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波濤是一片地獄。放眼望去看不見陸地,沉淪的話,底下就是無盡深淵。灰蒙蒙的陰暗天空之下,兩名男子在海麵上相對而視,身上的衣服就像旗子一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狂風劇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無數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點出上兆道波紋。站在惡水上如同立足於堅硬地麵的,是一對走過了漫長道路的兄弟倆。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獄深淵受盡摧折的弟弟如果沒克服這一關,他就會沒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獨之路上,如太陽般的眼眸中沒有一絲迷惘。


    仁滿身是傷,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靠近那兩名魔導師了。戰場上唯一的惡鬼為了讓逐漸模糊的視線重新恢複,閉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頭,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穩但充滿威嚴的口吻說道:


    「──弟弟,現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驚訝。」


    在仁的身體前方,最強的魔導師對惡鬼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或許真的如綽號般《與神非常相似》。


    那麽和《接近神的男人》『相似』的弟弟又是指誰?


    *


    武原仁這天早上一醒來,發現少女的笑容沐浴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下,正盯著他看。


    仁非常熟悉那雙如同貓咪看到老鼠般微微眯起、充滿著嗜虐眼神的眼眸,還有秀雅的鼻梁以及那張櫻桃小嘴。長及背後的黑色長發與絲絹蕾絲緞帶在白色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肌膚上淡淡的健康曬痕是因為小學最近開始上遊泳課。黑發妖精跪坐在棉被旁,俯視著還躺在床上的他,距離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她的體溫。仁身上因為睡覺而流的汗水逐漸變成另一種不同的冷汗。


    「早安,老師。夢中的我要送給你一份如夢幻般的晨間大禮喔。」


    這個嬌俏地坐在仁麵前的少女,是私立禦陵甲小學六年一班學號一號的鴉木梅潔兒。而武原仁則是班上的副班導師,也就是說,這個為了發表「夢幻般的晨間大禮」而紅著臉龐的黑發少女就是他的學生。當他睡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清醒過來的瞬間,頓時嚇得心髒都停了。


    「……你、你!你怎麽會在我的公寓裏!」


    「老師,難道你已經忘了京香把備用鑰匙給我了嗎?」


    「我不是問這件事。我是一個成年男人,而且是小學老師。你是女孩子,又是一個學生!我這兩個月不是一直告訴你很多次,不要隨隨便便跑進來……來……」


    要是讓學校知道自己的學生,一大清早登堂入室,事情可就大條了。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梅潔兒身穿如向日葵一般色彩鮮豔的黃色連身裙,外頭還罩著一件牛仔質地的圍裙。仁從被褥上坐起身子。一陣甜膩的草莓氣味攪亂了七月悶熱的空氣。


    「……對了,怎麽有一股草莓味?」


    梅潔兒得意洋洋地用還有些不太流利的日文開始教訓起仁來。


    「老師還是小孩子耶,竟然不了解草莓的氣味有多香。草莓的紅色汁液可是神之血喔。」


    仁的腦中想起一個身體是派皮、渾身塗滿鮮奶油的甜膩神明(草莓口味),突然非常想來上一杯又熱又苦的咖啡。


    身為一名教師,現在也該冷靜下來理一理情況了。在這個熱得叫人發昏的早上,眼睛睜開就發現一個暈生雙頰的少女進了自己的公寓,然後房間裏滿是濃鬱的草莓味。少女本人則穿著圍裙,修長的雙眼中閃動著期待的眼神。這就代表──


    「你幫我做了早餐啊?」


    「老師,我告訴你喔。今天的早餐做得非~常好!我覺得我很有做菜的天分呢。」


    仁用右手抹了抹額頭。梅潔兒就像是孩童似地踩著咚咚咚的腳步聲,拿毛巾過來給他擦汗。這個別人的家對她來說早就已經熟門熟路了。由於她把自己的東西帶過來放,這棟1dk的公寓房間中已經有三成的空間被布娃娃或坐墊占滿,成為梅潔兒的領地。


    仁懶洋洋地從被褥站起身來,被梅潔兒推到盥洗室刷牙洗臉。等到仁梳洗乾淨迴來後,起居室的小飯桌上正擺著一個湯盤,上麵滿滿地盛了粉紅色的米飯。這似乎就是那股草莓氣味的來源了。


    「這就是『夢幻般的晨間大禮』嗎?啊,吃的時候要倒上鮮奶?還有砂糖?這是米飯耶,要加砂糖嗎?」


    「為什麽這麽問?白米就像是麵包一樣不是嗎?」


    梅潔兒像是要示範給仁看一般,把牛奶倒上去之後再撒上一大堆砂糖,最後從水果盤上拿起柳丁與奇異果,放在砂糖味道的鮮奶泡草莓飯上,看起來就像是在玩扮家家酒一樣──至少日本人不會有這種品味。坐在眼前的少女──鴉木梅潔兒,是在四月中引渡來到魔導師公館的異世界人。這名罪人少女在打倒一百名《協會》認定的敵人之前,都無法重獲自由,而現在她好不容易活到七月,第一學期(注2:日本的學校是三學期製,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學期)也即將結束了。


    身為公館專任官的仁是在五月中與梅潔兒結緣,兩人之間的距離感在那時候就已經像現在這樣一塌糊塗了。仁到現在還是不太了解,梅潔兒究竟喜歡自己哪一點,但是少女身為刻印魔導師卻難得這麽適應這個世界,如果原因就是自己那一點好處的話,那麽他也覺得很高興。或許也因為這樣,先前梅潔兒懷著好感握住自己的手,他到現在還沒決定該如何迴應。


    「開動了。」


    少女欣喜地依照來到這個世界後學到的習慣,在用餐之前先合起兩隻小手。


    但是現在這裏有個問題。味覺是根據日常的飲食習慣培養出來的,而眼前的小魔女過去的飲食與米飯完全無緣,當然不受日本人的常識約束。所以她無法理解加入高湯煮出來的『蒸飯』與倒進果汁煮出來的『有些紅紅的飯』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的差異。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在這個世界發現的新食材與在故鄉異世界吃過的料理記憶結合在一起。就好比不久之前,梅潔兒看到廚房瓦斯爐的烤魚箱,刺激她做出巧克力搭鹹鮭魚的那起慘劇。不知道為什麽,仁隻是迴想起這件事就覺得眼淚快掉下來了。


    「梅潔兒,你洗過手了嗎?」


    「真是失禮。老師自己幾乎不打掃房間,可別把我和老師混為一談喔。」


    仁一咬牙,用湯匙把那紅色的物體扒進嘴裏。用草莓果汁煮的飯幾乎已經沒有白飯的香味,還因為加了鮮奶的關係變成冷飯。就算加了少許砂糖,但是牛奶與米粒的分量太多,還是吃不出味道來。他們變調的日常生活就像這盤水果風味的什錦粥一樣,再怎麽努力都不會真正變得甘甜美好,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地嗬護著。


    梅潔兒嘴裏一邊說著「今天做得還可以嘛」,一邊拿湯匙一口一口吃著這盤冷靜下來一想就覺得其實並不好吃的料理。隻要有她在,餐桌上氣氛又愉快的話,仁覺得這樣的生活倒也不錯。


    「泳衣從肩膀露出來囉。」


    仁看著梅潔兒身上連身裙的肩頭,指指深藍色學校泳衣的肩帶。對了,今天小學的第二堂課是遊泳課。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魔女竟然已經學會偷懶,把泳衣穿在衣服裏省下去更衣室換衣服的麻煩,讓仁覺得感慨萬千。


    少女紅著臉頰,眼神往上瞄了仁一眼。這道天真爛漫又含羞帶怯的視線緊緊束縛住男子。


    「……我衣服裏隻穿著一件泳衣,老師覺得很興奮嗎?」


    啪的一聲,仁背後的玄關處響起購物袋掉在地上的悶響。


    仁迴頭一看,發現倉本絆好像看到了什麽什麽不該看的事情,呆呆地站在原地。


    「武、武原先生!對不起!因為小梅帶來的早餐材料有點奇怪,所以我想至少拿些飯團過來。」


    倉本絆是和鴉木梅潔兒住在一起的高二學生。每當她慌張搖著手的時候,那一頭幾乎及肩的偏紅半長發就會跟著搖擺。有些下垂的雙眼中,深藍色眼眸似乎也因為驚慌而失措不定。


    插圖005


    「不,不是這樣的!小絆的想像應該想歪了很多事!」


    「說、說的也是喔!我還以為……」


    接著對話就這麽中斷,一陣含糊的沉默在仁與絆之間逐漸蔓延開來。仁隻要站在絆的麵前,不時會感到胸口沉悶與唿吸困難,就像是鉛水流進肺部似的。和生來就是魔法使的梅潔兒不同,絆在這個世界長大,原本隻是個與魔法毫無關聯的平凡女高中生而已。但是在一個月前,絆被卷入一項重大事件,查出她竟然是魔導師,繼承了一種在六十年前應該已經滅亡的魔法。仁等人到現在還完全不知道絆究竟是從哪個魔法世界被帶過來的。


    「啊,結果小梅還是沒有做一般的拌飯啊。」


    「我特別允許絆也可以吃喔,我對這次的作品還挺有信心的。」


    絆聽到坐在起居室的梅潔兒這麽說,向有口難言的仁瞥了一眼,結果還是脫下鞋子走進房內。來自異世界的正牌小學生魔女幫最近才剛學會使用魔法的女高中生盛飯,兩人看起來就像是清純溫柔的姊姊和個性強勢奔放的妹妹一樣,讓仁忍俊不住,笑逐顏開。在得意萬分的小孩子指示下,絆先把鮮奶淋上去,然後在草莓飯上倒進砂糖。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可以放心把廚房交給我掌管了呢?」


    「那我就……稍微吃一點。」


    絆含了一口飯之後露出相當微妙的表情,抬頭看著仁,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覺得今天做的早餐還不錯喔。」


    仁覺得隻要還能忍受,也不必特地在她們麵前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絆也看出這一點,開口鼓勵梅潔兒:


    「是啊。這樣隻要再調整下鍋的順序,再加些調味料的話,就可以做成有加水果的手抓飯。還差一點點、隻有一點點!」


    十天前結束的巴比倫再演事件讓絆失去了她唯一的親人,父親倉本慈雄。經過那次痛苦的經驗之後,仁覺得絆對他人變得更溫柔體貼、更加可人。但是他在絆麵前卻總是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這是因為絆的父親就是死在他武原仁的手中。女兒正努力想要接受喪父之痛,如今仁怎麽能把事實告訴她呢?


    「我隻給老師加進了滿滿的愛喔……所以老師吃起來的味道一定比絆的更好吃。什麽啦,不要笑!」


    聽到廚藝精湛的絆這麽稱讚她,梅潔兒覺得很害臊。


    眼前家人和樂團聚的光景雖然弱不禁風,但讓仁感到非常寶貴。加諸在梅潔兒身上的命運並沒有任何改變,仍舊嚴苛;而絆同樣也還沒克服自己的傷痛。但她們都努力想讓每一天過得更充實,這份堅強讓他覺得很耀眼。


    「那個……武原先生?」


    絆或許是發現仁一直在盯著她看,伸手拉了拉製服短裙。為什麽從夏季水手服之下裸露的肌膚和梅潔兒比起來,竟然會如此柔潤撩人呢?真是不可思議。


    「老師,你又在用下流的眼神看著絆了!」


    梅潔兒漲紅著臉緊握住湯匙,氣衝衝地說道。在她柳眉倒豎的表情上不知為何閃過一絲她另一種日常生活,也就是戰鬥的陰影。她身上的黃色連身裙彷佛就像是活過冬季,卻無法迎接明年春天到來的蝴蝶羽翼一樣,虛幻脆弱的感覺令人心痛。


    「對了,學期已經快結束,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們大家一起去製造些美好的迴憶如何?」


    「那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嗎?」


    梅潔兒用力拍打仁的坐墊要他坐在上麵,彷佛在告訴他想要敷衍了事可沒這麽簡單。她一大清早過來幫仁做早餐,結果好像被絆搶走女主角風采一樣,正在鬧脾氣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要帶你去旅行嗎?如果不是在暑假期間的話,我根本沒有長期休假嘛。」


    上個月幫梅潔兒舉辦生日派對的時候,最後隻有仁還是沒能決定要送她什麽禮物,所以就答應帶她去旅行。


    年紀幼小的魔女身負等同於死刑的重罪。就算現在的日子過得再安穩,可是一切也隻不過是一場如履薄冰的夢境,隻要一步踏破就是萬劫不複。所以他才想要看看未來、想要找到某種事物讓他能夠相信,至少大家都一起活著直到暑假的那一天到來。


    「明明是我的生日,為什麽不是我和老師兩人獨處呢?」


    「那樣的話,明年我們兩個出國好好玩一趟吧。因為小絆明年就要考試了。」


    七月初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身上都滲出了一抹油膩膩的汗水。仁享受著這短暫又幸福的時光,心中不禁期望現在這段時光能夠永遠繼續下去。


    梅潔兒說了一聲「真的嗎?」,臉上綻放出亮麗的笑容。就在絆想起距離期未考已經不到一個禮拜,心情正低落時,仁的手機傳出三聲鈴響。


    ──而這就是開端。


    *


    以特定的手機鈴聲響三聲,這是要求專任官不帶刻印魔導師,在三十分鍾之內集合的信號。從東京二十三區向西流去的多摩川流域旁,有一棟在明治時期建造、占地十分遼闊的洋房。那就是隸屬於文部科學省文化廳的非正式機構《魔導師公館》,相關人士都簡稱為《公館》。


    武原仁把梅潔兒與絆趕出公寓後,趕忙跑到徒步需要十五分鍾的《公館》。仁一邊在小學擔任冒牌教師的同時,如果魔導師公館那邊有工作需要魔法事件專任官處理,他就得急忙偷偷離校。武原仁這兩個月的雙麵生活一直過得非常忙碌辛苦。


    當這名公館職員打開《公館》厚重的橡木大門時,第一個遇見的魔法使是一個身披黑色絲絹長袍,上麵綴著精致配件的傲慢男子。


    「現在才來上班嗎?《沉默》。真要說起來,要是當初你把那個收拾掉的話,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個撫著下顎胡須,見麵開口第一句話就挖苦人的國字臉男子就是協調官貝爾尼奇。據說《協會》從日本神話時代開始就與這個國家往來,而他就是《協會》魔導師方麵負責與日本政府交涉的人員。


    「魔法使這種人老是不肯學習如何說好日文讓別人聽得懂。發生什麽事了?」


    「態度倒是很硬嘛。你手下養的那個刻印魔導師──梅潔兒-阿琉夏。我也可以追究她的責任喔。」


    仁沒有追問究竟是怎麽迴事,雙眼直瞪著眼前的魔導師。雖然貝爾尼奇擔任要職,工作繁重。但是在他的眼窩周圍總是深陷,看起來非常病態。中年魔導師語帶輕蔑地罵道:


    「淺利凱茲,現年三十四歲。這個前刻印魔導師在十五年前被打入這個世界,然後十一年前離開日本逃亡海外。逃跑的刻印魔導師就會喪失黑名單,成為犯罪魔導師被過去的同類追殺,結果這個笨蛋先前還跑迴日本來。」


    淺利凱茲是那個小魔女與仁邂逅之後第一個逮捕的犯罪魔導師,所以聽到這個名字讓仁心跳加速。他們懷疑凱茲先前很可能是打算綁架梅潔兒,但是那次事件背後的真正原因到現在仍然是一團謎。


    「快點說重點。《公館》會臨時召集我們,肯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吧。」


    「今天早上,那名男子在刻印魔導師《人偶師(doll maker)》的接應下,逃出相似魔導師原本無法突破的自我摺疊式井牢。現在正在追緝他。」


    武原仁頓時說不出話來。所謂的自我摺疊式井牢,就是一種內部空間會以二倍、四倍、八倍的規模逐漸擴張的牢籠。在魔法觀點上,隻需一天的時間就會變得比地球的表麵積還大。因為內部延伸的空間當真是空無一物,因此需要指定對象的相似魔法,在理論上無法逃出去。一旦了解狀況,仁才發現今天早上的魔導師公館死寂得嚇人。古老洋房鋪著絨毯的大廳裏完全看不到任何一名公館職員。為了處理事件,所有人都被釘在辦公桌上走不開,要不然就是外出了。


    「我們雖然很遭人怨恨,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會被《公館》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反咬一口。你不覺得這種事難以饒恕嗎?」


    「……真的是《人偶師》嗎?」


    親眼目睹他們利用刻印魔導師這些犯罪者來維護治安的係統發生破綻,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小夥子心中不禁感到心虛。目前公館的刻印魔導師規定人數是六百人,但是對公館來說,接收的人並非全數都是有效戰力。反倒有九成以上都隻是除了殺人之外,其餘命令一概不聽的兇惡罪犯。能夠相信而足以委派任務的頂多隻有四十人,而《人偶師》綾名涅琳就是那寶貴的其中一人。


    「那女的看似忠心,到頭來終究也隻不過是個刻印魔導師罷了。」


    協調官貝爾尼奇從那套看似頗悶熱的長袍袖口內袋中取出菸鬥,用魔法點了火。


    「他越獄的時候,《協會》方麵有任何損傷嗎?」


    「隻有在你們不能進入的區域裏起了一點小火災而已。越獄之後,《人偶師》與凱茲兩人就直接用轉移魔術逃走了。既然要燒的話,乾脆燒這邊的破房子不就得了。」


    武原仁很討厭這個叫做貝爾尼奇的男子。他看不起這個世界的人,而且每次講話總是含尖帶刺。不過就在十天前,仁才因為巴比倫事件被他救過一命,所以也很難多表示什麽。


    想到又得做這種討厭的工作,仁歎了一口氣。不過就算歎氣,沉重的心情也不可能就此輕鬆下來。多數的魔法使都稱唿地獄之人為《惡鬼》,不把他們當人看待。為了不讓這裏成為真正的地獄,就算得痛下殺手,他也必須阻止直到昨天還被當成這個國家走狗利用的《人偶師》。七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非常刺眼。


    「──你該不會在想什麽傻事,打算不殺人了結這一切吧?」


    這道深邃的嗓音就像魔法般從正後方響起。隻有在戰鬥中才會以真正速度跳動的心髒從這一瞬間起,把實際上不到兩秒鍾的時間拉得又細又長,延伸好幾倍。


    仁把好歹算是高官的貝爾尼奇擋在身後,一邊迴過身一邊把手伸到夾克後背之內,從背後吊掛著的刀套中拔出匕首。刃長二十五公分的刀鋒還沒舉向前,那道氣息已經消失了。就在浮起的重心被重力抓住而下沉之前,仁下定決心向左踏出一步,一刀刺出。這一刺從肩至肘到刀鋒直成一線,出手毫不猶豫。這時有一道閃光快如驟雨,從仁的頭上落下。


    一名男子出現在麵前,身穿如春草般的淡綠和服與灰綠色褲裙,動作如清風般輕巧迅捷。男子右手拿著一把晶亮的日本刀,刀身停在仁的腦袋前,隻差一點就要把他的頭顱劈開,而仁的匕首距離對方的喉嚨還有十公分。如果這是真正的對決,武原仁的臉龐現在已經連同腦髓一起裂成兩半了。


    「久違了。」


    男子端正筆挺的身軀背對著窗外照進來的夏日陽光,優雅地收刀入鞘。這個動作也和仁難忘的迴憶相合。男子把頭發全部往後抹,像是時代劇中的浪人般束起來綁了個茶筅髻(注3:茶筅。茶道器具,調拌抹茶的竹器。筅,音「顯」)。他的年紀應該已經超過四十歲,但是因為超乎想像的鍛煉,使得外貌看起來頂多隻有三十到三十五歲左右。


    「好久不見了,東鄉老師。」


    《鬼火》東鄉永光。定額十二人的專任官目前隻有七個人,而他就是這七人之一。這份工作不僅操勞,而且人員消耗率極高。自從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唯有這個人任職長達十九年。專任官是三班製輪替執勤,工作內容包括保護本部魔導師公館的周邊地帶、管理東京的刻印魔導師、在國內巡查取締犯罪魔導師,以及做為預備戰力待命備勤。因為仁成為冒牌老師、神和瑞希變成高中生,打亂了原本人力就已經不足的專任官排班,使得《鬼火》一直在日本國內到處奔波。


    「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年輕小夥子,叫我《鬼火》就行了。」


    聽到東鄉的訓斥,仁立刻挺起身子。東鄉以前是專任官的格鬥技教官,仁直到現在還是很敬畏他。


    「不用那麽拘束,武原。至少你的本事已經一點一點越來越精練了。」


    東鄉笑的時候,眼角以及嘴角邊才會微微露出與他年紀相符的細小皺紋。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大概不多吧。就在兩人言語之間,他那對幾乎已經失去視力的雙眼一直都緊閉著。在仁直接認識的人當中,他是克服了視力這項極度不利條件的唯一高手。如果要評論東鄉永光這個人,用「生錯時代的劍客」這句話來形容他,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被撇在一旁的貝爾尼奇也不發一語。《鬼火》以功績所累積起來的威望,讓這名老愛挖苦人的協調官也不敢輕易與他打交道。


    「我的手下似乎闖下大禍,給你們添麻煩了。」


    雖然在道歉,但《鬼火》的語調卻非常尖銳。這個人光是這樣一站,周遭的氣氛就變得非常冷冽,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動手殺得你死我活。中年魔導師似乎想要擺脫緊張的情緒,吸了好幾口菸鬥,從鼻子裏吐出長氣。


    「你當然會盡快把《人偶師》處理掉吧。」


    沒錯,正如貝爾尼奇所說的。引起這次事件的就是《鬼火》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在東鄉長達十九年的職業生涯當中,許多人才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他身邊,形成一個人稱《鬼火眾》的集圑,就連仁也看過很多次。而《人偶師》綾名涅琳過去也曾經不趨不離地跟隨在這名和服武者的三步之後,將交給她保管的大小兩柄刀放在刀袋捧在懷中。


    「不用慌張,我不會讓人小覷了魔導師公館。」


    《鬼火》沒有辯解,隻是無聲地笑著。他的笑容在這討論生死的當下顯得非常穩重,但也因此散發著濃濃的死亡氣息。


    排除犯罪魔導師或是從外界入侵的敵方魔導師,就是仁這些專任官的工作,因此沒有任何一個魔導師會用那個規矩好聽的職銜叫他們,而是稱他們為誅殺奇跡操縱者的《鏖殺戰鬼》。就是這麽一群和東鄉永光一樣的男人以恐懼保護這個國家的治安,建立起血淋淋的曆史。


    仁迴想起當他聽聞淺利凱茲的事情時心中湧起的那股強烈不祥預感,又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現在小學的第一堂課差不多已經下課了。


    「武原,先前抓住淺利凱茲的是你吧。你有什麽線索,知道他們在哪裏嗎?」


    *


    就在這時候,鴉木梅潔兒正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之下伸懶腰,身上穿的是泳衣。


    梅潔兒一直不太喜歡這件淋浴之後已經沾濕、一身深藍色的校用泳衣。因為穿著相同顏色與款式的泳衣,使得平常穿便服時看不出來的體態差異在這時候一目了然。說實在的,就算和同班同學相比,她的體態也算是非常平坦。


    「這不是很奇怪嗎?強迫我們所有人穿相同的泳衣來比較我們的身體,到底想做什麽?」


    距離第二堂課開始還有五分鍾。因為私立禦陵甲小學的遊泳課是男女分開上,所以這個二十五公尺長的遊泳池裏隻有六年一班的十八名女學生而已。在孩子們正在發育的這段時期,每個人的體態都有非常驚人的差異。


    太陽光照在發育良好的女孩子身上,一對撐起濡濕泳衣的平緩圓錐曲線反射著白光,在肚腹上形成一道陰影。或許這種立體感就是把人類區分為豐腴與貧乏的元兇吧。


    「別、別這樣子啦……鴉木同學。」


    女生學號六號的佐藤泉美為了閃躲肆無忌憚的視線,想要用手臂遮住身子。擔任衛生股長的她說起話來非常輕巧柔和,在班上的女孩子當中身材最為高。如果上街去玩,可能還會被誤認為是高中生。那個胸部異常顯眼的女高中生倉本絆在小學時期也是像這樣嗎?


    「碰!」


    「啊!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從泳池邊被一把推落,掉進水裏。不消說,忍不住出手行兇的人就是梅潔兒。


    「好過分。太過分了啦!」


    「對不起。我現在的心情很想把大胸部的女人從懸崖上推下去……這算是事前演練嗎?」


    「惡魔的罪惡狡辯。」


    天瑞岬在遊泳課顯得比平時更加憊懶,扔下一句話之後從兩人背後走過去。懷中抱著浮板的她和梅潔兒半斤八兩,同樣也屬於太平公主。


    「梅潔兒同學,老師要來了,快點排好隊。」


    班長寒川紀子走到梅潔兒觸手可及的身旁。因為在遊泳池裏不能戴眼鏡,如果不靠近一點的話,她幾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臉龐。


    插圖006


    佐藤泉美撥起沾濕的瀏海,從沉重的水裏把身體拉起,爬上混凝土的遊泳池邊。六年一班女生的視線全都牢牢地盯著她那和學校泳衣完全不相襯的成熟身軀。


    「……你還不是一樣看得目不轉睛。」


    為了彌補近視的不便而向前挺出身子的寒川突然發起脾氣否認道:


    「這種事情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價值!」


    「哎,小孩子真好啊。男人的眼睛可是毫無理性的禽獸喔。見到美食當前就會啃到連骨頭都不剩,要不然啊連看都不看一眼。」


    班長的腦海中不曉得想像出什麽畫麵,隻見她的臉龐越來越紅。寒川雖然個性一本正經,但是在上健康教育的時候同樣也是孜孜不倦,聚精會神地聽講。


    「男人全部都有mo……」


    年幼天真的魔女差點說出英文單字,不禁支吾了起來。因為《協會》的宿敵神聖騎士團在這個世界與美國有合作關係,使得英文被當作地獄語言當中最為低下的髒話。


    「motherplex?」


    「這種丟人的話虧你講得出口,我真要稱讚你了,變態女孩。男人全部都有『那個』啦。」


    當梅潔兒成為刻印魔導師被打入地獄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人生還留有什麽樂趣。但是如今她或許並不討厭在學校的時光。如果把這種事告訴『老師』的話,他可能又會禁止梅潔兒出戰,所以絕不會告訴他。


    「這隻是一個假設問題喔。如果你有一個情敵比自己更成熟的話,到底要在哪一方麵贏過她才好?」


    梅潔兒把手按在包覆著胸部小巧隆起的泳衣上。無論何時,隻要有人問問題就一定會迴答。寒川紀子這種規矩老實的個性非常值得感佩。


    「比方說心意啦,或是興趣相同之類──」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心意不夠嗎?」


    為了不被兩人波及,其他同學都躲得遠遠的。唯獨佐藤泉美在怯弱與無法找藉口落跑的善良個性之間掙紮仿徨,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找我的麻煩!拜托你不要找我麻煩!」


    上遊泳課時的寒川紀子不像平常那麽勇敢有魄力。似乎是因為沒戴眼鏡,視線模糊讓她感到不安吧。


    「在哀求原諒的時候就要好好看著我。隨隨便便到處讓人看到你這種表情,到底希望別人把你怎麽樣?你這變態!」


    全班所有人都把視線撇開,好像在說「會對這種事情感到興奮的隻有你而已」。梅潔兒滿是嗜虐之意的陶醉眼神正要纏上同班同學。就算身在沒有奇跡的地獄當中,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女』。


    「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寒川紀子含淚的雙眼仰視,瞪了梅潔兒一眼。就在這一瞬間,梅潔兒血管中的血流忽然就像是瀑布般發出轟然巨響。她陶陶然地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把抓住寒川因為恐懼而縮起的雙肩,好像驚惶不已似地熱切喘息著。


    「我想把你平常小心翼翼隱藏起來、最赤裸裸的模樣揭露出來。你不認為看到別人哭泣時感到興奮,就和看到裸體覺得很美的感覺非常相似嗎?」


    「不、不要。老師────!」


    一道影子就像是迴應這聲畏懼的悲鳴般,落在兩位少女的身後。


    迴頭一看,與身上那件競技式泳衣非常相襯的祖師堂老師就在眼前。


    「嗨,我是老師喔。」


    但是鴉木梅潔兒不退縮、不獻媚也不多想,高傲地挺起胸膛這麽大聲說道:


    「無所謂。你的胸部雖然大,但是腰身和腳踝也很粗,我就不追究了。」


    在第二堂課的課程中,鴉木梅潔兒的特別座就是最邊邊的第六水道。在其他人使用第一到第五水道上課的時候,老師罰她一直不停地遊。


    上課結束後,抱膝坐著的學生站起來敬禮。等到祖師堂老師走出泳池之後,學生們便吵吵鬧鬧地迴到淋浴室另一頭的更衣室去。


    「……要死了。」


    梅潔兒一個人累得筋疲力盡,上完課之後仍然站不起來,癱倒在混凝土的泳池邊。


    全身肌肉好像都泡在優酪乳裏一樣。


    每次隻要梅潔兒在上遊泳課的時候惹麻煩,老師就會罰她多遊二十五公尺。因為她老早就罰不怕了,所以現在累計已經超過兩百公尺。


    「你最好去洗一洗眼睛,會變很紅喔。」


    寒川紀子的臉龐探了過來,擋在天空與梅潔兒之間看著她。梅潔兒伸出兩手想要抓住前來關心的同學的雙腳,結果被她逃了。在魔法世界裏,人家總是告訴她惡人死後會墜入「沒有魔法也沒有神的地獄」。但是實際來到這裏,她才知道惡鬼其實親切得讓人難以置信。


    梅潔兒翻個身,靠在泳池邊地板上的肩膀與小巧臀部留下黑色水漬。無邊的藍天彼端陽光燦爛,她用鼻子連吸了好幾下帶著水分氣味的空氣。梅潔兒很喜歡在清可見底的乾淨泳池裏遊泳,沁涼的身子躺在溫暖的混凝土地板上感覺好舒服,教人躺著躺著差點就這麽睡著了。


    淋完浴在更衣室換好衣服的女孩子一一走到操場去,輕巧的腳步聲經過頰骨傳了過來。


    「下一堂是五年級的男生上課,你穿泳衣的樣子會被看到喔。」


    戴上眼鏡後迴歸本性的班長在臨去之際又對梅潔兒說道。


    鍾聲大響,宣告第二堂課結束。所有人都已經離去,空無一人的寬敞泳池好像被梅潔兒獨占一樣,讓她心中滿是豪奢感──就在這時候,她痛得身子一扭,從地上彈了起來。她的背後好像被人用鉛筆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在她柔滑的背上有一道《協會》所刻下的刻印。有了這道印記,就算屍體因為戰鬥毀損得麵目全非,也能辨識出刻印魔導師的身分。


    「竟然耍這種花招……」


    小魔女緊咬牙根,忍住差點溢出眼角的淚水。她遭到熟知刻印的人以魔法攻擊。有某個正在嘲笑她的人就在這附近。


    「難道你以為靠近這裏還能全身而退嗎?難道你以為到這裏來,就能把那些小孩當作人質要脅我嗎?」


    驅使她疲憊身軀站起來的,是一股單純的怒意。


    清亮的金屬聲響傳來。一個落在地上的小金屬配件就像是招引梅潔兒似地快速滾動著。明明沒有人碰觸,那東西卻在混凝土地上彈跳,發出些微的聲響一路滾了過去。


    金屬配件掉在圍繞泳池四周的圍欄另一頭,幾乎沒有車輛通行的車道上。少女眯起眼睛,彷佛正忍耐著麵臨生死界線的沉重壓力。一名麵無血色、臉如死灰的男子就像是幽靈般出現在車道上。


    梅潔兒所在的泳池位於一個超過一、五公尺高的高台上,從她的位置看去,可以看見男子腹部以上的身軀。夏日之下,他卻穿著一件衣襬甚長的冬季大衣。五官端正的臉龐毫無生氣,灰色眼瞳中隻有積累的憎恨從眼眸深處綻出爛爛兇光。小魔女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一個人的表情如此徹底地失去所有情感。雖然現在氣溫將近攝氏三十度,但是瞪著她的高大男子就像是活在極寒的冬季一般。


    「阿琉夏家的女兒,你穿成這樣在做什麽?難不成在模仿惡鬼嗎?」


    耗弱的黑影以嘶啞的聲音問道。梅傑兒當然忘不了這個叫做淺利凱茲的男人。


    「我倒覺得你的打扮才真是奇怪到不行。」


    時值夏天所以穿著學校泳衣的少女,與時值夏天卻穿著黑色大衣的男子怒目相對。


    在強烈的白色陽光下,淺利凱茲就像是一道被人遺棄的黑影。他就是梅潔兒在這個世界第一個交手的犯罪魔導師。


    「你一點都不驚訝呢。本來還希望被引渡到《協會》的我出現在這裏的理由會讓你那張滿不在乎的表情因為恐懼而扭曲。」


    「反正你不是靠自己的實力逃出來的吧。《協會》的牢房連高位聖騎士都關得住,憑你這點程度,怎麽可能有辦法逃脫。」


    凱茲好像連悲傷與笑容都已經消磨殆盡,隻是微微歪起嘴唇迴應。


    這名男子在兩個月前也曾經來到這所學校,這次來同樣也是為了找梅潔兒吧。被引渡到《協會》的犯罪魔導師一輩子都無法再迴到陽光下,所以他是賭上性命為了複仇而來嗎?在夏日的豔陽下,這道臉色蒼白的黑影身穿的冬季大衣之內必定又暗藏長劍。梅潔兒也已經打定主意,絕對不讓他的兇器傷害和這場決鬥無關的學校同學。


    「既然要輸,你比較喜歡敗在魔法之下對吧?我去換件衣服,等我三分鍾。」


    梅潔兒在泳池旁的更衣室裏換上黃色連身裙之後迴來,刺眼的陽光照得她以手指遮著眼睛。她雙唇銜住淺橘色的緞帶,將帶著水氣的長發往後腦一束,用熟練的手法把頭發綁起來。


    凱茲穿著大衣,其實應該熱得不得了,但是他仍然默默等待著。


    「緞帶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


    「你和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了。」


    凱茲就像是個病人一樣滿臉滴汗,但還是不願脫下大衣,這是因為他到現在仍然無法完全舍下奇跡的力量。在魔法世界裏多的是可以讓體溫或周遭氣溫變得更舒適的技術,所以魔導師們不太會隨著季節更迭替換衣物。梅潔兒心中同樣也滿是無奈的酸楚。


    「倒是你,還死抱著過去不放。這裏可是沒有魔法的世界喔。」


    「把手機拿出來。」


    梅潔兒取出手機,上麵貼滿了六年一班同學給她的貼紙。她把手機從混凝土地麵上滑過去,交給男子。因為地獄之人不會使用魔法,大多數的魔導師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看。要是拒絕的話,不曉得他會幹出什麽事來。凱茲空洞的臉龐上隻露出惡意,把手機扔在地上,一腳把梅潔兒的東西踩壞,發出聽了讓人齒根發酸的傾軋聲。


    接著黑衣身影就像是幻影般消失無蹤。從一開始,他就打算用魔法移動。


    「真是白癡透了!失去奇跡的力量,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這個世界的人觀測到。」


    雖然梅潔兒口中這麽說,不過她也打從心裏可以理解置身在這個世界,卻無法割舍魔法的欲望。特別在都會區裏,如果不隔離起來避免讓惡鬼看見、聽見的話,根本找不到一處地方不會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可以用魔法一決勝負。所以小魔女對淺利凱茲選擇的決鬥場地心知肚明。


    「對不起,老師。我一定會打贏迴來的。」


    梅潔兒轉移來到一條寬約三公尺,沒有鋪柏油的泥巴路上。夾道兩旁都是生鏽的冰箱與輕汽車。凱茲選為戰場的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廢棄物堆積如山。少女知道這個由微波爐、電視、車輛廢鐵等成堆垃圾築成高牆的迷宮,她第一次到這裏來是什麽時候?就算過了兩個月,季節進入夏天,這個她曾經與淺利凱茲爭戰的廢棄廠仍然一點改變都沒有。


    「如何?想起來了吧。這裏的氣味聞起來真是教人舒爽。」


    如果是有點程度的高位魔導師,想要利用魔法轉移位置並不是什麽難事。這一點對鴉木梅潔兒來說也是一樣。隻一瞬間,她就轉移到這個距離禦陵甲小學徒步需要三十分鍾的廢棄物處理廠來了。


    「第一次來的時候是一個雨很冷的夜晚,第二次是黃昏時分,這次終於變成上午了呢。」


    身材矮小的梅潔兒用魔法偵查高大男子是否又把長劍插在高牆對麵的死角位置。即將向西傾斜的陽光從正上方照下來,廢棄物高牆彼此反光,落下濃濃的影子。


    年幼的魔女麵對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凱茲,就像是發現小兔子的野狼一樣,揚唇微笑。


    「既然難得重獲自由,你要是找個地方躲在土裏發抖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像蟬的幼蟲一樣長命呢。」


    一道強風卷起沙塵,黃色連身裙的裙襬隨風搖擺。


    黑衣男子把手伸入大衣之內。當他用力抽出手的時候,蒼白的手中已經握著他一直吊在悶熱衣服之下的出鞘長劍。


    「你這小女孩想必不了解吧,不過我有契約在身。我會要了你一、兩隻手臂,做好心理準備吧。阿琉夏家的女兒。」


    「你該不會是在這個世界活太久,腦筋秀逗了吧?就算同樣都是魔導師,但是你和我出生在不同的世界,怎麽可能簡簡單單就能互相了解?」


    唯獨不同的地方是耀眼的白雲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在天空上不斷流過。在盛夏的白亮光景中,梅潔兒的手心聚集大量電子製造出人工閃電,圍繞在右手上竄動。


    看到放電的光芒,凱茲蒼白的臉龐睜大了眼睛,大笑道:


    「沒錯。我們以前是放出閃電擊打愚蠢惡鬼的神。在過去,我們原本是神啊!」


    「那又怎麽樣?現在站在這裏的你自以為是何方神聖?說什麽『我們』,我和你可不一樣!」


    「這個世界根本是錯誤的。」


    這時候,少女認為這個年齡已屆中年的前刻印魔導師正在哀泣。墮入地獄之後活了十五年的前輩,竟然是這麽一副卑微不堪的模樣,好像讓她親眼看到就算活了下來最後也會變成這副德行,不禁一咬牙。


    「你錯了。你犯下的錯誤就是逃避戰鬥。背棄職責,拖著一條爛命苟延殘喘,難道你還真以為至少能夠保住尊嚴嗎?」


    魔女對殘酷的未來並不感到畏懼,而是選擇一笑置之。不過她獨自應戰,不向《公館》求救,之後還是會挨『老師』罵吧。


    「像你這樣的小孩懂什麽?」


    「我在這裏遇過的魔法使全都是一些怪物,不過還沒有一個男人像你這麽無趣。」


    少女不得不以刻印魔導師身分與敵人互相殘殺,沒有多餘的心力承認自己對於那份軟弱心有戚戚焉。她還不知道從這股從心底升起,燒灼自身的怒火究竟是什麽。


    「不要再說了!」


    隨著男子的怒吼,一股衝擊力道就像是重拳般打在梅潔兒的臉頰上。被大人的力氣痛毆,梅潔兒差點踉蹌倒地,用力踩穩腳步。她和犯罪魔導師之間的距離還有十公尺以上。凱茲使用了讓世界誤以為相似之物就是『相同之物』,藉以操縱對象物體的魔術──相似魔術。


    「表情越來越好看了嘛。接下來我可要踢你的屁股了,要記得叫一聲汪喔。」


    長劍飄浮在空中,瞄準梅潔兒的心髒。就是這長劍的劍柄柄頭打了梅潔兒的臉頰。飄浮的長劍這次隱藏在廢棄物堆成的牆壁當中,『形似』凱茲右手擎著的那柄劍,就像五月那時候一樣,站在十公尺前的凱茲一劍刺出。空中兇器受到《魔力》絲線的聯係帶動,劍尖也刺了過來,逼到離個子嬌小的少女隻有幾公分遠的距離。就是這個機關在學校泳池旁讓梅潔兒吃痛,忍不住跳了起來。身上同樣也有『刻印』的前刻印魔導師讓自己身上的刻印與梅潔兒的後背印記同步,刺了自己。


    「就算說話口氣再大,也隻不過是小孩子而已。竟然在大勢底定之前還看不清狀況。」


    男子乾澀的嘴唇帶著喜悅吊了起來。就是因為他乾冷無味的表情染上的一點感情竟是這種情緒,更顯得猥瑣不堪。


    「內心的覺悟還比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活著一定很丟臉吧。」


    少女所牽引的圓環世界強度支配領域(敏感領域)在她穿著白鞋的腳邊現形,化出如魔法陣般的圓環造形。《圓環大係》將周期性運動的物事視為《魔力》,加以觀測操縱。對梅潔兒來說,就連氣體分子都是一種魔力來源,可以擷取電子當作《魔力》。電子的黑影奔過已展開的魔法陣,像繞線圈一樣纏上空中的長劍。就在磁化金屬與她的身體把魔力的迴轉指向同一方向的瞬間──


    身穿黃色連身裙的少女與長劍變成同極的強力磁鐵,彼此互斥彈了開來。體重三十多公斤的梅潔兒被推開將近兩公尺遠,較輕的長劍更是如字麵形容一般飛得大老遠。經過磁化的鋼鐵長劍撞上迷你小巴,就這樣貼在上麵掉不下來。


    「非常痛喔。」


    少女如同跳舞般轉過身子,把緊抓著紫電的右手朝向凱茲。雷擊就像是水往低處流一樣,隨著一聲巨響打中犯罪魔導師的大腿。


    凱茲被腿部肌肉的反彈震倒,翻跌在地。就在男子發覺自身狀況的同時,一陣劇痛讓他大叫起來。但是因為梅潔兒已經以大氣張設了護罩,雷聲的爆裂音與人聲完全沒有傳到外麵去,魔術也沒有被惡鬼觀測而遭到破壞。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非常痛喔。」


    被高壓電流麻痹肌肉的犯罪魔導師已經無法站直身子。因為梅潔兒從目標物身上奪走《魔力(電子)》,使其帶正電之後強製引起靜電感應,大衣與下半身衣物的電阻幾乎近於零,因此雷極的所有能量全都流到凱茲身上。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嗜虐的預感幾乎讓梅潔兒天真無邪的雙眼神魂馳蕩。


    「我知道相似魔術的弱點。不管是劍還是什麽東西,隻要讓移動物體的《元件》無法操縱,就完全廢了。比方說,你看──」


    第二道人工閃電打在凱茲手中拿著的鐵劍。《魔力(電子)》被剝奪而喪失絕緣性的長劍傳導電流,讓一個大男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如果相似魔導師可以讓《同樣形狀的劍》與手中之劍連動加以操縱的話,隻要讓他的手腕動彈不得,所有用魔力聯係的長劍同樣也會停下來。


    「……男人像這樣拚命忍耐的表情非常撩人,我最喜歡了。不過我覺得再也忍耐不下去的懊惱表情應該會更可愛。」


    凱茲雖然被逼入絕境,但是他灰白的嘴唇卻染上惡意,翹了起來。


    「圓環魔術有一個弱點。《圓環魔力(電磁力)》的力量太粗糙,操縱起來不方便。用來防禦的話,就無法臨機應變。」


    「那又如何?憑你現在這副德行,難道還以為能玩出什麽花樣嗎?」


    「當然能……難道你沒發覺,這個地方到處充滿相似的魔力嗎?」


    突然,上百件銀色物體如同橫向暴雨般襲擊少女。這道攻擊直接貫穿梅潔兒在瞬間擊出的暴風防禦,威力幾乎沒有任何減弱,她就像是被霰彈槍打中似地撞飛開來。


    接著就在梅傑兒護著頭部、咬緊牙關正要用雷擊殛打凱茲時,銀色暴雨這次從右邊折返向少女蜂擁而至。凱茲使用的相似魔術更單純,能夠比人工閃電更早一步擊倒她。小魔女之所以能夠及時反應,完全來自於她具備的戰鬥天分。她用圓環魔術『翻滾』身旁的大型冰箱,當作盾牌使用。一陣就像是裝滿空罐的垃圾桶翻倒的巨響麻捧了她的耳膜。痛擊她的兇器深深陷進髒汙的冰箱門上。


    那是一大群重量還不到五十公克的小螺絲,彼此間隔三公分,密密麻麻地嵌在冰箱上。所有金屬零件上都有《魔力》弦伸出,集中在凱茲五指緊握的左拳。


    下一秒,這一大堆螺絲脫離冰箱,馬上拖著殘影從視線中飛離。幾乎在同時,一陣打擊力道從正上方重擊少女背部柔滑的肌膚。凱茲的小型兇器靈活地繞過了這個垃圾盾牌。


    「如果沒有這些惹人厭的惡鬼,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了《魔力》。因為在工廠大量生產的規格品全部都很『相似』。」


    這些螺絲的威力隻和操縱者凱茲的腕力一樣大,但是身為圓環魔導師的梅潔兒卻無法應付。圓環魔術是操縱周期性運動事物的魔法,對於沒有周期性運動的東西──比方說周圍的垃圾,就沒辦法任意操作當作盾牌護身。圓環魔術的操作就是轉動、震動、波動或是繞圓弧,非常呆板不靈活。


    受到相似魔術操縱的金屬零件用成人的全力五次、十次狠狠打在小魔女身上。原本漂亮的黃色連身裙上滲出鮮血。梅潔兒的視線因為痛楚與反胃感而天旋地轉,在這時候,她內心還模模糊糊地存著能夠再次迴到那個日常生活的念頭,心想全身都是瘀血痕跡的話,就不方便到學校上課了。


    「真是失策……以對手魔法大係的弱點決勝負,這可是魔法戰的基本啊。」


    梅潔兒全身上下布滿瘀血傷痕,劇烈的疼痛已經讓她連站著都覺得非常痛苦。她靠在放置已久、沾滿了汙泥的垃圾上,氣喘籲籲。這一大群金屬零件不但難以目視清楚,而且涵蓋的範圍太廣,就算她動作再靈巧也避無可避。以高熱讓它們變形,破壞『相似』的大型魔術又會被工廠外頭生活的惡鬼觀測到而被消除。


    「勝負已定,阿琉夏家的女兒。接下來看是要你的命,還是要你的心了。」


    但正因為情況如此絕望,在這個世界活了兩個月的鴉木梅潔兒更是拒絕屈服在恐懼之下。


    「對刻印魔導師來說,決鬥結束就代表死亡。」


    說完,梅潔兒抬頭仰望無邊的藍天。在這生死一瞬間,世界仍然充滿著光明。她拉一拉肩帶,把沾了汗水而黏在身上的衣服拉開。她不願意帶著一身累累傷痕被老師發現。


    從遠方吹來一陣風。淺利凱茲也不抖一抖沾滿塵埃的黑色大衣,拄著劍半爬半攀地站起來。


    「我有點累了,快點三兩下結束這一切吧。」


    接著梅潔兒再也無話可說,連她自己都覺得很驚訝。她知道現在自己已經麵臨死亡,一切都即將終結。彷佛掉入無底深淵的恐懼,讓她在幼小的心靈深處中唿救,雖然她來自一個有神又有奇跡的世界,但是在最後關頭唿喚的名字,卻是一個身邊極親近的人。連梅潔兒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會想要叫喚他的名字呢。她們是地獄裏的異鄉客,為了戰鬥而被打入此地,將來也會兩手空空地逝去──如果沒有遇見『他』的話,梅潔兒可能早已懷著這種念頭放棄一切了。


    凱茲用他滿是骨節,應該還在發麻的右手緊握住長劍。從那柄劍上伸出來的銀弦所連接的飄浮之劍,一邊顫抖一邊滑過風中,劍尖淺淺地陷進梅潔兒的喉嚨。


    「……不準動!看我不殺了這女孩!」


    不知為何,把梅潔兒逼到喘不過氣的犯罪魔導師竟然拚命大喊道。


    接著有一抹非常熟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如果你還記得我的長相,就好好給我牢記在你那說不定還有什麽意義存在的腦袋裏。」


    ──然後所有奇跡全都燃燒起來。


    長劍噴出鮮豔的橘色火焰,失去魔法之力掉落在地上。相似魔法的銀弦被火蛇纏繞而消失,連一點渣滓都沒有留下。痛虐梅潔兒的螺絲也散發出火粉,全數跌落在地。淺利凱茲或許也是用魔術止住手腳的酸麻吧,他被沒有溫度的劫火燒光一切,正靠在垃圾山上,難過得下巴不停顫抖。


    胸臆中湧起的暖意讓少女的喉嚨一哽。迴頭一看,那人就站在盛夏的海市蜃樓彼端。


    他應該又是頂著大太陽跑來的吧,發質堅硬的頭發滿是汗水。平時因為過度操煩成性而滿是疲倦的五官輪廓因為那對銳利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出鞘的鋒刃一般。就連他高大身後的無邊蒼彎此時都顯得深遠無比,有如遙遙位在生死界線的另一頭,非常可怕。


    一陣半暖不熱的南風吹了過來。夏季外套的前襟輕擺,露出掛在肩下的匕首刀套。


    「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奉《協會》的請求,我要拘捕你。」


    這道陳述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凱茲可能反抗成功,隻是淡淡地說明結果而已。


    即便局麵如此,凱茲還是依賴自己的魔法,不願放棄。犯罪魔導師用渾身的力氣一揮左拳,數百根還隱藏在垃圾山裏的螺絲從背後襲擊仁。灼熱的視線燒斷魔力銀弦,破壞凱茲的操縱,螺絲頓時像玩具般灑在地上。


    就是這道絕望的火焰把魔導師自以為與神相近的自負燒成灰燼,讓他們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多脆弱無力。


    但是梅潔兒已經不再畏懼魔炎,因為那就是他的目光。


    「你已經很努力了,休息一下吧。」


    仁從背後撐住搖搖欲倒的梅潔兒,好像在緊緊抱著她一般。


    「……老師。」


    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的少女不再言語。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自己,也唯有他會與自己同在。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在她心中點起一盞燈,照亮她走在這個世界的窄小獸徑。每當鴉木梅潔兒難過到覺得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重新迴味心中這股暖意。


    對武原仁來說,梅潔兒就是一麵反映出他與他故鄉的鏡子。


    自從兩個月前他在別人的引見下第一次邂逅這位個性規矩又高傲的異鄉客時,這個想法就從來沒有改變過。


    還隻是小學生的女孩渾身都是瘀傷,在仁的臂彎中微微一笑。她顫抖的雙肩與痛楚刺痛了仁的心。早上還像向日葵一樣漂亮的連身裙到處都是破洞、細致的肌膚因為內出血而浮現出黝黑的傷痕、嘴唇毫無血色,看得他幾乎快要失去理性。


    「……又來了。你一個惡鬼又要插手管魔導師之間的問題嗎?」


    雖然夏日炎炎,但這個三十多年人生大半都窮耗在四處逃竄的魔導師卻好像一直挨寒受凍似的,臉色蒼白地發出呻吟。武原仁雙眼瞪著這個今天早上從《協會》大牢逃脫的男子。在他眼中,淺利凱茲已經不光是他必須追捕的越獄犯,更是一個直接的敵人。


    「別說的好像自己很正常似的。欺淩一個小孩子,你覺得很痛快嗎?」


    聽到仁不經意吐出的這句低語,最討厭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梅潔兒身子一僵。仁很想告訴她並非如此,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隻是用力抱住了小魔女。


    落在腳邊的螺絲上沾著梅潔兒的血。每當她遭到惡意與暴力相向時,仁都會覺得心痛不已。而隻要她像一般小孩那樣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仁就覺得好像解救了一條人命似的,喜悅非常。對武原仁來說,這個來自異世界的少女是他說什麽都必須保護的對象,不計一切代價。


    「……你怎麽可能了解,惡鬼。被打入地獄的刻印魔導師隻管是否具有足以生存下來的力量,和是不是小孩無關。」


    「逃避一切的人還擺什麽架子。在這裏連《協會》的感應魔法都會被消除。就因為對魔法世界來說,你已經等同死人,所以才能苟活十一年之久不是嗎?」


    這個責任感強烈的少女先前並沒有逃進周遭都是同學與學弟妹的校舍裏。仁讓她在地上坐下來,黝黑長發下露出的側臉因為疼痛而皺起眉頭。


    當仁聯絡禦陵甲小學,請祖師堂老師去瞧看的時候,梅潔兒人已經不在泳池了。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裏,逃亡的凱茲與行蹤不明的梅潔兒,聯係這兩人關係的地點就是這個地方。


    「你愛什麽時候搬出高傲的尊嚴、什麽時候又把尊嚴縮迴去,這都隨你高興。但是不要連小孩子都牽連進去。」


    「不要……太小看我了。」


    犯下某種決定性錯誤的犯罪魔導師拄著劍,扭曲那張死氣沉沉的臉龐,左手插進黑色大衣的口袋中。各種大小形狀的螺絲或金屬零件掉落在地上,當中有一根長約五公分的釘子。


    「唿、哈、哈哈哈哈哈,去死!我在這個地獄生存了十五年,不要把我當成其他那些軟弱的魔導師……沒錯……嘻哈哈哈、哈哈,你給我去死!去死!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啦……立刻給我去死!」


    如果被這次的鐵釘刺到要害就會沒命。但是站在犯罪魔導師的立場,先前他隻用打中也隻會瘀傷的螺絲,已經是天大的放水了。


    武原仁終止了魔法消除能力。


    凱茲的銀弦這次避開仁的視線所及範圍,繞到背後。銀弦所係之處,是三十根左右淺淺埋在地裏的金屬零件。


    仁把視線集中在裸露的魔力弦上,開啟魔法消除能力。雖然已經看過一遍,淺薄的犯罪魔導師仍然咽下一口唾沫。


    武原仁是目前發現到唯一一個可以停止魔法消除,觀測到奇跡的惡鬼。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能夠在了解秘術全貌之後針對弱點突破、以最佳效率破壞奇跡的惡鬼。


    凱茲與他四目相對,憔悴不堪的乾涸靈魂因為憎恨,輕易引燃了火苗。


    「少自以為了不起,廢物。擺出一副什麽都了解的樣子,看了就令我作嘔。你也不是靠自己查出魔導師的本事,而是別人教你的吧!憑你一介惡鬼又能了解我什麽!」


    仁在《公館》確實曾經接受優秀又嚴格的老師鍛煉過,因此,他這個出生在無奇跡世界的惡鬼才懂得用什麽方法能有效打倒魔法使。久未憶及,他又想起過去教導他如何與魔導師戰鬥,但現在已經不在魔導師公館的指導教官。


    「如果你完全沒受過正規教育就有那種本事的話,也很了不起了。不過你的膚淺不是因為力量的關係。就算獲得再強大的力量,就憑你也隻是變成一個很厲害的小混混而已。」


    「────老師!」


    仁現在的狀態隻要目視就會破壞奇跡,無法看見魔法。梅潔兒緊張地對他喊道。仁停止消除能力,眼中看到的是無數相似魔術的銀弦,顯然並非來自凱茲。下一秒,那些有如白日銀河般的銀弦被推了一把。


    介入戰場的第二個相似魔導師下手毫不留情。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電冰箱、電視機等堆得比大人還高的大型廢棄垃圾就像是瀑布般倒了下來,從上方壓抑了梅潔兒的尖叫聲。仁伸手往尖聲大叫的梅潔兒兩脅之下一插,把她抱了起來,拔腿使盡全力奔跑,尋找安全的地方。但是這些如山高的家電數量多到幾乎可以塞滿十輛十噸貨車,跟在他們身後如同雪崩般垮了下來。就算用魔法消除能力破壞魔法,已經飛上天的物體還是因為慣性繼續飛落,受到重力牽引的東西也不可能迴到原來的位置。仁躍過滾過來的吸塵器,踩在微波爐上方。


    「給我記住!我並沒有輸,我不是一個失敗者!」


    長達十一年一直無法承認自身軟弱的男子在發出轟隆巨響的高牆另一端喊道。但是仁現在已經沒空理會凱茲了。在這道廢鐵洪水平息之前的數十秒,是仁這輩子再也不想體會第二次的時間。卷起的大量塵埃遮蔽視線,有如曆經大劫之後的一片狼藉。


    等到灰土簾幕被風吹散之後,犯罪魔導師淺利凱茲已經遍尋不著人影了。


    「……是《人偶師》嗎?」


    仁想起來有一名刻印魔導師把凱茲從《協會》的牢獄中救出,他早就想過那兩人可能同行。但是對方如此巧妙地出手掩護,他根本莫可奈何。應該說,在《鬼火》的管理之下鍛煉出來的身手果然不同凡響嗎?


    「可是《人偶師》既然這麽有本事,為什麽要為了不如自己的凱茲賭命冒險?有什麽必要還容忍他這種愚蠢的任性行為?」


    *


    「所以呢?難得兩個追捕對象都到齊了,結果你就這樣白白讓他們跑了嗎?」


    仁從歇業的廢棄物工廠迴到車上,等著他的是一個就某方麵來說最理所當然不過的疑問。


    美麗的十崎京香身著夏季套裝,不管怎麽看都像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強人。她是一名年輕的高級官員,年紀比仁大上一歲。身為《公館》這個政府機關的事務官,她不但是專任官的監督者,同時也是和仁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人偶師》果然名不虛傳啊。」


    「但是你連受傷的淺利凱茲都扔下不管,這根本不是理由。」


    周遭的氣氛寒氣逼人,七月的暑氣根本就像是假的一樣,但這不是因為開著冷氣的關係。十崎京香和知心親近的仁說話時,語氣口吻相當隨意不拘束。但是她說出的字字句句毫不留情。事實上,既然仁都已經把凱茲逼到絕路了,至少必須把他逮到才對。


    「在《公館》手下的相似魔導師當中,綾名涅淋排名算得上是前三位。而且想要擋下一個一開始就準備好要逃跑的魔法使,那可是很困難的──」


    工作忙碌的事務官是特地從魔導師公館開車到小學來的。從他們知道梅潔兒人不在泳池之後,京香特意載著仁到此。結果這樣還被對方搶先救走凱茲,仁當然如坐針氈。


    「要不要換我來開?你從一大早就很忙吧。」


    「不用,仁的駕駛技術太粗魯了。」


    梅潔兒躺在後座睡得正甜,發出輕微的鼾聲。


    「小梅她現在有使用魔法嗎?」


    「她隻是在睡覺而已,你可以看看她。」


    京香隻是普通的《惡鬼》,無法中斷魔法消除。她戰戰兢兢地轉過頭,隔著座位向後看。十崎京香同時也是讓鴉木梅潔兒與倉本絆住進自己家的家主,而她到現在仍然覺得很迷惘,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兩位少女。


    「不用太擔心。傷口隻要兩、三天就會消失,也不會留下疤痕。依梅潔兒的年紀,一點瘀青不到半天就會好了。圓環魔術已經有很完備的技術,可以用維持魔術防止惡化,讓疾病或傷口自然痊愈。」


    「她是女孩子嘛,要是一身傷可就糟了。」


    童年玩伴如釋重負,修長雙眼的眼神和緩了一些,然後踩下油門。當初如果不是京香主動開口說要照顧梅潔兒的話,梅潔兒差點就要被扔進一個由陳舊精神病院改裝而成,用來收容危險罪犯的官舍裏。把刻印魔導師當成走狗,讓他們打倒犯罪魔導師的做法雖不人道,但是在公館裏已經當成是不得不為之惡,大家都接受了。但是原本刻印魔導師隻接收成人,現在卻有一個年齡還不應該戰死沙場的小女孩成為了刻印魔導師,沒有一個公館職員不為此感到痛心。在位於組織係統最頂層的京香眼中,梅潔兒就像她必須背負的十字架吧。


    「不要一個人攬下一切,這也是我的問題啊。」


    汽車差不多就要駛進國道十七號了。望著車水馬龍的光景,就會覺得近在咫尺之處有異世界之人以奇跡之力互相爭戰,簡直就像是天方夜譚一樣。一名年紀和京香相仿的年輕母親正牽著幼子的手走在路上。


    「已經知道五月份的時候淺利凱茲為什麽襲擊小梅了。仁應該也知道吧,在美國有一個由前刻印魔導師與一群落魄研究人員聚集起來,協助犯罪與恐怖行動的公司。」


    京香隻是看著《公館》必須守護的午前街市說。


    「凱茲是受到他們的指使攻擊梅潔兒……不對,梅潔兒是見麵禮嗎?」


    在美國取締犯罪魔導師的,就是之前巴比倫事件當中和仁打得你死我活的神聖騎士團。光憑凱茲的能耐,根本隻能成為累贅而已。


    「還有,相似大係的所謂轉移術不是《魔法使與『形似自己的人偶』互換位置》嗎?但是《協會》為了不讓抓到的魔法使逃出監牢,似乎都會徹底消弭任何脫逃的可能性。聽說他們已經把凱茲原本留在美國的轉移目標點全部迴收了,還在傷腦筋他現在究竟是怎麽逃出去的。因為就連《人偶師》也辦不到,不是嗎?」


    「如果要用相似魔法轉移的話,不光是擺個人偶當轉移目標而已,魔法使還得明確想像出自己『存在於該地』的狀態才行。比方說實際去過的地方或是當時目視可以看見的地方之類。如果沒有專任官同行,刻印魔導師是不能出國的,而負責管理的東鄉老師過去一直都在日本,所以《人偶師》也去不了國外。」


    「這樣一來,如果使用魔法也逃不出日本的話,就需要有人幫凱茲準備班機或是船隻,協助他逃出國外去吧?」


    京香的側臉又迴複成那個在魔導師公館中以鐵娘子著稱的嚴肅事務官表情。


    「既然《人偶師》已經付諸行動,就代表那個人已經在附近。不對,是她預料到那人就快來了吧。有什麽事發生了嗎?」


    「我請人把入國管理局的錄影帶調來,發現昨天晚上『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wiseman security-research inc.)的幹部出現在鏡頭裏。就是那個三年前離開《公館》,名叫王子護豪森的前專任官………不過,這些事仁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仁心裏湧起一股像是懷念又像是悲哀的情緒,把身體靠在副駕駛座的座椅上。王子護豪森是一個怪人,原本是《協會》的魔導師,後來改當專任官。他也是教導原本還是學生的仁等人如何與魔導師戰鬥的教官。淺利凱茲所指『把魔導師的本事告訴仁』的人就是他。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是一群不擇手段想大賺一筆的魔導師在美國所創設的民間保全公司,背景相當可疑。而『他』就待在那裏。


    「如果是這樣的話,讓他們逃掉就更麻煩了。」


    仁說完之後,從車窗看著街上對魔法使的戰鬥一無所知的人們出神。和那些不在乎造成犧牲與付出犧牲的異世界人打交道,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他們那邊』的影響,曾經讓仁感到毛骨悚然。京香似乎也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歸處,幽幽的眼神看著在花店或便當店工作的女性。


    十崎京香不再掛著冷血事務官的麵具,露出仁童年玩伴的表情大歎一口氣,趴在方向盤上。號誌燈已經轉為紅燈了。


    「啊啊,煩死人啦!我今年一定要請個暑假,絕對要休!」


    「是啊。這裏不是地獄,我們也不是惡鬼。」


    這裏是仁他們出生的故鄉,不但不是《地獄》,還是他們生老病死的世界。雖然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過他希望後座疲累不堪的梅潔兒也能這樣想。


    「……老師。」


    不曉得梅潔兒正在作什麽夢?雖然她的嗜虐興趣很不正常,而且又過度激進。不過現在口中不斷說著夢話的她完全就是一個孩子。她睡得傻了,好像在叫小狗一樣用手拍打後座的座位。


    「老師……坐下。」


    她究竟在作什麽夢?


    *


    事後迴想起來,七月四日對倉本絆來說也是一個開端。


    上學之前,當她正在享用梅潔兒的得意作品時,武原仁的手機響了起來,然後臉色一變便出門去了。在她發覺仁離開後,公寓裏隻有自己和梅潔兒兩人的瞬間,感覺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當小魔女把湯匙從「水果配牛奶砂糖草莓飯」放下的時侯,氣氛就像是明膠一樣僵硬。


    「絆,這個真的好吃嗎?」


    她的味覺判斷現在才恢複正常,對昨天教梅潔兒如何做拌飯的絆來說,也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對不起,有點差強人意。」


    「沒關係,反正這次本來就有一點在賭運氣。」


    「每個人當然希望每天的飯菜都很好吃,不可以用這種偶爾冒險賭贏的方式做菜喔。」


    公寓裏的草莓飯甜味幾乎已經散去,絆與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四目相望。小魔女那令人望之神醉的烏亮黑發上綁著一條具有夏日風情的橘色緞帶,看起來可愛得不得了,就像是活生生的洋娃娃一樣。


    倉本絆是在六月中開始寄住在《公館》職員十崎京香的家裏,所以和這個小魔女在一起已經快半個月,對她來說發生了很多事。撇開梅潔兒曾經救過她一命不談,她認為梅潔兒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也不會討厭做家事。


    「我覺得剩下的白飯與其找我幫忙,倒不如乖乖照著食譜做比較好喔。」


    「絆的意思是要我把你的口味帶進廚房裏嗎?」


    但是她和梅潔兒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先前在巴比倫事件裏發生了許多事情,對鴉木梅潔兒來說,絆是她的『情敵』。那時候也是因為絆以為自己命不長久,所以才趁勢就這麽把心意說了出來,現在光是迴想起這件事就會讓她滿臉發紅。


    「武原先生對味道似乎不太挑剔,我想他應該分不出有什麽差別吧。」


    「為什麽要用這種高姿態的語氣說話?你以為你是媽媽嗎?」


    但因為絆是獨生女,也一直很希望有個姊妹,所以才想要照顧梅潔兒。梅潔兒卻把她當成『陌生女人』看待,讓她覺得很難過。


    「至少在做飯的時候,你可以把我當成在這個世界的媽媽,試著做看看嘛。」


    梅潔兒一笑,粉嫩的嘴唇露出可掬的笑容。


    「媽,請你把老師交給我吧。」


    「一個把草莓果汁倒進電鍋的媳婦兒,不曉得會拿什麽東西給小孩子吃……啊,對不起!我隻是在電視裏看到這種婆婆而已。不要露出那種厭惡的表情啦,我一定會是一個好婆婆的。」


    「不要胡鬧,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我和絆不一樣,可是非常認真的。」


    這句話如同利刃穿過肋骨間,刺進絆的心髒,讓她無言以對。梅潔兒一瞬間睜大眼睛,露出驚愕的表情。然後好像相當懊悔似地低下頭,站起身來。


    「……對不起。把剛才那句話忘了吧。」


    小魔女就這麽收拾好自己的飯菜,匆匆走向流理台去。她把碗筷放進洗碗盆裏,然後抓起書包從玄關走了出去。


    這道料理對梅潔兒來說雖然稱不上是得意之作,但確實是她用心做出來的飯菜,絆不該隨便開她玩笑。從前絆的手藝也很遜,也讓父親吃過很糟糕的飯菜。


    「討厭,我真是差勁。我可是高中生啊!」


    她把手撐在小飯桌上,抱著頭。


    絆吃掉剩下的草莓飯之後收拾一番,確認門窗關緊、水電火源都已經關掉,然後趕緊離開公寓,勉勉強強在遲到之前衝進教室。東富士見高中是一所偏差值正好五十分的公立高中,氣氛非常輕鬆,不太要求什麽紀律規矩。所以絆在上課前,也和同學一樣偷偷寫一封道歉簡訊傳到梅潔兒的手機。第一學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現在距離考前還有一周,學生在上課的時候自然專心。不對,雖然老師都認為這隻是臨時抱佛腳,不過學生們都很拚命。


    結果直到午休結束之後,梅潔兒都沒有迴信。神和瑞希則是在第五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才終於出現在教室裏。她是絆交到的新朋友,和武原仁一樣都是《公館》的專任官。也就是說,發生了一件案子讓仁急急忙忙衝出家門,也使得瑞希直拖到中午才能來上課。


    「……肚子、好餓。」


    雖然還在上課中,但是神和瑞希卻一頭趴在桌子上。綁在左右頭側的亮麗黑色長發就像是溢灑出來的瀑布,從課桌上垂下來。配上她在盛夏中也不會曬黑的白皙肌膚,看起來就像是個餓肚子的幽靈。最糟糕的是她長相完美端正,這種時候更嚇人。


    瑞希點漆般的眼眸一直望著坐在斜後方的絆。不過就算受到熱情的眼神注視,絆也莫可奈何。因為考試就快到了,老師隻是淡淡地繼續講課,好像對瑞希完全視而不見。


    瑞希似乎感覺到某種氣息,拖著長發站起身,下一秒鍾第五堂課結束的鍾聲跟著響起來。瑞希原本似乎是為了保護絆才到高中上課,但是現在就算影響到工作,她也一定會到教室來。


    在絆得知自己是魔法使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她覺得要不是有瑞希陪在身旁的話,這段時間不曉得會多麽不安。一迴過頭,瑞希如人偶般麵無表情的臉龐就近在身旁。


    「────」


    一對明眸正對著絆在傾訴什麽。


    「啊……今天你好晚來呢,發生什麽事了?」


    「……多少……有一些事。」


    瑞希雖然擅長運動,但是卻有點不太會說話。


    「這樣啊,還好沒有受傷。」


    「……便當。」


    「啊,對了。抱歉,午休都已經結束了,我還以為你早就已經吃過了呢。」


    絆把手伸進桌子裏,拉出一個用白色餐巾包裹的便當盒。瑞希就像是一隻親近人的大型犬一樣,一開心就把臉湊得好近,讓絆嚇了一跳。好友就像在跳舞般,有節奏地擺動著上半身。一對黑發馬尾也跟著身體躍動,就像在搖著長尾巴一樣。


    「……開動了。」


    然後瑞希任意占用了絆前麵的座位,解開餐巾,畢恭畢敬地用兩手揭開便當盒蓋。看到昨晚的雞肉拌飯、加了山芹菜的煎蛋,還有夾了番茄與蔬菜提味的茄子整整齊齊地排列出三種顏色,讓做便當的絆稍微鬆了一口氣。


    「今天放的菜色口味都稍微重了一點,不好意思喔。」


    好友以有些奇怪的用筷方式,夾起切了開口的茄子送進嘴裏,紅著臉幸福洋溢的表情,讓絆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瑞希的條件極佳,擁有秀麗的容貌與一種神秘的氣質。她專心吃著絆親手做的便當,握著筷子的手不停歇的模樣真是讓人百看不厭。


    「好吃嗎?」


    瑞希嘴裏吃著拌飯,默默地點頭。


    絆幫瑞希做便當可不是為了喂食馴養同學,而是因為瑞希的便當是放在漆盒裏的豪華外送料理。她似乎一直很想吃吃家庭風味的飯菜,而絆則是想要體驗專業廚師的口味,彼此利害關係一致,因此兩人經常交換菜色。後來她們發現既然每天交換便當,倒不如乾脆輪流帶兩人份的便當來還比較有效率。因為做一人份與兩人份所花費的工夫差不多,所以正確來說是絆可以少做一次便當。


    「又來了,你們這對好密友。」


    同班同學花崎久乃坐到旁邊沒人的座位。她留著一頭短發,臉上眼睛、嘴巴、鼻子等五官全都具有很強烈的存在感,任誰隻要看到她的臉龐都能體會到她的豪爽大姊姊氣息。順帶一提,她的座位就是瑞希現在坐的位置。


    「啊,對了。這樣花崎同學沒辦法迴座,不然我讓開好了。」


    「沒事沒事,小倉顧慮太多了啦。」


    花崎久乃是絆的朋友,從高一開始就在同一班。雖然兩人幾乎從來沒有一起出外玩過,但是在學校裏常常聊天。


    「小瑞平常和沒興趣的人完全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又不來上學,本來我還以為很難相處,結果卻是這種個性啊。」


    「小瑞?」


    當事人和一臉迷惑的絆麵對麵,完全沒有發現是在說自己。


    「聽起來感覺很親切吧?小瑞轉學來之後在教室裏就一直很孤立,如果不至少取個綽號的話,哪能重振名聲呢?」


    「花崎同學,這樣說有點太過了。」


    「沒關係!本人都沒在意了。可以吧,小瑞。」


    「…………我還要。」


    絆與花崎久乃兩人都啞然無言,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這個眼中隻有便當盒的天然呆女孩。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鍾聲響了起來。今天的課程也已經上到第六堂課了,即將退休的數學老師開門走進教室。全班同學起立敬禮就座之後,深吸一口氣想要點名的老師卻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雖然全班有四十個人,但是隻要一開始上課,所有學生在課桌前都隻有自己獨自一人而已。一旦變成孤身一人,滿腦子想到的不是那些完全記不住的公式或數學解法,而是忍不住盡想些自己切身的問題。


    絆的父親倉本慈雄去世之後隻過了十一天。因為頭七已經結束,絆想要收拾起心情,於是昨天便將她和父親兩人住了十七年的倉本家公寓解約。她花了一個星期天,隻把真正需要的東西,以及最低限度舍不得丟棄的物品搬出來,最後再打掃乾淨之後道別。原本以為自己會哭,結果她隻是平淡地靜靜做完所有工作。絆感覺她好像把什麽東西遺忘在父親被刺殺的黃昏車站裏了。


    老師在黑板上書寫算式的聲音在靜謐的教室裏迴蕩。


    絆注視著掀起一切事端的手,緩緩握起來之後往身邊一拉。這是她在上個月那場悲哀事件當中覺醒的一種應已失落了六十年的魔法,叫做再演大係。她突然想要試試最先學會使用的操縱術,結果今天還是像上次一樣,魔法被整間教室滿滿的惡鬼觀測到,世界沉入火炎之海當中。


    就坐在前方座位的花崎同學與其他人都沒有發現魔炎的光芒,唯獨瑞希有了反應,迴過頭來。平時總是恬淡飄然的好友表情蒙上一層陰影,而絆想必也是一臉擔憂地看著瑞希。就像絆無法阻止梅潔兒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戰鬥一樣,她也沒辦法幹涉瑞希繼續擔任專任官。就是她們《公館》一行人守護著現在這樣和平寧靜的時光。雖然這讓絆覺得很放心,但是與《公館》有關的全都是和她親近的人,因此絆每天都在擔心害怕,想著他們會不會受傷、會不會變得和爸爸一樣。


    「你在做什麽呀?」


    花崎同學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轉頭過來,這並不是因為她看見了魔法,但是就算沒有奇跡的力量,因為是同班同學,她自然看得出來絆有些不大對勁。


    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理所當然的小事深深打動絆的心,讓她眼眶一熱。


    「花崎同學好厲害喔,好像會使用魔法一樣。」


    「又不是童話故事。要是不多少聽一點課的話,小倉考試的時候可會滿江紅喔。」


    就算沒有奇跡,人心還是可以很溫柔;就算絆成為了魔法師,也不代表原本的世界排斥她。


    「倉本!來解~這~一~題。倉本!」


    絆反射性地站起來,她根本沒有在聽老師講話,所以老老實實地迴答:


    「……呃,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教室裏響起一陣哄堂大笑,就連花崎同學也笑得前俯後仰。隻有瑞希以堅定的眼神抬頭看著絆。


    「不要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絆心想,還是好好k書吧。


    絆沒有參加社團活動,所以放學後如果沒什麽事就會直接迴家。直到上個月,她都是在放學半路上采買晚餐要用的食材之後迴到倉本家去。現在則是一邊想著小學生梅潔兒喜歡吃什麽,一邊拎著購物袋走向十崎家。


    七月初的五點多還算不上天黑。住宅區比晨間更多了幾分暮色,光隻是走在筆直的路上就讓人身上汗水直流。


    「……我來拿。」


    一起跟著來的神和瑞希幫絆提東西,拿走一半在附近超市買的購物袋。因為十崎家距離《公館》不遠,所以最近瑞希也常常一起陪絆迴家。


    今天武原先生會來,加上十崎京香、梅潔兒與絆總共有四個人,所以要做的分量也是以前住在公寓時的兩倍。


    「神和同學要不要吃頓晚餐再走?」


    「────」


    好友默默地用力點頭,兩條黑發發辮跳了起來。


    「你現在最想吃、最喜歡的菜色是什麽呢?」


    「…………大豆。」


    倉本家從絆幼稚園時代開始就禁止她帶朋友來家裏,所以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讓她覺得非常開心。


    抬頭一看,或許是因為風勢很強吧,上空橘色的雲朵正匆匆地向東行去。用目光追逐落在裂開柏油路麵上的長影子也是一種樂趣。忽然間,絆感覺存在於黑影與白雲之間屬於她們的世界,隻不過是夢幻大海上載浮載沉的一葉小舟,不覺停下了腳步。她覺得現在隻要稍微動一動,腳下這個不安定的地方就會搖晃掀翻過來。


    一股讓人寒毛直豎的冷氣爬上背脊,瑞希如同一道疾風般迅速站到她右側身旁。


    剛才原本確實一個人也沒有。但是現在卻有一名裝模作樣地穿著一身純白西裝、年紀與父親相仿的紳士站在路邊。


    「你好,再演大係的女孩。我是王子護豪森。」


    那名戴著白色帽子的男子用滿是小傷口的手,向一臉茫然的絆遞出一張名片。上麵寫的是英文。


    插圖007


    「歪結慢……塞、塞……」


    「背麵是日文喔。」


    男子有些意外,對絆這麽說道。絆依言把名片翻過來一看,上麵果然用日文這麽寫著:


    (株)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 人事部門 資深經理


    王子護豪森


    絆冷汗直流,因為就算用日文片假名書寫,她也看不懂資深經理是什麽意思。這名臉頰有些凹陷的男子與身上穿的夏季棉麻西裝非常相襯,除了一點異樣之處外,看起來就像是個研究昆蟲的學者。那破壞整體平衡的一處,就是他戴在右眼的銀色眼罩。這隻眼罩打壞了他溫文的氣質,就連帶著笑意眯起的左眼深處,都讓讓人感到一種細微卻深邃無比的扭曲。


    「…………王子護!」


    把絆護在身後的瑞希右腕用力一甩。一直握在她如白蠟般白皙右手中的赤熱飛沫朝王子護濺射過去。對方輕而易舉就用手掌掃開放出暗光的飛沫。


    路旁的酢漿草被那發出紅光的液體濺到,冒出煙燒了起來。瑞希在手掌中生出熔岩,扔向王子護,被這名訪客空手拍了開去。神和瑞希所使用的魔術《魔獸師》能夠創造出任何自然存在的物事並且加以操縱,是一種隻存在於地獄世界的特殊魔法(chaotic factor)。


    「麵對力量強大的對手時,在敵人展開第一次攻擊前都不可以輕舉妄動。你知道為什麽不行嗎?《魔獸師》。」


    男子從那套白到惹人厭的雪白西裝裏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他一個人的存在感就讓這條平時走慣了的上學路好像有一半都和幻影重合在一起。


    此處已經不再是一般常識正常運作的地方。在這個一切魔法都會燃盡的世界當中,中年男子的紫色眼眸好像在作夢一般,眼中隻看著奇跡。不依靠魔法運作的東京景象與他實在太過格格不入,反而使得現實產生異樣。這就是血統純正的『真正』魔法使。


    「不好意思。以前我曾經擔任指導教官,教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所以忍不住又開始說教了。」


    『魔法使』王子護豪森摘下帽子,一邊用手梳理向後抹平的金發一邊苦笑。


    絆很畏懼他。


    瑞希就像是即將撲向獵物的獵犬一樣,壓低了身子。


    這條路上豎立著告示牌,標示附近有幼稚園。而路旁民宅的門一打開,就有對魔法一無所知的人從門內出來。就像當初絆的家庭分崩離析時那樣,魔法使會強行在平凡安寧的日常生活中掀起戰火,讓她感到懊恨萬分,內心深處好像有股火在燒。


    「──你到這裏來是為了傷害人嗎?」


    「真是一位率直的小姐啊。」


    男子沒有戴眼罩的左眼頗感佩服似地俯視著絆。


    「……絆……這家夥、是敵人。」


    神和瑞希的背影已經不是絆的同班同學,而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魔獸師》。綁成兩條馬尾辮的長發被魔法掀起的強風吹動,宛如一對黑色翅膀般不斷飄舞。現在這裏即將化為戰場。絆懾於氣勢,按住差點一塊被吹起的裙子向後退了幾步。


    王子護豪森被暴風吹得眯起眼睛,腳邊被剛才熔岩引燃的雜草在風勢助長下火勢更烈,不過他仍然不動如山。


    「…………太瞧不起人了。」


    就在瑞希手中生出七彩煙霞的這時候,所有奇跡又被魔炎吞噬燒得精光。住宅區的居民發現起煙,開了窗看過來。


    「香菸!燒起來了。快把腳邊的火熄掉,起火啦!大叔!!」


    王子護聽到居民這麽說,聳聳肩用鞋底把路旁的火踩熄。而《魔獸師》魔法所創造的熔岩被人觀測到,早已消失了。


    「火熄了,真是抱歉。」


    他好像早已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冷靜地對住宅區婦人們低下那顆金色腦袋。大和撫子們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是個老外,氣勢一挫之下說不出話來。


    「你也看見了,這裏已經是屬於惡鬼的世界,但是並不代表你可以不顧現實。這一點請牢記在心,再演大係的女孩,『最後的魔法使』。」


    在一臉不解的絆麵前,純血魔法使又重新戴上帽子。


    「很榮幸能見你一麵。如果你看到仁,請幫我向他問好,就說我在遠方聽過他許多傳聞,期待馬上就能與他見麵。」


    在絆的眼裏看來,他那身白色西裝彷佛透出夏日的昏黃殘照,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正……在這個世界……久居的魔法使……很懂得……找出……不會被觀測到的……短暫瞬間。」


    王子護豪森應該是在眾人的視線同時移開的那一瞬間用魔法轉移離開了。眼前已經是日常習慣的上學路徑,沒有任何詭奇或危險之處。不,也不是這樣。隻因為一名純血魔導師出現在倉本絆身邊,就已經讓她非常接近魔法使,幾乎踏進了『那一邊』的世界裏。


    「不要緊,應該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吧。」


    再演魔術讓她看見的影像使她感到很不安。絆之所以能夠和地獄的魔導師結為好友,或許也是因為她們彼此都是可以目睹奇跡的魔法使吧。


    「絆……你是……魔法使……所以絕對無法……逃避魔法。」


    好友伸手用力抓住她的夏季製服衣袖,好像在告訴她平凡的高中生倉本絆如今是一名魔法使,和瑞希屬於同一個世界的人。沒錯,這一天果然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或許……從現在起、又要開始了。」


    絆很清楚,奇跡又要考驗她,逼她做出無奈的抉擇。


    *


    七月四日的夜晚,逃亡之人淺利凱茲屏息藏身在黑暗中。他躲在一個幾年前就已經停業的小工廠,連燈都沒開。雖然時值夏日,但有時還會像發抖似地牙齒打顫。因為沒有生還者,所以誰也不知道逃亡的前刻印魔導師被捕之後會是什麽下場。昨天不是如果有人來營救的話,他早就已經玩完了。


    可是凱茲並非已經成功逃離了這個地獄。不但如此,專門屠戮魔導師的《公館》就近在咫尺。淺利凱茲正在等待救兵,五月的時候他攻擊梅潔兒本來就是收了錢為人辦事,那時候約好不管事成或不成,凱茲都要在這座倉庫與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人碰頭,對方會幫助他逃往海外。


    「………王子護到底在幹什麽,他明明聽說了我的事件,都已經第二天了。」


    凱茲詛咒那個男人。當凱茲差點凍死在冬季的紐約時,這個男人對他連哄帶騙,竟然好死不死地把他送到東京來。在黑暗中,鏗鏗的冷硬聲響有如漏雨般落了下來,衝擊耳膜。在這不規則連續不斷的聲音中,隻有其中一道變為陷入沙土的悶響。落在流亡客腳邊的,是一個鎖住大型螺栓的螺帽。淺利凱茲眼裏滿布血絲,口中一邊咒罵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他不知道是不是失心瘋,居然正在用魔法銀弦分解自己置身其中的倉庫。


    他生來就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相似魔導師淺利凱茲沒有姓氏,也就是家名。這是因為打從懂事以來,他就被拋棄在另一個不是相似世界的魔法世界裏。凱茲既沒有姓氏,也沒見過雙親,可以知道他身分的線索就隻有夾在繈褓中的一張寫著「凱茲」的紙,以及刻著家名的部分被完全破壞、當中藏著迷你小劍的墜子而已。那條墜子也是相似魔術的操控本體,當他被逮捕時當然已經被拿走,不可能留在這個連刻印魔導師都不是的男子身上。


    在故鄉以外世界長大的魔法使不容易受教育學習魔法。因為魔法的根源就是自己世界自然法則的扭曲,自然沒辦法教給其他魔法大係的人。凱茲對於觀測之物就會以相似大係的銀弦連接,所以被當作外人受到排擠,隻能成為一個二流魔導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拋棄到另一個世界,從孩提時代開始就一直深恨在心。


    「每次都是這樣。在重要時刻,命運總是像這樣對我不屑一顧。就因為我是來自其他世界的棄子,每個人老是懷疑我、把所有罪都推到我頭上!現在又像這樣變成過街老鼠。」


    凱茲壓低聲音咒罵道,就連高傲的說話口吻都是在從事卑賤詐欺工作時學到的虛張聲勢手法,他越開口就越顯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淺利凱茲本來就不是什麽有能耐向魔導師公館或《協會》嗆聲放對的大人物。


    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躲在這個完全昏暗、能停放一輛四噸貨車的二十公尺長倉庫裏。有一名女子顧慮到鋼材上滿是與凱茲眼睛相同顏色的灰塵,鋪了手帕坐在上麵。


    她頭戴一頂寬緣的白色帽子,細瘦的身軀穿著無袖洋裝,而且還把圓形、三角形、四角形與星形等各種『形狀』當作刺青刺在兩條蒼白的臂膀上。再加上她佩戴的飾品、鈕扣、衣服上印的花紋等,身上各處都有『形狀』。在相似之物之間發現魔力的相似魔導師就是用這種方式增加魔力來源,與世界有效地聯係在一起。


    但是與她的臉龐比起來,這身異文化的打扮還算是客氣了。她的臉上沒有眼睛與口鼻,就像是在頭上套了一張純白的麵具一樣。不,其實是這名女子從脖子以上都包著繃帶,連一點縫隙都沒有,完全看不到皮膚。


    這人就是相似大係魔導師《人偶師》綾名涅琳,原先由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負責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同時也是把淺利凱茲從《協會》大牢中放出來的魔女。


    「媽~~媽~~~~~~」


    不對,這裏另外還有兩個人。兩個身上穿著邋遢短袖t恤的男子一步一步慢慢從黑暗的倉庫深處走出來。他們年約三十歲上下、體格精壯,但是眼神中卻沒有理智的神采,隻有天真無邪的仰慕之意。


    「媽媽,吃飯飯~~~~」


    男子唾沫直流,就像小狗一樣把臉往《人偶師》身上挨過來,看著她正在用小刀雕刻的木雕人像。


    「媽~~~~媽~~~~也做一個給我嘛。」


    「嗯?瑟羅茲,我前陣子才做了一個給你啊。」


    用繃帶包住臉龐的魔女從迪奧手提包中拿出糖果球,輕輕放在男子手心向上的雙掌上。


    「你也一樣,再忍耐一下。如果是受到命運眷顧的人,根本就不會被打入《地獄》。」


    女子訓斥凱茲道。雖然語調中帶著苦澀之意,但也因此顯得內在堅強而溫柔。可是凱茲這個人隻要別人待他越溫柔,他就越覺得受傷。


    「忍耐又能改變什麽?刻印魔導師這種狗屁東西,想要保住魔法使身分的話,最後不是殉職、要不就是犯罪被處死。如果覺得丟掉性命太愚蠢,就隻能舍棄自我,隱身在惡鬼群當中。這就是刻印魔導師的終點,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凱茲不知道如何才能溫暖在悶熱天氣之下依舊冰寒的血流與身骨,冷笑著要把人偶師也一起拖到這種悲慘的境界。就像人偶師協助男子越獄一樣,刻印魔導師都會選擇魔法,甚至不惜做出這樣輕率危險的賭注。對魔法使來說,不讓他們使用魔法就等同於放棄人類身分。那種能夠任意改變生存方式的人,本來就不會被打入地獄。


    「現在還擺什麽優雅,你和我根本就是『一樣的』。反正你救我也隻是想找門路逃離這個國家吧。但是你這種選擇隻不過是一種毀滅而已,就像被當作廢鐵放上輸送帶處理掉一樣,對我們來說根本見怪不怪。」


    《人偶師》沒有迴應凱茲低俗的惡意,手指撚起他拆下來的螺帽輕輕搖晃,過去固定倉庫鐵柱與屋頂的數百個金屬配件有如生物般聚集到她的腳邊。手法乾淨俐落,實在教人忍不住感到嫉妒。凱茲按耐住心中的怒火告訴自己,要是自己也有受教育的話,這種小意思根本不算什麽。


    相似的銀弦忽然把凱茲的左眼與涅琳包在繃帶下的左眼連接起來。相似世界是一個形狀相似之物區分不清的世界,因為眼球的形狀『相似』,所以凱茲所掌握的相似世界秩序將雙方視為同一物體。《人偶師》一怒,把相同化切斷。切斷技術比連結困難許多,可是接受過正規教育的相似大係魔導師也能夠幹涉魔力弦加以切斷。


    「再多提高魔法的控製能力吧。」


    「你自以為掌握了主導權嗎?自以為在死前還能像現在這樣冷靜嗎?」


    在他空虛心中掠過的,隻有反射性爆發的怒火與無以排遣的憎恨。


    「媽~~~~媽~~~~我可以打倒他嗎?」


    把《人偶師》喊作媽媽的兩名男子一邊舔著她給的糖果,一邊靠近凱茲。這兩名魔導師甚至不懂得要壓低聲音,就像碰觸玩具一樣隨隨便便把手伸過來,被凱茲出拳狠揍。男子的鼻梁被打斷,下半張臉滿是鼻血,年紀一大把的竟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


    身形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高的《人偶師》被身材高她十公分、體重怎麽看都超過她一倍的壯漢抓著。另外一個人見狀也哭了起來,把哭得一塌糊塗的臉挨在她身上。


    凱茲雙眼直盯著這腐敗的擬似家庭,非常火大地吐了一口唾沫。


    「……廢物。」


    「如果你想拿我當出氣筒的話,就請便,可是我不允許你瞧不起我的『家人』。」


    綾名涅琳暗暗動氣,怒火燃起藍焰。凱茲並沒有忽略綾名涅琳語氣中參雜的極少許輕侮之意。但就在他也和涅琳一樣動怒的瞬間,他的世界突然扭曲。《人偶師》的魔術看準男子勃然升起的怒氣,逮個正著。人類感情據說其實就是腦神經的激發,而這種相似魔術會藉由相似的感情,讓被害者體會術者本身的絕望與恐怖。凱茲之前曾經想用這招毀掉梅潔兒的心靈,現在卻中了相同的魔術,倒頭墜入有如被無盡黑暗吞噬的自卑感與孤獨深淵。


    就算凱茲掙紮著想要逃脫,墜落的意識卻毫無著力點,無可施為。強加在身的絕望感連軟弱與無力都一並移植過來,徹底否定他的自我,簡直猶如烈火焚身的嚴刑拷問。精神遭到幾可扼殺心靈的刺激,腦部為了要彌補矛盾,擅自把與這種感情有關的記憶全都翻了出來。年幼的凱茲正如字麵上所形容的,就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無親無友無人相信一個使用異世界魔法的小鬼。殺呀,毀掉一切、拖下來彼此分享不幸吧,發怒吧。就算反抗也無從改變,隻有一種方法可以逃避。服從吧,服從《人偶師》的規矩。這樣就可以成為她的『家人』,共同分享相同的異常。成為一個口水流滿地、把繃帶女當成媽媽的『家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相似大係的魔導師就是用這種方式,把被害者的所有神經轉變為永難擺脫的毒棘,加以洗腦。過去每一位受害者都曾經把這永恆不止的折磨,與生命放在天秤的兩端衡量,窺探死亡的深淵,從未有哪位幸運兒例外。雖然絕望感看似久久不退,但實際上幾乎都是事後的痛苦與等待絕望再度來臨的時間,真正體會無底絕望的時間其實很短。可是相似魔法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絕望深淵』,不斷烙印在被害人心中。隻要是達到某種程度的高位魔導師,心中藏著『他人無法忍受之痛苦』,任誰都能夠使用這種悲淒的牢籠。


    這兩位能夠對施魔法的相似魔導師,其實有短暫的一瞬間是彼此互使奇跡之力,可是隻有凱茲單方麵成為魔法的犧牲者。身為魔法師,他們兩人的實力有明顯的差距。


    「你隻是個無趣的小混混,總是跟比自己強的人過不去。就算想要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可是膚淺的狐狸尾巴馬上就會露出來。」


    凱茲嘴邊唾液垂流,把額頭往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撞。他忍耐著不讓因為生理反應而浮出的淚水流下,同時憋住強烈的嘔吐感。


    「少得意!你……隻不過是因為受過教育才比我會使魔術!我沒受過教育就達到這種程度,論才能我比你更強得多!」


    淺利凱茲此時在精神麵與技術麵都有如螻蟻。因為明白魔術的內情,所以才能強忍住這痛苦的棘刺。他調整唿吸,把棘刺一根根從皮膚上拔除。


    男子拚命抵抗《人偶師》,自懂事以來所累積的悲傷與寂寞,不讓情緒滲入腦中。渴求被愛的無邊欲望如同麥芽糖般黏繞在他全身上下裏外,隻剩下每唿吸一口氣就會勃發的怒氣還勉強屬於他自己。凱茲明明已經對一切死心,沒有任何期待,但是綾名涅琳的意誌想要滲透進來破壞他的一切,竟讓他感到無比愧憾、無比恐懼。


    「為什麽!可惡的廢物!!我不要!為什麽!」


    他好不容易活著來到外界,經過一番戰鬥之後又敗給魔導師公館,如今就要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深處了。雖然根本沒有得到什麽值得眷戀的物事,但是他卻如鋼鐵般堅持想要維持身為淺利凱茲的意誌,連自己都大感意外。


    凱茲痛苦得幾乎崩潰,根本沒有餘力享受解放感,隻是大口喘息唿吸新鮮空氣。《人偶師》的魔法驀然消失,伸進極細微神經裏的觸手都已脫落。這點小小的救贖讓凱茲感到無比喜悅,他翻過如毛蟲般趴伏在地上的身軀,在地上躺平,張開沾滿汗水的眼瞼。


    倉庫裏染上一片朱紅,宛如紅櫻落英繽紛。火粉就像是螢火蟲般,在他眼前飛揚飄落。那就是地獄的業火,沒有溫度,隻會無聲無息地把奇跡燒盡。


    在黑暗中,魔法確實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燒毀了。不對,引起魔炎燃燒起來的,是《人偶師》原本要用來破壞凱茲人格的魔術。凱茲的慘叫聲被惡鬼聽見,影響力迴溯至起因的魔法,讓魔法化成一團火焰消失。在凱茲發覺自己是被惡鬼所救的那一刻,一道「為什麽」的疑問揪住他的心。


    《人偶師》彷佛忘了身體重量似的,搖搖擺擺地站起身來。


    「……先生……是先生來了。」


    她失魂落魄的聲音讓凱茲嗅到一股濃濃的死亡氣息。


    ──倉庫大門不知何時打開,站著一名身披紅蓮火炎的男子。


    「噢。」


    雞皮疙瘩爬滿凱茲全身。那名男子竟然就是十一年前逼得淺利凱茲不得不逃出海外的人。


    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站在門口,月光穿過薄雲籠罩在他身上。穿著和服的獵人隨意垂下的右手中提著一柄已經出鞘的真刀。如同沾了水一般晶亮的刀身代替他緊閉的雙眼,映照出宛若紅櫻的魔炎。


    插圖008


    東鄉穿著足履的雙腳悠然步向罪人們,讓人一點都感覺不出他的視力有何不便。他的打扮就像是從時代劇中跑出來的人物一樣。為了讓那些總是留戀異世界的生活方式、不願融入社會的魔法使徹底記住這裏是日本,擁有最長職業經曆的專任官刻意選擇這種裝扮。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不會把媽媽交給你!」


    其中一個向《人偶師》撒嬌的魔導師滿心以為不會有視覺造成的魔法消除現象,便發動奇跡之力。


    那是因果大係,是一種在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掘魔法加以操縱的魔術。比方說點火燒紙時,因果大係的魔法使會在該現象的「火把熱傳到紙上」的因果中發現魔法。因果魔導師可以用這股魔力接換因果,改成「火隻會把熱傳到空氣中」,讓紙不會燃燒。也可以改成「使溫度從紙逆流到火裏,讓火冷卻熄滅」──


    一陣疾風吹過,《鬼火》宛如魔法般瞬間出現在正要攔阻他的魔導師麵前。他手中的刀破風一振,甩掉刀刃上的血,就好像已經砍了一個人似的。


    「媽────!!」


    鮮血噴濺。從胸口到腹部被劈開的異世界之人慘叫,想要把自軀體傷口中溢流出的內髒拉起來。他的動作因為失血而越來越慢,過沒幾秒就再也不動了。


    除了一個人之外,惡鬼都無法蒙受魔法治愈的恩惠,隻要受了傷就會輕易喪失行動能力而死,因此才造就了如斯技巧。不斷鍛煉自我天生的肉體,戰勝敵人。因為惡鬼沒有什麽防禦魔術與強化魔術可用,必須以血肉之軀麵對敵人,身上的傷也沒辦法痊愈。從這些最惡劣的條件中誕生出來的武術既多樣又博大精深,與魔法世界的戰鬥技巧相比就有如異形之子一般。人身無任何奇跡,這是經由鍛煉所施展的魔術。


    這可不比魔法消除,在場的每一位魔導師都束手無策。


    《人偶師》似乎想要用魔法移轉逃逸,突然身陷在一團猛烈的大火中。


    「你們逃不了的。」


    奇跡之力被消除,以赤手空拳對抗也毫無勝算。定額十二人的專任官之所以將近半數都是空席,是因為專任官必須有足夠的戰鬥力,當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背離之時有能力確實處理掉他們。隻有七個人鎮住這個國家的所有魔導師,他們就是鏖殺戰鬼、背負著恐懼與惡名的魔導師公館執行者,絕不容許任何失敗。


    「隻有兩具『人偶』嗎?」


    受到腦神經相似化的影響而得到片段記憶的凱茲也知道,所謂的『人偶』就是指剛才那個把《人偶師》稱唿為媽媽的已死魔導師。綾名涅琳用她最擅長的洗腦術扭曲他人的意誌,把這些被害者當成自己的『家人』。


    「……先生,請原諒我。請您原諒我。」


    狐火仍然纏繞在女人的身上,燒灼她應該是用來逃跑的魔術。惡鬼用視覺消除魔法時會把視線範圍內全部燒盡,因此引燃的魔炎會形成巨大的火焰奔流,就像是要吞沒一切似的。但是東鄉不是依靠視覺,而是以聽覺、觸覺與嗅覺消除魔法,具有選擇性,隻把他感覺到的魔法化為火焰。這種魔炎是一種具有惡意的鬼火,察覺空氣流動或溫度變化,隻獵捕對魔法使最重要的奇跡,引誘魔導師步入毀滅之途。


    「你還在幹鏖殺戰鬼嗎?從你之前指揮我的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幾年了?」


    《鬼火》睜開其中一隻閉起的眼睛,瞪著年齡已過三十的凱茲。對淺利凱茲來說,這名男子也是過去他在刻印魔導師時代的管理者。


    「你變了許多啊,小子。」


    就是這個東鄉永光讓凱茲開始在地獄四處流亡躲避的生活。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變了。你也別說別人,東鄉!你的眼睛什麽時候真正失明了!」


    火炎魔人沒有迴答,出刀便向凱茲的脖子砍來,但是突然像是彈了開似地向後飛躍。一瞬間過後,被魔炎之光染成一片火紅的豪雨擊打在混凝土地麵上。玻璃粉末乘著一股迅風攻擊與《人偶師》敵對的東鄉。


    「媽媽,我……我在這裏。我、我……會努力的。」


    另一名被操縱的『人偶』一邊興奮地結結巴巴說道,一邊把放在塑膠袋裏的玻璃粉末撒向半空中。一點一點蛀蝕世界的淡綠色斑點就是因果大係的《魔力》,將細微的空氣流動接續在一起。因果魔導師從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現《魔力》,重新接續因果,就能夠引發魔導師想要的自然現象。


    隻要用因果魔術把流入目標場所的空氣反轉過來,就會發生局部氣壓下降。如果在這個用魔法製成的真空汽缸上開一個洞,空氣就會急速流進來讓壓力平衡。把鐵砂或玻璃砂扔進這道噴射氣流當中,照理說可以將敵人裂衣削肉。


    可是,這個世界雖然沒有神的存在,但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一擊依然能夠有如神助。


    因果魔導師打的如意算盤是就算魔法被消除,施加在玻璃粉上的速度因為慣性的關係還會保持下去,能夠癱瘓惡鬼。他根本想都沒想過竟然有惡鬼能夠躲開風。


    「你們雖然身懷魔法,卻隻懂得直線攻擊。這種方法在打中目標之前,就會因為先行吹來的風被敵人識破攻擊走向。」


    這番話隻有得窺體能極限之堂奧者才能識之,但是因果魔導師根本連一個字都沒聽見,因為他早已身首異處了。


    沒了頭顱的身軀轟然倒落在黑暗深處,閉著雙眼的《鬼火》並沒有為亡者祈禱,而是靜靜地說道:


    「如果有來世的話,下次就要和我們一樣生為人。」


    倉庫中充滿刺鼻難聞的血腥味,《人偶師》總算迴過神來。


    「媽媽我……對不起,瑟羅茲、馬可羅特。」


    這兩個把她當成母親敬愛的人死去,讓她聲嘶力竭地尖聲大叫,好像失去了心愛的家人般。但是亡者再也不會迴來了。不管是惡鬼還是魔法使,逝者已矣。此時《人偶師》蒙住臉的繃帶從內側沾濕,水痕逐漸擴大。她正在哭泣。


    東鄉永光的存在感就有如千斤巨岩一般,現在就算想要逃也難以脫身。倉庫入口這唯一的活命之路實在太遙不可及了。


    「要赴死了嗎?」


    鬼火問道。


    「我還沒。」


    淺利凱茲迴答。我還沒,究竟是還沒怎麽樣。


    斬殺了兩名魔導師的刀身有如一泓清水泄地,劃出銀白殘影向下蕩去,擺出下段的架式。世上真的能夠有如此美麗的死亡嗎?凱茲心中掀起莫名的激蕩,似乎對一切新能夠坦然接受了。


    豈有此理。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氣占據凱茲的心,當他把手插進口袋裏時,手碰觸到了。


    眼前的地上滿是凱茲拆下來的螺帽,他在當中發現一絲希望,緊緊抓住不放。


    「還沒結束!我絕不要在地獄深淵裏落得這種淒慘的結局!」


    凱茲手中抓住的是支撐倉庫支柱或屋頂等建築物骨架的三種螺柱。他把相似魔術的銀弦連接到所有他能感應到的相似物體上,拔了出來。當魔炎在凱茲與《鬼火》的頭頂上燃燒奇跡的同時,組裝倉庫本體的規格品螺柱也全都一起脫落。


    沒錯。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工廠生產的規格品──相似之物充斥。


    就在燃燒的世界即將崩落的那一刻,凱茲一把抓住《人偶師》比看上去更加柔軟的手,拔腿就跑。或許是他認為這女人還有利用價值,也或許是他害怕一個人逃跑。


    這個有如喪家之犬的男人陡然反擊,讓東鄉頗感欽佩,低聲說道:


    「沒想到還挺有一套的。」


    接著在西東京的某個角落,一間停工的小工廠倒塌了。


    鋅鐵板屋頂下滿是建材墜落的聲響與迴音。黑夜中的鳴動聲將一切攪得天翻地覆,不管是聲音或是皮膚感覺都已經無法正確捕捉到魔法,所以也沒辦法去追那兩個如幻影般消失無蹤的相似魔導師。


    *


    武原仁是在他十五歲時開始在魔導師公館接受訓練。當時他隻是妹妹的附屬品,就連《協會》也隻是把他當成一個珍稀的樣品看待而已。


    唯有王子護一人發現武原仁潛藏的可能性。光是根據紀錄有案的曆史,這位高位魔導師已經擔任保護《協會》核心重要人物的警戒工作超過一百年。目前在這個世界的所有魔導師當中,可能就屬他魔法戰鬥的經驗最為老練。而這名男子昨天竟然出現在神和瑞希,也就是追捕者的麵前。如果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把淺利凱茲派來日本的話,王子護身為公司職員卻做出這番行為,反而會對越獄犯逃往國外造成阻礙。為了不讓《協會》發覺,他還特地不用魔法,而是利用惡鬼的交通工具入境日本。這樣惡整己方派來的凱茲究竟有什麽好處?


    這樣來看,好像他根本就另有目的──


    「老師,請你繼續講課。」


    班長寒川紀子的聲音打斷仁的思緒。昨天他與越獄的凱茲交戰,神和瑞希與絆又碰上王子護豪森,就這樣度過了匆忙紛亂的一天。一夜過去,這裏是禦陵甲小學的六年一班,現在正在上英文課。和仁以前上小學時不同,禦陵甲小學有安排英文課程。


    「啊,沒錯。抱歉抱歉。好,老師現在要從這個紙箱上挖的洞伸手進去,把裏麵擺的各種東西拿出來。請老師點到的同學迴答!」


    仁大聲說道,讓嗤嗤竊笑的學生集中精神聽課。梅潔兒在昨天受的傷和瘀痕似乎完全好了。仁放下心中大石,一邊把手伸進紙箱挖的洞裏,嘩啦嘩啦攪拌著。


    「好了。鴉木,這個是什麽!」


    仁拿出一個塑膠製的玩具蘋果,點到梅潔兒之後才發覺大事不妙。在教室後方監督上課狀況的班導祖師堂誌津香也緊張得身子一繃。


    梅潔兒在上英文課時總是非常安靜。原因無他,因為在小魔女的故鄉圓環世界裏,英文也同樣被當成是侮辱人的話語或下流髒話,所以對她來說,英文課根本就是大家一起發瘋,齊聲大唱難堪黑話的時間。


    「…………」


    梅潔兒臉蛋紅通通的,害臊得一直偷眼看仁。apple這個字在魔導師之間究竟代表什麽意思,讓她猶豫這麽久。


    「鴉木同學,加油!」


    不知道背後真正原因的祖師堂老師兩手握拳,幫梅潔兒加油打氣。昨天梅潔兒與凱茲交手之後就早退,所以祖師堂老師也正為她擔心。


    個性高傲的少女在班上同學眾目睽睽之下,羞得渾身打顫。


    「不要怕,沒什麽好害羞的!一點都不用覺得害臊!老師就是希望鴉木同學迴答才拿這個出來的。」


    雖然梅潔兒在這兩個月當中已經稍微習慣了些,但是仔細迴想起來,上英文課的時候情況總是一塌糊塗。仁第一次以冒牌老師的身分接手英文課時,曾經被梅潔兒大罵「要我說這種羞死人的話,你想做什麽!」,然後把課本往他臉上砸。等到她初次自暴自棄、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口說出英語,那時候已經是五月底了。


    迴想起至今的慘狀,仁差點沒昏過去,趕緊重新打起精神來。


    身穿一件迷你裙搭配無袖白色襯衫的梅潔兒今天一直很安分,所以感覺好像仁在欺負她一樣。起初梅潔兒的反應還挺強硬的,到底什麽時候開始竟然用這種奇怪的感覺看待仁。


    「……你這麽希望我說嗎?」


    「不是希望你說,這是老師的命令。你已經上了兩個月的英文課,應該可以大大方方地迴答了。明年上了中學之後可不像現在這樣喔,不要再覺得害臊了。」


    仁直視少女的雙眸,明白地告訴她。就算兩個世界文化不同,他還是希望梅潔兒努力克服這道隔閡。身為冒牌教師,他也很想幫助梅潔兒。


    梅潔兒深情款款的雙眸閃動著異彩。


    「…………apple。」


    從羞恥心擠出來的一絲絲輕微呢喃讓教室的氣氛變得很扭捏。一顆再平凡不過的蘋果好像真的變成什麽不該讓小學生看到的無恥之物。


    梅潔兒終於開口迴答,讓六年一班的學生都鬆了一口氣,爆出一陣哄堂大笑。隻是說一個英文單字就搞成這樣,對不知道實情的人來說肯定很莫名其妙吧。仁也像是一隻不斷重複相同失敗的猴子,但是他相信正因為像猴子一樣,才能不懼挫折,從一再重複的愚蠢行為中找到真正重要的價值。


    「好了!你們別再笑了!再繼續喔。嗯?奇怪了。嗯?嗯?」


    武原仁的手在箱子裏抓著某物,卡在洞口抽不出來。他就像是一隻不斷重複失敗的猴子,一再拉扯。紙箱發出嘩啦一聲破了開來,仁的手連同黏在上麵的箱蓋一同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六年一班的學生大笑,唯有梅潔兒一人用兩手摀住羞紅的臉。


    「老師,你很帥氣地高舉一根香蕉耶。」


    坐在講台正前方的天瑞岬帶著柔和的笑容告訴仁。


    「還有,老師和香蕉真的非常匹配喔。」


    到頭來英文課還是一如往常地搞得一團亂。


    午休時間他到教職員室吃營養午餐,結果又被教務主任訓了一頓。不同於本行專任官工作的疲勞感讓仁幾乎累到癱下來。就算開口告誡,小學生們還是照樣在走廊上到處亂跑,喧囂的午休就快要結束了。


    仁準備好算術課需要的教材,一手拿著點名簿往六年一班教室走去。他從走廊的窗戶往中庭一看,陰鬱的天氣似乎少不了會下一場雨,但是孩子們對陰天完全不當一迴事,正在用塑膠繩玩跳繩遊戲──四年級的學生好像正在流行玩跳繩。


    在小學裏隻要轉頭四處一望,一定會發現有人正精神飽滿地活蹦亂跳,實在不是個適合垂頭喪氣的地方。


    要是給學生看到一張苦瓜臉也很沒麵子,仁重新振作起精神。


    走著走著,在他半身高的位置不知何時出現一條正在上下擺動的紅色緞帶。


    身穿夏季服飾的嬌小少女輕擺長及背後的黑發,轉過頭來。


    「老~師。」


    鴉木梅潔兒笑意盈盈,抬頭看著仁。


    「快要上課了,你再不快點進教室準備可就麻煩囉。」


    梅潔兒配合仁的步伐,邁開腳步蹦蹦跳跳地走著。從她的頭上一看,紅色緞帶就像是南國盛開的鮮花一般。


    「誰叫老師午休的時候都不到教室來嘛,人家本來有話想和你說呢。」


    雖然太陽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之後,但因為有她在這裏,讓氣氛變得很活潑。


    「昨天老師和那家夥戰鬥救了我的時候,我想起來一件事。你還記得嗎?我們剛見麵後不久,老師也一樣趕來救過我吧。」


    第一次逮捕淺利凱茲的那一天所發生的狀況確實也一樣。獨自想要一決勝負的梅潔兒落敗,然後被仁所救。而小魔女第一次擅自跑進他的房間做早餐,就是發生在隔天。


    「我最初喜歡上的,應該就是一個成熟男子的背影吧。」


    「在學校裏不要說這些。不是說好我們隻是普通的學生與老師嗎?」


    仁小聲提醒越講越高興、聲音越來越大聲的梅潔兒。兩個戴著一年級深藍色名牌的男生從仁兩人身旁經過,往前走去。一想到可能被別人聽見,仁就全身直冒冷汗。


    「不要緊的。我想說的不是那種事,隻是一種心情而已。」


    梅潔兒一邊用手指撩繞著長發一邊仰頭看他,有些害臊地紅著臉。


    「……那個,剛才上英文課的時候,老師強逼我說出丟人的話語,看起來有一點帥氣喔。」


    連仁的臉龐都從脖子開始熱了起來,變得渾身不自在。但是武原仁怦怦亂跳的心髒接下來瞬間停止。


    「看到我難為情的樣子,老師很興奮對吧?我覺得我和老師一定『很相像』。」


    ──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老天爺啊,看來在她眼中,我似乎是個有嗜虐癖好的人。


    「不是的,你聽我說…………」


    梅潔兒往前走,繞到忘記移動腳步的仁麵前。


    「我和老師這麽『相像』,你不覺得我們或許是分不開的一對嗎?」


    少女說完之後嫣然一笑。她大方地展露自己如同滴上了蜜液般的光滑肌膚,就像是一朵等待輕撫的嬌豔花朵。


    仁倒抽了一口氣,無法把目光從小魔女身上移開。


    魔女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之後,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踩著輕快的腳步聲快步跑上樓梯。


    「……哈哈哈,這是怎麽迴事。可惡,我到底該怎麽辦?」


    梅潔兒一定是還不習慣喜歡上別人,而仁不管長到幾歲也還是沒辦法保持冷靜。少女盡可能想要讓兩人更加親近,而這份心意讓身為被追求者的仁備感心酸。


    等到梅潔兒留下仁離去之後,仁才發覺第五堂課已經快要開始,而走廊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了。現在應該還是令人快樂的夏日,但是走廊上吹過的冷風卻讓他想到寒冬時分。梅潔兒就和這所學校裏的任何一位孩子一樣,沒什麽不同。


    為什麽像這樣的女孩子會是刻印魔導師呢?


    十崎京香之所以收養梅潔兒、仁之所以為了監督而來到小學當冒牌老師,全都是因為梅潔兒是個孩子。但是館廳不能為了把她送迴去與《協會》撕破臉,所以為了哪一天麵對少女遺體的時候能夠托詞開脫,組織本身才會表現得這麽『有良心』。但正因為一切都充滿謊言,仁更是絕對不願意讓那個年紀幼小的魔女犧牲。


    這裏絕對不是那些魔法使最瞧不起的《地獄》。


    仁和梅潔兒在一起兩個月,現在覺得隻要能好好保護梅潔兒,他就能問心無愧地這麽說。


    不過這種想法也隻是在逃避另一個大問題而已。


    *


    當天晚上,武原仁癱跪在十崎家的起居室裏。


    梅潔兒坐在今天晚上的晚餐前,身上穿著一件以她的穿衣興趣來說相當少見的polo衫。


    「我認為沒有其他人比我更了解什麽東西適合老師了。」


    穿著短袖polo衫與迷你短裙的梅潔兒自信滿滿地說道。少女今天把一頭黑色長發綁成適合活動的馬尾辮,就算穿著相當簡便的服裝也很好看。


    問題是梅潔兒在黃昏時分跑來找仁,說是要感謝仁前陣子救了她,留下一件不同顏色的短衫之後就走。順帶一提,仁心想難得梅潔兒好意,現在身上就穿著這件短衫。


    「哇,pair look耶。真可愛~~」


    絆正穿著圍裙幫大家做飯,她看見兩人在一起的模樣,從廚房發出歡唿道。


    「因為我今天發現我和老師很像,所以嚐試一起穿上『相似』的衣服,當作紀念。」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可能是太高興沒注意到,並沒有對pair或是look之類的字眼發脾氣,心情好得不得了。一個老師和自己班上的小學生穿情人裝,實在大有問題。


    「吃完飯後,我送老師迴家。」


    梅潔兒得意洋洋地哼哼笑道,她似乎還想穿著這身打扮到外麵走。


    「好羨慕喔,好看好看。」


    倉本絆這個人個性木訥笨拙,遇到什麽事總是一個勁兒地為他人著想。梅潔兒與淺利凱茲戰鬥時受傷,聽說到昨天晚上身上還滿是瘀痕。絆與梅潔兒同住一個屋簷下,每天與她在一起,想必也非常擔心吧。


    「我迴來了──」


    從玄關傳來人聲,接下來是動作粗魯的喀喇脫鞋聲。就算隔著一段距離,光聽聲音就知道是有人把高跟鞋一扔,然後隨隨便便地套上拖鞋。該怎麽說呢,所有一舉一動都很粗暴。


    「小絆,今天是吃咖哩吧──」


    放下魔導師公館的嚴肅事務官神色,恢複到完全放鬆的居家表情,十崎家的家主京香往起居室看了一眼,發現梅潔兒正緊緊抱著仁,兩人穿著相同款式的情人裝。她臉上的表情褪去,立即從皮包中掏出手機。


    「給你們拍張照當證據!」


    「當作什麽證據啊………」


    「京香,要把老師拍得可愛一點喔。老師發愁的表情就像一隻小狗狗呢。」


    仁連忙低頭看著不知何時貼到他身旁的小魔女。這個地方就好像是梅潔兒最深切的願望似的,雖然日子過得很充足,但她的臉龐上除了洋溢著幸福,另外還帶著某種物事,讓仁看得差點出了神。


    「我說你們啊。雖然跑進一個女孩子三人同居的家裏,我也不好說什麽。不過你們應該再對我好一點,不要把我當成玩具。」


    說歸說,仁並沒有把梅潔兒甩開。


    他知道這個離死亡近在咫尺的少女是這麽的直率,正想盡辦法要讓心情低落的他振作起來。


    京香打開閃光燈按下快門。


    好心的絆接過手機,幫忙拍照,想要讓深知自己此時的作為隻是一種欺瞞的京香,也加入這張全家福照。


    仁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結果他還是決定至少好好享受這種奇妙的感覺。


    年幼的刻印魔導師太過心高氣傲,就算身在地獄也不允許自己因為環境而失敗。


    在這個所有家人都各自關注不同方向的虛擬家族中,仁心想隻要現在還能歡笑就好了。


    雖然仁一直在逃避那些莫可奈何的大問題,但他天真地認為,隻要大家在一起,或許時間自然有辦法能夠解決。


    這時候他還是這麽想的。


    *


    使用魔法進行長距離移動的話,起點處與終點處有時候會產生時差。


    這一天,幾位魔導師從《協會》的根據地東京來到數千公裏之遙的北非沙漠地帶,同樣也經過大約八小時的時差,從夜晚移動到白晝。


    舉目所及杳無人跡,隻有一片黃沙與無垠藍天。四名魔法使曝曬在比日本更灼人的陽光下,彷佛也染上刺眼的黃色。


    其中一人是隸屬於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魔獸師》神和瑞希。她身上穿著禮裝,如同巫女裝扮的白衣配上紅色的行燈袴,綁成兩股的長發在發根處以檀紙包裹,束以飾結。


    另一人是個身形修長的年輕女性,緊身褲裝裹著一身結實的肌肉,留著色澤如鋼鐵般的淡金色頭發,冷豔的美貌就像是綻放在黃沙海中的薔薇一樣亮麗。她就是隸屬於《協會》的高位魔導師──《無雙劍》賽拉-巴勒德。


    第三個人是一名氣宇軒昂的金發男子。態度高傲,四方形的下顎充滿自信與野心。這名年輕人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和賽拉一樣都是在《協會》擔任防衛的魔導師之一。


    而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是一個用扁平的黑色金屬麵具遮掩臉部的魔女。


    這幾個人在氣溫超過三十五度的酷暑當中,沒有一個人身上流汗。他們全都是超越常人領域的高位魔導師,隻要沒有惡鬼消除魔法的話,就算身受火炙也毫發無損。


    「《九位(nove)》。」


    金發年輕人《百手巨人》就像是麵對貴人一般,垂目對麵具魔女說道。


    一行人當中唯一的男性菲利浦想要說什麽事,馬上就揭曉了。


    距離眾位魔導師大約二十公尺遠的位置,原本隻有平緩土黃色曲線的風景忽然有一片黃沙隆起。


    隆起的黃沙轉眼形成一個男性模樣的沙像,接著一名長袍迎風搖曳的男子與沙像交換,昂立在眾人眼前。相似大係的轉移術在到達處要有『相似之物』,而且還需要到達該處的意象。但是隻要技術爐火純青,就能夠用魔法構成擬似的到達條件。這種超卓的技術突破相似大係的限製,能夠任意移動,顯然與《人偶師》和凱茲等人不可同日而語。


    那群在東京四處奔波的罪犯與獵人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這場私底下暗暗安排的會麵就是一切事件背後的根源呢。


    戴著黑色麵具的魔女從迎接來客的魔導師一行人中越眾而出,向前走了三步。她裹起黑發,身穿一件以精致蕾絲點綴的白絲禮服,纖細的四肢手足都佩戴著黑沉沉的護手與足鎧,一身打扮既像淑女又像騎士。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到肌膚,彷佛就像是一具仿造人形的機械一樣。


    「吾乃是《協會》委任全權的使者,汝以最尊崇之禮節報上名來。」


    這位女性,《九位》以高等圓環魔術所合成的電子聲音命令對方。高傲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一名使者,就像是女王對臣子或者將軍對部下說話般。


    現身的男子大約三十五歲左右,但是那雙灰色的眼眸以這年紀來說卻異樣的深邃。那是一種毫無一絲曖味的灰色,不由得讓人驚歎,原來在黑與白之間竟然還有這麽鮮明強烈的色彩。樸實無華的長袍輕搖,就連端正卻印象犀利的五官都充滿活力,甚至讓人覺得除了光彩奪目與強悍的力量之外,幾乎感受不到其他印象。他就像是化為人身的太陽一般,甚至比沙漠中燒灼一切的陽光還更強烈。


    插圖009


    受到奇跡深愛的黑袍魔人操著魔法使視為下等地獄語言的日文,自報姓名。


    「我是相似大係魔導師葛蘭-阿薩雷,人稱《近神者》。你們也這麽稱唿我吧。」


    這番話幾乎可以說是妄自尊大,但是魔法使們卻沒有人聞言發笑。


    因為那就是這名男子在魔法世界中最真實的評價。


    不過唯獨《九位》在自負心這一點上不輸葛蘭。


    「吾乃是《協會》最高意見決定機關《三十六宮》之一,圓環大係的最高位魔導師,汝可稱吾為《九位》。」


    在《協會》決定組織整體意見的場合中,是由三十六個魔法世界獨占發言權。那就是所謂的《三十六宮》,他們就是各個世界所選出的最高位魔導師,同時也是魔法世界的最高掌權者。麵具魔女與梅潔兒所屬的圓環世界正擁有參與魔法世界營運的決策權。


    鐵麵魔女問道:


    「殺死《三十六宮》之一,相似大係最高位魔導師斯賽拉米斯-安德-瑪那的人,就是汝沒錯吧?」


    把淺利凱茲與《人偶師》相同的魔法鍛煉到出神入化的沙塵王者朗朗說道:


    「我沒有任何藉口。在光明正當的對決當中擊敗他的人就是我。」


    「攻陷《協會》在相似世界的分部,殺害分部裏值勤的五十四個大係共六百零三名魔導師的人,就是汝沒錯吧?」


    「我沒有一絲後悔。抵抗之人盡戮,逃逸之人則放。」


    或許是因為事前沒有詳細聽說原委吧,聽到這番語氣平淡、內容卻相當驚人的對話,唯獨隸屬於《公館》的神和瑞希訝異得瞠目結舌。


    剛才現場提出的幾個問題是殺害《協會》最高掌權者,以及破壞中樞重要設施的事件,而且都是由葛蘭獨自幹下的。這豈不是一種動搖魔法世界的政變行為嗎?


    然而,雖然犯下六百人大屠殺的惡行,《近神者》葛蘭卻表現得光明磊落、毫不避諱。這並不是因為他內心麻木不仁,對剝奪人命毫無感覺。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夠以意誌力壓抑那種強烈的不安。接近神的他或許就像是用洪水淹沒世界的神,豈止六百人而已,甚至六百萬人、六十億人他都殺。


    麵具魔女第三次問道:


    「汝為何行兇?」


    「為了解放被《協會》獨占的知識。既然神不製裁這樣的矛盾,那就必須由我們這些獲賜奇跡之力的魔導師執行正義。」


    葛蘭-阿薩雷獨自直接迎受強風吹襲,身旁沒有一名同伴。孤獨的身影彷佛隻有神能與他對等一般。


    「在第一批漂泊者發現這個《地獄》之後已經過了兩萬多年。我們之所以需要《地獄》,應該就是因為在不穩定的自然環境之下,魔法研究已經無法再有發展。但是你們卻在眾人渴望的地獄入口設限,把絕大多數的人屏除在外。」


    「魔法世界受到神的寵愛,的確不適合解析神的計畫。」


    不論是研究科學還是魔法,『實驗』對精深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所謂的魔法原本就是以人類的觀測行為做為基礎,扭曲不正常的自然法則所形成。如果魔法使在魔法世界進行實驗,實驗結果必定會受到自然法則的異變與魔法使本身的觀測影響而異常不穩定。既無法取得具可信度的精密資料,也沒辦法重現實驗產生的現象。


    身居特權階級頂端的《九位》冷冷地直截了當說道:


    「──不過一千魔法世界有何必要齊頭並進,一同發展?」


    除了超凡的大魔術師以外,其他人沒辦法獨力來到這唯一一個『自然法則安定』的實驗場所──地獄。而能夠讓這條康莊大道對萬民開啟的神人魔法遺產『門扉』幾乎完全被《協會》獨占。《協會》在魔法世界的權力,已經根深柢固地牢牢抓住往來地獄的通行權。


    「我們乃是魔法使,永遠不會停下腳步,遭遇束縛的話,就會加以克服。如果你們《協會》是一株必須倒下的大樹,那就由我來粉碎你們的根吧。」


    與《九位》同行的幾位魔導師背脊一涼,唿吸因為恐懼與不解而有些紊亂。《協會》勢力所及的魔法世界大約有一千之數,總人口超過五百億。他們都懷疑這名男子──葛蘭麵對這令人絕望的質與量、麵對整個世界,說出了一句隻要一出口就無法挽迴的話語。


    「我的力量接近於神,將會以接近於神的意誌,依照神的做法將這個世界導入正途。」


    這種想法隻不過是個人的一廂情願而已。可是這名男子隻因為一己信念,明白表示他不惜孤身一戰。在場沒有一個人出聲嘲笑,就像沒有人能夠質疑太陽會發光一樣。這是因為與魔法世界為敵的《近神者》充滿自信,甚至扭轉了目睹之人的常識感覺。


    《九位》接下來的質問隻不過是再次確認罷了。


    「汝為何來到地獄?」


    「──這還用說嗎?我來是為了在這裏執行正義。」


    「既然如此,身為《協會》意誌的代表,在此宣布吾之決定。」


    《協會》原本就無意和解,而葛蘭打一開始就心意已決,兩者之間的對話就此決裂。戰火將會在這個距離日本千裏之遙的地方點燃。


    蒼天之下,把表情隱藏在黑色麵具之下的鐵麵魔女凜然地大聲說道:


    「《協會》宣布,從今日此刻起將汝『葛蘭-阿薩雷』視為反叛者討伐!從今爾後,魔法世界再無汝安棲之地!」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沒有一絲猶疑。


    「站住──」


    但是葛蘭很自然地對魔法世界其中一名最高掌權者叫喚道:


    「什麽《九位》的,要走之前把首級留下吧。」


    話語中流露出沉重的壓力,讓沙漠乾風化為血腥的氣息。


    戴著黑麵具、黑護手、黑足鎧,身穿純白禮服如同機器人般的魔女剎那間就出現在反叛者身後。


    「少自以為是,叛徒!」


    她並不是瞬間搶到葛蘭背後,隻是變為兩個人而已。


    高位的圓環魔導師能夠用拓樸結構的方式,硬是讓自我存在的封閉圓環產生變形,在理論上能夠生成無數個小圓環。換句話說,這不是化出分身,而是施術者的本尊無限增加。所謂化身就是把魔法這種歪曲的自然法則當成一麵鏡子,在鏡中


    映照出的另一個自我。而構成化身就是身為高位魔導師的證明,在圓環大係中稱為《破滅化身(avatar-ruin)》。


    這可不像鴉木梅潔兒之前在巴比倫塔化出十六人而已。三十二個人、六十四個人很自然地在空中飛舞。《九位》每增加一人,地上就有一個直徑超過上百公尺的魔法陣以她為中心展開。操控魔法陣《魔力》的魔女人數總共有兩百五十六人。以兩人一組的諸多《破滅化身》為中心,電子聚合所形成的黑色能量力線逐漸集中在魔法陣內部。不對,她們畫出無數小圓圈形成強力磁場,讓通過其中的電子束彎曲起伏。起伏的魔力力線所生成的同步輻射光受到磁力之輪影響,由子彈成長為長劍大小,現在已經長成發光的長槍了。


    在藍光形成的洪濤當中,《九位》就像是要為此時此刻做下注腳般,低聲說道:


    「這就是吾等的戰爭中最初一擊炮火。」


    語畢。一百二十八道超高強度的自由電子雷射朝著站在眾多《九位》包圍中心的葛蘭-阿薩雷疾射而去。但這些雷射就像喪失所有能量般,在半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葛蘭讓周圍的空間與沒有任何能量作動的空間同化,用這種手段當真把能量強壓了下來。


    兩百五十六名《九位》就像是擁有無窮的力量,人數又增加了一倍。為了擊潰葛蘭-阿薩雷堅實無比的概念魔術防禦,五百一十二道魔法陣開始一一接觸在一起,彼此交融吞噬,讓規模更加擴大,最後直徑實際上達到十公裏。無數能量力線往來交錯,甚至把超大魔法陣完全抹成一片漆黑,逐漸向相似魔導師集中。就如同梅潔兒用十六個《破滅化身》引動超高熱的電漿電流(天使之輪)一樣,高位的圓環魔導師能夠讓《化身》彼此合作,獨力施展原本需要大規模儀式的魔術。此時圓環大係的最高位魔導師一邊用上百道雷射封鎖葛蘭的行動,同時以其他兩百五十六人進行共鳴魔術,力量直至出神入化。


    「最高位魔導師就會使出這等手段嗎?但是我可不能硬接《無限迴牢》。」


    麵對與《協會》的牢獄相同原理、以相似魔導師之力無法突破的封印魔術,葛蘭-阿薩雷輕揮手臂。


    他的動作僅隻於此。


    黃沙以相似大係的最高位魔導師為中心點,如濺出的水珠般揚起。飛起的黃沙沒有受到重力的影響而落下,反而由底部往上推升超過三公尺高,化為一道震撼大地的黃沙海嘯,在更加大肆膨脹的同時撲了過來。


    《九位》的視線被沙壁與沙塵暴所遮蔽,看不見葛蘭的身影,便毫不戀戰地立即收迴《化身》。《破滅化身》在化身當中具有最優異的破壞力,但是代價就是隻要受了一點皮肉小傷就會讓施術者自身步入毀滅。數量增加的不穩定術者本體隻要發生一點點差異,就會輕易喪失自我整合,使自身的存在灰飛煙滅。《九位》身上的裝甲也是為了防止受傷。


    「讓我來劈開吧。」


    麵對黃沙海嘯發出轟蟲巨響與地鳴聲,以壓倒性的質量撲天蓋地而來,有一個人緩步迎上前來。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逸,那名女性與沙漠的乾風和這片荒野之景形成絕佳的搭配。


    「《無雙劍》賽拉-巴勒德上陣!」


    賽拉一邊走,身上穿的衣物全像液體般消融在肌膚上。那是煉金大係,是一種在物體與物體之間的『分界』中發現魔力,自由改變其性質的魔術。她讓碰觸到皮膚的東西全數轉變為液體,就能在瞬間寬衣解帶。


    接著她就像是展露自己一絲不掛的結實肉體般,雙臂用力一揮直至齊肩高。在此同時傳來一陣如同大麵積布料抖動的聲音,一對黑色的翅膀展開。不對,那是一麵宛如把影子凝固起來所形成的黑色鬥篷。在煉金大係中,所謂的《化身》對魔導師來說就是第二道分界麵。這就是施術者能夠隨心所欲改變形狀的《聖別化身(divide avatar)》。


    《化身》像是擁有自我意識般不斷鼓動,動作比含著沙塵的狂風更加激烈。它延伸到數十公尺長,如同巨獸的尾巴一樣橫掃黃沙海嘯的底部。黑色化身能夠控製所有碰觸之物的性質,正是無雙之劍、無敵之盾。


    黑色劍光如斬瓜切菜般穿過上百噸黃沙,將黃沙海嘯一掃而斷。大量的沙塵就像被斬下的首級在空中飄浮,波長混亂之後轉眼之間就衰減下來。黃沙瀑布飛落於地,揚起的沙塵籠罩四周。


    在全裸身軀上罩著鬥篷的魔劍士用她那如同從世界內側滲流而出的《化身》一揮,一陣狂風把沙塵吹散。不對,沙塵的消散被風吹更加快速。塵煙本身好像受到控製似的,沙粒滑過空中,讓視線豁然開朗。


    雙方一連串的攻防都沒有受到惡鬼的消除。這是因為有著一頭豐潤金發的《百手巨人》為了避免讓遠方的惡鬼觀測到交戰的情景,一直在控製水蒸氣讓光線扭曲。『控製魔法的魔法』最是背離自然法則,也會首當其衝最先受到魔法消除的破壞。一邊與破壞奇跡的魔法消除現象相抗衡,一邊還要持續維持控製魔法,這可不是一般魔法使所能辦到的。


    「因果大係用起來很便利,隻要是人類能生存的環境,不管在哪裏都能使用,所以操控空氣的魔術也很先進喔。」


    《百手巨人》菲利浦-艾瑞哥爾用爽朗的語氣對赤身裸體的賽拉說道。不,或許他隻是想把視線轉向女劍客結實緊致的臀部,才特地開口說這種高位魔導師都老早已經明白的事情吧。


    在吹散的沙塵另一頭,葛蘭-阿薩雷正微笑著,儼然就像是個在陪活潑孩子們玩耍的大人。


    ──接近神的男子頭頂上出現一道陰影。


    在這片沙漠裏,能夠遮蔽太陽的隻有人而已,為什麽葛蘭的頭頂上會出現陰影?


    穿著一身巫女裝扮的神和瑞希正飛在高空中。公館最引以為傲的天生獵人就像是紅白雙色花瓣隨著旋風飄散飛舞一般,以自由落體的方式下墜,完全沒有考慮到如何著地。


    一陣聽起來明顯不是人類血肉之軀互相衝撞的輕亮聲音響起,瑞希被彈飛開來。葛蘭看到袖口不知何時被切裂,露出奇異的眼光皺起眉頭。


    在沙地上滑行激起滿天沙塵的瑞希正把手插在灼熱的黃沙裏,當葛蘭看見一片白色物體以她為中心逐漸覆蓋大地時,終於真正露出驚訝的表情。


    能夠重現各種自然現象、地獄特有的魔術《魔獸師》竟然讓灼熱的沙海結冰。葛蘭-阿薩雷的腳下被冰困住,身子晃了晃,裸露著雪白身軀的賽拉見狀衝了上來。當無堅不摧的《聖別化身》逼近天才魔導師的時候,他露出笑容。


    「這就是所謂的chaotic factor吧,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才是《地獄》啊!」


    葛蘭腰身一扭,左掌向前拍出。伸長無雙之劍,本人應該還在拳掌不及之處的賽拉頓時好像內髒受到重擊,屈身蹲了下來。她已經用煉金魔術改變肌膚(身體分界)的性質,碰觸到她身體的東西反而都會粉碎。所以無論葛蘭用什麽方式使拳打中她,照理說他的手應該都會碎掉才對。


    「為人保鑣還這麽粗心大意。」


    接近神的男人右手隨意伸出,手指就像是抓住蘋果似地稍微一握。全裸的賽拉同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絞住喉嚨,難過地身子不斷掙紮。


    「想讓我無法唿吸嗎?」


    葛蘭-阿薩雷觀察《百手巨人》的本事,就像在看著小孩笨拙的手法一樣。從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現《魔力》並加以操縱的因果魔術把空氣流入目標位置的因果倒轉過來,接著再倒轉讓降低氣壓恢複平衡的自然因果關係,使得非凡之人周圍逐漸進入真空狀態。


    「不過隻是讓人窒息而已,你花了幾十秒。」


    葛蘭說完之後,好像興致盡失似地大大張開右手。賽拉的身體重獲自由,彎著腰劇烈咳嗽。她在痛苦喘息的同時,勉強擠出警告:


    「小……小心!魔法的、水準……相差太多了。」


    「方才我已經見識過圓環大係的力量了。這次就讓我展現相似大係最高位魔導師的能力吧。」


    這個麵臨協會公開宣戰的男人對麵具魔女說道,彷佛打一開始他就沒有把《九位》以外的人放在眼裏。


    「雖然在實戰中沒什麽餘力用這套魔術,不過當作表演倒是很有可看性。」


    葛蘭這次右手用力握緊,拉到胸口前。幾位魔導師全都應聲而倒,昏厥過去,彷佛被超越人智的神抽去生命一般。


    在相似魔術當中,力量越強者就算用曖昧的『相似』也照樣能夠影響對象。比方說,如果想要影響衣服上的圓形衣扣,初學的相似魔導師就得要有同樣形狀的衣扣才行。但是技術熟練者可以更加籠統,隻要是圓盤形物體,就能接上相似銀弦。如果把這種原理推究到極限的話,那麽相同的基本粒子根據相同的法則所構成的原子,以及原子結合而成的分子不全都可稱得上是『相似物』嗎?


    葛蘭握在右手手中的操縱本源就是大氣中極微小的氧,然後周圍大氣圈中隻有相似物的氧隨著他拳頭的動作被拉過去。人隻要肺部吸入低於靜脈血氧分壓,也就是氧氣濃度低於百分六八的氣體,血液就會反過來把氧氣送還給肺部,讓體內嚴重缺氧。氧濃度低於百分之六,就會失去意識,然後死亡。被吸進體內的空氣抽走氧分子,饒是魔導師身懷異能也會瞬間窒息而昏過去。


    《協會》讓刻印魔導師去對付像神聖騎士團或葛蘭-阿薩雷這類敵人,原本是因為魔法戰鬥太過危險的緣故。雙方要憑著脆弱的血肉之軀,以支撐各自異世界魔法文明的能量互相攻擊,隻是擦到一下就很有可能致命。但是那些把身體完全置於魔法支配之下的非凡人甚至還超越了這種常識。


    相似世界的超人出言盛讚黃沙荒野中唯一還沒倒下的魔法使。


    「三十六宮果然不同凡響。」


    「汝近乎於神,但對於不服從者,吾所能賜予的唯有毀滅。即便是真神也一樣。」


    唯有鐵麵魔女《九位》完全不受影響,安然無事。真正達到巔峰的圓環魔導師身懷的生命維持魔術也同樣無懈可擊,隻要腦部不被破壞就不會停止活動。之前在巴比倫事件中,鴉木梅潔兒曾經用魔法抑製武原仁的致命傷,而鐵麵魔女的技巧就是梅潔兒的魔法之極致,更遠在其上。


    《百手巨人》菲利浦倒臥在地,臉埋在沙子裏。《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則是隻能從結實乳房些微的起伏看出她還沒死而已。


    或許是由於在《公館》磨練出來的戰鬥直覺吧,隻有神和瑞希臉色蒼白地獨自站了起來,渾身冷汗直流。


    「連耀武揚威的態度都讓人可悲可歎,汝不知與協會為敵代表著什麽意義。」


    「就讓我好好見識見識你說的意義吧。現在是二對一,不用客氣。」


    鐵麵魔女在麵具底下確實露出了笑容。


    「汝錯了,是五十二對一。」


    沙塵荒野當中的人已經不隻有《九位》等人而已了。有人穿著一身異世界打扮、有人扛著和人一般大的武器、有人半裸著肌肉賁起的身軀,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樣、也有人渾身赤裸。這些前來增援的刻印魔導師可能是某人用魔法傳送到這裏來的,五十個人滿臉兇相,成列把她們包圍起來。


    平時刻印魔導師的人數超過五百人以上,當中真正能夠委事的隻有僅僅四十人。但是如果不用顧慮波及一般民眾,隻要下令「殺人」的話,那又是另一迴事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不知他們是受到何種利誘,這群不曉得葛蘭-阿薩雷有幾分能耐的罪人一起發出殺聲。


    在這撼天震地的狂吼聲中,神和瑞希呆呆地看著眼前上演的光景。瑞希的家族神和家上千年來一直把刻印魔術師喚為『式神』,當作道具用完就扔。但是就連瑞希看起來,都覺得這根本是在浪費生命。


    「……不行……憑你們、隻是螳臂……擋車。」


    葛蘭-阿薩雷可是攻陷一個世界的《協會》分部、打倒其中一名最高掌權者,並且把六百名高位魔導師屠戮殆盡的怪物。


    「撐不過三分鍾吧。」


    把罪犯推進死地的當事人,鐵麵魔女事不關己地說道。


    一名刻印魔導師因為大氣沸騰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一擊折斷頸骨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窒息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同伴如同傀儡般受到操縱的屍身砍殺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自己產生出來的火炎反撲焚身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操控術所控製的飛劍刺死。


    這淒慘無比的光景完全說明了對《協會》來說,他們的價值是什麽。《九位》為了能夠從與葛蘭-阿薩雷的戰鬥中全身而退,驅使這群刻印魔導師去當誘餌。雖然他們是罪犯,但她竟然把人類當成血河肉牆利用。


    此時這裏正是名副其實的地獄。


    *


    神和瑞希隨行的《協會》使節團談判破裂的隔天,武原仁等全體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才得知正確的消息。


    七月五日,魔導師葛蘭-阿薩雷從相似大係世界來到撒哈拉沙漠。在《協會》的強力推舉之下,隸屬於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神和瑞希也一起參加了這個使節團。


    《協會》對葛蘭-阿薩雷的開戰宣言也對魔導師公館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之後公館得知未經他們許可任意調動的五十名刻印魔導師全數陣亡。隔天七月六日的上午,也就是現在,公館的停靈所已經完全塞爆了。日本的夏天炎熱,屍體很快就會開始腐爛,明天或後天可能就會進行火葬。


    剛成為他們敵人的葛蘭力量之強,隻能用一句「無與倫比」來形容。不光是神和瑞希提出的報告,仁也已經親眼看過那些與公館關係較好的魔法使所搬來的屍首。刻印魔導師的實力各自不一,力量強者與專任官不分軒輊,力量弱者隻有小混混程度。但是這五十個人不管死因為何,全部都是一擊斃命,實力的高低似乎根本沒有差別。根據醫師概略檢視屍體之後提供的說法,這些人可能都沒有受什麽苦。這些被當成棄子的罪犯集合五十人之力,恐怕根本沒有傷到《近神者》一根寒毛吧。


    〈怎麽樣?找到了嗎?〉


    十崎京香的聲音自手機中傳來,她在這次事件當中負責指揮公館。


    「沒有,我在這邊沒發現。」


    武原仁在小學還在上課的時候中途離校,頂著正午高照的豔陽在大街上東奔西走。現在魔導師公館派出手邊沒有工作的專任官以及部分刻印魔導師,出動所有能調動的人力展開大規模搜索。


    「我再問一次,《協會》方麵的的確確沒有提出修正嗎?」


    〈他們沒有變更或是進一步提供新情報,隻說『上午十一點四十四分,葛蘭-阿薩雷本人以魔法轉移到距離公館與《協會》所在地直徑不到一公裏的位置。根據轉移時的強大力量判斷,絕對是他沒錯。』〉


    「不管是再高超的魔導師,要是被這個世界的人看見,就一定會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這麽做也未免太魯莽了。」


    雖然仁認為葛蘭不可能直接前來,但是十崎京香的迴答相當篤定。


    〈葛蘭-阿薩雷之前單挑掉相似世界的《協會》分部時,聽說也是忽然出現在分部中,正麵開戰。〉


    而且他用這種方式,還把魔法世界中屬於高度魔法文明的相似大係分部全員殲滅。京香壓低聲音,提及她的『篤定』。


    〈……千萬要小心。那個一向看不起我們、看不起科學又看不起社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今天一直拿著手機講個不停。他一定是輕視我們,認為用魔法世界的語言就不會露餡。好像已經有超過五十名魔導師已經布署就位了。〉


    之後兩人掛斷電話。


    環顧四周,現在正是平日的午休時間。仁的搜索範圍中心就是梅潔兒與絆平常上課都會利用的車站,但是因為人太多,他根本判斷不出誰是魔法使、誰是惡鬼。仁又從褲袋中拿出經由《協會》拿到的葛蘭-阿薩雷肖像拷貝圖。這個聽說年紀三十四歲的男性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神,鼻子尖挺、嘴唇細薄。對仁來說,似乎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張臉孔,但是他認識的人當中應該沒有這麽了不起的人物。這張用炭筆繪製的素描畫像,讓人活生生地感受到圖中人充滿魄力的氣息,簡直就像是英雄人物的肖像圖一樣。而他們之所以會挑選這麽一張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罪犯肖像畫的圖,就代表葛蘭的確是這樣的人物吧。


    那個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的年幼魔女,此時應該在學校裏和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上課念書。仁瞞著梅潔兒,完全沒讓她知道這件事。


    《協會》為了逼刻印魔導師去打一場勝算渺茫的戰鬥,提出一項條件當引誘人的蘿卜:『殺死葛蘭-阿薩雷的刻印魔導師立刻赦免所有罪責,給予自由』。最後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被當作肉盾用完就扔,成了五十具屍體。仁不希望小魔女也走上那樣的命運。可是頂多再過一、兩天,她還是會知道這項危險的賭注。


    「我真傻。隻要今天把這一切了結,不就沒事了?」


    仁重新打起精神來。


    葛蘭轉移到《公館》不遠處,就代表他人就在可以徒步往來公館館廳的十崎家與仁住的公寓附近。他必須盡快發現那個接近神的男人,這也是為了避免這個充滿迴憶的城市遭到任何傷害。仁走到經常光顧買些油炸食品的肉店,被店門前的紅綠燈攔了下來。他在往來的人群中尋找葛蘭的身影,一想到如果目標突然出現在建築物中或是他沒注意到的身邊近處,就覺得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他真的贏得了嗎?倘若真的對上那個號稱相似大係世界中最強的超高位魔導師,武原仁又能做些什麽呢?


    仁在腦海中比較敵我雙方的條件,整理一番。


    惡鬼的魔法消除對抗魔法也不一定絕對所向無敵。


    與魔導師交戰的時候,惡鬼必須注意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魔法消除並非瞬間結束,而是一種持續的現象。雖然所有魔法都會受到消除的影響,但不見得會被完全破壞。所以如果觀測時間低於魔法威力的話,消除效果就會被突破,惡鬼可能會被連觀測都觀測不到的魔法殺死。


    另一件事是魔法所造成的變化不會因為魔法消除而複原,這種魔法學者稱之為「追溯阻力」的現象還表現在三種方麵上。第一、因為魔法攻擊而受的傷不會被魔法消除治好。第二、魔法消除是破壞魔法的能力,無法連同已經施加上去的力道一並消除。好比說,相似魔導師讓劍飄浮在空中砍殺過來,就算用魔法消除燒斷魔力銀弦,長劍還是會因為慣性繼續移動。第三、根據這些道理,隻要參雜『這個世界的自然現象』,魔法對消除能力的抵抗力就會一點一點增強。就像聚集電荷之後依循自然現象也能攻擊敵人的圓環大係人工閃電一樣,有些魔法對消除的抵抗力較強。


    根據《公館》的魔法學者預測,葛蘭-阿薩雷至少有能力操縱分子等級的『相似物』。『世界最強的魔導師』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但是這裏有成千上萬惡鬼的視線交錯,燒毀一切魔法。如果是在這裏,說不定就有可能贏得了他。


    想到這裏,一股黏膩的風塞住仁全身的毛細孔,讓他的身軀莫名熱了起來。我現在竟然想要在這座城市裏,這麽多人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嗎?


    ──這時候武原仁在紛擾的人群中看見一張先前完全從腦海中遺忘的臉孔。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留著長發,在炎熱的夏天當中緊緊裹著一件黑色大衣,連鈕扣都扣上了,教人怎麽能不注意到他。那張表情比前天看到的時候更加委靡,仁還以為那是個在賽馬場大輸一筆,連電車錢都輸光的落魄賭客呢。


    淺利凱茲人就在那裏。


    仁趕緊走進隔著一條馬路的速食店,從店裏向外窺探。凱茲手中拿著手機,一邊走一邊打電話。


    仁察覺了淺利凱茲來到人潮眾多的車站前做什麽。他做了一個手機的小模型,用操縱術移動與模型『相似』的實物偷竊手機。用魔法從惡鬼身上偷取財物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但是在人少的電車或是廁所小房間中還是會發生「沒有其他惡鬼觀測魔法使,而被害者自己也沒注意」的狀況。如果是在居民各自防盜意識較高的國家也就罷了,但這種手法在日本是可行的。魔導師在這個世界犯下的犯罪當中,相似大係魔導師扒竊財物是最為齷齪低劣的罪行之一。


    《人偶師》臉上裹著繃帶,不管怎麽藏都很惹人注目。她把寬緣帽簷壓得低低的,就在京香經常停放單車的腳踏車停車場前等待。兩人似乎一邊走一邊在說話,但是凱茲這名個子高大的男人很明顯有些畏縮。


    「……先生他,十一年前是什麽樣子?」


    他們並沒有發現仁。當兩人從店門口前走過的時候,《人偶師》向凱茲這麽問道。


    為什麽才剛出逃沒多久的前刻印魔導師會想要知道《鬼火》的過去?就好像黏在氣管的東西哽住喉嚨一樣,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仁輕咳一聲。那是因為綾名涅琳的聲音彷佛就像是戀愛般充滿興奮。所有的一切都一點點地開始走樣。


    仁自己也拿出手機,聯絡魔導師公館。


    「發現淺利凱茲以及《人偶師》。兩人經過巴士總站的紅綠燈,正徒步往南行。」


    〈……在這時候?好好,你不用再說了。〉


    十崎京香在電話的另一頭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這個麻煩的家夥隻是個小人物,但是因為罪狀的關係也不能對他置之不理。葛蘭這個明確危害到治安的可怕威脅出現之後,如今凱茲的事情對公館來說隻不過是麵子上的問題而已。但是正因為關係到顏麵,必須鎮嚇諸多犯罪魔導師的公館更不能棄之不顧。


    〈收到。武原專任官請繼續追蹤淺利凱茲,查出他們的所在地之後,今天晚上再次進行捕捉計畫。〉


    「通訊還不要關掉。淺利凱茲的膽子很小,可能會發現有人跟蹤,所以我和他們得保持兩百公尺的距離。我會逐一報告他們的行動以防跟丟人。」


    〈收到。我會看狀況把周圍的人員優先安排在你那裏。〉


    凱茲的背影已經變得如同豆子般渺小,仁趕緊追上去。


    凱茲和身旁並行的《人偶師》之間關係應該算不上良好吧。銀行門口前的走道絕對不算寬,但是兩人之間還是隔了將近一公尺的距離。根據氣象報導,今天白天的最高氣溫會上升到三十一度。在所有人揮汗於雨、忍不住讚頌美好生命的夏天裏,隻有他一個人身上裹著一件黑色外套。仁一邊追逐那道缺乏存在感、幾乎消失在空氣中的背影,腦海中驀然想起一件久遠的事情,向電話裏問道:


    「我問你。不是有個童話故事叫做〈北風與太陽〉嗎?就是以前我們家有圖畫書的那個。」


    〈什麽?你是說伊索寓言中那個有點色色的北風與太陽比賽看誰能把旅人身上的鬥篷脫掉的故事嗎?怎麽在這麽忙的時候談這個?〉


    「你說對了,隻不過那個故事一點都不色。我在想,如果那個旅人再熱都不脫衣服的話,隻會不斷提高溫度的太陽會如何?」


    〈你是看到淺利凱茲的黑大衣才想到的吧。太陽的做法根本不管用。我的意思是說,太陽做的是一種『經濟行為』。對旅人來說,鬥篷是『可以放棄』的。太陽隻是改變氣溫,提高或壓低鬥篷的價值,讓旅人不再需要鬥篷而已。再說那個故事的背景不曉得是發生在夏天還是冬天,根本就不公平。就算是太陽讓旅人脫掉衣服,但是旅人到底是喜歡起風還是出太陽?而且故事最後旅人隻因為太熱就跳到河裏去,所以背景絕對是夏天或春天吧,如果他知道秋冬季節水溫的話,絕對不會下水。原本天氣就已經很熱,還把氣溫提高到連衣服都穿不住。這樣對嗎?〉


    十崎京香隻要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了。


    「我看我還是等下次有機會,帶一些啤酒和小菜去聽你說好了。」


    〈對了,你剛才說旅人不會因為太陽太大脫衣服是嗎?站在我們的立場,絕對不能把自己守護的規矩或治安價值放在天枰上衡量對吧?所以就算旅人打死都不願意放棄鬥篷,我們也隻能當北風,用超過旅人腕力的蠻勁把鬥篷吹掉。〉


    仁在想的應該不是這種現實的倫理觀點,隻是凱茲的背影挑起了他的傷感吧。隻有那個冰凍的男人身邊現在還吹著狂亂的北風,他甚至似乎完全不相信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陽光與溫暖真的存在。在眾人衣衫輕薄的大街上,隻有那個冥頑不靈的旅人走在永無春陽的寒冬當中。


    對仁來說,每次他遇見凱茲都是在梅潔兒遭遇危險的時候,而凱茲總是屬於敵對的角色。但是如果把這些前提立場拿掉來看凱茲的話,這名男子完全就像是一個活在地獄裏的魔導師,讓看遍他們生死的獵人心中隱隱作痛。


    應該是受到周遭這片仁從孩提時代生活到現在的故裏光景影響吧,武原仁可能在三十四歲的凱茲背影中看見了十年後的自己。當他三十四歲的時候,梅潔兒過得怎麽樣?絆又如何?京香呢?到那時候他是否還是一樣在追逐犯罪魔導師?


    在耀眼的夏季陽光與青空之下,仁就像踩著凱茲的足跡似地走在褪色的淡灰色迷宮中。這一帶靠近多摩川河岸地,在他升上中學時就已經滿是生意蕭條的工廠,很少有住家。也就是說,這裏沒有惡鬼消除魔法,他們利用魔法轉移逃跑的風險大增。現在差不多該逮捕他們了。仁壓低腳步聲,快速靠近凱茲。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二百公尺


    減到一百五十公尺、一百公尺、五十公尺、四十五、四十……三十五!


    〈武原專任官──神和專任官就在剛才發現了葛蘭-阿薩雷。〉


    「地點在哪裏?」


    京香的聲音靜靜地告急道:


    〈──就在你現在位置向南五十公尺處。〉


    隻有短短五十公尺。號稱一個魔法世界中最強的魔人就近在咫尺,全力奔跑還不需要十秒鍾。


    仁注視正前方,全身皮膚寒毛直豎的痙攣讓他咬緊牙根。葛蘭-阿薩雷肆無忌憚地向著沒有人車通行的十字路口走來,簡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張素描畫和本人確實很像。端正的容貌雖然不算俊俏,但是容光煥發。葛蘭緩步而行,一直線走在人行道上,好像在享受惡鬼城市陌生的街景般。他身上穿的不是魔導師打扮的長袍,而是一件棉麻西裝。那套衣服可能是去服飾店訂購的吧,看起來竟然出奇的好看。他之前是出現在撒哈拉沙漠,所以衣服不是在日本而是在非洲準備的嗎?


    就在此時,武原仁這五年來擔任專任官闖過無數生死關所培養出來的直覺發出最強烈的警報。


    ──這個十字路口為什麽這麽安靜?


    這片都市中的白地四周包圍著已無人居的破舊公寓以及倒閉的公司行號。前方二十公尺遠的十字路口上連一輛車都沒有。


    就連身為惡鬼的居民也人跡盡絕。


    現在在這裏的隻有仁、隔著一條馬路走在對麵的葛蘭-阿薩雷,以及正走進那條寂靜無比的十字路口的淺利凱茲與《人偶師》。


    「我要動手了!」


    仁簡短地對電話中報告一聲,一陣逼人若狂的危機感迫使他拔腿飛奔。且不論凱茲如何,《人偶師》並不是一個易與的對手,更別提葛蘭了。仁隻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勝算,連雙方的戰力相差多少都不清楚。


    雖然如此,他很明白戰場上的『時機』就隻有這一瞬間而已。


    衝入十字路口的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有人出現在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地方。一群魔法使出現在公寓陽台、商業大樓的屋頂、十字路口的車道與人行道上,有的身披長袍、有的持杖、有的手中舉著劍。人數大約有五十人左右。


    是魔法轉移。這次的轉移行動極有組織法度,包圍的中心點就是葛蘭與凱茲即將錯身而過的十字路口。而原本協助凱茲越獄的《人偶師》已經在這兩名男子之間密密麻麻連接起百餘條相似銀弦。


    看到這些應該是用來連接『相似之物』的銀弦,仁直到此時才終於驚覺為什麽他會覺得那張肖像畫似曾相識。


    淺利凱茲與《近神者》葛蘭就像是雙胞胎一樣,不管是麵貌或是身形都非常神似。


    雖然皮膚粗糙、身形憔悴,但是骨骼相似、血管的生長相似、內髒的形狀相似。《人偶師》在所有『相似物』之間張設銀弦,下一秒鍾超過五十人的魔導師兵團擊出魔法。


    好像已經事先說好似的,魔法全部打向淺利凱茲。


    業火、閃電、冰槍、閃光以及如黑影般的無音長槍一起殺至,就算用狂風暴雨來稱唿,都還不足以形容其無情兇狠。朗朗乾坤之下,在惡鬼的城市當中本來是不可能出現這麽多魔法的。他們縝密地在魔法中參雜『追溯阻力』,提高對消除的抵抗力。但是要在魔法中包含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大致上都是一些極困難的技術,沒辦法這麽井然有序地擊發。不對,如果一切部是計畫好的呢?如果打從淺利凱茲越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殺死一名男子的陷阱的話?


    為了降低被惡鬼消除的風險,建立起各種魔法文明的諸多力量都施以無音處理,化作狂濤奔流吞沒那名飽受風霜的男子。凱茲避無可避,被致命的魔法輪番擊中,早已消失在白煙之中。相似之物被相似魔法的銀弦連接在一起,就會變成同一物體。凱茲被電光打中化為攪肉、被高熱焚身,奪走全身的水分。他所受的傷同樣也會烙印在與他成為『同一物體』的葛蘭身上,殺死這名最強的魔導師。這次攻擊不僅攻其不備,而且襲擊對象不是葛蘭本身,而是另外一個人(凱茲),讓他一瞬間無法判斷危險程度。再者還動用了五十名高位魔導師,質與量兼備。他絕不可能逃過這個死亡陷阱。


    因為高低氣溫差而凝結的水蒸氣化作雲霧,在柏油路上飄動。看到淺利凱茲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就連仁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麽憤怒。那個男人在越獄後,不知為何一直在《協會》與公館附近逗留。原本的計畫應該是有人會幫助他逃離日本,可是唯一可依靠的救兵卻沒有出現。凱茲沒辦法遠離《協會》,被仁以及《鬼火》的追捕逼得走投無路。這個活祭品就這樣被引誘到葛蘭將會前來的處刑場。


    打從一開始《協會》就在暗中操縱一切。其他還有哪個組織能找齊五十多個如此高超的高位魔導師?不隻是越獄而已,恐怕早從仁與梅潔兒兩人第一場戰鬥的時候、凱茲來到日本的時候起,這場陷阱就已經開始了。《人偶師》是因為與牢獄之主串通,才有辦法讓他脫逃的。


    淺利凱茲就這樣徹底被人利用耍弄,最後死得不明不白──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要不是葛蘭-阿薩雷出手救他的話──


    白煙散去的那一刻,武原仁、構陷罪人的《人偶師》,以及協會的眾多魔導師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會不會是看錯了。


    就連凱茲本人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雖然拆下那將近百根的銀弦應該是比較保險的做法,但是葛蘭根本沒有這麽做。懷著必殺意誌與經過嚴密事前準備所展開的攻擊反而全都被他獨自一人接了下來。


    擋是擋下來了,但是就連超高位魔導師也免不了見紅。葛蘭的右手臂染血,紅色鮮血落在路麵上。用銀弦連接在一起的凱茲右手腕上,相同顏色的鮮血也有如泉湧,滴落在地上淌開來。


    「原來如此……原來你在這種地方。」


    《與神相似》的男人感慨萬千地開口說道。


    「我可一點都不感激你。」


    凱茲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咒罵。


    無禮的態度把自身的人格氣度與背景遭遇表露無遺,讓最強的魔導師眼眸中第一次露出動搖的神色。


    葛蘭歎息一聲,臉上表情還沒有任何怒意。但是所有參加這場背叛舞台的人恐怕都已經知道了,審判之日肯定早晚會到來,而這句話就是那一天到來之前的深沉地鳴聲。


    「真是地獄啊,小弟。」


    淺利凱茲與葛蘭-阿薩雷、小混混與近似神的男人就這樣見麵了。時隔三十四年之後,這對人生之路從未有過交集的兄弟再次相會。


    ●


    在黑夜與白晝的交會之處沒有折磨他的惡鬼,隻有無邊無際、空無一物的遼闊曠野。淺利凱茲認為這片昏暗的沙海正適合自己,這裏既乾枯又寂寥,除了風聲之外沒有其他事物讓他煩心。


    「小弟。」


    這位氣度不凡,猶如最理想魔法使形象的男子又再次稱唿凱茲為「小弟」。這名自稱為葛蘭-阿薩雷的魔導師把凱茲等人連同《人偶師》一起轉移到這個似乎是撒哈拉沙漠的地方。


    「你認錯人了。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叫做家人的人物。」


    因為相似弦的關係,葛蘭保護凱茲所受的傷也同樣複印在他的右手臂上,正隱隱作痛。沒錯,這名站在破曉沙漠中的男子確實與他很像。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就算形狀相同,黃金與石塊還是不一樣,我們之間有天壤之別。對,我是一個廢物!」


    陰鬱的暗藍色天空下,在世間窘迫無路的自嘲讓淺利凱茲吊起嘴角。這次因為臼齒的形狀相同,自然而然地接起一段相似銀弦。但是這個男人單手接下五十多名《協會》菁英的魔法攻擊,與自己之間的差異就好比黃金不同於垃圾一般。


    「我心中覺得非常感恩。雖然不得不分離,但因為有雙親的慈愛才讓我們能再次相會。」


    因此葛蘭言語中的親昵語氣讓凱茲大感羞恥。他久經摧殘,原本對任何事物都毫無感覺的臉龐抽搐著。


    「在我們的世界裏,『型態相似之物』彼此區分模糊不清。像同卵雙胞胎這種『最為相似的物體』根本沒辦法長大成人。心髒的跳動、動脈的血流或是肺部、身體會自己同步化,把兩個人一起害死。」


    「所以我的那個什麽父母就把我一個人流放到不受相似之理影響的異世界嗎?他們還真是慈祥啊!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嗎?沒有一個人來救我嗎!為什麽!這是為什麽!」


    冷風吹得凱茲臼齒打顫。不,難以遏抑的怒火讓他渾身發抖,彷佛從黃沙大地傳來陣陣鳴動聲般。


    「抱歉,這是阿薩雷家的罪過。」


    認識這名王者的人一定會懷疑自己聽錯吧,《近神者》竟然出言道歉了。但凱茲隻是一腳踢起黃沙,發泄心頭之憤。


    「為什麽我的雙親選擇了你,而不是我?」


    打從一出生,就是淺利凱茲人生不幸的開始。被強風吹起的沙塵飛入眼睛,痛得凱茲一拳打在自己的手上。他已經分不清對自己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了。這個乾枯龜裂的男人三十四年來一直懷抱著仇恨,如今能夠迴答這股仇恨的殘酷解答就在眼前。


    「隻是個嬰兒的我剛出生後眼睛都還看不見,就在黑暗中使用了魔法。父母親說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做出了決定。」


    他們就這麽接受了,認為這個選擇很正確,沒有一個人對凱茲有所期待。


    在一片帶著紅暈的昏暗當中,與他麵貌相似的葛蘭對他說道:


    「你真正的名字是凱茲-阿薩雷。」


    「不對!直到現在才出現,虧你還敢擺出一副對『真正的我』很了解的模樣。我是淺利凱茲。」


    凱茲覺得自己實在太過不堪,腳下一邊拖著沙漠的沉重沙粒,一邊想要從那個完美無瑕的魔導師麵前逃開。當他轉過頭去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薔薇色的世界。


    泛紅的沙之大地在地平線升起的旭日照耀下逐漸染上一層鮮豔的粉紅色。彷佛沉眠在乾風之間的花苞在一瞬間綻放,沙塵世界沉浸在一片淡紅色當中。全新早晨的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此時正要釋放出新的生命力。


    凱茲的雙眼內莫名其妙湧起一股熱流,就連他原本以為最適合自己的不毛枯海都還會展現出如此莊嚴的黎明。他覺得一個渺小的男人根本配不上這片肅穆美麗的大地。


    「讓我迴到那裏去。」


    迴去那個低劣的城市吧。迴到那個每個人都帶著奇異的眼神看他、天空封閉在髒汙的灰色建築中、四處都有獵人徘徊追殺他的城市去。


    「我之所以會在這裏,就是因為我活該應當墜入地獄吧。既然這樣就讓我迴去!迴到那個最適合我的垃圾堆裏!」


    「不要這麽狼狽。」


    葛蘭靜靜地開口說道。凱茲就像是一隻聽見雄獅低吼的兔子般,渾身打顫。


    「把頭抬起來,你可是《近神者》的弟弟啊。」


    對凱茲來說,痛苦與後悔就像是已經麻痹一樣,隔在一層粗糙薄膜的另一頭。但是此時卻讓他覺得無比羞恥,就連活著唿吸都教他覺得難以忍受。他一直在找藉口,認為自己是因為受到環境扭曲才變成這樣。可是最偉大的魔導師身負著荒蕪沙漠的疾風,現在就站在他眼前。如果沒有扭曲墮落的話,最低賤的喪家之犬就能變成葛蘭-阿薩雷嗎?答案非常明顯。如今淺利凱茲是個人渣,全都是因為他自己器度狹小的關係。


    「我自己早就已經燃燒殆盡了,現在在這裏的隻是一團廢灰罷了。」


    現在凱茲毫無成就。但是在這個自稱是他親人、有如太陽般光采絢爛的男人麵前,就連依照現在的生活方式淪入墮落的人生都讓他感到無比悲淒。


    「我一無所有!根本是個空殼。我就是個人渣,將來也會過著有如垃圾般的人生吧。所以你快滾!我們沒有任何一點『相像』。」


    「我沒有子嗣,也不曾收過徒弟。雖然我不知道該如何指引他人,但是如果弱小就是蒙蔽你雙眼的黑暗──」


    太陽再怎麽樣都無法了解,旅人就算逃離北風也還是無法舍棄外套。


    葛蘭突然伸出沾染血汙的手,一把扣住凱茲的腦袋。前刻印魔導師膚淺的憤怒立刻被恐懼所取代。


    「那就給你吧。」


    接著世界悄無聲息地發生異變。


    現在凱茲眼中的世界到處充滿了銀色的光輝。


    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物事都與其他某物『相似』,所以本來一切物事都和魔力銀弦連接在一起,無一例外。窮究至細微的顆粒,一切事物之間都具有關聯性,如波浪般撓曲起伏。他就站在萬物結合所延展開來的白銀之海中心,掀起陣陣漣漪。隻要動動手,四元世界就會自動接受他的操縱;隻要唿吸吐納,萬物就會如同唱和般喧嘩擾攘。


    在這片綴銀的混沌世界中,有一道聯係特別粗大,就像是兩隻互握的手臂一樣。那是雙胞胎兄弟葛蘭-阿薩雷與凱茲之間聯係的成千上萬條相似銀弦束。隻要具有足夠的眼力,凱茲與葛蘭兩人果真相似得令人歎為觀止。


    「這就是我眼中的一切(世界)。」


    接近神的男人用兩手抓住驚歎不已的凱茲雙肩,對他說道。《近神者》的兩眼淚如雨下,讓凱茲的唿吸為之一滯。葛蘭灰色的眼眸與相連在一起的凱茲一樣滿是怒火,或許是魔力銀弦的影響吧,兩兄弟一同哭泣。


    「從小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麽我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其他魔導師卻辦不到,之後與上百萬的人比較之後才終於發現『差異』在哪裏。也就是在洗腦術當中最重視的,腦神經之間是否有聯係。」


    每當凱茲的心髒跳動一下,就會掀起一股強而有力的銀色波伏。感情的起伏、不安、同理心以及生命。現在發生在凱茲身上的,正是一種意識劇變,完全改變了他身為生物的思考判斷基礎。


    「我在你體內也創造了迴路,讓你能夠感受我的世界。」


    凱茲聽著葛蘭的聲音,神智有如沉入幻覺深淵當中一片模糊。就連腳下立足的黃沙大地,每一顆沙粒都因為彼此相似而充滿魔力。


    不管他做出什麽動作,在某處的銀弦都會牽動某些物事。他就在這裏,此時此地已經與世界連接在一起了。


    「你想說我現在的魔法素質與你並駕齊驅嗎?今後掌握到什麽全都操之在我是嗎?」


    「正是。」


    那名自稱是凱茲兄長、自稱是他家人的男子擦掉眼淚,如此迴答道。


    說完之後葛蘭-阿薩雷隱身離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凱茲知道葛蘭是為了他著想,因為他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這全新的感覺。


    他睜開眼睛捧著狂跳不已的心髒,這才發現心跳不寧的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而已。像是附屬品般一起被帶到沙漠來的《人偶師》正抱著白色的大帽子,茫然地呆站著。


    很顯然的,這名繃帶魔女協助凱茲越獄本身就是為了殺死葛蘭而設下的陷阱。她從一開始就有意連凱茲都殺掉。十五年前當凱茲被打入地獄時,葛蘭-阿薩雷在魔法世界還籍籍無名,不過對三年前的《人偶師》來說似乎並非如此。先前這名魔女還看不起凱茲,如今她已經知道凱茲得到葛蘭的素質,如果這時候當場命令她的話,她可能真的會下跪磕頭。


    《人偶師》好像想要辯解,瑟瑟發抖地對凱茲說道:


    「我是……我是……」


    「既然《協會》已經知道計畫失敗,他們一定會殺你滅口吧!我不曉得他們之前拿什麽甜頭來吸引你,不過這下子你所有的希望等於都破滅了。」


    凱茲對她大聲一喝,從女人的胸口便傳來一條細細的絲弦連接在他身上。那是不安的感覺,與他長久以來一直深藏在心中的不安相同。真是大快人心。


    因為刻印魔導師不知什麽時候會在地獄犯罪,因此魔導師公館對於背叛的刻印魔導師極為嚴厲,幾近殘酷的程度。


    從現在開始,她將會被原先與她處境相同的罪人追殺,或者是她的專任官《鬼火》會親自前來做個了斷呢?


    《人偶師》或許也想到相同的事情,從她身上伸出一條朦朧又強韌的銀弦,纏上凱茲空虛心靈深處一道長久不愈的舊傷。魔女一直深藏的敏感纖細如今清晰可見。樵悴無比的寒冬旅人閉起雙眼,把相似銀弦輕輕卸下。


    「就算發生了奇跡,你認為事到如今還能何去何從?」


    這道消失在無雲藍天的問題,同樣也反映在凱茲自己身上。


    就算得到了力量,內心深處隻有一片空虛的他究竟還能去得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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