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血海。這裏是東銀座高級公寓的某個房間,房裏現在沒有一絲生氣。客廳的家具從真皮沙發到桌子的整套擺設全都是意大利製品,可是時間卻停留在一天前。六月初的氣溫與濕度已經算得上是夏天,使得房內充滿有如鐵鏽般的血腥味,就算走出了房間,這股氣味大概也會在鼻腔裏殘留一陣子吧。


    武原仁的表情與先前在音樂教室被小孩子鬧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完全不同,神情嚴肅地檢視慘劇痕跡。


    他擁有兩張麵孔,一張是禦陵甲小學的冒牌老師,而另一張麵孔則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以武力製服違反日本律法的異世界人,有時候還會不經法院審判直接加以暗殺。這個國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用這種方式維護治安,免於遭受魔法使的威脅。時至今日他們還是會像今天這樣,從警察手中接辦這種判斷不屬於警察管轄的兇案。


    這個現場有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鮮血完全沒有濺開。這名男性被害者的心髒被鋒利的刀械刺中,照理說整個房間應該會沾滿噴濺出來的鮮血才對。但是壁紙就像全新的一樣幹淨,客廳的擺設也沒有弄髒。幹涸的烏黑血漬隻在地上像黑紅色的花園般延展開來,現在已經形成一片平靜無波的血之海。


    仁拿出手機聯絡公館。


    “我是武原仁。現在正在檢視東銀座現場。”


    電話的另一頭是<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就是這名年僅二十五歲的女性官員管理武原仁這些專任官。


    (武原專任官,人物肖像已經確認過了。昨天下午兩點,疑似是染血公主的女性在東銀座的和服店買了一件價值三百萬圓的訪問和服。)


    “就和往例一樣,因為血液控製的關係,隻有地板上有血漬。房裏設置的金庫已經被破壞,犯人沒有撬開金庫鎖,而是特地把鋼板從內向外掀開。肯定是<染血公主>沒錯。”


    現場的遺失物隻有現金,存款簿與貴重金屬之類全都一樣不少。嫌犯到附近不遠處的和服店購物,身上帶的錢不夠花不去銀行提款,卻跑到這裏來拿錢。現代日本的常識對於那群來自異世界的魔法使根本不管用。再說那些家夥把這個世界稱唿為<地獄>,眼中根本不把仁這種當地居民當成人看待。


    “……不過難得<協會>竟然會提供人物肖像,潔爾貝奴·羅素原本是協會的正式成員吧?”


    <協會>是一個與日本政府有外交關係的研究機關,勢力遍及上千魔法世界。政府與他們的關係頗為悠久,光是曆史上有記載的,從平安朝時代就已互有往來。但是魔法使從一千多年前起就一直看不起這個世界的人,所以他們對日本政府的代表機構<公館>完全不提供任何必要的情報,尤其當事情與他們舊成員有關的時候更是如此。


    十崎京香從手機揚聲器傳來的聲音非常冷靜。


    (<協會>內部好像有一股勢力想要盡早把潔爾貝奴處理掉。不用我們開口,他們自動就把潔爾貝奴這兩年消失而中斷的情報送上門來。)


    “既然已經有了線索,那我就結束調查迴去吧。我叫梅潔兒在公寓門前等我呢。”


    女性官員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些。


    (明白了。你可以直接迴家去,幫我向小魔女問好。)


    今天梅潔兒在音樂教室本來想要偷偷蹺課離校,因為她收到聯絡在這個現場發現有魔法犯罪的跡象。


    與<協會>有關的上千魔法世界中有一種相當於死刑的重刑責,稱為<刻印魔導師>。受到這種刑罰的魔導師就會被流放到這個世界——<地獄>,在打倒一百個與協會為敵的人之前無法獲得自由。仁他們在這裏生活、擔任冒牌老師教導小學生、從銀座搭乘地下鐵迴到坐落於多摩川河邊的家中。他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在魔法使的眼中卻是一個<地獄>。


    而梅潔兒同樣也是一名身負罪責的<刻印魔導師>,被<協會>當成道具般扔給<公館>。專任官就是要管理<刻印魔導師>,有時候還要把他們處理掉。梅潔兒被迫必須戰鬥到死,但是仁到現在還在迷惘,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才好。所以他希望至少和少女一起走過這段嚴苛的人生旅程,片刻不離。但願能夠好好保護梅潔兒,直到小魔女長大成人、直到她在這個世界獲得幸福。這大概是仁心中一股堅持,不想讓那些異世界的人把自己的故鄉當成<地獄>。


    夕陽向普新橋方向隱沒,從公寓八樓的窗戶把這個想必不知道魔法使存在的被害者之死染成一片赤紅。仁的心中被夕陽挑起一股鄉愁,突然想起了梅潔兒。他不想讓梅潔兒看到這淒慘的殺人現場,所以叫她在玄關大廳等待。現在這個時間小學生也差不多該迴家了,不然可能會惹得警察叔叔前來關心。


    這時候,鴉木梅潔兒正從公寓門口望著通往銀座市街的道路出神。


    兩個月前,少女被活生生打入這個世界,也就是<地獄>。


    對梅潔兒這些魔法使來說,魔法世界與地獄的不同之處在於<魔法>與<神>。她們把號稱多達數百億的諸多魔法世界與<地獄>以及<神>之間的關係比喻成一個支點很小的巨大天秤。魔法使在一個位於天秤橫梁端點的不穩定世界,能夠擺動名為自然的秤錘。利用這種方式影響世界的行為就是<魔法>,而有魔法的地方就有一個調整自然現象、維護世界秩序的<神>存在。但是<地獄>隻靠自然現象就能維持秩序平衡,所以雖然有科學但是卻沒有神的存在。因此魔法使們把這個既沒有魔法又沒有神的世界蔑稱為“被神所遺棄的地獄”,主張惡人死後就會墮入這裏。


    梅潔兒的雙眼看著一名穿著暴露的女性走向日本地價最高的城市,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沒想到老師還真的跑到保健室來,又不讓人家看看案發現場的狀況,他也未免太愛操心了吧,偶爾也讓我看看他帥氣的一麵嘛。”


    小魔女靠在自動鎖的大門上,催動大氣中的魔力,在雙手食指之間激起白色閃電的光絲。迸射而出的閃耀電漿在她中指之間與無名指之間一道接著一道慢慢增加。以放電之弦所形成的翻花繩在她做出第五道光繩之後,便發出橘色的火光全部燒了起來。


    一名看似是家庭主婦的四十多歲女性訝異地低頭看著梅潔兒,一邊踩著響亮的腳步聲走出公寓。少女的小手中已經沒有閃電存在,隻要被一個平凡的居民無啥興趣地瞥上這麽一眼,魔法就會消散。


    這個世界的人類終其一生不觀測魔法。魔法使利用觀測的方式——眼睛看、耳朵聽、肌膚碰觸就能依照自己的主觀重新排列世界,讓世界暫時遵從自己所屬異世界的自然法則,所以能夠在這個原本不存有奇跡的地方使用魔法。但是地獄人的觀測行為會強製讓自然現象安定下來,把不安定的異世界法則也就是魔法剝除。所以這個世界的人隻要想看一眼奇跡,奇跡就會崩壞,飛散的殘骸變成兇手眼中看不到的光——魔炎。就是因為有這種剝除異世界的能力,所以地獄人才會被當成與奇跡和神敵對的<惡鬼>,倍受厭憎。


    魔炎的光現在遺殘留在她的視網膜中。這是一道受詛咒的光、讓奇跡使用者真正感到畏懼的噩夢,它會燒毀經年累積的力量與技術,把魔法使貶為手無縛雞之力的脆弱生物。異世界的過客曾經在神話與曆史傳承中留下諸多影響,但隻是因為惡鬼逐漸增加,使得他們被趕下舞台。梅潔兒被地獄的氣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想起了仁寬厚的背影。就連龐大的協會都必須與地獄的國家打交道才能勉強在這裏生存。因為被扔進大蛇堆裏的小青蛙就算再厲害,如果真鬥起來的話還是無法存活的。


    “我一個人真的不要緊。”


    梅潔兒對玻璃門上一名黑色長發少女的影子露出微笑,要她拿出自信。眼前的小女孩身高比仁矮了五十公分,和母親一樣有一對烏溜溜的眼眸,圓潤的雙頰還有些稚氣。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不管這裏是哪裏,我就是我。


    “不要緊,我不會讓他們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梅潔兒再也受不了背上的紅色書包,把它放在地上。為了打發無所事事的時間,她開始思考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自己和老師牽手或摟著手腕的時候,看起來不會像是父女或是兄妹一樣。她皺著眉頭苦思,這個辦法也不是、那個做法也不對。


    ——一張熟悉的臉孔從少女的麵前經過。


    “我一個人……也不要緊。”


    那是一個把一頭金發往後抹,身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壯漢,名叫拉格蘭茲·費爾。他在<公館>的犯罪魔導師名冊內也榜上有名,是<染血公主>潔爾貝奴·羅素的手下之一。


    魔法使所在的世界一定有一種魔法大係存在。在梅潔兒的世界裏,振動或是迴轉之類具有周期性的運動與自然現象很不穩定。搖晃的蕩秋千會突然彈上天,非常危險;轉動的車輪也老是莫名其妙停下來。脆弱的大自然會隨著觀測者,也就是人類觀測方法的不同而變化。人們利用這種不正常之處,創造出一種能在周期性運動的物體中發現<魔力>的方法以及操控<魔力>的魔術,那就是圓環大係。在原子核周圍占有運行軌道的電子同樣也是圓環大係操控的其中一種<魔力>。圓環大係的魔導師在手中收集大量電子使其加速,就可以像剛才玩翻花繩那樣,輕而易舉地創造出閃電。


    “給我站住!”


    梅潔兒打開玻璃門大喊一聲。穿著背心好像在誇耀自己肩膀寬厚的男子隻轉過頭來俯視著她。


    “你是宣名大係魔導師拉格蘭茲吧?鬧出這麽大的案子,你竟然還敢大搖大擺地迴到現場來。”


    少女在腳下展開魔法陣形狀的敏感領域,催動視線中全方位的<魔力>,被燒毀的奇跡同時也引起魔炎。魔炎的痕跡可以清楚指出周圍惡鬼的所在位置。就算是東銀座的巷弄裏,還是有一些死角不會被惡鬼看到,不受到魔力消除的影響。


    “這種小鬼頭竟然是刻印魔導師?”


    男子咂舌,打算抽身離開。梅潔兒搶先一步衝進被高樓建築物包圍的巷弄死角,在腳邊展開小型的陣法。這名可能與八樓那件殺人案有關的魔導師對她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意。,


    “命、命名吾之右手,定其義為‘劍’,保存與絕對有概念的邏輯交集。”


    在諸多魔法世界高度發展的魔法區分為<索引型>與<魔力型>。像圓環大係這樣把自然法則的紛亂感知為<魔力>,藉此操縱大自然的魔法屬於魔力型,另外像宣名大係這種索引型魔法則是把形成世界的構成要素當成<索引>,就像翻閱圖鑒一樣讓構成要素實體化。


    拉格蘭茲的手指並攏,在他的手刀上布滿散發著磷光的複雜文字符號。


    “再以吾之已定義概念‘黑曜’附加於‘劍’……刺穿吧!”


    魔法經由<索引>發動,男子的手部材質一瞬間轉變成黑曜石,在夕陽的映照下閃閃發亮。梅潔兒幾乎是在人工閃電完成的同時擊發,迎戰男子化為漆黑利劍的右手突刺。黑曜石是一種天然玻璃,也是極難通電的絕緣體。但是相反的,一旦通了電就會全數吸收電能,隻能步上毀壞一途。少女在短短幾秒之內蘊釀的雷電就具有這麽強大的電壓。


    年幼的魔女在鼻尖前三十公分處把黑曜石形成的右手臂打得粉碎。手指折斷、手心剝落,化為黑色粉屑四散紛飛。斷臂發出喀啷喀啷的清脆聲響,跌落在地上。截斷麵閃閃發亮。


    拉格蘭茲雖然因為衝擊力道搖晃了幾步,但是右手肘以下全都斷去的他麵不改色,隻是淡淡發一言。


    “‘劍’迴歸已保存之邏輯交集……還原。”


    飛散的碎片逐漸集合在一起,就像是時間逆轉一樣,最後又組成肉身狀態的右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壯漢對少女發出讚歎道:


    “我聽說有神童之名的尊貴阿琉夏家長女已經墜入地獄,原來就是你。”


    “如果乖乖束手就擒,我稍微讓你哭哭就放過你。你是‘亞’索引係,根本打不贏我。”


    梅潔兒傲慢地挺直身子,硬是要壓倒在體格上根本沒得比的敵人。破壞一隻手臂的人與修複手臂的人雙方都麵不改色,在高位魔導師之間的戰鬥當中,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足為奇。


    “我身負主子交代的使命,就此告辭了。”


    拉格蘭茲向後飛躍,大大地拉開距離。可能是認為情勢不利於己,他轉身背對梅潔兒,拔腿就跑。


    梅潔兒想要追那道經過鍛煉的倒三角形身影,啪地一聲一掌按在柏油路麵上。


    這個必須打倒一百個敵人的小魔女重組魔法陣,讓原本圓形的陣法朝視線所及的方向直線延伸。她強製讓自己手掌與敵方魔導師腳下這條直線上的柏油路麵的電子遊離,使魔力流通更加順暢。隻有圓環大係魔導師才能感知的<魔力>之影在魔法陣上化為無數白色能量力線,幾乎都要滿溢出來。她的目標是奔跑中的敵人踩在路上的腳。


    一個人就算跑得再快,和幾乎以光速傳導的電流相比還是等同於停滯不前一樣。


    “飛馳吧!”


    被推出的電子形成高壓電流,在魔法排設的連珠狀導線上急馳。五十公尺前方,左腳踩在地麵上的敵方魔導師就像壞掉的玩具般向旁邊滾倒,這是因為電流讓他的肌肉僵硬。但是男子用無力的左腳站起來,還是繼續拖著腳逃跑。


    拉格蘭茲在地下停車場鐵門關閉的出入口旁邊轉過身來,反手敲入密碼開放鐵門。這名男子滿頭大汗、麵無血色,但還是咬著牙咧嘴露出冷笑。他翻身滾入停車場內,仿佛在引誘少女一般。照明昏暗的停車場內惡鬼肯定比小路裏更少,不怕被看到。


    事實上小魔女從未有過奪人性命的經驗,一時之間猶豫是否要唿叫正在八樓工作的仁。老師每次都拿梅潔兒還是小孩子的理由護著她,遲鈍的他殊不知如果他因此發生了什麽三長兩短,會讓少女比死還難過。


    “也稍微應該讓老師休息一下。”


    魔女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讓灰塵弄髒身上蕾絲滾邊的裙子,踩著孩童的步幅踏入戰場。鐵門在她背後降下,把兩名魔導師完全封鎖在裏麵。就算喚醒空中的魔力也沒有產生間接消除的魔炎,她確定防盜攝影機已經被破壞了。這次說不定真的要動手殺人,難以抹滅的恐懼與緊張情緒讓她的心髒劇烈地跳個不停。


    “幼小的刻印魔導師啊,你很勇敢。不過這種魯莽會要了你的性命。”


    “一介膽小鬼在<地獄>這種地方可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嗎?”


    就算雙方是成人與小孩,梅潔兒抬頭仰望的視線仍像就像是一條蛇在看著一隻圓滾滾的青蛙。拉格蘭茲仿佛為了抵抗來自可愛少女的壓力,舉起手大聲說道:


    “吾命名梅潔兒·阿琉夏,定其義為‘蛇’。”


    宣名大係不是直接從世界引發奇跡,而是覆蓋在指定對象身上。在索引型當中也是屬於很特殊的魔術。所以術士必須先定義<對象>為何,魔法才會發動。


    一股帶著惡意的力量就像一條毒蛇般,靜靜地沿著梅潔兒有如人偶一樣纖細修長的雙腳爬上來。但是少女就像是舍棄過去似的,沉著嗓子冷冷說道,,


    “你錯了,現在的我是鴉木梅潔兒。”


    定義被破解,冰冷的雷靈之蛇消散在空氣中。要在人類身上施加宣名魔術很困難,因為隻要定義一有偏差,魔法也會出差錯。


    “剛才這一下讓我了解了,我覺得我不會輸。”


    在這個世界生活兩個月,她已經改變了吧。梅潔兒在心中暗暗迴想起這短暫又忙碌的兩個月,強而有力的自信心很自然地化為笑容浮現在臉上。


    “吾命名鴉木梅潔兒的憎恨,定其義為‘棘剌’。”


    “這招也沒用。”


    梅潔兒已逝的母親教導她的理念中,沒有說過被貶為刻印魔導師就要把靈魂賣給憎恨。正要強壓在梅潔兒身上的淡綠色魔法文字從內側被一一破除。


    拉格蘭茲的魔法雖然兩度被破解,但是他確信自己勝券在握,以猙獰的嘲笑迴應少女輕視的目光。


    “吾命名鴉木梅潔兒<對地獄的恐懼>,定其義為‘告死’。”


    前兩次的魔法隻不過是讓敵人輕忽大意的誘餌而已。過去曾經奪走許多魔導師性命的亡者之鎖從超常的速度與精準度纏住少女的心髒。


    對人類使用宣名魔術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對象設定,也就是“以定義圈定出某物”。比力說讓身體的一部分變成鐵,<對象>是指甲的話隻會讓手指變沉重。但如果換成心髒,立即就會沒命。而如果以恐懼為定義對象的話,則會因為發瘋或者休克導致心髒停止跳動,相當要命。生命即將落入對方掌握的梅潔兒為了避免讓心中的懼意成為定義的對象,拚命在腦海裏想著她在六年一班的迴憶。那是她與班長寒川紀子還有班上其他同學的麵容合而為一的記憶,現在小魔女知道她可以和這個世界的人交朋友。然後她喚起心中與恐懼完全相反的感情,那是此時此刻還在為梅潔兒操心的仁寬闊的背影。


    “……幫助我,老師。”


    梅潔兒懷著願望,為了不讓自己屈服、就像擁抱心中的恩情似的把兩手放在胸口上,輕輕閉上雙眼。


    宣名魔導師帶著必勝自信施展的告死鎖鏈被無聲無息地全數擋開。


    梅潔兒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眼前的大男人好像看到什麽不可能的事情,渾身抖個不停。在這個世界生活的魔法使雖然的確無時無刻懷著對<地獄>與惡鬼的恐懼,但是這不代表惡鬼就該殺。一想到萬一朋友死在這種魔導師的手上,梅潔兒就覺得不可饒恕。


    少女用食指指著男子下唇,上麵有先前化為黑曜石的右手腕破裂時被碎片刺到的傷口。


    “小丫頭,你有問題!魔法使為什麽不怕這個地獄唿啊啊啊——”


    梅潔兒把男子傷口中<魔力>的自轉方向統一,用魔法硬是讓血液中的鐵質轉化成磁鐵。被魔法轉變為強力s極的下唇與磁化為n極的混凝土地板狠狠吸在一起。魔法使的腦袋與尊嚴一起砸在地上,發出碰地一聲悶響。體重接近一百公斤、渾身肌肉結實的犯罪魔導師被魔法磁力黏在地上,四肢著地,被迫與冰涼的建築物熱吻。


    “我最喜歡看身材高大的人像這樣趴伏在地上的模樣。啊,討厭。你這種眼神我更喜歡!”


    小學生沉浸在施虐的喜悅當中,眼神滿是陶醉之意。在她的麵前,滿頭大汗的男子四肢用盡力氣,想要把臉從地板上分開。但是他的下唇就像是被膠水黏住般死貼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拉得老長。


    “嗚、啊。命名鴉木梅潔兒的施虐變態性,定其義為‘s’。”


    像條狗般四肢著地的男人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試圖想用魔法圈定梅潔兒的性癖好。使用虐待狂來做定義還真是頗具說服力。


    少女把小小的手掌按在尚未發育的胸口上,自信滿滿地說道:


    “請你不要把我當成變態!我隻是比一般人更想看強壯的對手與可愛的孩子哭泣的模樣而已!”


    ——魔術文字牢牢地附著在無袖連身裙之下的肌膚,定義完成。


    “以吾之已定義概念,鋼鐵。附加於‘s’之上……讓我擺脫痛苦!”


    就在魔法發動的瞬間,原本驅使梅潔兒行動的感情忽然像鋼鐵一般沉重,靜止下來。宣名魔導師把<已持有概念>裝在腦神經中當作一種魔法圖像,讀取圖像就可以輕而易舉使用強力的<索引>。梅潔兒覺得自己怎麽能夠做出這麽可憐的事情,突然膽怯了起來,依照男子的要求解除魔法。


    同時因為她喪失施虐性,使得定義‘s ’獲得解放,前提已經崩潰的宣名魔術也會失去效力。但是在失效之前的時間差就代表了一切。


    等到梅潔兒迴過神來的時候,敵人已經快要跑出地下停車場了。判斷局勢不利的魔法使趁著這短短的空隙逃之夭夭。


    “啊、啊、啊。”


    少女如天使般純真可愛的雙頰染成一片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這種中魔法的方式就等同於魔法大係本身蓋章保證“你就是變態”一樣。


    “給、給給、給我站住!”


    或許是因為精神上大受打擊,梅潔兒奔跑的腳步有些搖擺不穩。她的膝蓋在lotus elise 2004年款式的紅色車體用力一撞,撲倒在滿是塵埃的地板上。


    “我叫你站住!我一定要好好惡整你,整到你哭出來。給我站住!”


    敵人已經用魔術轉移空間逃走。三分鍾之後,讓敵人跑丟的梅潔兒臭著一張臉走出地下停車場。


    她爬上樓梯,又從公寓玄關的門口迴到大馬路上。逃出她手掌心的魔導師當然不可能還在這種地方徘徊。


    有一名女高中生從垂著肩膀的小學生麵前走過。一對如果奇跡發生,不然梅潔兒終生無望的豐滿胸部正好在小魔女眼前的高度經過,她的目光忍不住跟了過去。


    十


    倉本絆不經意地迴頭向身邊的小學生望了一眼。那個女孩子穿著一件衣襟大開、相當大膽的夏季無袖連身裙;黑色長發上綁著一條鮮紅色的緞帶,就像是個小妖精一樣俏麗。女孩子身上當然沒有羽翼,不過在黃昏風景當中仍有如幻夢般與眾不同。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從一棟房租似乎很貴的公寓中跑了出來。他們倆人不曉得是年齡相差很多的兄妹或者是父女,湊成一對看起來就像是小公主配上愛操心的管家一樣,讓絆有點想笑。少女仰著頭,感覺打從心裏信賴那名年輕男性,讓人感到一絲絲溫暖。


    不愧是銀座,果然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絆心中有一種奇妙的欽佩感想。


    星期五的黃昏時分,高中二年級的絆之所以走在這條連夏天潮濕的空氣都別有一番風味的街道,是因為她剛去了一間藝廊,現在正在迴家路上。那裏展示了父親製作的能夠演奏出神奇音色的樂器,她是在展覽會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才來看的。家裏有人興趣高雅,還能夠開個展。這是她的一大驕傲。


    如果她告訴父親已經看過展覽,個性沉穩的父親一定會害臊地抓抓頭吧。絆不清楚在貨運公司當貨車司機的家人是在哪裏學到製作樂器的技術。每天深夜醒來的時候,父親總是在那個絕對不能進去的封閉房間裏獨自一個人工作到天亮。


    對沒什麽特別長處的絆來說,家人從小就是她的驕傲,就算現在長成高中生了還是一樣。她用手摸了摸剪到肩膀以上,有些卷起的頭發。或許是因為她的頭發帶有一點紅色,而且仔細一看眼眸也和父親不一樣,不是黑色而是深藍色,所以讓她更重視家人吧。她的長相和父親倉本慈雄完全不像,外貌似乎一點都不適合嚴肅的表情。自己迴想起來,她的嘴角總是帶著微笑,這一點也和父親不同。朋友們曾經說過“想要一個像絆一樣的姐姐”,老實說她分不清楚這句話究竟是褒還是貶。


    在地下鐵轉乘私鐵與j r電車,絆迴到了熟悉的車站前。太陽已經下山,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上閃耀。她很喜歡夜晚,因為夜晚接近魔法。


    “魔法真的存在喔。”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已經不太記得是什麽時候,大概也是像今天這樣安靜的夜晚裏,父親曾經用這句話安慰她。絆自己也知道其實魔法根本不存在,隻是她覺得就算長大之後仍然繼續相信“有魔法”倒也是一件浪漫美好的事情。


    絆來到距離車站十五分鍾的百貨公司。這裏的超級市場最近擴大規模,她在這裏買廠晚餐,踏著月色迴家。


    住在附近的黑貓可能是被限時特賣的生魚片氣味吸引,把住家的院子水泥牆當成道路跟了過來。絆一停下腳步,豎著尾巴的優雅貴婦立即追過了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貪吃鬼。與黑夜相同毛色的貓咪在十字路口輕巧又悄無聲息地從牆壁跳到馬路上。


    一道刺眼的車燈從右側的單行道照了過來。


    光源急速靠近,貓咪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愈來愈深。它黑色的身軀好像僵住似地動彈不得。車子就快要撞上貓咪,一條生命即將在光源中被輾斃,就在這時——


    因為在黑夜之中,奇跡於焉發生。


    絆緊握的手下意識地往身邊一拉。在此同時,快要被車子壓到的貓咪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尾巴,拖到絆的身邊。


    一輛白色轎車朝向中央高速公路的交流道疾馳而去。那輛車究竟開多快?就在驚魂未定的她調整唿吸的時候,引擎聲也已經揚長而去。絆還維持著剛才不敢當麵看禍事發生而轉過身子的姿勢。心髒怦怦亂跳的她低頭向下一看。


    黑貓用金黃色的雙眼抬頭看她,弓著身軀露出尖牙威嚇。


    “對、對不起。”


    絆趕緊放開緊握住的手,黑貓就好像尾巴著火似的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距離之後停下來。


    “這個……難道是魔法嗎?”


    感覺還清楚地留在手上。趁著這感覺還沒消失,絆再嚐試一遍看看。


    “嘿!”


    黑貓正在迴頭觀察絆。它的尾巴又被<看不見的手>當成繩子抓住,一路拉了迴來。貓咪雖然用前爪抓住柏油路麵,想要穩住身子,但是努力沒有獲得迴報,它又迴到絆的腳邊。


    “好厲害,真的是魔法。”


    就在絆感動地歎了一口氣的同時,三番兩次被拉尾巴的狂怒貓咪也正好撲了上來。


    “這是學校的書包耶——”


    絆逃迴公寓,開燈一看。貓拳在高中指定使用的書包上抓出深深的傷痕,就連皮革底材都露了出來。但是失落的同時,她也同樣感到興奮。倉本家的日常生活一直很平靜,她也沒什麽不滿,但是的確有某種嶄新的變化造訪這個家庭了。


    父親平常擔任貨車駕駛在日本到處跑,今天是他迴家的日子,所以絆比平時多做了兩道菜。父女倆人的生活雖然簡樸,但是一點都不寂寞。為了不忘記訣竅,絆試著用魔法把食材拉到流理台。因為力道拿捏不準,害她的額頭被一把長蔥砸中。


    就在她一邊為糖醋裏脊調味,一邊甩動圓鍋的時候,玄關的大門打開了。


    “我迴來了。”


    父親倉本慈雄迴家了。他好像被沙拉油的淅淅聲響和中華料理酸甜的味道吸引過來,穿過安藝宮島的掛簾走進廚房。


    那雙眼神纖細的灰色眼眸溫柔地俯視著絆。一頭黑褐色的長發在背後束在一起,再加上刮得短短的胡渣,讓他看起來非常粗獷。絆覺得自己的父親比同學的爸爸們稍微還更帥氣一些。


    “你迴來了,爸爸!今天我有一件大新聞喔。”


    快樂的晚餐時間結束之後,父女二人一起俐落地收拾碗筷是倉本家的規定。


    “你看!”


    絆一邊期待著父親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一邊把廣告傳單對半折起來立在小飯桌上。這樣一來,就算力道不對撞到自己也不會痛了。


    “爸爸,你以前說過有魔法對吧。”


    父親一邊用寬大的手拿著茶杯喝茶,同時把玩著他平常掛在脖子上,看起來好像是口琴的樂器鎖鏈。絆重提小學時候的往事,不曉得父親會不會覺得很困擾。她擔心父親覺得她怪裏怪氣,還有些猶豫。可是父親今天還是為她加油打氣。


    “有啊,魔法是存在的。”


    絆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從飯桌旁離開。父親慈雄不知所以然,隻是手捧茶杯看著女兒怪異的行為。


    “爸爸,你看著。我要開始囉!”


    就像剛才那時候一樣,絆用看不見的手拉扯距離她超過三公尺遠的傳單。隨著心底牢牢抓住的感覺,傳單輕飄飄地飛到絆的麵前。


    “很厲害吧!厲不厲害?”


    絆在半空中抓住傳單,上下顛倒又前後翻動,表示沒有任何花樣或機關。父親瞪大了眼睛。


    “絆真了不起。”


    父親毫不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把戲,單純隻是給予讚美,讓絆真的對魔法感到非常驕傲。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缺乏現實感,但是一旦表演給其他人看了,就覺得這一切就是真的而不是在做夢。就連她自己的現實感都模糊起來,腳下站不太穩。


    “很棒吧!”


    莫名的喜悅充塞胸臆,絆好像迴到孩提時代,忍不住抱住父親。常識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輕飄飄浮了起來,感覺好像可以飛上天一樣。


    父親用他滿是小傷痕與汙漬的手在絆柔軟的頭發上亂抓一氣,就像在抹洗發精一般。絆把臉埋在父親厚實的胸口,鼻腔裏嗅到的酸味是父親今天也為了家人努力工作所流的汗水。


    “要好好珍惜這份力量。”


    父親語氣柔和地告誡絆。這陣莫名的興奮甚至讓她眼眶泛淚。


    “但是出門在外千萬不可以使用魔法喔。”


    “嗯,我保證不會。”


    絆有如打開了一道通向某種美好物事的門扉,對一切都滿懷著謝意,所以很乖巧地點頭答應。抬頭一看,不知為何連父親都紅了眼眶,吸著鼻子。


    “為了紀念今天絆成為魔法使,我們好好慶祝一番吧。”


    “好好,要喝啤酒對吧。爸爸。”


    隔天星期六結束了上午的課堂之後,倉本絆稍微繞了遠路迴到家。或許是因為今天附近舉行賽馬,也有很多人攜家帶眷到公園來。在晴朗的藍天下,氣氛非常愉快。


    這個世界上有魔法。隻是知道了這件事,舉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如百花綻放般繽紛燦爛。神明或許真的存在,用滿滿的奇跡溫柔地守護著她們。現在絆的手中就擁有能夠實現希望的力量,活在恩惠之中。她覺得這種像是小孩子夢想般的事情都是真實的。


    倉本家附近一帶比都心地區更加綠意盎然,就算在住宅區散步也很愉快。絆一邊在心裏哼唱音樂,一邊稍微蹦跳幾步。一旦成為了魔法使,就連這裏現在仿佛都變成了童話國度。


    父親昨天深夜同樣也起床在工房製作樂器,今天應該也會睡到下午吧。


    “午安。”


    絆對兩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打聲招唿。穿著清涼連身洋裝、今天用深藍色緞帶束著頭發的小學生一臉驚訝地迴過身看著絆。被小學生抓著手腕的年紀較大男子則是轉頭客氣地向她點頭迴禮。這兩個人是昨天黃昏她在銀座看見的小妖精與男子。


    他們就住在附近或許也是一種令人欣喜的小小偶然。


    這時候絆還以為他們雙方的世界不會有任何交集。


    穿著製服的女高中生好像受到歡笑與活潑氣氛的影響,向武原仁打了聲招唿,讓他不禁露出微笑。


    下一秒鍾,緊抓著他左手臂的梅潔兒用圓環魔術在他的手背上通電。這道魔法奇跡似的沒有被路上往來的惡鬼消除,啪地一聲刺痛仁的手。


    “老師,你一直在看那個人的胸部……”


    仁反射性地低頭一看,小公主正噘著桃紅色的嘴唇生氣。從她背後大開的連身衣裙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讓他這個大人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哪有看,讓人聽見多丟臉。”


    今天是周六,遊客也很多,讓仁心裏七上八下的。雖然禦陵甲小學距離這裏有好幾站遠,但是小學老師和學生放學後挽著手走在路上總是不太妙。


    “和我在一起,老師覺得不滿意嗎?”


    武原仁和鴉木梅潔兒當然不是在約會。他們接到<公館>的聯絡,正要去開會。


    現在魔導師公館還沒發現<染血公主>潔爾貝奴·羅素的行蹤。她最後一次被目擊是在兩天前,魔女到東銀座的和服店來領取剛做好的加賀友禪(注1)中振袖,然後為了支付三百萬的費用在公寓裏殺人。就算魔法無效,隻要用刀器刺殺的話,這個世界的人當然還了會死。人一死就什麽都觀測不到,她就可以不受魔法消除的阻礙,利用魔法逃離現場。這就是潔爾貝奴一貫的犯罪手法。


    刻印魔導師必須打倒的對象都是這種危險人物。仁一想到如果梅潔兒一對一單挑潔爾貝奴,就覺得胃髒好像要穿孔了。


    “你之前和我約好今後再也不會獨自一個人挑起戰鬥,對不對?”


    梅潔兒一直仰頭看著仁的眼睛,側著腦袋似乎思索了一會兒,用力握住他的手。


    “老師還記得在那之後你對我說了什麽嗎?”


    仁當然也還記得那一段短暫的對話,當時他還不知道那段對話如此重要。靠在他手腕上的小學生把牽著的手改為像男女朋友一樣十指交握的方式。他抬起頭仰望天空,雖然時值六月,天上卻萬裏無雲。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下次我一定會叫老師來的。”


    (注1  日本國定傳統技藝的和眼染色法與和服作品。)


    在他們勘驗公寓現場的那一天,梅潔兒碰上潔爾貝奴的手下拉格蘭茲·費爾,其實就連他都不是少女想像的那樣好對付。宣名大係雖然不算強敵,但是因為攻擊力強大,鬧出人命的機率特別高。


    “要是你出了什麽事,我、班上的同學還有京香,大家都會很傷心的。”


    “如果我死了,老師會哭啊。”


    “這可不是什麽可以邊笑邊說的事啊。”


    “我是<刻印魔導師>嘛,所以想要協助老師的工作。我要完成使命,光明正大地得到自由,不希望因為是小孩子這種理由就要接受別人的保護。我要變強,有能力保護大家。”


    堅強善良的少女兩手緊扣著仁的手,柔軟的指甲用力在他的手上一戳,讓仁痛得倒吸一口氣。黑發的妖精就像是宣示自己的所有權一般,濡濕的雙唇在仁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我要變得更強,降伏老師,讓老師再也不用為我操心。以後老師每天就從我手中吃我親自做的飯菜過活。”


    先不考慮男人的自尊或是倫理道德,對仁來說,這種未來想像圖老實說真是大有問題。


    多摩川流域有一棟占地遼闊的古老洋房。那就是文部科學省旗下的非正式機構,魔導師公館。


    像<協會>魔導師之類的異世界人之所以來到這個被蔑稱為<地獄>的世界,是因為這裏的自然法則很安定,而且沒有神明存在,相當適合研究深奧的魔法。現在有幾項高科技研究正在地球重力影響極小的宇宙中進行,對魔法使來說,<地獄>非常類似這種環境。但是他們無法獨自取得研究場所,所以像魔導師公館這種交換庇護與合作關係的機構在地獄裏到處都是。即使在現代的日本,也是由<公館>接收不靠魔法也能存在的魔法產物,並且以科學方法加以解析,取得大量專利。


    公館本館寬敞的員工專用接待室裏已經有人先到了。一名年輕男性正背對大開的窗戶站著。


    “好久不見了,仁。”


    男子的衣著打扮異常花俏。粉紅色的禮服襯衫胸口處大開,袒露出一片胸膛;外套與長褲清一色都是亮白色。一綹頭發垂在寬大的額頭上,更凸顯出那人如貴族般精致的容貌。他是八咬誠誌郎,和仁一樣都是專任官。


    “<染血公主>事件有這麽嚴重嗎?連你都出麵了。”


    八咬是<協會>魔導師最厭惡忌諱的人物,如果不是遇到相當嚴重的事態絕不會找他來。就連專任官當中也有很多人和他處不好,因此他大多都被分派與仁搭檔。


    “你真是冷淡,我是來看你的。梅潔兒妹妹在哪裏啊?”


    “梅潔兒在<內院>。又是一些關於魔法使的事情,不能給這個世界的人聽到。”


    魔導師公館的土地對半分成兩塊,分別是日本政府官員工作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公館>的本館,以及有許多<協會>魔法使的研究機關林立的區域,稱之為<內院>。內院那邊以避免惡鬼弄壞魔法研究或魔法物品為由,隻有少數人類才能進去。八咬誠誌郎與仁都是屬於禁止進入的人員。


    同事拍拍仁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他一樣。


    “你要再優雅一點。”


    能夠用這麽熱情的語氣說出這種捉弄人的話,除了他之外仁還找不到第二個。


    “來喝一杯吧。有貝爾尼奇珍藏的香檳。”


    魔導師們在工作的時候也會飲酒,所以在接待室有餐具櫃與冰箱。八咬從冰箱裏擅自拿出香檳酒瓶,仿佛使用了魔法一般把酒瓶脖子以上消滅地一幹二淨。


    “我現在正在執勤。”


    仁嘴上這麽說,但也從櫃子拎出兩隻玻璃杯。這不是因為他是個態度隨便的社會人士,而是因為香檳酒瓶一旦打開,很快就會變得不好喝。


    “武原、八咬專任官。一大清早你們在做什麽?”


    一抹冷若冰霜的聲音對著兩個攤坐在舊沙發上的男人斥責道。說話的人是一名穿著簡單套裝的能幹女性官員,眼神如同鋼刀一般銳利。她就是掌管定額十二人,目前有七人的專任官的十崎京香事務官。


    “都是這家夥自作主張把酒瓶蓋打爛。”


    “你這個男人還真是過分耶。”


    把一頭長發高雅地在後腦勺裹起的京香隻是在木製窗格上規律地敲出幾聲,就讓兩位互踢皮球的男生閉上嘴。對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仁來說,年長一歲的京香從以前就一直走在他前方。


    京香環抱著雙手,歎了一口氣,就好像是姐姐在訓誡弟弟一樣。


    “武原專任官,你要好好監視小梅啊。”


    就在仁繃起臉的時候,梅潔兒從<內院>那邊的走廊慢慢走迴來。她一看到八咬就臉色一變,躲到仁坐的沙發背後。


    “怎麽這麽冷淡,我很想和你做好朋友耶。”


    八咬雖然以調侃的語氣說著,卻寂寞地垂下那對修長的雙眼。


    “為什麽連這個人都出現在這裏?”


    一向堅強的梅潔兒好像在玩躲貓貓似的藏在仁身後,聲音有些顫抖。


    “因達羅……受驚了。”


    一名如同陶瓷娃娃般讓人感受不到體溫的女孩把手放在梅潔兒的肩膀上,好像在保護一隻縮著尾巴的小狗。在這個既沒有奇跡也沒有神明的地獄當中,這女孩的存在卻散發出有如神域般清冽的氣息。她是專任官神和瑞希,是一個古老家族的末裔。從<公館>演變成現在這種形態的明治時代之前,該家族就和<協會>有同盟關係。


    “她是梅潔兒,不叫做因達羅。”


    仁糾正同僚說的話,告訴她梅潔兒是個人。在神和家與<協會>漫長的關係之中,他們一直把刻印魔導師稱唿為<式神>,當成用完就扔的道具。


    瑞希把臉頰湊近梅潔兒,束在她頭上左右兩邊有如收攏黑翼般的黑色長發也跟著搖晃。


    “式神、在戰鬥的時候、最幸福……因達羅,你也很想戰鬥對不對?”


    圓環大係的魔導師常常在因陀羅、帝釋天、宙斯或者是索爾等極具權威的雷神神話分布的地區活動。這種強悍的魔法大係在曆史上一直是魔導師勢力的武器,假借神威之名對地獄人進行逞威或是暗殺行為。


    “神和!梅潔兒是由我來照顧的。”


    仁大聲說道,從沙發上站起來。七名專任官當中,神和瑞希去年一整年打倒最多敵人,但手下喪失的刻印魔導師也是多得超乎一般。


    “……真可惜。”


    瑞希低聲咕噥著。八咬把盛著香檳酒的玻璃杯高高舉起。


    “這是愛啊。我允許你們兩人好好享受幸福。”


    “法律和我的道德觀都不允許。不過在這之前,請你給我閉嘴。”


    十崎京香不會幹涉手下專任官之間一點小小的不和,隻要等他們告一段落之後再談公事就行了。事務官把手臂下夾著的文件袋交給瑞希。


    “你應該在<協會>那邊聽過說明了吧,那和這次的事件是不同的兩件事。不,這兩件事很可能有關係,一定要小心注意。”


    其實年紀隻有十六歲的瑞希把手插進文件紙袋裏,用她那有如人工製品般纖細的手指隨意地把檔案拿出來。


    “……就算去了高中,我也沒辦法上課。這樣好嗎?”


    “請你盡可能去學校上課。”


    讓梅潔兒進小學就讀,以及讓仁成為冒牌老師的人都是十崎京香。看來眼前這位擁有最高擊殺數的專任官要被叫去當女高中生了。


    “為了協助成為高中生的神和,高中老師的角色就交給我吧!”


    “要交給八咬專任官處理的案子是一個躲在北海道知床廢棄校舍裏的魔導師。他給予熊高度的智能,被稱為熊老師。”


    十崎京香把一封上麵蓋著‘嚴禁消除者閱覽’印章的文件袋塞給八咬——這是避免讓消除者看到照片,使得魔法消除的影響間接迴溯時間。八咬還不太相信,笑著拿出照片,然後表情頓時僵住。因為照片拍到的景象非常神奇,有將近二十頭熊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聽課。這個世界上真是有太多不可思議的怪事。


    “……小梅、神和專任官,請你們不要露出一副想要去那邊學校上課的表情。”


    黃昏之後一切終於準備就緒,專任官會議在會議室裏召開。因為規定刻印魔導師不能出席,所以公館方麵有神和瑞希、武原仁與十崎京香三個人,八咬誠誌郎當真被派到北海道去了。而魔法使勢力的<協會>方麵出席者則是一名摸著下顎胡須、舉止下流的中年男性,協調官貝爾尼奇。這名魔導師穿著一件有精巧配飾的黑絲絹長袍,講話很沒內容,動作舉止大到讓人覺得厭煩。


    “很高興能夠再次和<沉默>與<魔獸師>這些公館最引以為傲的可惡獵人們見麵。”


    魔法使特別喜愛一些誇張的外號。像仁這些專任官隻被稱唿為屠戮的<鏖殺戰鬼>。這是因為專任官的工作是取締戕害日本國民的犯罪魔導師、擊退盟友<協會>的敵人、搜索或取得藏有龐大力量的神人遺物等,而這些工作大多都會演變成必須殺害敵對魔導師的局麵。


    “那麽來討論今天要講的事項。有兩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發生。”


    身為殺戮者頭頭的十崎京香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開長會。


    “第一件事。根據<協會>的通知,我們得知兩年前潔爾貝奴·羅素失蹤之前,奪走了共同研究的神人遺物。”


    仁大感頭疼。所謂的神人是指至少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消失的神秘魔法大係。不僅同時間已經在這個世界活動的<協會>不清楚神人的真麵目,而且神人遺留下被發現的遺物是一種超精奧的魔法產物,就算魔力被消除之後還能自行迴複。也因為如此,每當有遺物被發現的時候各方魔法勢力都會插手,展開激烈的爭奪戰。


    這麽重要的事情被隱瞞兩年,而且到現在才提出來。這讓仁感到渾身無力,真想一頭攤在桌子上。


    “遺物是什麽?為什麽事到如今突然要舍棄潔爾貝奴·羅素?”


    “潔爾貝奴也殺了我方六位高位魔導師,奪走<幻影城>的鑰匙。持有鑰匙的人可以隨時進入城內,在裏麵自由移動。事已至此,就算硬追也沒用。”


    貝爾尼奇很厭煩地甩甩手。這已經是政治方麵的既定事項了吧,十畸京香接受了他的說法。


    “本案今後就交給神和專任官處理。”


    但是就算聽到上級交代不要插手,仁卻不能接受。


    “等等!不要把問題轉移到神人遺物上。要是不早一天抓住那個女人,她還會繼續殺人越貨。聽說她的手下曾經迴到現場公寓的地下停車場,他們事發之後還大剌剌地來偷竊占空間的大車,還難不成是因為罪惡感嗎?”


    魔女不但不把這個世界的居民當人看,而且還目空一切。可是貝爾尼奇還是漲紅了臉為前同伴辯解。


    “搞清楚你是什麽身份,鏖殺戰鬼。請不要把她當成強盜看待。潔爾貝奴·羅素不是那種會被小錢小利打動的人物,她可是欲望深沉而且罪惡深重的當世女豪傑。”


    “你說的女豪傑正在到處殺人啊!”


    現場檢視過公寓慘案的仁忍不住握拳在桌上一捶。


    貝爾尼奇是個露骨的歧視主義者,甚至已經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他把這個世界不會使用魔法的人民視為與貓狗相同。


    十崎京香不改臉上冷靜的表情,規律地輕叩桌麵,要他們安靜下來。然後她難得在說話之前先深吸一口氣,好像在振作氣勢。


    “第二件事。有十二名<神音大係>的神聖騎士團成員侵入首都圈。”


    這一瞬間,在場所有成員可能都把潔爾貝奴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每個人都領悟到之後將要開放的戰端會非常激烈,不知道會犧牲多少人。


    打破沉默的是瑞希有些嘶啞的嗓音。


    “……成員組成呢?”


    “上級聖騎士移轉時的反應是一般組成的兩倍,有四個人。研判應該是精英部隊。”


    <協會>的魔法使們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一般不會使用英文。在他們的魔法世界中,英文被當成是地獄語言中最為低俗的髒話語言。這是因為<協會>的仇敵神音大係在這一百年間一直接受美國的支援,才出現這種習慣。


    神音大係是一種把聲音當成媒介,從世界取出奇跡的索引型魔術。單論戰鬥能力的話,經過千錘百煉專門用於戰鬥的神音魔法與神聖騎士團的集團戰術可能是最強的。神音大係之強,就連維係著一千魔法世界的<協會>與其爭戰一萬年都不分勝負。


    “目的是什麽?”


    “還不曉得他們的行動目的為何,但是可以確定狀況現在還在持續惡化。”


    會議室熄了燈,用透明片投影機在代替布幕的壁麵上投射出一名少女的影像。


    “今天下午,名列黑名單的人物被目擊出現在都內。”


    貝爾尼奇看到那張照片,倒吸一口涼氣。就是因為這個女孩一劍刺穿了他前任者的心髒,這名傲慢的男人現在才會坐在協調官的椅子上。


    身材修長的少女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穿著一身修女服正走在似乎是明治神宮前的人群當中。有如碧玉般的眼眸在兼具英氣與女性美的雙眉之下閃動著光輝。


    在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都曉得她的名字。貝爾尼奇緊咬牙關,不知道在忍耐著憎恨還是恐懼。


    “……艾蕾諾爾·納剛嗎。”


    少女嚴肅的表情毫無一絲迷惘。她曾經殺死過多名高位魔導師,甚至被譽為是神聖騎士團年輕成員中最強的聖騎士。


    在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的眼中,這個世界的教會非常亮麗,充滿神之國應有的慈愛。啟程的當天早上,天花板很高的禮拜堂就有如等待晨光降臨的天空一般,氣氛有些緊張。這就是神音大係流傳的這個世界的形態。


    “此處並非無神<地獄>,而是將會迎接至尊降臨的<應許之地>。神將在審判之日來到神之座,受難之民將會因其苦難而得救。”


    身穿鎧甲的少女吟唱著聖句,仿佛讓字句滲入心胸,然後抬起頭仰望十字架。現在是日本的雨季,所以天色不巧是灰蒙蒙的陰天。但是少女的心中充滿虔誠的祝禱,心情非常開朗。艾蕾諾爾閉上眼睛,自然而然地垂下頭。原本搭在耳上的一絡頭發落在頰邊。有人說她的金發就和把一切奉獻給他人的褪色太陽相同顏色。所以她把後腦勺的頭發編成一條發辮,一直沒有剪。不過或許差不多該考慮修短一點了。


    與神聖騎士團有合作關係的美利堅合眾國介紹艾蕾諾爾等人來到這間教堂,結果他們在這裏停留了三天。神音大係守護美國免於受到與這個世界的國家聯手的魔導師集團集中攻擊,這算是美國一點小小的報答。


    “艾蕾諾爾·納剛,出發的時間到了。”


    艾蕾諾爾一迴頭,眼前有十一名身穿銀白色鎧甲的騎士。與現代日本的風景相當格格不入。


    站在隊伍前麵的是一位四十多歲年紀,聲音與舉止都充滿霸氣的剽悍男性。


    “祈禱結束了嗎?”


    艾蕾諾爾等人的指揮官,團將葛拉漢·維恩身上穿的鎧甲金屬板上滿是傷痕,沒有任何裝飾。他好幾次在前線出生入死,從來不挑選戰場而總是能拿出成果,是一名真正的強者。他同時也是艾蕾諾爾的師父,繼承了聖靈之劍。艾蕾諾爾開朗地迴答師父。


    “已經準備好了,老師。”


    有一名身高將近兩公尺高的黑膚巨漢身穿刻有雄獅雕飾的粗獷鎧甲,站在禮拜堂的入口守衛。他把一柄和成人差不多長大的戰斧像風車般掄了一圈。


    “快點移動吧。就算是俺,也不忍心在這種不知道會波及到誰的地方和<協會>對幹。”


    他是上級騎士唐諾·迪特瓦。已經年過三十的他高傲非常,絕不允許自己倒下。


    “如果眼中隻顧著戰鬥,可是會錯失重要的事物喔。”


    另外一名年紀較輕的男性插嘴加入唐諾與艾蕾諾爾之間。他身上除了幾處要害之外並沒有穿戴金屬鎧甲,而是穿著整套黑色皮鎧。


    “艾蕾諾爾,有聽見神的聲音嗎?”


    上級騎士尼可萊·巴爾特溫暖的眼神總是從銀框眼鏡之後看顧著她。這名細劍高手個性敦厚,不管在任何艱辛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笑容,是少女最信賴的夥伴。他們在受勳為聖騎士的那一年初次相會,之後就一直在同一支隊伍裏並肩作戰到現在,或許將來也會同一天死在戰場上吧。


    “真是的,不要捉弄我啦。我也和其他人一樣,隻是覺得迷惘,祈求神的幫助而已。”


    艾蕾諾爾把她那支同時當作護額使用的大型發箍挪正,故意鼓起腮幫子,稍微瞪了尼可萊一眼。在神音大係的世界裏,魔法才能極高的人會被當作<聽聞神聲之人>而倍受尊崇。艾蕾諾爾身上諸如最強年輕騎士之類的誇張名號愈來愈多,在好友之間被當成逗弄她的最佳題材。


    亞得利安、戈蒂耶、艾瑞克、加斯頓、傑可、伯沙撒、伊尼亞斯、費爾南。這八人再加上包括艾蕾諾爾等三位上級聖騎士,還有率領他們的團將葛拉漢等全都是身經百戰的精英。


    他們用魔術空間轉移的方式潛入日本的事情百分之百已經被大敵<協會>給發現了。<協會>是一個聯係上千魔法世界的巨大勢力,而神聖騎士團置身於這股巨大勢力在這個世界的據點當中,卻一無所懼。


    艾蕾諾爾對一個站在禮拜堂一隅,一直等著她轉頭看過來的少女柔聲說道:


    “琉琉,結果你昨天晚上還是沒有迴去呢。”


    在禮拜堂中的一群人裏,隻有這名稚氣未脫的少女沒有穿鎧甲劍。


    “姐姐,請您原諒我。”


    少女跑到艾蕾諾爾的身旁,白金色的細柔頭發隨之舞動。這名像隻小貓咪一般的少女琉琉·梅路路是神音世界的有力人士樞機主教的女兒,也是一位正在成長的聖騎士。


    “因為我好不容易分配到姐姐的隊上,但是在重要的時候又不能和您在一起嘛。”


    琉琉也開始留長發,想要變成和艾蕾諾爾相同的發型。她用手指玩弄著還沒垂上肩膀的發尖。


    團將葛拉漢對樞機主教之女微微點頭示意。這一群在禮拜堂的聖騎士隊是由這名團將接收了艾蕾諾爾的隊伍所組成。而這次的聖務必須要由十二名成員進行,因此隻有琉琉被剔除在外。


    “琉琉,是你幫我們把信眾席的椅子收拾好的吧?”


    艾蕾諾爾離情依依地說道,不讓琉琉發現她心中的感慨。聽到她的讚許,獨自被留下來的少女喜上眉梢。


    “是的!我已經打掃幹淨了。”


    隻是來送行的琉琉並不知道,除了執行聖務的騎士之外,其他人一起隨行來到<協會>根據地存在的日本其實是特例中的特例。團將葛拉漢的個性不會坐視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就算是有力人士的女兒也一樣。


    也就是說,這次他們十二人肩負的使命就是這麽地重要嚴苛。


    “你做得很好。艾蕾諾爾隊琉琉·梅路路,我要吩咐你一件聖務。”


    艾蕾諾爾清一清喉嚨,把她脖子上掛著的拇指指甲大小的樂器取下來。在利用聲音引發奇跡之力的神音大係當中,為了讓每個人都可以發出正確的神音,因此喜好使用樂器。


    “請你用這支聖具為我們的啟程給予祝福。”


    她的護手一下子沒拿穩,差點玩起雜耍特技來。艾蕾諾爾實在厭惡自己在信仰與戰鬥以外的事情總是這麽笨手笨腳。


    “我真的很笨拙。”


    “姐姐,請您改掉這句口頭禪。因為姐姐您可是<聽聞神聲之人>、<世代最強的騎士>與<未來的聖騎士將軍>啊。”


    琉琉告誡她最崇拜的姐姐。


    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了。葛拉漢帶著嚴肅的表情拔出直劍。十一名騎士各自拔劍出鞘,畫破祈禱之地的寂靜。長劍、細劍、戰斧的備用小劍等,十二人各自把十二柄兵器交疊在一起。


    現在就是啟程的時刻。


    團將葛拉漢朗聲吟唱出戰陣聖句。


    “神意在吾等道路之前方。吾等在此立誓,必生存到最後一刻,此時暫且收劍。再次出鞘之時,就是以血洗刃的殺敵之刻!”


    隨著一聲有如敲響水晶音叉般的清亮音色,他們的心中與劍上蕩起波紋。


    騎士們隨之發出破風聲,一個接著一個自禮拜堂中消失。琉琉對踏上旅程的眾人背後用力地吹響神音。樂器呈現沒有飾紋的四方箱形,在神音大係的世界裏這是象征讓心靈產生變化的魔法源。這支笛子發出的神音會使人心情開朗,就像走在一個適合出門旅行的晴空之下一樣。


    即將趕赴戰場的艾蕾諾爾為了給可愛的學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對她微微一笑。


    “我出發了,琉琉。”


    琉琉揮舞著小箱形狀的魔笛,淚珠從有些垂下的溫柔眼角流下。


    “請您千萬保重,姐姐。”


    這次的聖務就像是儀式一般,許多事情必須按照規定,而在這之後等著他們的是離別的命運。艾蕾諾爾與和她交情最深的尼可萊四目相交,他總是悠然麵對命運,不帶著一點悲壯氣息。因此艾蕾諾爾也能仰望著天空,邁出腳步。


    不管身處於狂風暴雨的黑霾之下,或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地底,他們這群聖騎士永遠不會迷失光明。


    十


    倉本絆的父親慈雄總是在脖子上過著一件陳舊的樂器。那支樂器約拇指指甲一般大小,形狀就像口琴一樣是小型的四方箱形。父親不把它拿去藝廊展覽,也不是留著自己吹奏。直到有一次聽到父親吹響之前,絆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樂器。


    “爸爸,你雖然製作樂器,但是都不演奏呢。”


    今天晚餐是麻婆豆腐、高麗菜卷還有蟹肉罐頭沙拉。絆吃著晚餐,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倉本家吃晚餐的時候是不看電視的。


    父親用筷子切開高麗菜卷,帶著感慨的眼神迴答:


    “我不太會演奏。”


    “爸爸吹一吹媽媽的笛子好嗎?我好久沒聽了。”


    父親的樂器中,絆隻聽過那支他隨身攜帶,像骨董品一般的笛子音色而已。


    “爸爸隻有在向我談起媽媽的那一晚吹過一次而已吧。”


    清亮的嫋嫋音色如同被吸進深邃夜空一般,讓當時還是小學生的絆感動地為之顫抖。在那一瞬間,她的確看到一道青白色的幻影。有一名女性穿著用流星畫出的光絲所編織成的一襲閃閃發亮的衣服,對著她微笑。絆認為那個女人就是媽媽。她覺得胸口好難過,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讓她哭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真想讓媽媽也看看我的魔法。”


    絆清楚迴想起那個女人的麵容,害臊了起來。但是父親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根本沒有在看她。


    “……爸爸?”


    父親灰色的眼眸充滿哀愁,隻是望向半空中,仿佛絆這個人根本不在這裏一樣。絆覺得父親好像變成一個陌生人,害怕了起來,大聲叫喚。


    “爸爸!好好聽我說話啊。”


    感覺倉本家好像其實根本沒有家族,一直都隻有孤單一人一般。絆想快點擺脫這陣寒意,告誡自己改變想法,認為今天的父親有點一反常態。


    “爸爸,你是不是累了?如果感冒的話,最好還是休息一下,不要去工作了。”


    她殷勤地從壁櫥裏拿出醫藥箱,想要把體溫計拿給父親。但是父親對滿桌還沒吃完的晚飯看也不看一眼,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今天已經吃不下了。”


    雖然父親這句話說得無精打采,但是他的背影卻非常冷峻,把絆拒於千裏之外。


    “我們是一家人,如果有什麽難過或是痛苦的事的話就讓我幫忙。我也已經有能力稍微幫上爸爸的忙了。”


    她對父親露出活潑開朗的笑容,讓家人隨時迴過頭來都能看見她的笑臉。就像孩提時代短短一瞬間的迴憶中,媽媽對她微笑一樣。


    “絆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父親抬起頭盯著紙門框上緣,嗓音有些震顫。然後慈雄再也沒說什麽,朝著絆不能進入的工作室走去。


    第二天到了學校,絆的心情依舊像是抱著大石頭一樣沉甸甸的。今天早上父親還是出外上工,絆很擔心他的身體會不會累垮。


    真希望能夠用魔法一下子把問題解決掉,但是她的魔法到現在還是隻能推拉一些輕物。上個禮拜五才蘇醒的魔法似乎還不會帶領她走向某個美好的境界。


    這個星期一才剛進入班上的轉學生好像在用粉筆雕刻一般,在黑板上書寫題目的答案。每當她動一下,那兩條束在腦後較高位置的馬尾辮就會像兩條鞭子一樣用力彈起來。神和瑞希不時會停下來,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但是即便是班上成績相當後麵的絆來看,她都認為這位同學在這種時期能轉進來簡直是不可能的奇跡。


    麵無表情的轉學生把和她肌膚一樣雪白的粉筆放下。


    “……寫好了。”


    年紀尚輕的數學老師麵對眼前的解答,就好像看著一具不知道致命傷在何處的慘死屍體,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神和同學的答案……該怎麽辦呢?老師從頭開始再講解一遍,好嗎!”


    常常有人說學業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價值,可是成績要是當真很不好的話,一般來說多少還是會有些自卑。不過這個轉學生完全不在乎,甚至連擺爛都不擺一下,短短五天之內就在二年c班中奠定了光明正大的笨蛋地位。


    神和瑞希迴到與絆相隔一個坐位的靠窗位置。雖然她無表情、沉默冷淡而且全班成績倒數第一,但是那一身有如在宮殿裏耳濡目染的不凡氣質使得班上沒有一個人敢輕視她。


    “下個禮拜一的課堂我們要多上一點進度,各位同學要先預習喔!”


    到最後光是在那糟糕透頂的答案用紅筆圈點講解,就花了一整堂數學課的時間。


    下課時間。在這所偏差值不甚高的公立學校裏,當然不會有學生耗費休息時間念書。現在就有人在教室後麵的黑板扔飛鏢,結果刺在天花板上。有個把頭發染成褐色的男學生想要拿迴飛鏢,把椅子放在桌麵,爬到了椅子上。


    被選為股長的女學生不知所措地說著“不要爬啦”。包括絆在內的所有女生都心驚膽跳地遠遠看著。


    不出所料,男學生從高處翻跌了下來。


    就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間,絆很自然地想要推他一把,讓他落在桌子上。她已經好幾次在父親麵前使用過魔法。隻要用這個了不起的道具、這種掌握奇跡的夢幻工具救同學一把就好了。


    絆第一次違反父親交代不可以在外麵使用魔法的吩咐,把手輕輕向前推出。她唿喚出力量,陶醉在解放感當中。


    ——眼前的一切瞬間被一團火焰漩渦包圍。


    隻在短短的一吸一吐之間,火焰確實燒遍了整個世界。男學生在空中發出火焰燒了起來。時間解凍之後,魔法根本沒有生效就喪失了。椅子發出摔折的聲音砸在地上,接著是燒成火球的人體從背部著地。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絆用手遮住臉,發出尖叫聲。不是因為她擔心男學生可能受傷,而是因為整個世界好像完全變了個樣。教室化為灼熱的牢籠,同學們也都變形成為怪物。


    在眼前一片烈火翻騰的地獄深處裏,一群熔岩之眼的魔人全身著火,四處徘徊。它們熾熱的皮膚揚起火粉,從嘴裏吐出炎熱的火焰,但是不知為什麽學生製服卻沒有燒起來。原本熟悉的世界被燒得麵目全非,膿血四濺。


    絆揮舞著手臂,喉嚨不斷放聲尖叫,停不下來。數十個燃燒的魔人把即將就快要熔解的眼球轉向她。


    朋友們擔心顫抖流淚的絆,紛紛靠了過來,他們的臉全都燃燒著。不但如此,他們還想用那雙起火的手碰觸絆。


    等到迴過神的時候,絆正拚命想用魔法把原本還是朋友的同學們推開。


    “不要、不要……”


    她愈是解放魔法,一切就燒得愈徹底,劫火形成的海嘯愈朝她壓過來。這群惡魔露出擔心的表情、想要幫助她的親切表情,把她拚死命想要編織的奇跡一一消除。魔法死亡前的慘叫化為火炎,甚至就要燒到少女的全身。


    絆知道就算她不會在天上飛,但這裏仍然是無所不能、自由自在的雲上世界。


    她認為這個世界是完美的,沒有任何一點缺陷。


    但是原本應該可以幫助她的奇跡卻在眼前無助地燒了起來。


    她就像是孤伶伶一個人被打入地獄一般,身陷無底的恐懼而痛苦掙紮。


    “不要再過來,我和你們……”


    不一樣。就在她快要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內心赤裸裸顯露出來的羞恥心讓這善良的少女蜷縮起身子,她不知道那就是棲息在魔法使內心裏的超人一等的傲慢。就是因為這樣,這些引發奇跡之人才會把這個世界蔑稱為<地獄>,懼怕<惡鬼>。


    在繼續熊熊燃燒的火海當中,有一個人分火破焰而來。神和瑞希仍然不改那張若無其事的冷漠表情。


    “沒事的……不要怕,看著我……”


    絆用手沿著轉學生直挺的鼻梁、緊緊抿起的紅潤嘴唇、柔軟的雙頰上來迴摸索,確認隻有她沒有燃燒。


    “沒事的,我、不會燒起來。”


    瑞希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音一聲聲敲打在絆的心中,讓她最後一點自製心崩潰。絆像個嬰兒般抽抽搭搭哭著,緊抓著瑞希那好似能夠包容一切的胸口。


    之後絆在神和瑞希的陪伴下,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她躺在床上,看著開了很多洞的天花板以及窗外有些微陰的天空。


    已經沒有東西在燃燒了。


    隻是這點小事就讓絆安了心。她雖然被那場火海吞噬,但是身上卻連一點燒傷都沒有。被火炎吞沒的隻有魔法而已。


    “我要……向大家道歉。”


    她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臉色現在肯定還是一片蒼白。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她剛才可能做出了冒犯同學的事情。


    絆起身之後才發覺瑞希一直在身邊悄無聲息地看著她。正當她想要站起來向瑞希道謝的時候,有如人工製品般細滑的手用力按住絆的肩膀。


    “你是、魔法使……絕對躲不過、這份因緣。”


    瑞希看出了絆不敢再使用魔法的軟弱,但是一想到必須要放棄這份奇跡,絆又忍受不了失落感,用手遮住臉。


    “我要逃避什麽?我到底是什麽?我……根本不明白啊。”


    絆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她沒有什麽特別的長處,最引以為傲的就是會做奇妙樂器的父親,父女倆人一直過著平凡無奇的生活。直到一個禮拜之前,什麽奇妙魔法根本隻是夢想中的故事。就算放棄魔法,也隻是迴到原來的生活而已,可是被害者意識卻緊緊揪住她的心不放。這裏就像是寒冷又恐怖的牢房,她這一輩子都被關在這裏麵。學會了飛行的鳥兒如果被火燒掉翅膀,到底該如何活下去才好。


    “魔法使很早之前、就已經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混雜了魔法使血統的子孫、有時候會看見或學會魔法。你也是……其中之一。”


    瑞希用嘶啞的聲音在絆的耳邊告訴她,,


    “你的魔法是、再演大係……六十年前、已經沒有人會使用、應該早已失傳的魔術。”


    十


    就如同往常一般,六年一班的教室今天仍然陷入一片混亂。


    “請你道歉!一定要誠心誠意地道歉!”


    班長寒川紀子雖然平常是一個冷靜的優良學生,不過一旦動起火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在這個班上,卻有一名變態的少女看到寒川眼裏噙著淚水發脾氣,就會心生不正常的興奮。


    鴉木梅潔兒的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支頤。雙頰飛紅的臉上掛著微笑,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寒川同學眼裏含著淚水的模樣好可愛喔,我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我認為你應該要好好反省!”


    寒川狠狠瞪著梅潔兒。在眼鏡的背後,班長的眼神確實已經動搖。


    班上的同學已經學習到一件事,不要和梅傑兒喜愛人家哭泣或是懊悔表情的嗜虐癖好扯上關係。他們似乎是害怕被拖進那個未知的世界。


    “關於鴉木跑掉不留下來打掃的事情,老師覺得差不多該做出個決定了。”


    為什麽每次開班會都會演變成這種慘狀?冒牌教師渾身無力,幾乎就要靠到黑板上。然後他想到自己是因為班導祖師堂老師參加pta會議而受托於她,又重新打起精神來。


    “但是鴉木同學根本沒有反省!”


    “我是突然有急事要辦。如果不快點抓住的話,他們一下子就逃跑了。”


    寒川當然無法接受這種聽起來就像是在找藉口的迴答。


    “你每次都喊有事有事,到底是什麽事情!”


    梅潔兒一下課就離開小學是因為她早上都被關在學校裏,隻有黃昏以後才能以刻印魔導師的身份工作。她既遵守校規,又努力嚐試和惡鬼交朋友。以一個來到<地獄>的魔法使來說,她的適應力簡直是一種奇跡。身為專任官,仁很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她。但是這裏是學校,而教室裏的他則是一名老師。


    “別再吵了!鴉木!寒川!放學後你們兩個都到辦公室來。”


    仁環顧整間教室,男學生們又像之前在音樂教室那樣,比手畫腳地偷偷互打暗號。這個流行風潮在六年一班還沒衰退。


    “還有兵頭、落合、井出、柳田、禦子柴、吉本、津島,你們幾個也全部到辦公室。”


    身為抓人專家,仁的目光之敏銳與記憶力可不落於人後。他的問題隻是在於指導能力,開個班會就落得要把整班三分之一的人全都叫去教職員辦公室。


    “老師,你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魔法使在這個世界生活是怎麽一迴事!”


    果不其然,放學迴來的梅潔兒當天晚上一邊用叉子叉著炒青菜裏的高麗菜,一邊對仁說教。雖然在寒川麵前擺出遊刃有餘的表情,但是這似乎和她希望別人聽聽她有多辛勞的心情是兩碼子事。


    “說得對!一切都是這小子的錯!”


    這個家的一家之主十崎京香一手拿著啤酒罐,附和梅潔兒。她和那個連<協會>都不敢小覼的魔導師公館事務官應該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吧,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仁都覺得這種改變落差根本就是詐欺。


    “別再喝了。”


    仁無奈地把上司手中的啤酒拿走。


    梅潔兒待在十崎家是因為京香負責擔任監護人,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原則上,刻印魔導師全部都要扔到宿舍去,但是<公館>的職員沒辦法把一個小孩子放在一群罪犯當中。正因為他們做的是搏命的工作,所以才認為小孩子應該要好好嗬護,即便這種想法隻是一種偽善。所以他們才會做出史無前例的選擇,讓刻印魔導師到小學上課。


    “小梅,你也認為一切都是他不好,對不對?”


    “老師有做好自己的工作。上次他表現地好可靠……還大喊‘神和!梅潔兒是由我來照顧的!’”


    這是指前幾天仁在公館的接待室與神和瑞希爭論的事。梅潔兒抬起頭,陶陶然地看著他的臉。


    “你要好好照顧我喔,老師。”


    她想的‘照顧’和仁說的‘照顧’在意思上大概完全不一樣。


    “竟然背叛我!”


    京香舉起兩手做出“萬歲”的姿勢,說著“就算是小學生,也還是女人啊”。然後開始發起牢騷,說女人的友情是如何脆弱。


    在下凹式暖爐底下,梅潔兒的腳尖好像在打暗號似的踢了過來。她有些害臊地紅著天真無邪的臉龐,向仁豎起一根手指。


    “我就特別隻教老師一個人要怎麽照顧我。當我無精打采的時候,老師你要盡量多安慰我喔。”


    “竟然在我麵前放閃光!”


    不曉得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不好意思的關係,京香紅著臉誇張地做出失望的樣子。她一邊裝哭,一邊用筷子一小片一小片夾起煎魚吃,然後啜飲從仁手中拿迴來的啤酒。


    仁把飯菜挪到梅潔兒前麵。


    “你陪著一起攪和的話會愈拖愈晚。快點吃吧。”


    十崎家的料理重點在於如何省事省力。比方說現在桌上雖然擺著六道菜色,但是有一半是冷凍食品,隻要切片的醃潰食物與隻要煎二烈的魚又占掉兩道,事實上主餐隻有炒青菜,調理時間總共三十分鍾。


    “這家夥當上老師之後變得愈來愈無聊了!”


    “到底是哪裏的某某人讓我去當冒牌老師的?你這個醉鬼!”


    “是!就是我!”


    等梅潔兒用完晚餐去洗澡之後,京香也總算安靜下來。她並沒有醉倒,雖然已經在一起兩個月,但是她到現在還是不習慣和少女同居的生活,要是不喝點酒的話根本沒辦法對話。


    “小梅在學校過得怎麽樣?”


    京香的神情不是公館的事務官,也不是剛才的醉鬼模樣,而是恢複為隻有仁最熟悉的多愁善感表情。迴想起來,家住在附近的仁與十崎家已經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他好幾次在這間客廳參加京香的慶生會,家境貧困的仁兩兄妹也不曉得多少次接受十崎家的款待,在這張下凹式暖爐桌上吃飯。


    “她在學校過得很好。要是這個世界的人能像那個班上的孩子一樣和魔法使和睦相處的話,我們的工作就會減少一半了。”


    “這樣啊。小梅她在學校似乎過得很開心。”


    一直以慈愛包容仁的京香當然無法對小魔女冷酷。但是現實中有半數的<刻印魔導師>在三年內就會死,曆史上也從未有人真的打敗一百個人。京香為了不讓仁看見自己的苦惱,用幹燥的手抹一抹臉。


    “我不會讓那孩子死,我一定會保護她。”


    任何話語或許都可能隻是一時的安慰。一同分享過痛苦與喜悅的童年玩伴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用力握住仁的手。


    “不要忘記。如果你死了,就沒有意義了。”


    “京香,你覺得我和梅潔兒看起來像什麽?”


    對仁來說,大他一歲的京香就像是姐姐一樣。而現在已經不在的——


    十崎京香的手機發出無味單調的鈴聲,阻止了原本正要迴到過去的時間。


    “我是十崎京香,現在沒上班。沒關係,說吧。”


    京香恢複到原本事務官的冷酷眼神。迴答她的報告讓十崎家的客廳為之凍結。


    (我是專任官、神和瑞希……現在、在奧多摩一三三零八——b23地區。發現<染血公主>潔爾貝奴·羅素。目標、正與六名聖騎士交戰中。其中一名、是艾蕾諾爾·納剛……接下來我要切斷通訊,插手戰局。)


    十


    據說在異世界的夜空中也掛著一輪明月。


    至少在已來到<地獄>的魔法使的世界當中,傳聞天體條件幾乎都和這裏相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神的恩寵,除了魔導師人為產生的東西以外,就連動植物都差不多。


    所以對魔法使們來說,奧多摩如柱子般高聳的針葉樹森林也不是什麽奇特的景觀。


    “公主,請您快點!”


    逃逸者是索引型宣名大係的魔導師拉格蘭茲·費爾。而在他身後,有一名年紀還不到二十五歲,踩著深邃林木盤根錯節的地麵,身穿紗織振袖的美豔女性。那名女性在眼角抹著朱紅的雙眼微閉,好像在享受濕潤土地的氣味,舉止悠然自得。離開<協會>之後在地獄過了兩年的日子,穿起和服竟覺得莫名地舒適。


    巨漢為魔女指引方向。就連和鴉木梅潔兒在銀座的地下停車場交戰的時候,他的臉色都沒有這麽蒼白。


    不巧的是今天晚上天上有黑雲,看不到月亮。


    “難得出遊,不該到山裏來,應該去海邊的。”


    抹著口紅的熱情雙唇頗為遺憾地喃喃說著。臉上滿是土泥的男子聞言,焦急地把眉毛與嘴角都皺了起來。


    “公主,那些聖騎士就要來了。”


    仔細一看,他粗壯的左手已經滿是撕裂傷,鮮血不斷滴落在地麵的低矮草叢上。但是黑暗的公主嘲笑著六月既不暖又不熱的風。


    “你說‘就要來了’。不對的,他們已經到了。”


    一群身穿銀白色鎧甲的騎士把兩人包圍在鶴翼型半弧的中心處。他們的鎧甲不知道做了什麽樣的處理,幾乎不會發出聲音,以避免妨礙神音魔術。


    “所有人將長劍聖化。”


    指揮追擊隊的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發出指示。所有騎士把鑲嵌在護手的戒指抵在武器上雕刻的楔形紋章,用力一畫。神音魔術是在傳達聲音的媒介上產生魔法。如果傳過金屬兵刃的話就會直接把劍刀改變為魔刀。


    所有騎士劍都發出響亮的迴音,在黑暗的森林中開始放出白色虹光。


    “真是花俏的燈籠啊,難得美好的黑夜都被糟蹋了。”


    五柄長劍與一柄戰斧全都如同煙火般綻放著青白色的光芒。在光芒的照耀下,穿著白衣和服的女性嬌媚地撫摸衣襟。在這雙方隨時可能動手的時刻,少女聖騎士迴答的聲音還是很沉穩,有如在吟唱祈禱的章句一般。


    “請把你搶奪的<鑰匙>交出來。”


    “如果說不要的話,你們就要用那些可怕的劍把妾身幹刀萬剛嗎?”


    “沒錯——<染血公主>潔爾貝奴。”


    擁有無懼一切的豪邁靈魂與不把人當成人看待的罪惡自由之心。這就是貝爾尼奇口中所說的一代女豪潔,魔導師潔爾貝奴·羅素。


    “公主!這裏由我來擋著。”


    從仆拉格蘭茲想要驅散恐懼心,大吼一聲跳到公主麵前。這代表兩種根本無可交涉的魔術宣告開戰。


    宣名大係與神音大係同樣都是索引型。在這些異世界裏,人們可以觀測某物與某物相同的根據——也就是存在本質的形相。而能夠觀測存在本質<索引>的形式就會直接成為魔法。比方說神音大係把<索引>當成一種聲音聽取,所以隻要依樣發出聲音,魔法就會發動。


    艾蕾諾爾像吹口哨一般撮起嘴唇,下一秒鍾她所引動的奇跡化作衝擊波,就像吹走碎屑一樣震飛從仆的胸肌,把肋骨一齊打斷。


    在宣名大係裏,<索引>會以抽象意象的形式浮現在術士的內心,在內心想像特定的意象就會與奇跡產生聯係。因為內心的問題而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魔術意象就用<貪欲化身>當作媒介捕捉對方,使之流入現實世界當中。


    “命名汝……艾蕾諾爾·納剛……定其義為‘劍’。”


    空氣從瀕死的拉格蘭茲肺部中漏出,發出咻咻聲。數十道呈現長劍形象的雷靈迴應他的定義,將會刺穿敵人牽製住對方。宣名魔導師利用命名建立主從關係,將現在雙方共有的魔法隻流入<對象>體內。


    “就憑宣名大係的魔法是無法束縛我的。”


    鎧甲少女的身影在一吸一吐之間產生波蕩,將書靈之劍盡數粉碎。她使用魔法打敗敵人,連一點起手動作都沒有。


    “憑著得多花一步驟指定對象的‘亞’索引型魔術,你要怎麽和能夠直接從世界引出奇跡的六名聖騎士對抗?潔爾貝奴。”


    氣空力盡而屈膝倒在森林斜坡的男子,以及手指連動都沒動一下的少女。這就是雙方殘酷的實力差距。


    但是對於部下拚命救主的忠誠,公主就好像看到死了一隻蚊子似地毫無感動,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連死法都很沒趣呢。”


    聽到這傲慢至極的口吻,就連包圍她的聖騎士都感到興致蕭索。


    “你就再幫妾身做一件事吧。”


    以潔爾貝奴的拍手聲為引爆暗號,從仆的身軀從裏向外爆了開來。


    拉格蘭茲就在這瞬間沒了命。四散的紅色飛沫與血霧從他身上噴濺出來,讓奧多摩的森林開出紅色血花。就在潔爾貝奴穿著優雅金魚紋振袖的雙臂向橫一掃的同時,沉穩的艾蕾諾爾第一次大聲叫了起來:


    “退到我後麵!動作快!”


    “吾命名從仆拉格蘭茲之血,定其義為<火花>,附加已儲存概念<紅牡丹>……爆裂!”


    拉格蘭茲的血液被轉化成硝化甘油,九十公斤的身軀現在變成了飽含七公升火藥的現成炸彈,因為一個小小的火花而引爆,撼動整片大地。高溫氣體劇烈膨脹,朝四麵爆出無法從火藥分布密度預測的爆炸衝擊波,如同狂猛的巨龍般嚼碎了所有物體,揚起滾滾白煙與塵土。


    這場震撼奧多摩山地的大爆炸會被惡鬼觀測,吸引他們的注意。魔法也會被消除,讓這場戰鬥無疾而終。可是——


    在塵土消散的時候,染血公主驚訝地半開著嘴,吐了一口氣。


    這是因為有一名勇者握著發光的長劍,用力插在森林的腐葉土裏,擋在她麵前。


    “……你竟然把‘那個’壓下來了嗎。”


    爆炸的破壞力原本會把山坡上的杉樹全部橫掃殆盡,但是卻被正麵擋了下來,就連魔女都不得不感到佩服。以屍首為中心,周圍的砂土都被炸開,唯有以艾蕾諾爾為頂點的三角形區域亳無損傷。少女不但撐過了大爆炸,為了保護背後的部下,她甚至在刹那間做出判斷,還向滿是硝化甘油的引爆中心踏近一步。


    “你竟然……”


    艾蕾諾爾恢複原本善良少女的表情,不是因為有生命喪失,而是為了遭到背叛的忠誠而發出無淚的怒吼。


    “……你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同伴!”


    燒焦的土壤味與血肉異味混雜在夜風裏吹拂在身上,但是卻不見屍體。血管中的血液被轉變成火藥後又用魔法引爆,當然連一片碎肉塊都不會剩下。


    舍棄從仆,自己毫發無傷的<染血公主>厭惡這陣惡臭,展開白檀木製作的扇子。


    “……真有一套。你不怕死在<地獄>裏嗎?沒有任何神能夠影響這裏,死人的魂魄會被永遠綁在地獄裏喔。”


    臉色蒼白的艾蕾諾爾汗流不止。這不是使用魔法的消耗,而是因為皮膚與黏膜吸收了大量具有擴張血管作用的硝化甘油,使得她的血壓劇烈降低。


    “聖騎士就是一隻鳥兒,運送神所賜予的神意。就算我在荒野之地腐朽,那裏也會綻放出新的花朵。”


    “妾身最討厭像你這樣的女人了,可不會死在你這種無趣女人的手裏。”


    在飄散的惡臭中,<染血公主>帶著天真的惡意吊起嘴角。


    “在生死相搏的時候還是不會用自己的話說話的人偶,連<惡鬼>都不如。”


    “你說話太下流了,教養不太好。”


    眼鏡鏡片沾滿泥沙的上級騎士尼可萊緊咬著牙,提劍走到少女跟前。潔爾貝奴微微眯起眼,好像看到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真是熱情啊,可是不會有迴報喔。”


    ——眾騎士的眼睛這時候全都隻看著女魔導師。


    “艾蕾諾爾隊全員,準備發射概念魔彈,射擊式<殘照>!”


    唿應尼可萊發出的男高音,除了少女之外的其他隊員都把護手戒指按在腕鎧上雕刻的楔形文字列浮雕上。隻要用戒指摩擦這楔形紋,他們就會像音樂盒以音梳與鍵盤發出聲音一樣,演奏出魔法神音。神音魔導師為了能夠在戰鬥中立即檢索索引,會把樂器設計在鎧甲或武器上。


    “不可以喔,你們要對上的人不是妾身……你們是不是忘了這裏是哪裏?”


    南風稍稍推開梅雨季的雨雲。因為大氣中的濕氣而有些朦朧的滿月從天上睥睨著所有魔法使。不對,有一名巫女裝扮的少女背對著金黃色的圓盤,仿佛擺脫重量似的悠然坐在黑雲上。


    “……發現<染血公主>潔爾貝奴、以及艾蕾諾爾·納剛等聖騎士……六名。”


    仙女有如從船上潛進海中一樣,向後一翻躍身於空中,沿著直線軌道毫不猶豫向戰場落下。綁在頭部兩側的黑色長發就像是天使的黑翼,被風壓吹得劇烈舞動。


    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神和瑞希不是會消除魔法的惡鬼。


    混沌因子( chaotic factor)。沒錯,瑞希的外號<魔獸師>是指隻存在於地獄,一種無法分類為魔力型或索引型的魔法之一。在這個觀測者都是惡鬼的世界,這是本來不存在的特例中的特例——她是<地獄中的魔法使>。


    十


    “再演大係……”


    那個轉學生神和瑞希是這麽稱唿倉本絆的魔法。剛覺醒沒多久的魔女還不曉得,一切奇跡都是以魔導師觀測世界為基礎。<魔力>型的魔導師必須得敏銳地感知世界法則的紊亂。而對於<索引>型的魔導師來說,生命就是麵對世界赤裸裸的索引。隻要活在世界上視物、聞聲、感覺,魔法使就絕對無法逃避魔法。


    絆把廚房的水龍頭開著沒關,歎了一口氣。在那之後她就非常害怕,就連在家裏都不敢使用魔法。如果告訴父親世界就像是一個燃燒的<地獄>可能又會讓他擔心,所以也不能找父親商量。


    “啊,糟糕。爸爸就要迴來了。”


    絆急忙把裝有洗好的米和水的內鍋拿到電鍋去。她根本不知道幫助了她、告訴她再演大係這個名訶的神和瑞希此時正在奧多摩的山裏和人作戰。


    命運敲響大門是在米飯煮好過了三十多分鍾之後。


    絆的父親慈雄用力打開公寓大門,鞋也不脫就走進家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絆,和爸爸一起離開這個家。”


    ——那個時候如果我更聽爸爸的話、如果還能在那時候重來一次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現在藍色的兩噸貨車橫倒在絆的眼前,車輪無用地空轉著。當他們開過小路的時候,載著父女倆的卡車單輪突然舉起來,就這麽翻了過去。


    ——我想拿迴來的世界不是這裏。


    絆努力想要抓住過去,就像是個哭泣的小孩子一樣拉著那個‘時間的織紋’。如果可以迴去的話,她一定不會重蹈覆轍。


    可是絆能做到的隻有在這個名為<世界>,巨大到讓人目眩神馳的書本頁麵裏遊移。她被殺氣騰騰,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父親連拖帶擠地推上了貨車的副駕駛座。車子向多摩川上遊前進,然後——


    過於鮮明的記憶影像開始向著廣大無垠的空白褪去。就像是逐漸蘇醒的意識舍棄夢境一般,寶貴的物事從知覺網絡的縫隙中一件件掉落。


    幻視過去的魔術無法掌握住奇跡,就這麽失去焦點。然後絆被扔迴現實世界,跪在黑暗深處,呆呆地看著自己張開的雙手。她看到過去,就像是翻閱一本記載著世界所有一切的<曆史書>一樣。在這本書當中,就連絆現在身處的痛苦困境都隻是短短的一頁而已。


    一……這就是,我的魔法。”


    雖然魔女剛覺醒,但是她沒辦法挽救父親那輛翻倒在插著生鏽建設預定地告示牌的空地上的貨車。還有在路燈稀疏的路上突然出現六名好像從童話故事裏蹦出來的騎士,擋在倉本父女麵前,她也同樣無能為力。


    “沒想到您竟然在這種地方,命運真是奇妙。”


    一名與父親差不多年紀,臉龐線條十分粗獷結實的男性用低沉深邃的嗓音說道。在被星辰被雨雲遮蔽的合夜下,那個人右手握著一柄出鞘的長劍。


    而守護著絆站在幾位騎士麵前的父親,名為倉本慈雄的男人背影也同樣極為淩厲。


    在領頭騎士的身後,刺耳的聲音響起一陣重奏。一字排開的五名騎士的劍都開始放出白色的光芒。


    “請您把再演大係的女孩交給我們神聖騎士團。”


    “辦不到。絆是我最重要的女兒。”


    聽了慈雄這麽說,唯一一柄沒有發光的劍……鎧甲騎士葛拉漢·維恩的劍無聲無息地滾起一陣紫色火炎,竄了起來。


    “我們要再演‘巴比倫’,您應該了解這是什麽意思。”


    “我以為三千年前巴比倫的曆史已經讓我們學到為了神意犧牲是一件多麽荒唐的事情。”


    “如果您要阻礙的話,以劍一決高下才是聖騎士之道……從前受教於您的聖靈劍現在也已經名列高手之林了。”


    雖然絆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父親可能會被殺害的預感讓她連叫都叫不出聲。在她視線所及之處,周遭連住戶人家都沒有,根本不會有人來救她們。


    夜晚之所以是魔法的時間是因為視線不佳,不容易被惡鬼觀測到。對現在的絆來說,這就代表她也無法期盼有人幸運地發現他們,把警察叫來。


    “爸爸!不行、不行、不行……”


    水滴落在少女的手上。雨水就像冰冷的淚珠般開始落下。


    父親緩緩地轉過頭,低頭看著她,仿佛像在道別似的對她柔聲說道:


    “絆,爸爸很高興有你這個女兒。”


    全身包覆著沉重鎧甲的騎士們小心地舉著劍,開始移動位置把父女倆包圍住。雖然他們一身都披著金屬鎧甲,但是腳步卻很輕巧。這副用擬似魔法加以生物化的甲胄不是為了護身而穿戴的沉重負荷,而是由內部操縱,完全依照身體動作移動的外骨骼。是一種讓騎士發揮出血肉之軀不可能產生的超強力氣的強化器具。


    絆甚至忘了站起來,爬過去想要抓住父親的腳。


    “等一下!我無所謂的,爸爸不用這麽做!”


    但是倉本慈雄在腳邊地上撿起一根鐵管,然後從長褲口袋中掏出一個像是小型響板的金屬樂器,往鐵管上一敲。一道繚繞的餘韻響起,鐵管被淡淡的光芒包圍。同時轟地一聲發出一陣巨響,現在明明是夏天,卻有一股寒氣逼來。水分凍結使得一層冰霜覆蓋柏油路麵,發出好似破裂般的怪聲,一切事物都化上一層白白的淡妝。還跪在地上的絆眼前被雪白的霧氣籠罩,連唿吸吐出來的氣都凍成白色。


    在濃重的霧靄當中,慈雄輕巧地轉動那東西。幾秒鍾之前還是鐵管的物體現在已經變成一柄散發出熱氣的赤紅細劍。倉本慈雄現在是父親,也是一名騎士。


    “神聖騎士團前團將<慈悲劍>( cavaliere de misericordia)馬克·費爾傑,要請葛拉漢等各位全都死在這裏。”


    就算是魔術,一般來說也要遵循因果關係的順序,先引起現象才得到‘結果’。但是高等魔導中有一種將‘結果’強加於對象,強迫自然環境引發過程現象的技法,稱為<概念魔術>。因為需要高熱把鐵管在一瞬間重新冶煉成一把劍,為了滿足概念魔術的要求,所以大自然讓周圍的溫度下降到零下的低溫。


    “絆,你快逃!”


    朦朧的白色夜霧如夢幻般逐漸消散。空氣中滋滋作響,發出水分蒸發的爆裂音,就像是把剛鍛煉好的日本刀入水淬火一樣。這次是夜氣為了冷卻刀身而開始沸騰。


    那是不折不扣的魔法,而且更是比那個讓她欣喜不已的小小魔法高深太多。為什麽教室的同學們都會讓絆的魔法消除,但在家裏卻沒事?因為父親倉本慈雄原本就是魔法使。


    父親的手指從口袋中取出一條掛著淚滴形重物的細鎖鏈,旋轉了起來。那個像是小孩子玩具般的樂器開始發出有如高亢笛音般的咻咻聲。他把那條鎖鏈朝著包圍父女倆背後的騎士們輕輕扔過去。


    “不要擋!快閃開!”


    原本想要輕鬆把鎖鏈打迴來的騎士一聽見團將葛拉漢的大喝,立刻臉色一變,往地上撲去。


    下一秒鍾,已達神音的笛聲從世界引出力量,化為巨大的狂風之槍。這陣餘波讓鎧甲與體重總共超過一百公斤的聖騎士又有兩人屈膝跪地。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絆受到父親的目光所逼,站起身來直接拔腿就跑。


    絆原本以為魔法隻是一雙實現願望的美好翅膀。但是少女現在已經遇到了……用來當作武器殺傷人命的魔法。


    她迴頭向後望。大雨之中,原本隻是貨車司機的父親正俐落地擋下從左右兩邊砍過來的光劍。


    那種陳設在銀座的藝廊,原以為是父親因興趣而做的奇妙樂器又把鎧甲騎士像玩具般彈開。


    一名聖騎士把戴在護手的戒指按在鎧甲肩口處的楔形浮雕上。如音樂盒般的旋律震動落下的雨滴,讓名為夜晚的堅硬冰塊融化。


    透明的飛鷹在雨中閃身穿梭,飄然飛起朝父親衝過來。


    “在我那時候還沒有這種神音。”


    慈雄改變細劍的握法,就像是拿著小提琴的琴弓一般。他解開束著腦後長發的細繩,用臼齒咬出繩子一端固定好,把另一端緊緊地固定在碗狀的迴音器上,然後也不調音,直接用劍背壓在這根隻花了五秒鍾就拉好的速成弦上。


    <慈悲劍>緩緩演奏出帶著少許雜音的弦樂音色。當神音魔導師要模擬複雜的神音(索引)之時,就必須排列神音組合概念魔術,以降低困難度。神音的旋律構築出一道保護演奏者的防禦殼。魔法飛鷹在透明的護壁上衝撞一次、二次、三次,然後就如同壽命已盡一般,消失了蹤影。


    這次換慈雄彈弦,演奏出與剛才那位聖騎士完全相同的旋律。一隻比騎士生成的飛鷹更大上一圈的魔彈之鷹在虛空中現身。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迴事。”


    父親第一次聽就模仿了神音魔術。鎧甲騎士雖然用魔法護壁擋下飛鷹,但都停下動作,沒有繼續出招。絆也因為自豪而寒毛直豎,全身輕顫。她的父親輕描淡寫就完成的魔法技巧屬於隻有天才能夠使用的領域。


    慈雄沒有放過敵人喪失戰意的破綻,靈巧地不擊打劍刃就把他身邊兩名騎士手中的魔劍打下。可是他並沒有砍殺武器脫手、敗象已現的敵人,而是用手肘重重擊打在他們沒有戴頭盔的臉頰上。牙齒被打斷的男子們在雨水沾濕的路麵上站不住腳,翻倒在地上,身上的甲胄發出巨大的聲響。


    被他們稱唿為馬克·費爾傑的父親倉本慈雄非常厲害。


    雖然手下的騎士劍法變得有些遲鈍、腳步往後退了半步。但是團將葛拉漢並沒有出聲斥責,而是給予他們支持。


    “現在在我們麵前的男人厲害非常,過去曾經名列<聽聞神聲之人>。抱著向高手求救的心情進攻!你們將會成為至高無上的傳說!”


    葛拉漢隊的聖騎士們互相對視,臉上露出向強者考驗自我的單純興奮喜悅。他們再一次抬起視線,緊盯著敵人。同樣站在雨中的團將也與少女四目相會,那個眼神慈悲為懷又嚴厲的人舉劍就向絆衝過來。


    葛拉漢有如神速的斬擊揮了過來,動作非常自然,絲毫感覺不到一點殺氣。慈雄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下這一劍。


    “真是了不起啊。這就是葛拉漢你的二十年嗎?”


    慈雄退後一步,一劍刺出想要阻止對方反擊的劍光,但是卻被紫焰輕鬆地擋下。


    “脫離實戰二十年,您的技巧已經退步了,已不見當年勇。”


    團將順著如流水般的前進踏步,橫掃一劍想要劈在慈雄的身體上。一陣如落雷般驚人,聽起來像是敲打鈸鐃的聲響震蕩著下雨的夜空。劍刃的軌跡就像停留在空中一樣,留下一道紫光。


    葛拉漢·維恩輕輕地揮劍畫十,筆直地豎起長劍。一道有如長笛的聲音柔柔地與風融合在一起,化成透明的手指輕搔著夜風。紫色火炎的真麵目其實是以神音魔術構成的樂器,用揮劍的速度改變聲音。火炎在劍路之後拉出豔麗的光帶,每一條光帶就像是一隊樂團,陳列出千變萬化的音色。


    “——”


    葛拉漢手持火之劍擺出架式,一身氣勢讓每個人都無言屏息。


    葛拉漢揮下火炎指揮棒。一瞬間意識被吸引過去,仿佛在眼前出現了什麽超越凡人的物事一般。真正美妙的聲音具有讓人畏懼的力量,而神音則擁有讓世界畏懼的力量。


    神音的節拍規定世界的鼓動,縈繞起伏的同時依循著正確的高音與音色,在通往奇跡的階梯上一階一階向上攀升。受到葛拉漢的音樂催動,他麾下的聖騎士用白光魔劍猛然衝上前。麵對五名彼此配合地天衣無縫的敵人,光是一一架招就已經讓慈雄使盡全力。


    長劍上毫無迷惘,翻身運足,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人為,莊嚴直可堪比神意。葛拉漢恢弘的劍舞仿佛背後肩負著神靈之影,雖然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卻讓人聯想起揮動指揮棒的指揮者。神音不斷確實地累積,有如將精密的曲折旋律送上遙遠的天際,來自世界背後的力量膨脹起來,就像是瀕臨崩潰的水壩一樣。


    然後,名為大自然的交響樂團讓奇跡顯現。


    拍打在他們身上的雨水不知何時已經變成橫刮的暴雨。不對,現在淋在絆身上的隻有一半是從梅雨天空落下來的透明水滴,另外一半的雨水沒有落地,浮在空中飛舞。


    那是一場無風的風暴,隻有雨滴仿佛受到巨大意誌的操使,瘋狂亂舞。


    “爸爸!爸爸!”


    絆已經連眼睛都睜不開,用手護住臉大聲叫喊。


    沒有人迴應。


    聖靈劍高手用劍連接神意與現實。正因為如此,神與世界的仲裁者們才會被冠以聖靈之名。


    “所有人散開!”


    就在指揮者葛拉漢出聲的下一秒鍾,六月的夜晚凝縮結成了冰,然後破裂。


    破裂之後留下來的是一片冰的世界,根本不像是夏天會有的光景。道路變成冰河、有形之物全都罩上一層霜。唯有絆周遭一公尺還維持著夏天,就像是漂浮在冰海中的島嶼一樣。冰冷的寒氣從跌坐在地上的腰部一口氣爬到心髒。


    “不要啊~~~~~!l


    絆的時間凍結了。


    因為在她的麵前,手中拿著劍的父親被封在一根長寬一公尺半、高兩公尺的直方型冰柱裏。


    葛拉漢把護手戒指在雕刻於長劍血槽的楔形上一畫。紫炎移轉到左手的護手上,有著精巧飾紋的劍刀開始放出自光。


    “請您覺悟吧。”


    被關在透明冰棺裏的父親一動也不動,好像也沒有唿吸。要是不快點放他出來的話,他會死的。溫柔的少女把父親早已喪命的可能性拋到腦後,兩隻緊握的拳頭放在地上。


    “爸爸!快住手,救救我爸爸。我什麽都願意做,什麽都願意。”


    ——魔法本來應該是能夠爬到無限高處並通往奇跡的高大階梯才對。


    ——所以少女想要依賴那個她根本不知道會如何實現願望的魔法、那個隻能讓過去展開的魔法。但是魔法連發動都沒有發動。


    然後她抬頭仰望無月光也無星辰的黑雲天空,尋找救星。映入她眼簾的是百億滴不甜也不鹹辣的無味雨滴——


    還有飄飄飛起的裙子下,一件可愛的條紋內褲。


    一名黑發少女從高度約三樓建築屋頂左右的地方,順著夜風的溜滑梯滑了下來。雖然她用手按著裙子避免裙子飛起來,不過從下麵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要動,不可以動喔。”


    絆原本坐在路上的身體不知何時竟然飄起將近十公分高,異常的事態讓她一陣愣了半晌。那名大約是小學生年紀的女孩子像顆子彈般朝絆衝過來,臉龐噗地一聲埋進絆隆起的胸口。絆的身體就像是失去摩擦力一樣,以驚人的速度從幾位聖騎士的身邊滑走。絆雖然唿吸困難,但也已經發覺這也是魔法。戰場就像是每分每秒逐漸流逝的風景一般遠去,魔法雪橇滑行數十公尺遠,終於停了下來。


    絆的氣息因為突如其來的加速而停滯,現在總算迴複唿吸,大口喘氣。那個把臉埋在她豐滿胸口的女孩子不悅地抬起頭看著她。


    “這個軟綿綿的是什麽啊!”


    這個女孩是絆之前在銀座看到的那有如妖精一般的少女。少女盛氣淩人地對著還莫名其妙的絆大聲說道:


    “你想害我活活悶死嗎?我可不想用這種方式死翹翹。”


    可是她為什麽突然對絆發脾氣?


    “——滾開,<公館>的鷹犬。”


    “我怎麽可能是犬呢,本小姐可是主人喔!”


    小小淑女站起身來,手心按在胸前說道。然後黑發魔女把白皙的手臂高舉向天,臉上流露出與年幼外貌完全不相符的放蕩表情,看了直讓人打哆嗦。


    “我要好好教育你們,改掉亂吼亂叫的壞習慣。”


    隨著大氣中一陣異響,就連絆的頭發都飄動起來。聖騎士仗劍踢飛冰塊,衝了過來。個性強勢的少女正麵迎戰這陣愈來愈靠近的腳步聲。伴隨著空氣的爆裂音,青白色的能量力線落在那小小的手掌心裏,逐漸集中起來。在看見了高段魔術的威力而訝然無語的絆麵前,真正的雷電朝著那群鎧甲騎士爆發。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閃電閃光吸引的時候,他的身影驀然占據絆眼前的位置。


    “啊……”


    絆一慌之下,伸出的手忍不住對那出現在她眼前,穿著西裝的背影一拉。就像她在初次接觸到奇跡的夜晚抓住貓尾巴的那時候一樣,魔法產生了作用。那名男性的肩膀被小小的魔術一扯,身子晃了一下,轉頭朝向她。


    那是一張以日本人來說輪廓很深的臉龐,麵容給人很固執的印象,還有一雙意誌堅定的眉毛。但不知為何,他有一種看似很神經質,緊繃中適度放鬆的氣氛。那人是在銀座的府中街上與小魔女同行的男子。魔法突然失控雖然讓絆很慌張,但是魔法沒有像教室那時候被消除也讓她安心不少。


    男子不改嚴肅的表情,隻有眼神柔和地微微眯起,對她保證道,,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他們搶走你任何東西。”


    身材高大的救星迴頭看著結冰的雪白世界,以及冰封父親的騎士們。絆直覺認為這個人很厲害。他充滿自信的背影毫不迷惘,就像是把絆護在身後一般邁開腳步,然後說道:


    “這樣的夜晚差不多該結束了。”


    其中一名騎士化出一隻半透明的老鷹,操縱它攻過來。老鷹被‘他’在絆麵前脫下的西裝外套吸引過去,在空中撞個正著破散開來。在這個世界魔法會有效果的對象就和父親倉本慈雄一樣是魔導師,所以聖騎士盛氣淩人地說道:


    “帶著那隻小狗一起離開,刻印魔導師!你隻是在找死而已。”


    五名騎士化出的五隻死之鳥一起升空,就像在說如果不退就死路一條。但是就在魔法縮起翅膀加快滑翔速度,想要抓出生命的同時,他露出苦笑。


    “我說你們,如果要來的話好歹應該先記住我的長相。”


    ——然後所有的一切全都燒了起來。


    振翅的魔彈被翻滾的火炎吞沒燒滅。


    在夜半沒有人煙的道路上出現的是先前絆在教室裏曾經看過的烈火煉獄以及聳立的紅蓮魔人。


    魔法被燒毀,響起滅亡前的哀嚎。


    惡鬼的認知意識會讓一切魔法全都崩潰,不分魔術係統、殺傷或是救人用途。因為發動的基礎是剝除異世界的意識,所以知道意識對象是什麽,懂得讓意識神經瞄向正確目標的惡鬼能夠更有效率地破壞魔法。原本應該是魔法使的火炎魔人準確地讓奇跡消散,化為連雨水都澆不熄的魔炎。


    沒有人聽到團將葛拉漢把戒指按在鎧甲所發出的神音,但是一頭比父親製作的更大上一圈的飛鷹展開寬達三公尺的翅膀,起飛升空,像是要保護同伴似的衝過來。在‘他’隨意伸出的手掌前,飛鷹就像是一頭撞進絞碎機一樣,尖喙連同身體整塊完全消滅,隻有沒碰觸到那人的雙翼能夠穿到他背後,失去控製墜落在地上。揚起的土塵足足有一個人那麽高。


    應該非常強大的<殺傷魔法>竟然連一點牽製的效果都沒有。


    那人雖然正在和攻擊自己的人對戰,但是絆剛覺醒的魔法使本能讓她全身發抖,心中根本沒有什麽感謝不感謝的念頭。她原本應該非常懼怕戰鬥用的魔法,但是這些被燒毀的無力奇跡實在太過悲慘。還來不及展翅翱翔就在巢中燃燒的雛鳥最後的哀鳴化為火粉,飛上天空逐漸消失。絆認為這是一種褻瀆,就像在百年名畫上澆汽油點火一樣。


    “……不,這樣、不要。”


    耳邊傳來有如嚼碎骨頭般的碎裂音。封閉父親的冰柱在火焰狂潮的烘烤之下發出破裂的聲響。絆身邊的雪已經完全消融,就像用橡皮擦把不要的字擦掉一樣,就連一點冰霜都沒留下。被凍結的家人當著絆的麵前破成細細碎片,就連破片都燃燒起來,被夜風吹走,不知飄去何方。


    等到惡火消逝之時,冰棺已經不在——而父親同樣也消滅得無影無蹤。


    絆渾身無力,但是一股衝動自體內深處升上來,腦袋一片模糊的她在濕答答的柏油路麵上亂抓。父親已經不在了。沒有任何長處優點的她,之前最大的驕傲就是家裏有人興趣高雅,還能夠開個展。而幾個小時之前原本屬於她的生活、以前做夢都沒想到會失去的生活再也迴不來了。


    “全員,重振旗鼓!”


    團將葛拉漢語氣緊張的號令沒有任何作用。魔人毫不留情地痛擊疲憊的騎士。失去光明的沉重長劍被燃燒的手所握的匕首擋下架開。倒地的鎧甲騎士身軀被狠狠踩在腳底下。


    父親與騎士們在大雨中交戰的時候,絆雖然打從心裏感到害怕,但是尚未絕望。


    可是她現在覺得寒意凍體。不隻渾身從裏到外如墜冰窖,而且還抖個不停。她用兩手緊抱著自己的身體,但是無力的身軀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倉本絆並不知道。在魔導師公館有一位最可怕的惡鬼,能夠‘不使用’魔法消除。


    對魔法使來說,剝奪奇跡的惡鬼確實是致命的威脅,不過絕對會消除魔法的惡鬼要閃避也容易。他們用視線引發一道道魔炎,清楚明白地暴露出自己的所在,不管再遠都看得到。所以隻要在他們靠近之前逃離就可以了。真正可怕的是毫無預兆就衝進致命距離,讓一切奇跡<沉默>的魔導師天敵。


    聖騎士們垂下光輝已逝的長劍,拖著一身必須用肉身支撐的沉重鎧甲,終於放棄編織新的奇跡。團將葛拉漢口中漏出疲勞與悔恨的呻吟。


    “<沉默>……真惡鬼嗎。”


    雨水澆淋在魔法使與惡鬼的頭上。


    風的氣味改變了。從遠方傳來剛才還聽不見的行車聲與蛙鳴聲。為了避免聲音外漏被附近的居民聽到,在絆不知不覺的時候張設的防音殼已經被魔法消除破解。


    接下來發出一陣地鳴,黑煙竄起。慈雄的貨車在她們身邊不遠處燒了起來。車體下斷收到戰鬥餘波震蕩,泄漏出的汽油終於起火。


    所有聖騎士就像是搖擺的海市蜃樓消失一般全數不見蹤影,隻留下爆炸所引發的真正火炎。


    “他們轉移了嗎。”


    那人環顧四周,就像在確認般嘀咕說道。或許是有人報警了吧,警車的警笛聲從遠方愈來愈靠近。


    在父親貨車引燃的大火映照下,那名男性對攤坐在地,渾身濕透的絆伸出手。


    “我是隸屬於文科省<魔導師公館>的武原仁——再演大係魔導師倉本絆,我們要收容你。”


    把魔法、把父親、把一切都燒毀的男人現在居然還麵不改色地說著。當她十天前第一次邂逅魔法的那一天、她在東銀座與黑發妖精和這個男人錯身而過的那一天起,一切都走樣了。如果絆的世界和這些人沒有交集的話,她也就不會失去一切。就算這根本隻是以怨報德,但絕對是這樣沒錯。


    “憑你這隻手能抓住什麽?”


    被大雨淋濕,瀏海貼在額頭上的男子似乎覺得很狼狽,視線遊移不定。


    眼前這個人假意要救她脫離險境,卻把她最愛的父親、一直守護著她的家人與所有的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絆最寶貴的事物已經全都不在這兒了。她的手中已經失去一切,一無所有。她想著,如果現在可以用魔法倒轉時間的話,一定要選擇和這些人沒有任何瓜葛的未來。所以絆擦都不擦滿臉的淚水,使盡力氣打掉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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