍告屈服。這名高位魔導師被自己的煉條切斷,屍體分成十二等分灑落中庭。有效使用魔法的方式,並不是隻有強化魔法本身的威力而已。


    看到眼前上演的淒厲死亡慘劇與真正的力量,在一旁觀看的刻印魔導師均發出一陣驚唿。


    下一個血祭的祭品就是《疼痛儲存窖pain cer》尼可戴瑪斯。過去曾經在許多刻印魔導師身上移植病灶、害死他們的殺人醫師,像要緊緊抓住美好生命不放的身體抖個不停。


    老魔導師口沫橫飛地大聲嘶嚎。以前人家求饒的時候,他從來沒聽進去過。現在輪到他在前花園裏孤立無援,卑躬屈膝地低著頭說道:


    「你們想要殺我嗎?難道沒有人要救我嗎?」


    每次他提到關己之事時,聲音就會越來越高亢,原本病懨懨的土黃色皮膚也越來越赤紅。雖然魔法能夠維持生命,但無法完全消除疼痛,痛得他不斷扭動身子。包括唾液、眼淚與鼻水等,他全身的孔竅體液橫流,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就隻有無情冷漠的目光。


    「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愛啊!你們現在竟然要殺一個病重瀕死的病人嗎?要是敢傷害我一根寒毛,你們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上百根相似銀弦如同爆炸般,從相似大係魔法醫師《疼痛儲存窖》的身體延伸到懷斯曼的魔導師身上。他曾經用這些詛咒之弦讓刻印魔導師感染和他相同的致命病灶,奪走好幾條性命。再者,《疼痛儲存窖》若是受傷,聯係著銀弦的懷斯曼魔導師也會受到相同的傷害。


    「交給我吧。」


    同樣也是相似魔導師的史蒂芬能夠卸下連接在身上的相似銀弦。可是如果單比相似魔術的技術高下,《疼痛儲存窖》的能力還遠勝於他。每當他切斷一根銀弦,老魔導師就在他身上重新接上五根銀弦。


    「史蒂芬,你是隊長。讓我來吧。」


    眼見史蒂芬在這場魔法攻防中落於下風,一名眼神穩重的男人代替史蒂芬拔出匕首。克萊門斯-亞庫拉是狩獵魔導師中隊裏的軍醫。他身為後方支援的人才,參加攻擊部隊完全是出自對《疼痛儲存窖》這個人的義憤不平。


    「我家的孩子也體弱多病,所以我實在看不慣這家夥。」


    雖然克萊門斯身上也接上了無數相似銀弦,可是他毫不介意,橫刀一揮。重視自己身體更勝一切的《疼痛儲存窖》對敵棋差一著,沒料到他動起手來竟然如此果決,完全沒有一點猶豫。老魔術師幾乎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兩眼被橫向割開一條縫。動手傷人的克萊門斯也因為相似魔術,將傷痕分毫不差地複製在他的雙眼,劃破他的眼球。相似魔術是在相似的形體之間發現《魔力》的魔法,缺少視力就幾乎沒有任何作用。所以雙目失明的《疼痛儲存窖》已經沒有能力使用精密的相似魔術了。


    「竟然有這樣愚蠢的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像你這樣任意自殘軀體的人,為什麽還能擁有健康的身體,我卻沒有?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疼痛儲存窖》按著雙眼在草地上打滾。


    克萊門斯用還拿著匕首的右手摀住右眼,就像在捏黏土似地輕輕摸了摸眼球。雖然眼窩裏還殘留著血跡,可是他的右眼已經恢複成受傷前的形狀。克萊門斯-亞庫拉可是隊上的軍醫。


    雖然相似銀弦的精準度降低,但幸虧還連著,所以《疼痛儲存窖》的視力也稍有迴複。他發現自己原本一日不如一日的身體發生異變,竟然第一次有好轉的現象,精神頓時大受震撼。這也讓他像是被禁止攝食幾十年的狗,看到期待已久的飼料般,發瘋似地抓住魔法醫師。


    「你那招……可以治好我、我的病嗎?」


    「我們家族從前是魔法醫師世家,這是我家所剩不多的技術。幾乎絕大部分的魔法都已經失傳,所以沒辦法治療內髒。」


    伊姆克一把抓住無力抵抗的《疼痛儲存窖》的衣領,把他拖走。


    任何人殺了這個老人都能痛嚐正義英雄的快感。無情槍口指向他,發出兩聲槍響。《學校》的玄關響起一陣歡唿喝采,如同欣賞了一場精彩的大型煙火秀。


    才剛殺了人的伊姆克把絆做的鬆餅放進嘴裏壯壯聲勢。


    「喂喂喂喂,快點出來呀!!我來救你們啦。《疼痛儲存窖》已經翹辮子了!負責守衛的魔法使也已經死光。你們都自由啦!」


    他拿出第二片鬆餅,可是又改變主意,塞迴褲子後麵的口袋裏。


    一名刻印魔導師走向前花園,後麵另一名跟上,然後又有一名。擺脫《地獄》恐懼的罪犯們如數走向懷斯曼魔導師眾槍手的行列。


    刻印魔導師伊列奴-裘拉爾尼也能體會那種想賭一把的心情。貨車的車頭大燈投射在那群帶著渺茫希望的魔法使身上。


    與伊列奴一同犯罪、因為神判而被打入這個《地獄》世界的瑟米亞-羅安-艾爾基在日落時分死了。巨大的腸腫瘤讓他痛苦萬分,最後變成一具扭曲的屍體,一如燒焦的蚯蚓。他雖然是個惡徒,但是對魔女來說卻是個盜亦有道、令她永生難忘的男人。所以在今晚之前,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向《疼痛儲存窖》報仇雪恨。


    那個可恨的老人就像一隻垃圾袋,倒在前花園的草地上一動也不動。


    所以當另一名魔女忽然出現在《學校school》的玄關時,伊列奴也沒有停下腳步。魔導師公館的《荊棘姬》歐爾嘉專任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現場。歐爾嘉舉止優雅地望著那群懷斯曼魔導師,眼神如同在看著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


    有超過二十個刻印魔導師來到前花園,接下來他們隻要走出鐵門,就可以恢複自由之身。今天早上被這個穿著圍裙洋裝的刻印魔導師挖開肚皮的《獵狐人》尚恩曾說,魔導師公館忙到不可開交,沒有餘力追捕逃跑的刻印魔導師。伊列奴也知道那項情報經過扭曲,有偏向懷斯曼一方之嫌。可是即便如此,也好過在這種垃圾堆裏被人當作道具利用到死。


    「沒關係的。隻要各位做好心理準備,那就別顧慮──盡管從我身邊經過,走到外頭去。」


    為《地獄》效力的魔女並沒有追擊想要逃脫的刻印魔導師,她隻是背對著伊列奴等一行人,對他們說道:


    「可是如果決定接受一頭栽進這個堆滿糞尿世界的命運,那就請待在這裏別動。」


    專任官是《公館》恐怖的象徵,也是把刻印魔導師逼入絕地的魔鬼,話雖如此,伊列奴還是想嗆她一句話。站在《荊棘姬》的身後,伸手就能觸及她的後背與淡金色長發。突然一瞬間,伊列奴的雙腳動彈不得了。那種『恐懼』宛如知道自己吞下致命毒藥,使心跳險些停止。她的本能拒絕繼續再往前走。


    所有事物全都變成一片灰白。這個女人的目光注視的前方,是一片生人勿近的死地。伊列奴心想,啊啊,絕對不行。千萬不可以和這個「事物」動手。那個東西比黑夜更加黑暗深沉。


    這場瘋狂慶典的最後一位客人撐著一柄白色洋傘信步走到前花園。


    雖然現在是晚上,可是身穿圍裙洋裝的審判者正轉啊轉地把弄著洋傘,獨自出現在那排槍手前。


    「你們的事情辦完了嗎?」


    《荊棘姬》歐爾嘉-傑曼的職責,是保護收容所不被懷斯曼的攻擊部隊攻陷。同時還要查出刻印魔導師之中的內鬼,與想要直接參與行動的不滿分子。


    麵對得到自由之前不得不超越的恐怖象徵,聚集在前花園的囚徒個個臉色大變。沒有任何一個刻印魔導師在親眼目睹專任官,也就是那群鏖殺戰鬼的戰鬥之後還能活下來。對他們來說,與專任官的戰鬥完全是一片未知的領域。


    歐爾嘉的心情好像很愉快。她轉動著手中的陽傘,彷佛想藉此遮蔽眾人注視她的視線。


    「沒有必要和《荊棘姬》在能用魔法的地方戰鬥。願意和我們並肩作戰的人都坐上車鬥來!」


    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行動變得很慌張。史蒂芬一邊用槍指著《荊棘姬》,一邊坐上貨車的駕駛座。


    攻擊部隊成員一一跑迴車鬥上,而選擇逃脫囹圄的刻印魔導師,則大多數都沒有登上最後的救命筏。要是在這裏開戰,就是三百多名收容所的刻印魔導師與一名專任官的局勢,讓他們有一種三百比一的錯覺。


    見來者隻是一名孤身女子,狩獵魔導師中隊中隻有色心大起的伊姆克一人留下。


    「ok,我稍微玩一玩就溜之大吉吧!」


    伊姆克用力甩著槍枝,滑動槍機把子彈填入槍膛內。因為他不是刻印魔導師,所以也無法察覺為什麽在人數相差這麽多的情況下,這些收容人還一副絕望的樣子。


    「娘們兒,看我幹了你!看我幹了你!」


    「夠了,伊姆克。別再鬧了。」


    貨車開始移動,準備離開。貝爾納從車鬥上遞出槍身,朝著《荊棘姬》開槍猛射,掩護伊姆克撤退。


    白色陽傘濺起鮮紅色的血珠飛上天際。下一秒,魔法使們將會親眼目睹高位魔導師超乎想像的絕技。白色陽傘如一根羽毛般輕輕落地,而在陽傘落地處,有一件像使出魔法般,以俐落手法脫去的高雅圍裙洋裝,和一名身穿黑色拘束衣的魔女。


    《荊棘姬》歐爾嘉此時穿的不是衣服。那套拘束衣是由堅韌的皮革,與一些顯然不是裝飾用途的粗大鋼索所構成。她之所以在夏天也穿著長袖衣物,就是為了隱藏這套服裝。這套服裝雖然裸露大片肌膚,看起來很猥褻,可是卻拒絕讓觀看者心生淫欲。這套服裝就是《荊棘》,將其穿在身上就是一種刑罰。歐爾嘉脫下優雅洋裝後,裸露出來的柔滑肌膚上釘滿了粗細不等的針頭與長形螺絲,數量超過十根以上。一個看起來顯然就是某種發動引擎的粗俗鐵塊固定在她後腰上。那玩意兒隻要一經發動,就會扯動並扭轉捆住歐爾嘉全身各處的鋼索與皮帶,粉碎她的骨肉,完全就是一種自殺裝置。


    被機械捆綁住的裸露肌膚滲出痛苦的汗珠,羞恥心讓歐爾嘉的身體變得非常敏感。伊姆克與那些刻印魔導師現在才正要開始學習《地獄》的可怕之處是什麽。


    歐爾嘉的右手臂高舉向月,在手腕處套有一個銀色手環。隨著一聲好像刨刀在木材上刮動似的悶響,手環的位置移動到手肘處,大量血雨與被刮開的鮮皮掉落下來。


    裝設在手環內部的利刃就像削蘋果用的削皮刀,把她的皮膚從右手臂上削掉。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荊棘姬》按著手臂,痛得不斷扭動身軀。她的手掌心溢出某種灰色汙泥般的黏液團塊,那團黏液散發出陣陣腐臭味的同時還冒著泡沫發出啵啵聲響,接著生出嘴裏長滿整排銳利牙齒的猛獸頭部。那張大顎張開血盆大口,正要咬碎夜風──可是那排銳利的牙齒卻闔不起來。那是因為從猛獸大顎的喉嚨深處又噴射出另一團腐爛泥泡,變出比自己還大的猛獸頭部,卡住了自己的喉嚨。下顎脫落,無法唿吸的窒息狂獸頭部用力搖晃,在前端又生出新的頭部,它正要滿足自己的食欲──然後又被新生出來的頭部卡住喉嚨而窒息,就這樣不斷重複著誕生與窒息。那道接連著饑餓與痛苦,永無止境又虛妄的連續過程,就是一道魔法生物所形成的長煉,同時也是一條掌握在魔女手中的長鞭。


    《荊棘姬》歐爾嘉-傑曼的魔法屬於聖痕大係。是一種把觸覺與痛覺當成《索引》,讓奇跡的力量化為現實的索引型魔術。


    插圖009


    「唿、唿、啊、啊。」


    歐爾嘉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輕輕甩動灰色長鞭,魔法生物形成的長鞭隻想著在喉嚨卡住之前先咬上一口,為了尋找獵物而自動飛過整個前花園,延伸到警衛室來。一名男子被這條饑腸轆轆的長鞭一口咬掉上半身,殘餘的下半身也垮了下來。男子是《奔影人》埃吉歐,這名襲擊守衛室,從內部打開大門的內鬼就這樣死去,毫無招架之力。


    眼前這副光景實在太過異樣,所有人都啞然無語。


    走到前花園來的刻印魔導師們瞬間驚覺,自己如今成了被捕食的獵物。


    這些刻印魔導師在各自的故鄉,都是無惡不作的大罪人,對自己的能耐也深具信心。若是和普通的魔法使交手三兩下就敗下陣來,那也根本沒本事犯下什麽神判重罪。可是《荊棘姬》手中的長鞭就像是一群饑餓的猛獸,分毫不差地追蹤他們,逮到之後便咬得支離破碎。


    「不要過來。拜托誰來救我啊!誰來救……我要被吃掉了!」


    一名刻印魔導師被這條可怕的魔法生物長鞭卷住全身,發出哀號。麵對雙方壓倒性的力量差異,他原本最引以自豪的防禦魔術轉眼就被吞吃殆盡。隨著一聲又一聲斷骨碎肉的悶響,又一名刻印魔導師被咬得肢體不全,死了。


    縱然如此,狩獵魔導師伊姆克-耶達手中還握有勝算。他施展在戰鬥中使用的唯一一種魔術,在自己的腳下與《荊棘姬》的頭頂上打開魔法轉移門,連接空間。


    「臭娘們,幹掉你喔。喂!我幹掉你。」


    伊姆克扣動扳機。一陣刺耳的槍響爆起,從槍口噴出八顆小型彈丸,穿過轉移門後從《荊棘姬》的頭上打落。霰彈槍的子彈就像暴雨飛散,應該總有一顆會打中那個捆綁自身的魔女。


    然而,伊姆克的夢想卻被人類動作比子彈還快的荒唐現實推翻了。


    高位魔導師都身懷一種稱為《化身avatar》的高階魔術,能夠把自己存在於此地的事實轉化為魔法。聖痕大係中的《化身》叫做《假寐化身》。對歐爾嘉這些聖痕魔導師來說,世界就是「所有感覺(觸覺,能夠碰觸到的感覺)到的物事的總體」,轉化成魔法的主觀時間會侵蝕所有人共有的時間。也就是說,歐爾嘉能夠像臨死前的瞬間,如跑馬燈跑完整個人生地把時間拉長,也可以如半夢半醒時過了一整天地把時間縮短。


    用來射殺兩百公斤以上、體形龐大的鹿或山豬的大顆霰彈打在草地上,濺起一片泥沙塵土。在流動遲緩的時間中,所有事物在衝擊力道下彷佛都變成流體,唯有歐爾嘉還在繼續活動,似乎完全不受影響。


    被黑色皮革與鋼索捆綁住的《荊棘姬》,早已遠離伊姆克的射擊範圍。不隻是伊姆克,就連其他將近三十名刻印魔導師也沒有一個能捕捉到《荊棘姬》的行蹤。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不再是哀號,而是與空氣共鳴的嘶吼聲了。歐爾嘉所發出的痛苦尖叫脫離時間的流動,除了她本身,其他人連聽都聽不太到。


    歐爾嘉的左手緊握住裝在她後腰上那個發動引擎的固定把手,想都不想就直接把啟動握把用力一拉。她的動作原本就像是加速播放的錄影帶,現在又重新迴複到與伊姆克和那些刻印魔導師相同的速度,稍事休息。就在發動引擎發出第一聲起動音,開始運作的同時,拘束衣上的煉條也發出喀喀的聲響開始轉動。


    《荊棘姬》歐爾嘉之所以參與《公館》專任官這份不乾不淨的工作,並不是因為她喜歡這個世界,而是因為《公館》是《地獄》世界裏最惡劣的地方。雖然他們負責保護《地獄》的民眾,但是就連同種族的糞屎們都不接受他們的存在。《荊棘姬》歐爾嘉是前來累積苦行以淨化自身罪孽的苦行者,也是一名自願來到這裏的《地獄》巡禮客。


    「真是痛苦得教人難以忍受……可是魔法使的世界就是這樣,強者能夠恣意蹂躪弱者……我不會祈望你們原諒……」


    雖然發動引擎不祥的聲響與震動,讓歐爾嘉渾身的鮮血為之凍結,可是在等待發動引擎的迴轉數加快到足夠的速度之前,她還是用手指不斷輕撫黑色皮革的拘束具。


    「───所以我要比各位先一步接受痛苦的折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最後迴蕩不止的語尾,所有人都察覺到歐爾嘉身旁的時間開始紊亂。自縛的魔女控製離合器,開始傳送發動引擎的動力,用一個小型變速杆切換齒輪。


    ────檔速一檔。


    煉條穩穩地扣住拘束帶的帶頭,歐爾嘉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她的胸腔反射性地深深吸進一口氣,雙眼睜得老大。一股從發動機傳到煉條,又從煉條傳到黑色皮帶的強大力道,把她的左手腕朝反方向往上扭,下一秒就簡簡單單地折了她的左手腕骨。


    聖痕大係是一種施術者的觸覺聯係魔法的索引型魔法,所以適當的痛楚同樣也可以引動魔法。


    一股衝擊波把那群刻印魔導師如同小玩具般全部震飛,彷佛淒厲的慘叫聲直接轉化為破壞力似的。呈現加速狀態的《荊棘姬》用魔法生出的這股力道,剛開始還隻是一陣強風。當強風從拉長時間的《化身》範圍脫離出來的那一瞬間,便化成速度比音速還快的衝擊波。親眼看到這股狂掃整個前花園的強大力量,整個世界都因為『恐懼』而扭曲,猶如曆經一場惡夢。


    伊姆克臉上的表情就像他剛才親手槍殺、臨死前的《疼痛儲存窖》,各種體液從臉上的孔竅裏邋遢地流個不停。眼見雙方實力有如天差地別,他隻能不斷地開槍射擊,宛如試圖在滅頂之前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借用機械的力量,把使用魔法的頻率壓到最低限度。用這種方法簡化培養魔導師的步驟。


    神音大係的機械化聖騎士隊則是為了讓每個人都能穩定地使用魔法,采用揚聲器或是電子樂器。


    而《荊棘姬》歐爾嘉-傑曼是第三種係統的機械化魔導師,使用精密的機械裝置引動高端魔術。這套《荊棘》束縛住歐爾嘉,在她身上釘入四十五根長樁,折斷她全身三十二處骨骼,用這些觸覺引出魔法。這就是《公館》的特約變態科學家溝呂木京也打造的最佳傑作。


    一名身穿白色西裝的『魔法使』,就在一公裏外的地方看著那副光景。他站在一間小型食品公司的屋頂上,身子倚靠著大約一公尺高的鐵柵欄,張大了嘴。順帶一提,在這間大樓裏工作的人員,沒有一個發現他的存在。


    「那個變態科學家好像又病得更厲害了。科學家幹的事雖然合乎理論,可是一點都不精致啊。」


    《荊棘姬》歐爾嘉那不正常的強化模樣,就連王子護豪森看了都目瞪口呆。


    王子護的中隊之所以能夠接近收容所而沒有遭遇任何反擊,是因為他用魔法轉移把貨車直接送到大門口前。王子護豪森從明治時代起,就與《公館》息息相關,對這處收容所早就瞭若指掌。自狙擊案發生後,警方就在持續進行路檢查哨的工作,因為他們與魔導師公館之間的合作行動,從未成功過,所以王子護本來還打算利用這些陷入混亂的警察掩護他們逃離。


    可是如今別說逃離,就算他想出麵重整撤退中的攻擊部隊也不可能了。原因在於《鬼火》東鄉永光專任官逼命而來,人就在他身旁。


    「真是久違了。」


    《鬼火》東鄉身穿雅致的碎白花紋浴衣,腳下的桐木木屐發出喀啦聲響,一身灑脫打扮站在眼前。時光的指針好像唯有在那名閉著雙眼的男子周遭又轉迴到武士的時代。他的右手提著慣用的肥前國忠吉寶刀,半冷不熱的夜晚濕氣帶著一絲宛若濡濕鮮血的鐵鏽味。


    就算不是武原仁那種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的特殊案例,有些人經過極致的鍛煉,就連魔法使都無法察覺他們悄悄逼至的身影。


    《鬼火》東鄉之所以成為沒有光明的黑暗之人,最初就是因為他在訓練時封鎖了自己視力的魔法消除能力。


    穿著一身雪白西服,看起來十足怪裏怪氣的『魔法使』摘下白色帽子,朝自己搧了搧。


    「這下可傷腦筋了,我現在該不會是碰上大麻煩了吧?」


    時隔三年,同樣身為武原仁師長的《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豪森與《鬼火》東鄉永光又在盛夏之夜裏再會。


    而巧弄唇舌的人總是王子護。


    「就算你殺了我,核彈還是會爆炸喔。我們隻不過就像是擺夜市的路邊攤商,想趁舉辦煙火表演時小賺一筆而已,何必欺壓我們呢?」


    「婆婆媽媽的家夥。隻不過是挨一刀而已,哪有這麽多話。」


    《鬼火》論人隻憑一刀。


    東鄉的居合斬鋒銳流暢,能夠用劍法擋他一刀的魔法使不出十人。一招交手之後,和服劍客與西服魔人互相揣測彼此的最佳攻擊距離。東鄉的右手握著已出鞘的肥前忠吉刀,刃長約兩尺五寸(七十五點八公分)。王子護的右手同樣也握著一根細細的金屬棒狀物。獨眼魔導師擺出中段架勢,棒尖直指對手的左眼,豐采亦不下於東鄉。


    東鄉手中帶著米糠紋【注】、無絲毫雜質的長刀鋼材上,多了一條如刮痕般的淡淡痕跡,由刀刃延伸至刀背。【注:日本刀地肌紋路的一種稱唿,米糠紋的沸紋較少,地肌偏白,看起來就像米糠撒在玻璃板上一樣勻稱,故名之。】


    「────那是《神人遺物》嗎?」


    「這個世界就像是個謎團多到挖都挖不完的迷宮。別說是百年時光,就算徘徊一千年也看不到出口。可是光靠被動的固守就想要改善什麽,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太過一廂情願了嗎?」


    王子護豪森的魔法是完全大係。那是一種從施術者想像出來的意象中發現《魔力》,改寫世界的魔法。因此,在完全魔導師對人體與鍛煉具有深度知識與概念下,甚至能夠以超乎常理的效率達到極限的鍛煉成果。而王子護豪森這名高位魔導師早在幕末劍客仍然存在的明治中期就在日本居住,到現在已經過了上百年的時間。


    「逃跑比誰都快的詐欺師也膽敢妄論天下,未免過於狂妄。」


    《鬼火》的刀直指老同事,刀尖沒有一絲迷惘。


    一道魔炎就像一片飄落的紅葉般在《鬼火》的頭上揚起。武術家經過苦練而練就的超敏銳感官,瞬間就把王子護對他施展的魔法燒毀。風馳電掣的突刺穿過火炎,劃過王子護的右臉頰。刀刃的位置就在王子護帶著銀色眼罩的右眼死角處,讓他不得不做出反應。就在王子護的注意力轉向刀尖的剎那,穿著桐木木屐的腳使出腳刀一掃,踢在王子護的腹部上。白衣魔導師順著這股衝擊力道,上半身後仰到後腦杓幾乎就要撞在屋頂的地板上,單手一撐使出個後仰翻。東鄉橫劈一刀,掠過王子護的後背,把這個世界之人看不見的魔炎掃成兩段。


    本想繼續上前給予致命一擊的東鄉停下腳步。


    因為王子護從手腕處抽出五張牌,用精熟的手裏劍術投擲過來。東鄉舉起還拿在手中的刀鞘,擋下這些在薄薄的刀片兩麵貼著紙張的要命撲克牌。


    「在袖口裏藏牌是想耍老千嗎?」


    「──不,這是『變魔法』用的non! non! just a -magic。」


    王子護接著以裝模作樣的動作拿出整副撲克牌,稍微洗了兩把之後把牌一彎,內藏刀片的卡片這次宛如噴水池般地高高彈起。卡片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發出森森白光,瞬間增加到八倍的數量,然後順著重力如雪花般飄落下來。然而,大多數的撲克牌都沒有落地,就被魔炎燃燒殆盡。


    為了使出高難度的魔術,高位魔導師有辦法讓自己的感官產生變化。王子護豪森使自己的眼角膜暫時性彎曲,形成嚴重的散光。在散光的視野裏,飛散在半空中的撲克牌全都變得影影綽綽,看起來像是分散出許多的數量。而完全魔術則是一種能夠依照意象改變世界的魔法。因此薄刀撲克牌就如同散光視野中看到的,數量增加到有如滿天飄雪一般。


    《鬼火》用他超人一等的皮膚感官捕捉每一張撲克牌,把魔法破壞掉。滿溢的魔炎既像是不合時節的楓火,又像是深夜中的夕陽。可是正當東鄉在這個染上一片赤紅的世界裏停下腳步的瞬間,王子護已經翻越屋頂上的鐵柵欄。


    「我也一把年紀了,本來不想玩這種既沒有秘訣又沒有機關的逃脫魔術了啊。」


    說完,《魔術師》王子護豪森毫不猶豫地從五層樓高的大樓屋頂縱身,往夜晚的空氣中一躍──


    收容所的狀況就連中隊長王子護都撒手不管,光憑那些遺留在現場的人根本無力迴天。


    成為殺戮戰場的前花園裏四肢飛散,一名刻印魔導師的臨死哀號迴蕩四周。


    歐爾嘉被拘束衣包裹碾壓,她的慘叫聲同樣也響徹雲霄。


    襲擊收容所的狩獵魔導師伊姆克渾身是血。歐爾嘉的魔術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打在保護收容所不讓內部的光影與聲音外泄的防護壁上。那些魔法使就像漂浮在浪濤間的垃圾,隨著撲打到防波堤上,不斷地載浮載沉。


    「請看著我啊!被神所遺棄的《惡鬼》製作的道具讓我流了這麽多血,受到這樣的折磨!」


    《荊棘姬》歐爾嘉舍棄一切品行,祈求能獲得救贖,擺脫痛苦。她咒罵現實世界不接受她的祈願,然後又被緊繃的拘束衣逐漸勒住。苦行者歐爾嘉的祈禱與哀鳴和魔法毫無關聯,而是精準烙印在她肉體上的痛楚創造出奇跡的力量。可是《荊棘姬》還是用發動引擎抽緊皮帶,折斷自己的骨胳,彷佛她衷心渴望被世間殘酷地遺棄。


    「為了那些會講話的糞屎,我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我比那些會講話的糞屎更低賤!!我……請讓比糞尿更汙穢的歐爾嘉有機會贖罪。」


    伊姆克的心智因為恐懼而喪失平衡,隻要身邊有什麽東西活動,他就舉槍射擊。


    一名正打算逃迴《學校school》大樓的刻印魔導師被《魔法使子彈》擊中頭部,倒斃在地上。


    「該死!這是什麽鬼地方,根本就是地獄啊!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這種地獄裏,為什麽除了地獄之外我們無路可去啊!該死!!該死!!」


    伊姆克的慘叫就是全體刻印魔導師的心聲,他們全都緊緊抓著一個便器方舟《學校》,在滿是糞屎的世界裏浮沉。


    從痛楚當中也能引動奇跡的聖痕大係就是以活人祭神之習俗的濫觴。發動引擎發出轟轟聲響,牽動黑色皮帶逐漸綁住《荊棘姬》歐爾嘉那雙美豔撩人的大腿。她搔抓著雪白美腿的手,連同整個上半身被拘束衣狠狠扭轉。滑過她肌膚的汗珠不知是被痛苦壓榨出來的油膩汗水,又或是將自身奉獻給神的巫女所感受到的無上歡悅。她的皮肉因為被強大的力道緊緊固定住,開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聲。接著右大腿骨就像是壞掉的玩具,喀啦一聲折斷,右腿折成v字型的衝擊力讓她摔跌在地上。


    趴伏在地上的魔女就像發了瘋似的,伸手高舉向天。就在歐爾嘉顫抖不停的手指抓住滿月時,她的身體就像是一條破抹布般整整扭轉了一圈半。


    既野蠻又精致的多種觸覺組合,就此與名為魔法的奇跡結合。


    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出聖痕魔術所構成的那個魔法生物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是隻要是能夠感覺到那道妖物之影的倒楣鬼,在一瞬間便永遠喪失了理智。龐大的魔術突破防護魔法,瞬間就被周遭的居民觀測到而引起猛烈的魔炎,熊熊火勢延及整棟《學校》。


    當火焰、光影與爆炸的餘聲全都褪去時,前花園被染得一片赤紅的濕潤草皮上隻剩下歐爾嘉一個活人。散落在黑暗中的大量人體殘骸,不曉得哪些是伊姆克的碎肢,哪些又是其他刻印魔導師的斷體。所有肢體都被吃得血肉四濺,徹底破壞,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一陣安靜的沉默籠罩整座收容所。看到發生在前花園裏的一切,留在《學校》裏的刻印魔導師都在心裏讚許自己,拋下那些有著相同際遇的魔導師,在自己身上烙下喪家犬的烙印並且甘之如飴。


    在這個以臨死哀號的大合唱做為謝幕曲的舞台上,傳出一道非常不合氣氛的熱切聲響。那是非常微弱的鼓掌聲。


    所有人都以為早就嗚唿哀哉的《疼痛儲存窖pain cer》尼可戴瑪斯感動不已地拍著雙手。


    「…………真是美。啊啊……啊啊。」


    對於把自己奉獻給極致痛苦的歐爾嘉,曾經在成千上百人身上分植病痛的老魔導師給予由衷的盛讚。被霰彈槍從近距離轟了一下,又被魔法的威力波及而震飛,他變成沾黏在《學校school》牆上的一團肉塊。即便口中嘔出鮮血與唾液,渾身痙攣不止,在這場充滿痛苦與生命的悲喜劇落幕時,他還是不斷鼓掌。那是他燃盡一身氣力與生命的謝幕掌聲。


    雖然歐爾嘉全身骨折,可是她最後呈現的姿勢彷佛在黑暗中熱舞後,擺出的美麗結束動作。從她身上散發出某種超越極限的扭曲人性,那是更令人無法忽視的魔性。


    就連最後的鼓掌聲都宛如油盡燈枯般消失了。這片死亡的沉寂讓《恐懼》所蔓延出來的某種難以言喻之物事,一點一點滲入所有刻印魔導師的心中。


    在這世上有一種存在意義已經扭曲偏差的混沌力量存在,就連喪心病狂之人也隻能給予讚賞,除此之外找不到更恰當的解答可以解釋。隨著那些刻印魔導師逐漸明白這一點,那名為專任官的《地獄》荊棘雖然深深刺入他們的喉嚨,可是專任官真正的存在本質究竟是為了什麽,卻從他們的理解裏消失。殘留在他們心中的,就隻知道有一股神秘又決絕的力量能夠徹底把刻印魔導師逼入死亡。


    不過,想要讓那些原本還以為有機會翻身的刻印魔導師深刻體會何謂魔法使的《地獄》,這樣就足夠了-


    如果這世上真有某種值得守護的價值存在,有很多人會說那就是孩子,因為他們是未來的主人公。


    魔導師公館這個組織同樣也與這種普世道德脫離不了關係,今晚鴉木梅潔兒才被留置在事務室裏待命,以免她卷入戰鬥中。


    傍晚時分,梅潔兒被叫到公館本館來,那時候她才得知浜勝彥殉職的消息。


    對於熟人死亡的事情,梅潔兒早就習以為常。可是這些人不但沒把事實告訴她,甚至對她會做何反應一點興趣都沒有。這種人心之間的隔閡,讓梅潔兒感到無比空虛。因為寒川紀子來玩的時候,她把衣服弄皺了。所以小魔女過來之前先換了一件可愛的迷你裙連身洋裝,還在頭上綁了一條花哨的緞帶。正因為事態緊急,所以她才打扮得漂漂亮亮過來。可是待在事務室裏,她卻像是養在家裏從不出門的小型犬,與周遭格格不入。《公館》的職員們個個避免與她的眼神對上。越是在這種有如葬禮會場般忙亂的時刻,越是都清楚看出自己和其他人究竟親不親。那些人似乎不管三七二十一,隻想到要扔些點心給梅潔兒,她坐的座位桌上擺了一個糖果盤。


    梅潔兒曬成小麥色的手指緊緊抓住粉紅色連身裙的裙襬。開著冷氣的事務室裏沒有魔法與槍彈飛來飛去,但是在事務室那些神情慌張的人交談時,她聽見刻印魔導師收容所遭到攻擊,在現場守株待兔的專任官《荊棘姬》正與敵人交戰。襯衫背後一片汗濕的男性事務員把額頭上激動的汗水抹掉。


    「剛才《學校school》有消息進來,懷斯曼的戰力好像被殲滅了!」


    剛才接起電話的會計人員放下話筒,這麽大聲說道。身為異鄉人的梅潔兒周遭響起歡唿與熱烈的鼓掌聲。


    「竟然殺害毫無關係的浜叔,實在太扯了。」


    「明明一定會輸,為什麽那些家夥老是學不乖,一直要反抗我們?」


    「浜叔有兩個小孩耶,就不能想辦法治治那些懷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嗎?」


    大家好像在慶祝打贏什麽戰爭似的,鼓掌聲久久不停。經常送糖果給梅潔兒吃的中年女性職員考慮到梅潔兒的心情,走向茶水間去。


    一名男子邁著大步走進歡聲雷動的事務所內,正是警察廳警備局的幹部清水健太郎。


    入夜之後,警方既沒有抓到狙擊局長的槍手,也沒有抓到在新橋被人目擊的恐怖分子國成田義一。清水的臉頰看起來好像消瘦了不少,事務員們顧慮到有他在場,全都閉上了嘴巴。


    可是清水似乎把這裏當成了他的辦公室,鬆開領帶,找著一個沒人坐的地方坐下。他選的不是下班的課長所使用的大桌子,而是普通員工的舊辦公桌旁。


    「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裏辦公?你們這裏的幹部辦公室根本不是工作的地方,隻有一支內線電話要怎麽做事?」


    清水健太郎在突破五十歲大關之前鍛煉出來的精悍臉龐相當耿直,因為辛勞而刻下深深的皺紋。


    「我們警方在今天的懷斯曼迎擊計畫中決定,將全麵協助魔導師公館。警方認為你們魔導師公館應該和我們有相同的感受才對。」


    警察幹部遭受狙擊的案子與浜勝彥殉職接連發生,讓兩個不同的組織因為同情與憤怒而產生連帶感。


    ──就算死了將近兩百個刻印魔導師,也不會有人為他們說一句哀悼的話語,就隻是把屍首焚化後的骨灰放進納骨堂裏。可是這個世界的人隻要有一人喪命,管理整個社會的公家機關就會有動作。


    雙方的待遇如此天差地別,看在梅潔兒眼裏不禁讓她咬緊了嘴唇。在所有刻印魔導師當中,隻有梅潔兒受到特別良好的待遇,讓她有很深的罪惡感。她當然很清楚,因為自己是小孩,所以人家才把她這條性命和浜勝彥一樣擺在『寶貴』的那一邊。


    清水把筆電放在桌上,營造出屬於自己的辦公空間。接著他的目光停留在無所事事、獨自閑坐,看起來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梅潔兒身上。


    「年紀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在這裏?」


    那些事務員並沒有老實這個問題。不過梅潔兒自己主動跳越大人的道理與小孩之間,與這個世界的人們與魔法使之間那段令人絕望的『隔閡』。


    「我叫做鴉木梅潔兒,是一名刻印魔導師。我會和那個叫做『核彈』的東西戰鬥,保護你們。」


    清水沒有相信她這番話,隻是笑著聽聽就算了。


    「謝謝你囉,小女孩。」


    警察幹部伸出手想要摸摸梅潔兒的頭,卻被她擋開。


    「不要小看我!不管情況再怎麽糟糕、再怎麽困難,現在這裏的人都不會死!」


    就算會變成不合群的異類,就算可能會毀掉身邊的人際關係,梅潔兒還是無法割舍身為魔法使的自己。


    「這個魔導師公館組織的所作所為,的確比那些人正當沒錯!可是我隻了解那些人一件事,就算自己軟弱無力,要是放棄一切就都完了。你們應該都知道,不是隻有那些厲害又高傲,不管勝敗如何都一樣偉大的魔法使會上戰場。當他們懷抱不平,屈服於那些『可怕事物』時,一切都會相安無事。可是他們就是忍不住會去挑戰啊,所以就算再弱小無力再淒慘,就算用的方法不被人們所接受,他們還是要戰鬥。」


    如果單論搏命奮戰不懈的原因,鴉木梅潔兒與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pany之間頗有相似之處。在這片嚴苛的《地獄》,一旦魔法使放棄為生存而戰,就會像過去的淺利凱茲那樣被逼到走投無路,永無止境地沉淪下去。


    不管理由是什麽,在梅潔兒身邊的大人都對她伸出了援手。可是正因為她喜歡這個世界,現在事務所裏的氣氛更讓她感到『恐懼』。因為這種氛圍讓她有一種感覺,魔法使若是想要活下去,恐怕得把身為魔法使的自我也舍棄掉。


    「就算看似好像什麽事都沒有,那也隻是『看起來』很和平而已。我們除了這裏之外已經一無所有了。就算屢戰屢敗,犯罪魔導師還是會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心懷不滿的魔導師也還是會掀起戰爭。隻要我們魔法使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天,這些事情就永遠不會停止。」


    即便梅潔兒語氣激動,說到最後連嗓音都變得尖銳起來,可是對方還是沒聽懂她真正想表達的意思。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她幾乎是第一次感到這麽不安,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和那些人一樣都是魔法使,所以就由我來保護你們。我很喜歡這個世界,所以就讓喜愛這個世界的我像個魔法使一樣戰鬥吧!我一定會打出漂亮的一戰給你們瞧!因為我平常都是這樣要求自己的。」


    在這個就連魔法使的存在都不能見諸於世的世界裏,魔法使必須要用激烈的手段才能保住身為魔法使的自我。梅潔兒也不例外。


    清水因為這次事件而第一次遇見魔法使,之前總是隻看到異界之人表現出的惡意。他大感驚訝地說道:


    「你喜歡這個世界?」


    少女紅著臉,深情款款地大談自己的戀愛故事。就在梅潔兒努力不讓自己情緒崩潰時,先前一直忍著不流露出來的那股熱流似乎就快要潰堤而出,讓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清水一眼。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對我們這些生活過得不自在的人魔法使付出愛情,為我們奮戰……他是個非常優柔寡斷的人,所以這次一定也會受盡苦難,但還是會努力想辦法迴到我的身邊。雖然我最愛看他難過想哭的表情……可是對他的感情不是這麽簡單。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他就算一次又一次遭到不幸,但還是不懂得趨吉避兇這一點……」-


    對武原仁來說,黑夜成為他最熟稔的世界,並不是在他和魔導師公館牽扯上關係之後才發生的事。正確來說,自從妹妹武原舞花發生把身體轉換成魔法的症狀,被這個世界的人看見就會燃起魔炎之後,他就和黑夜結下不解之緣。


    當仁還是國中生時,他一直很畏懼白天,深怕妹妹不知何時會被魔炎吞沒。所以他比較喜歡夜晚,因為所有人都迴到溫暖的家,把外界其他人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他還曾經為了一天到晚關在家裏的妹妹,在大半夜裏偷偷拉開窗簾。月光是那樣柔和,讓他不禁覺得,要是這個世界除了他們兄妹倆再沒有其他人該有多好。


    沐浴在與迴憶中一成不變的月光之下,現年二十四歲的武原仁正站在一家結束營業的遊樂場門前。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想要解放收容所,被《荊棘姬》歐爾嘉阻止後,仁就一直追蹤他們的貨車,跟到這裏來。


    《鬼火》東鄉永光說把王子護交給他料理。也就是說,仁的工作就是在敵人部隊重整旗鼓之前把他們徹底殲滅。


    根據《公館》的調查,這間一樓是遊樂場,二樓則是保齡球場的大型店鋪結束營業快要半年了。店門口之前是一片停車場,大約能夠停放三十輛車。生鏽的巨大鐵卷門緊緊關著從沒開過,似乎想把人拒於千裏之外。而鐵卷門前就停著一輛蓋上藍色塑膠布,進行簡單掩蔽的貨車。


    仁注意查看四周。夜晚快要接近半夜時分,四線道的大馬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經過。為了避免有人僥幸逃過仁的追殺,這次警方提供支援,在周圍一公裏的道路設下查哨站,把路封起來。魔導師公館也在周圍一帶放下《地下施工中》的立牌,向民眾道歉發出噪音。


    「那就拜托你了。」


    一名臉上笑意不絕,如同妖精般輕盈的少年從路燈的燈光下向仁說道。他就是《鬼火》東鄉的手下,當代最強的刻印魔導師《笑臉郎》虎阪井雷伊。他是負責支援的人員,設下魔法障壁盡量避免槍聲被周圍聽見,還要用魔法把仁送進去。現在刻印魔導師都不能用,虎阪井能夠例外,單純隻是因為人力不足的關係。至於為何不是梅潔兒在這裏,那是因為虎阪井實力高強,就算其餘刻印魔導師懷疑他是間諜或是心生嫉妒而要他的性命,他也有能力各個擊破。


    武原仁不用考慮其他的事情,隻要衝進去開槍射擊就行了。在他們和警方的協議下,限製條件也隻有一個。如果發生什麽萬一,警方會被要求負起人事保證的責任,因此仁不能使用軍用槍或是衝鋒槍之類的武器,不然到時候警方無法解釋。


    「打擾了。」


    仁隨手就把一樓遊樂場入口的鐵卷門拉開。持槍的魔法使們看到這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臉上表情都為之一驚。這群男子掩映在室外電池提燈的黃色光芒下,當中七人以訓練有素的動作閃到陰影處躲藏,剩下三人則是帶著一臉煞氣地站了起來。仁判斷,那七個人是懷斯曼的人,三個站起來的則是從收容所逃脫的刻印魔導師。


    最裏側的店員櫃台被懷斯曼的魔導師霸占,另外是通往櫃台後方員工工作區的門口附近。敵人躲在店內比較容易防守的地方,那就代表他們在警方的警戒之下,找不到辦法可以用魔法逃脫。要是發出槍響聲,他們就有可能被惡鬼團團包圍,完全失去魔法而遭到逮捕。


    所以當仁把拉開的鐵卷門又重新放下,阻絕店內與外界時,他們一時之間還沒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喂,那邊那個白癡。你想被人大卸八塊拿去做花肥嗎?」


    一個臉上刺著百合花刺青的刻印魔導師踩著大跨步走上前來。仁一迴頭就順勢往地上扔出一顆閃光彈,朝著那群懷斯曼魔導師滾過去。


    一陣白光爆開,整個世界在短短不到百分之一秒的瞬間被抹成一片純白。仁用手摀著眼睛,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剛才幾秒之間就記在腦海中的店內布置。


    遊樂場裏空蕩蕩的,能夠賺錢的大型機台全部被迴收,剩下來的都是交涉失敗沒人要的機台。仁看得出來,這間遊樂場從前的擺設是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留下一大片空間,用來放置大型的夾娃娃機或是大頭貼機。如今店鋪已倒,機台也被搬空,入口處空曠到能夠讓他拔腿全力狂奔。這道閃光把黑夜喚醒,轉換成白晝的二十倍亮度。仁放低腳步聲,在這片純白的盲目世界中疾奔。懷斯曼的槍手朝他三秒前所在的位置開槍,那個臉上刺著百合花的魔導師頓時成了仁的替死鬼,從背後被人打死。仁緊閉著眼睛,為了不讓敵人恢複視線,又扔出一顆煙霧彈。


    在白煙完全蔓延開來的關鍵幾秒鍾之間,幸運並未眷顧狩獵魔導師中隊。仁依照腦中的記憶,縱身閃到能夠當成掩蔽物的金屬自動兌幣機後麵。光靠人薄薄的眼皮,沒辦法擋住這道極為刺眼的光芒。就連用手完全護著眼球的仁,都覺得眼裏好像灌了鉛似的,感覺很沉重。他豎起耳朵仔細聽,眼睛受到最大相差一千倍的明暗變化刺激,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不是慌張又混亂的。


    兌幣機的位置就在通往二樓保齡球場的大樓梯旁。為了防備有人從屋頂襲擊而守著二樓的魔法使,腳步聲在仁的頭頂上跑來跑去。


    「二樓!有人入侵!!你們小心!有一個人從正麵入口闖進來了!」


    懷斯曼中隊的指揮者朝著無線電大吼。魔導師們一邊占據有利的攻擊位置,一邊下樓來想要前後夾擊仁這個入侵者。仁循著他們的腳步聲拔槍就射,當他把右手中amt hardballer手槍上膛的一顆子彈,與彈匣中的七顆彈藥全部打完時,有兩個人應聲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仁眼中的世界滿是白光綠影,宛如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確認滾下來的那兩人再沒有任何動靜之後,動手更換手槍的彈匣。


    一樓的遊樂場是密閉空間,這時滿是白色煙霧,就像沉入泥海當中,根本看不到十公分遠的地方。


    「波、哦、嗚喔、哦!」


    隨著一陣有如牛叫般的喊聲,煙霧的另一頭發生爆裂。仁一看水泥牆上被剜去一大塊的異樣彈痕,就知道那道炸裂空氣直撲而來的聲音是槍聲。這個遊樂場說大也不過約略三十公尺寬,被一陣激烈的槍聲震得轟隆隆響。整個室內就好像在一個大鼓裏頭,刺痛耳膜的噪音讓空氣與鐵卷門都在霍霍震動。


    懷斯曼那邊的人所帶的照明光源隔著煙霧映出一道影影綽綽的輪廓。一個超乎常人身高的巨漢,手中擎著超過兩公尺的炮管,背上背著像是大油桶似的巨大彈匣。炮管不是單根,而是六根炮管裝在一起,彈煉則是金屬製。仁察覺到那是什麽裝備,這才知道讓魔法使拿槍究竟是多麽瘋狂的事。狩獵魔導師竟然把戰鬥機專用的二十公厘m61a1機關炮改造成可以讓人手持。


    仁冒著行動受限的風險,縱身撲倒在地。因為他判斷在這不到三十公尺遠的近距離,那種重量過重的炮身不可能壓低角度瞄準地麵。扣掉轉動炮管、輸送彈煉的發動機不算,那個魔法使所拿的機關炮本身,重量也有一百公斤以上。既然對方有足夠的彈藥可以進行連射,那他背上的巨大彈匣也不下一噸重。不隻如此,每次擊發還要承受超過兩百公斤以上的後座力。那名魔法使即便用他頂多不出兩百公斤的體重與膂力,和那龐大無比的向量力道互相拔河,維持平衡。再用魔法強化肉體,在不超出骨骼承受極限的狀況下,所能攻擊的範圍終究有限。要是超出極限,身體就有可能會搖晃傾倒。


    炮口因為後座力而上揚,卡在牆壁或是天花板上。被上揚的機關炮轟下來的水泥塊與粉塵如雨滴般落下。硝煙的刺鼻氣味再加上水泥的澀味,戰場上幾乎異味四溢了。


    「偶!偶要……幫助大家!!」


    從口徑來推算,這種最大威力的《魔法使子彈》能夠打穿兩公尺厚的鋼板。也就是說,汽車跟紙糊的玩具沒兩樣,被機關炮彈打中的東西都會粉碎,轟開個大洞。排列在角落的陳舊彈珠台被流彈擊中而粉碎。『ck knight 2000』、『high speed』、『hook』、『mata hari』等往年的著名機台被打得到處亂跳,灑出片片碎玻璃與木屑。金屬小彈珠掉在地上的聲音就像是樂器般奏出激烈的旋律。白煙的另一頭,魔法使們爆出一陣歡唿聲。


    「上啊,約翰!幹得好,做掉他!!」


    約翰約翰型式方陣快炮的喉嚨因為射擊的後座力抖動,嘴裏還不斷嘶喊著「去死去死」。他循著炮彈發射出去的彈道,單憑直覺亂猜敵人的位置,如同水管灑水地噴出子彈,炮管逐漸往自己想打的地方移過去。


    雖然武原仁置身在隻要輕輕擦到就會屍骨無全的炮火下,但他還是拚命把耳朵與臉頰貼在地板上。敵人的腳步聲所引起的震動,沿著地板傳來,仁聽出懷斯曼的魔法使在激烈掃射與重重煙霧的另一頭停止不動。在幾乎逼得人發狂的緊張氣氛下,他一邊用外套包住手槍隱藏槍口火光,同時內心因為陰沉的喜悅而興奮不已。那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漢燃起熊熊魔炎,火光幾乎透過這陣朦朧的白霧。仁並沒有使用魔法消除能力,而是因為這陣槍聲太大,被住宅區的居民觀測到,約翰用來撐著這套槍械的肉體強化魔術被一點點削除而引發了魔炎。


    換句話說,在煙霧彈的白霧中射擊是再愚蠢不過的做法。


    在視線不清的煙霧中,魔炎映照出來的人影還不隻有約翰自己的身影而已,每隔幾秒,火光周圍就有許多魔法使的人影從掩蔽物後探出頭來,想要打探仁的動靜。懷斯曼的魔導師還沒發覺自己被魔炎照射出來,仁冷靜沉著地把子彈打進他們的腦袋裏。


    「血!有血!!史蒂芬,流血了!!」


    嗅到血腥味的約翰像個孩子似的尖聲大叫。那些持槍的魔法使人多勢眾,把仁一個人團團包圍,可是魔導師方麵的人每幾秒鍾就會有一個人倒下。這場可怕的惡夢讓約翰陷入恐慌。


    「啥?為啥?為什麽偶……偶完全……打不到他…………」


    眼見狀況完全不如預料,約翰的喊聲變成帶著鼻音的啜泣。


    「快住手!不要再開槍了,約翰!!」


    史蒂芬這時終於發現仁是靠約翰身上泄漏出來的魔炎光源在攻擊,出聲阻止炮擊手。


    「所有人都不準探頭!約翰,你退下!快退!」


    「偶……要幫忙!偶可以為大家做事。」


    過去王子護豪森曾經把魔法使的戰鬥方法傳授給仁,這是為了讓仁把他那種可以自由關閉的魔法消除能力當成一種《消除魔法的魔法》使用。為了讓防禦或攻擊更完美的準備步驟《預設階段preset》、癱瘓敵人戰鬥力的步驟《投射cast》、在敵人的攻擊打到之前保護自己的步驟《應對react》。都是因為王子護隻懂得用實戰形式進行訓練,害得仁好幾次差點丟了小命,就這樣學會了戰鬥的節奏。


    「約翰,別開槍啊!」


    悲痛的喊叫被機關炮如爆破般的槍聲掩蓋過去。在這種輕輕一碰就會崩潰的局勢下,敵人仍然依靠肉體強化魔術繼續用大炮射擊──《預設階段preset》。


    《投射cast》──仁依照魔法使的戰鬥方式,在他們會使出最後一擊的時機點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他的視覺、聽覺以及肌膚感受到震動的觸覺,把煙霧彼端的魔法破壞掉,讓約翰恢複成一般的凡骨之身。失去魔法奇跡的人體,當然無法承受機關炮的後座力與整套裝備的重量。


    機關炮的火線以炮手為中心繞了一個圓,所以仁知道把機關炮擎在腰間射擊的約翰身體以腰部為中心扭了一圈。這也代表他的脊椎脫臼骨折,腰間部位的脊髓也斷了。


    脊椎折斷的約翰連同他背上超過一公噸重的二十公厘炮彈彈匣一起轟然倒地,就這樣不動了。


    「惡鬼!該死的惡鬼!約翰他……克萊門斯,救救他啊!!」


    目前已知唯一一個能夠讓魔法消除能力停止的返祖惡鬼就是武原仁。狩獵魔導師中隊是王子護的部下,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那個躲起來的龜孫子是鏖殺戰鬼!」


    煙霧終於開始逐漸散去,狩獵魔導師中隊分散的腳步聲在室內迴蕩。


    「《沉默》!《沉默》!你別龜縮著,出來堂堂正正一決勝負!」


    在宛如火場的白煙當中,仁看到腳邊的地上有幾個磨亮的金屬圓珠。那是從彈珠台殘骸灑落出來的幾十個銀色彈珠。


    身為功利主義者的王子護,曾經對高中時期還一事無成的仁說過一件事。他說「所謂厲害的魔導師,就是即便不用魔法,也能像用了魔法地把敵人逼入絕境,然後給予致命一擊」。


    一道用魔法強化腳力,聽起來速度明顯不同於常人的腳步聲,一邊以曲線移動,一邊朝仁逼近。雖然煙霧漸漸散去,可是視線可及範圍,還是不到兩公尺遠。聽覺也因為一直暴露在槍響中而變得遲鈍。


    仁用腳一踢,地上那些金屬圓珠滾了出去──這就是王子護所說的《預設階段preset》。接著仁循著魔法使踩到圓珠而翻倒的聲音開槍射擊──《投射cast》。仁在這一連串動作之間一直奔跑改變位置,懷斯曼的子彈追不上他,不管打到哪裏總是晚了五秒鍾──《應對react》。


    白霧變淡後,仍然昏暗的遊樂場內,四處迴蕩著霰彈槍與手槍的槍聲與咆哮聲,打算在發現仁身影的那一瞬間立即把他斃於槍下。


    史蒂芬與仁雖然看不見彼此,可是兩人卻在同時展開動作。


    「這就是讓你粉身碎骨的製裁鐵槌!」


    史蒂芬的《預設階段preset》──仁不知道史蒂芬裝在霰彈槍裏的子彈上刻著圓形標示。相似銀弦必定會讓同為『相似體』的圓形彈珠彼此同步化,串連在一起,好把它們全數以超音速擊發出去。地上超過五十顆圓珠與史蒂芬的霰彈槍中那顆裝有圓形小彈丸的子彈聯係在一起────


    仁的《預設階段preset》──反過來判斷出聯係所有圓珠的相似銀弦匯聚的地方,就是魔法使的所在位置,進行《投射cast》──一邊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一邊開了兩槍癱瘓敵人。


    正因為仁隻能用最簡易的手段打倒敵人,所以他扣扳機的動作更無一絲贅餘。仁躲在他最初撲過去藏身的兌幣機之後,重新探查二樓的動靜。這道階梯十分寬敞,能夠讓十人以上的團體客一邊聊天一邊輕輕鬆鬆走上樓。從下數來第十五段階梯上躺著一個胸口一片鮮紅的人,第二十階則有另一個人額頭上的彈孔流出血跡,兩人都死了。濃煙漸漸散成薄霧,空氣也逐漸恢複成夜晚的暗青色。


    視野恢複後,遊樂場慘不忍睹的破敗模樣立即映入眼簾。棄置的遊戲機台被機關炮波及,打得粉碎橫倒在地。鐵卷門也被機關炮打了幾個洞,從洞口中泄入的亮光,照在地上散亂的玻璃碎片上,反射出紫青色的光彩。長長的電源線在塑膠與水泥塊的碎片上蜿蜒爬行。仁身為小學老師,之前好幾次為了進行生活導護而到處查看遊樂場。眼前的光景與他擔任冒牌老師時所見的一般日常,形成迥然不同的強烈對比,讓他不由得渾身冷顫。


    這些滿地七橫八豎的屍首……懷斯曼的魔導師都是成年人,必須為他們的所作所為負責。而仁的『工作』就是扣動扳機,避免像六年一班的學生那些無辜的人們遭到殺害。


    ──所謂武原仁的工作,其實就是槍殺那些在視線不清的霧中隻露出模糊身影的魔法使。


    仁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更換彈匣,開始檢視這場慘劇遺留下來的痕跡。他每踏出一步,鞋子就會踩到水泥塊或是玻璃。他的槍口對準不會動的魔法使,一個個確認人數。


    遊樂場的店員櫃台躺著一個雙眼圓睜、耳中流血的巨漢,他的腰部就像黏土人偶般扭轉了一圈,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沾濕,還被體溫蒸出氤氳蒸氣。仁這時才第一次看到,那個為了同伴而擊發機關炮的炮手。


    「原來你就是『約翰』啊。」


    武原仁覺得自己語氣中的感傷,猶如站在優越的地位睥睨往生者般,讓他感到很惡心,胸中引起一陣狂爆的衝動。


    當他在高中生年紀剛開始投身於戰鬥時,曾經想成為像是救世主一樣的人物。現在長大成人的他,已經是這種工作的職業專家了。即便如此,他還是與恐怖分子國城田或是懷斯曼公司的人不同,有一份受到社會認同的職責。不過,仁認為他從前想做的事,不是製造出像眼前這樣的停屍間。他應該老早就下定決心要拯救梅潔兒,絕不再像過去失去妹妹那樣重蹈覆轍。可是隻要人生在世,人們心中懷抱的疑問總是會以最糟糕的形式,一次又一次重新浮現,重新考驗他們。


    ──假設仁想要拯救梅潔兒脫離這無可救藥的地方,為了私心在戰鬥中害死了某人,那該如何?武原仁是不是就和懷斯曼公司的人或是國城田沒兩樣了呢?


    雖然拚命冒著生命危險找到解答,可是問題本身卻老是糾纏不清,一再浮上心頭,永遠擺脫不掉。這才是現實最令人絕望的一點。


    到底懷斯曼的人並非軟弱無能之輩,不讓仁有多餘的時間,長久浸淫在感傷的情懷中。


    仁幾乎隻靠本能向右縱身一跳。他並沒有察覺到什麽,隻是從子彈打在背後鐵門上的聲音得知,有人對自己開槍。穿過消音器如同空氣泄氣般的槍聲,從入口左側的樓梯那方傳來,可是仁卻把槍朝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指著店鋪深處黑漆漆的櫃台。


    外頭光亮照不到的櫃台處的確有人。


    一個臉色青白,死氣沉沉有如幽魂般的魔法使拿槍指著仁。


    「我老早想和你一較高下了。」


    「……魔法轉移嗎?」


    與魔法使對戰時,視線範圍是否清楚將會大大影響局勢。大多數的魔法轉移都沒辦法任意移動到看不見的目的地。反過來說,在視野清楚的情況下,就算隱身在暗處,魔法使也還是可以用魔法轉移繞到背後來。懷斯曼那邊很有可能有人身懷魔法轉移技術,負責運送人員。不然今天上午他們攻擊警察廳幹部、射殺浜勝彥之後,怎麽可能有辦法從警方嚴密戒備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就算已經堆起這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河,心中的怒氣恨火還是燃燒不止。


    「你知道槍擊警察幹部還有我們魔導師公館司機的狙擊手是誰吧?」


    聽到仁的質問,那個無聲無息又無影的魔法使還給他一抹微笑,彷佛頗以心中某種崇高的物事為傲。


    可是本以為再不會有任何動靜的事物發出了聲響,讓彼此都有熟人喪生的仁與幽魂停下動作。


    「……貝爾納,那家夥……交給我來收拾。」


    胸部與腹部各挨了一槍,倒臥在血泊中的魔法使,竟然如同不死僵屍般站立著。在蒼藍微亮的月光映照下,那人染滿全身的鮮血,沾黏在下顎胡須上的血沫都變得黝黑。瀕死男子油膩的長發黏在額頭上,雙眼炯炯生光。仁倒吸了一口氣,因為那個身受致命傷的魔法使,居然用一隻右手舉著沉重的水平雙管霰彈槍,如同拿著一隻小手槍似的。槍口筆直地瞄準仁,固定不動。


    懷斯曼部隊中負責魔法轉移的貝爾納,手裏的槍還指著仁,整個人也僵住了。


    拿著霰彈槍的魔法使渾身關節僵硬,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好像屍體勉強活動般,動作非常不自然。仁認為那人是用魔法讓身體站立起來的,可是他卻不知道,現在這局麵該不該動用魔法消除能力。剛才仁踏進這裏時,一樓有七名狩獵魔導師與三名刻印魔導師,加起來有十人。而直到現在,仁看到的幸存者與死人總共隻有九人,還有一個敵人躲著沒出來。


    可是最後一個懷斯曼魔法使卻是以仁料想不到的形式現身。手持霰彈槍的瀕死魔法使在唿吸的同時嘔出一口血,對那人喊道:


    「克萊門斯……要是你一死,我們就……沒有軍醫了。」


    旁邊櫃台後方,貼著除了員工以外禁止外人進入的告示紙張的鐵門應聲打開。那名叫做克萊門斯的男子,被飛散的玻璃碎片濺到,臉上滿是鮮血,身受重創。那個長相溫厚,與這場合完全格格不入的男子拖著霰彈槍,搖搖晃晃地從櫃台後鑽出來。


    「史蒂芬……你竟然……」


    克萊門斯看了一眼那個用右手一直舉著霰彈槍的魔法使史蒂芬胸口上的大洞,仰頭一歎。史蒂芬因為失血過多導致血氧濃度不足,為了攝取足夠的氧氣反而造成過度換氣,從肺部的傷口中噴出鮮血。聽到克萊門斯這聲哀歎,他喘息著答道: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領隊。自以為靠槍彈……變得比以前更厲害,錯判了很多事。害死了好多……我想帶到這裏來的夥伴……在心底……我一直很害怕這裏。」


    仁明白了大量失血的史蒂芬為什麽還能用單手操使霰彈槍,一根銀弦從他沒有握槍的右手中伸出。那根弦接在史蒂芬全身上下各處,和剛才連接彈珠的銀弦一樣,都是相似大係的魔力弦。他沒拿槍的右手握著與自己《相似》的小型木偶。那個人偶擺出右臂單手拿槍的姿勢,所以與人偶固定在一起的史蒂芬,身體姿勢才能保持一致,動也不動地僵在那裏。


    「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們快走……這裏……交給我…………你們要保護剩下的人………快走啊!!」


    就在這聲帶著必死覺悟的咆哮,撼動整個遊樂場的瞬間,原本針對仁的殺氣,在剎那間產生動搖。就像機械裝置裏的齒輪,牽一發而動全身,仁的身體立刻做出反應地壓低身子,當著史蒂芬的麵飛撲上去。史蒂芬隻是擺出木偶的形,無法靈敏地變換瞄準位置。就算仁衝進他懷裏,他還是維持著舉槍的姿勢,似乎動彈不得。被仁以身子往肩膀上一撞,他仰天翻倒。以雙方的位置,貝爾納與克萊門斯想要在不波及史蒂芬的情況下攻擊仁,非常困難。


    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史蒂芬,此時卻打亂了仁的齒輪節奏。仁隻用眼角餘光看了眼背後,照理說,懷斯曼陣營如果三打一還有可能占上風,可是貝爾納與克萊門斯早就用魔法轉移逃離現場了。五年來穿越鬼門關的專任官本能,促使仁選擇尋找逃脫生路,而不是開槍殺人。


    「你要『和我在一起』,惡────鬼!」


    仁雖然拚命狂奔,但他還是受到這股宛如地獄唿喚般,充滿怨恨的聲音吸引,迴頭注視一眼。數十根相似銀弦,自空洞的霰彈槍口裏已上膛的子彈延伸出來,那些代表相似魔術正在運作的銀弦,往彈珠台的殘骸銜接過去。數量超過五十顆的小彈珠全都是球體狀的『同形物體』。『恐懼』一瞬間讓仁忘了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錯失良機。


    仁縱身翻越眼前大約有一百二十公分高的櫃台。此時唯一的希望就在櫃台後方,那間克萊門斯先前躲藏、鐵門一直沒有關上的房間。就在他屈身衝進房裏的同時,史蒂芬也扣下扳機──一場惡夢與超音速小型彈丸同調,並用超音速朝仁飛撲而來。數量超過五十顆、重量不到一百公克的金屬彈珠,帶著軍用步槍三倍的動能,在儼然變成整座彈珠機台的遊樂場內四處亂跳。遊樂場頓時化作死亡地獄。就連機關炮淹沒整個室內的噪音洪水與其相比,都顯得遜色。雖然一撞就碎,但無論是天花板或是地麵,不管撞到哪裏都打得稀爛。


    仁覺得有一股衝擊力道打在身上,身體彷佛也被彈珠台的擋板給狠狠甩了一下,彈飛開來。變形的鐵門被打得脫落,從他背後撞過來。等到仁迴過神時,已經橫躺在大約一疊榻榻米寬的空蕩蕩空間裏,腦袋一陣天旋地轉,不曉得失去意識一秒鍾還是兩秒鍾。五十多顆彈珠打出的迴音還在店內繚繞。


    電源應該切斷的提燈已經故障,黃色的燈光閃閃爍爍,宛如在慶祝抽中豪華頭獎似的。


    就這樣,仁從房裏爬到已無其他生還者,到處都是屍首的血海,呆呆地站著。


    大約五分鍾的戰鬥過後,狩獵魔導師中隊有七人死亡,從《沉默》逃脫與他們會合的三名刻印魔導師死得一個不剩,而仁的背後也受了傷。要是由高位魔導師來處理,手腳肯定更加乾淨俐落,就像之前葛蘭-阿薩雷,他幾乎毫發無傷就能殺光一百五十人。今天的戰果雖然稱不上豐碩,不過仁長久以來與魔法使戰鬥,經驗技術畢竟還是更勝一籌。不過這也隻是因為懷斯曼還沒研究出更進步的槍械魔法合用戰術而已。仁認為他落敗的日子一定會在十年之內到來。他心想自己最多隻剩下十年的性命嗎?又迴想起香煙放在剛才扔下的外套口袋裏,便走過去拿。


    一樣黃色的東西掉在腳邊,仁謹慎小心地把那沾滿塵埃的東西撿起來。他沒想到那東西竟然這麽軟,心裏覺得很奇怪,把細沙灰塵拍掉。


    那是一塊很有家庭風味的鬆餅,應該不是用小麥澱粉捏烤製成的。鬆餅飄散出洋蔥的香味,餅皮上金黃色的焦痕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懷斯曼魔導師帶著的這片鬆餅,看起來很像一種德國的家庭式料理。仁不知道烤出這片鬆餅的就是被擄走的倉本絆,可是這股美味的香氣讓仁想起十崎家和樂的家庭風景,不禁想要把鼻子湊上去好好聞一聞,逃避鮮血與瓦礫堆的臭味。


    在這片讓仁迴想起妹妹的夜色下,這些人的死感覺如此切身親近,讓仁呆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他腦袋裏不自覺地想像這些魔法使身為平凡人的一麵,也有人烤這麽美味的鬆餅給他們吃。這些人心中的不滿與祈願讓他們豁出性命拿起槍械,這件事本身,讓仁深深為他們感到悲哀。現在的體製以《協會》為中心,一切問題全都推到魔法使身上,而《公館》與這個世界同樣也是幫兇。


    仁心想至少把這片鬆餅物歸原主,轉頭看看灰暗的地麵。


    映入眼簾的就隻有黑影四處橫陳,一具又一具叫不出名字的死亡、死亡與死亡-


    這片景象對異界之人來說雖然是無間《地獄》,可是在這個世界的人眼裏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光景。


    魔導師公館的八咬誠誌郎專任官望著眼前令人懷念的夜晚街景。這裏距離公館本館走路大約十分鍾,從前負責統管專任官的十崎理五郎還活著時,他也曾經好幾次招待八咬吃飯。每次在迴去的半路上,八咬總是看著家家戶戶溫暖的燈火從窗戶映出,享受這樣的夜晚。


    「仁他們就是在這裏吃飯的吧,嗯。」


    八咬借來十崎家的備用鑰匙,一邊在客廳裏的下凹式被爐桌旁小憩,一邊等人。這個家真的很漂亮,感覺比在他高中的年代還更雅致。院子裏種著一棵亭亭如蓋的山茶花樹,枝椏伸展到三十公分高的矮石牆上方。因為對植物一竅不通,所以他不認得周遭的花草樹木是什麽種類。他就像是故事中的白馬王子,伸手撩起落在秀美額前的瀏海,朝懷中的烏克麗麗撥弄兩下。


    「八咬,你的心情不好嗎?」


    今天他的情緒有些憂鬱,所以叫秘書戴上兔女郎的耳朵裝飾。左手臂摟著的護士小姐頭上的短兔耳搖了搖,手指輕輕按住他左手腕的動脈。三個人肩並肩,把腳伸進去坐在被爐桌的同一邊,所以顯得非常擠。


    「身體動作有些遲鈍,可是脈搏沒有異狀。」


    「是啊,我當然正常的很。當我的摯友開始被女高中生,甚至小學女生迷得神魂顛倒的時候,我也覺得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要完蛋了。可是我對女性的喜好還是很正常的。」


    因為離公館本館很近,所以八咬和仁認識不久,就經常泡在距離這裏不遠的仁所住的公寓裏。隻要死纏爛打撐到晚上,他好友的漂亮童年玩伴時常會過來叫他們去吃晚飯。雖然八咬和仁對於漫畫或是音樂的喜好不太相同,但是他確定,至少兩人喜歡的女性類型一樣。


    「八咬,為了確定你的女性喜好,你還偷偷潛入小學裏,而且還要我們陪著一起去。關於這件事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


    她的秘書總是十分冷靜,戴上眼鏡之後和十崎京香倒有幾分神似。


    「那次可真是愉快啊。一個達成夢想的男人,就應該擔任夢想的傳教士,帶著秘書與專屬護士給孩子們見識見識才對嘛。欸,別那麽一副不高興的表情,好好樂一樂!對了,這個家的冰箱裏應該有啤酒,我們拿來喝吧!」


    八咬誠誌郎深愛世人,並且享受人生。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像在過節。


    今天他們分析了那個從刻印魔導師肚子裏取出的魔法構造體,結果發現所有專任官和十崎京香的名字與居住地址,在《學校》的刻印魔導師間到處流傳。對《公館》的敵人來說,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十崎京香,所以八咬才會在京香家裏守株待兔。十崎家與武原兄妹過去發生的事情與他不無關係,所以他多少也懷有幾分義憤之心。


    一直等到秘書小姐與護士都不想拍手,為小老板五音不全的烏克麗麗伴奏時,今天這場晚宴最後的收尾工作才姍姍來遲。在月光下,一名皮膚如鋼鐵般黝黑發亮的細瘦男子,從一道影子竄入另一道影子,小心翼翼地翻越十崎家的圍牆。


    這個人是個刻印魔導師,大名是《時鍾上的黑豹》達尼羅,在魔導師公館的特別注意名單上也榜上有名,在備注欄上還注明,他擅長隱身在人群與大街小巷之間。


    「你們先去聽聽音樂吧,很快就會結束的。」


    美女秘書與護士小姐從八咬手中拿走裝著啤酒的杯子,擺動著腰肢款款走進廚房。在她們戴上耳機沉浸在音樂之前,八咬已經爬出下凹式被爐桌,踩著輕鬆的腳步走到院子裏迎接訪客。


    他閉上眼睛,輕聲對那名躡手躡腳竄進來的小賊說道:


    「站在我的立場,實在很不希望像你這種人的髒腳踏進這個家裏。」


    可是那名反叛的刻印魔導師發出一身騰騰殺氣迴應八咬。為了施展魔法,《黑豹》拿出一樣東西對著八咬,就像是鍾擺似地左搖右晃。


    「看我這支表!」


    八咬誠誌郎張開眼睛『看到了』。達尼羅宛如被一陣爆炸波及,突然向後飛退,接著跌倒在地上。他的喉嚨裏擠出哀號,身受重傷,痛得在地上打滾。


    達尼羅知道,他已經無法逃出眼前這名魔人的手掌心了。他的名號與惡鬼不同,而是另一種稱唿,所有『魔法使』的惡夢──────────────────────────────


    前來行刺的刻印魔導師消失不見後,八咬誠誌郎抬頭,仰望魔炎熾盛的夜空中那輪高掛的明月。並不是所有魔法使都『恐懼』魔炎籠罩的光景,也有一些人像八咬,覺得這種景象讓他們心平氣和。八咬認為他的好友十之八九又會垂頭喪氣地迴來,暗自打算,乾脆從十崎家借用一瓶酒來好好款待那家夥,想著想著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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