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到了——任憑整個世間唾罵,錢謙益依舊堅定不移,哪怕成婚當日,沿江百姓的磚頭、碎石,砸碎了婚舟的窗柩,卻依舊堅定的以正妻大禮,迎娶她過門。


    好到了——以錢謙益的地位,妻子本該相夫教子,卻依舊準許她陪同出席各種聚會。


    甚至,哪怕往來應酬,也會交給柳如是!


    不管她為了答謝客人,遠行幾天時間,登門迴訪……


    錢謙益從未有了絲毫的不相信!


    這種信任,讓柳如是感慨萬千。


    每每想起當初陳子龍妻妾打上南樓,自己作書《男洛神賦》,稱之為“男神”的陳子龍,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柳如是都不由感慨: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


    更吹起,霜條孤影。


    還記得,舊時飛絮。


    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


    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


    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


    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


    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在錢府的被人信任,與之前時候的惶恐,交織在柳如是的腦海。


    她對錢謙益更加感激了。


    按照錢謙益的話,她柳如是是有大才的。


    雖然詩詞多了幾分淒婉,多了幾許堆砌……


    然而,她柳如是的才華,足壓江南一代才子!


    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對柳如是有句評價:


    “當日勝流,均不敢與抗手!”


    那時候的柳如是,是懷著感激的。


    如果沒有錢謙益的信任,就沒有她柳如是的今日。


    然而,偏偏是錢謙益——親手毀掉了柳如是的夢。


    毀掉了柳如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夢!


    毀掉了柳如是——想要對這個社會大聲說“不”的夢!


    如果弘光朝沒有滅亡,錢謙益自然不會不敢麵對柳如是。


    而今,朱由菘被排擠,扭頭去了漢都;


    而被他帶著人,迎接進了南京的清廷——偏偏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再加上——賣了國,自己反倒官職越混越小的錢謙益……


    更加無顏麵對柳如是了!


    錢謙益實在是無言麵對“江東父老”啊!


    ……


    錢邸。


    錢謙益看著空落落的院子,再也不見昔日那個素愛男裝的美人。


    聽著幼女因為想念母親,時不時哇哇大哭,任憑奶媽如何哄,都不能讓女兒停止哭泣。


    錢謙益知道,柳如是這是在借著自己出走、女兒沒了母親,來逼迫他就範呢。


    兩人結婚這麽多年,柳如是的行事風格,錢謙益早已知曉。


    錢謙益更知道——隻要他立刻和清廷斷了關係,柳如是就還是自己家裏那個賢內助的“柳儒士”!


    仕途的不得以,愛情的失落、家庭的破碎、結婚以來的第一次冷戰……


    讓錢謙益開始反思:


    “我是不是錯了?”


    “如果我當初聽柳如是的……”


    讓他殉國,錢謙益自然是不肯的。


    他沒有這麽硬的骨氣。


    但是——


    “如果自己歸隱田園,做了遺民,柳如是是不是就不會這麽冷落自己了?”


    甚至,一想到正在漢都百花山教書的孫奇逢,錢謙益更是思緒翩飛:


    如果他放下功名利祿的心,隱居漢都。


    孫奇逢這個理學第一人,在漢江右側百花山教書,自己去往漢江左側的薤山講學……


    柳如是是不是——還是以前那個琴瑟和好的賢內助?


    如果自己果然這麽做了,以自己的才氣,是否還如以前那般——閑事訪公卿,農時做歌忙,往來無白丁,弟子滿朝野?


    如果果真如此,自己雖然不能仕途一展抱負,是否依舊可以像之前那般,成為朝政背後的隱形人?


    家庭的矛盾、仕途的失意,讓錢謙益開始反思。


    雖然直到此刻,他依舊不覺得自己黨派所作所為就是在禍害國家。


    但是,一心進入清廷做大官的心,正在逐漸變冷……


    錢謙益望著滿池荷花,怔怔出神。


    許久之後,他歎息一聲:


    “罷了,罷了,再等三日。


    若是還是這個勞什子國史副總裁,那我便辭官歸家就是。”


    ……


    這個時空,被朱由檢改變的命運,越來越多。


    原本曆史上,直到半年後,錢謙益才徹底對清廷失望,離開北京辭官迴家,開始暗中資助反清事業的行為,被縮短到了短短一旬時光。


    ……


    常熟。


    錢家別院,絳雲樓。


    柳如是正望著滿山野花出神。


    麵前的白色宣紙上,寫著一行行書:


    “誰言戲子不知國恩?


    吾有一腔熱忱可效先賢矣!”


    兩行清淚,順著柳如是臉頰流下。


    “牧齋,若你不知悔改,就別怪楊愛無情了。”


    “楊愛是別人看不起的娼妓,是一點朱唇萬人嚐、一雙玉臂千人枕的藝伎……


    但是,楊愛骨子裏的血,卻是大明人!


    這個世界,的確虧待楊愛太多。


    但是,這樣的花花世界,哪怕隱晦角落裏全是灰暗,也是楊愛的國家啊!”


    她緊緊地攥著雙手:


    “牧齋,我是人盡可夫的藝伎……


    但,我更是國家的子民!


    方督公說得好——


    ‘我大明子民,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我之百姓,誰都可欺之,唯有外人,不可欺之!


    誰敢再欺我子民,就要炮擊東虜皇宮!’


    牧齋,你們痛罵的閹黨,都有此等魄力。


    你這個詩壇領袖、文人魁首,萬萬不可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呐!


    海岸道人(黃端伯號)以鮮血喚醒天下魂。


    何等壯哉!


    楊愛雖是藝伎,不敢自比黃建昌(黃端伯是江西建昌人)。


    楊愛隻希望能夠逼迫牧齋你清醒。


    因為你是文壇領袖,你是眾士之望啊!


    你投敵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有多少人,因為你的影響,才對清廷屈膝下拜……”


    柳如是十指相扣,死死的絞著手指,蔥白的柔夷,變成了慘白。


    “杜萬年曾有詩文: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我柳如是也是商女,我知道什麽叫家國天下,我知道什麽叫民族大義!


    出身,非我能決定。


    我能決定的,就是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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