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禮拜一眨眼就過去了。


    校慶的準備工作也終於進入最後階段了。彌漫於校內各處的緊繃氣氛,宛如充分運動後所產生的肌肉酸痛。一到放學時間,氣溫更是彷佛突然上升了兩度。


    「真的要穿這套服裝表演嗎?」


    站在體育館舞台邊緣的我,迴頭望著擺滿爵士鼓、擴大機和腳燈的舞台,再次問了站在中央麥克風前的神樂阪學姊。


    「當然啦,我們四個都要在舞台上發光發熱呀!」


    學姊看了一下站在舞台左邊的真冬,接著又望向坐在爵士鼓後方的千晶,隨後眼神變得有些恍惚。兩人都身穿有著大量荷葉邊的黑色小洋裝。尤其真冬又是帶有歐係血統的混血兒,穿起來更是異常地合適。


    至於我,則是黑色背心搭配半身圍裙,也就是所謂的男服務生造型。


    接著是神樂阪學姊,她的造型是走十四世紀左右的意大利風格,一襲多褶的華麗白色裙子上搭配了亮紅色披肩。整體來說,就是那套茱麗葉的舞台服裝。因為學姊說,大家就直接穿各班表演時要穿的服裝登台吧。


    「既不用花時間換衣服,而且不管是我或是你們,都可以在自己班的表演節目上宣傳我們社團的現場演唱,真是再合理不過了。」


    「這個嘛……是這樣子沒錯啦。」


    「還有呀,你們兩個都太美了,真想近距離看看你們。」


    「不要直接把內心話說出來!」


    現在隻不過是在進行校慶前一周的排演,但學姊卻要我們穿上正式演出時的服裝練團,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啊?


    體育館所有的窗子都掛著黑幕,隻有舞台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鮮明。千晶幫小鼓調完音後,便為了熟身開始打起各式各樣的過門。


    「哇,身上穿著蛋糕裙還真難打耶。」她苦著一張臉說。


    走到爵士鼓正前方的學姊陷入了沉思。


    「難道不能想個辦法,讓相原同誌可愛的腿部曲線展現給觀眾看嗎……」


    哪有可能啊?現在沒時間苦惱這種事情吧。


    「如果改用透明鼓,應該就看得到吧?」


    「好辦法,我去長島樂器行的倉庫找找看。問題是,因為你是鼓手,在角度上可能連裙子裏麵都會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決定不理會認真討論蠢事的千晶和學姊,自己跑去搞效果器的配線,這時舞台另一邊的真冬說話了:


    「直巳,這台的效能表現最多隻能儲存十六組嗎?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共享外部記憶體。」


    她指著兩台疊放在一起的合成器說道。


    「啊,你等一下,我馬上過去。」


    看著站在鍵盤前麵的真冬,心裏突然有種奇怪的感慨。


    為了再次在光芒之中彈琴,真冬又迴到了這個地方。但在夏天結束之前,這件事我卻連想都沒想過。


    「……什麽?」


    我不自覺地盯著真冬的側臉,結果被她發現了。我連忙把視線轉移到控製麵板上。


    「因為這是舊款的,所以記憶體比較小。上麵這一台就固定用三個主調吧。」


    「沒辦法和下麵那台的調變同步嗎?」


    自從使用合成器之後,就多了很多機會可以教真冬許多事情。或許隻有現在而已了,不過我還是祈禱這份幸運可以長久地持續下去。因為我能為真冬做的事真的不多。


    「請你們差不多該開始排演了喔——後麵的人在催了!」


    廣播社社員占據著舞台正下方臨時搭建的音控台,大聲地對我們喊著。神樂阪學姊把吉他背在肩上後,迴到麥克風架附近時,我就對真冬豎了一下大拇指。接著跑迴架在舞台左邊的貝斯旁邊。


    迴過頭一看,真冬把吉他轉到背上,隻靠著背帶支撐讓吉他掛在背上。盡管我認為這個點子太亂來了,不過我也想讓大家看到在舞台上以吉他手身分登場的真冬。換樂器時必須動作迅速,這點應該會讓真冬吃不少苦頭吧。


    不過,這會是最棒的表演。


    這時腳燈暗了下來,開始轉換場景。隻剩下照亮舞台後方布幕的藍色燈光在我們背後遊移。


    現場開始出現從水底不斷浮上來的泡沫聲音。鋼片琴(注:擊奏體鳴樂器,用於管弦樂隊的打擊樂器)那充滿金屬質感的音色在波浪間隱隱若現。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宛如身處於迪士尼電影「幻想曲」一樣。真不愧是阿友哥培養出來的合成器,不管是下雪的清晨,或是暴風雨中的大海,都能一一重現。


    接著,風琴鮮明的單旋律穿過了黑暗。


    這首是《漫步》主題。


    學姊那嚴重扭曲的leapaul電吉他咆嘯聲不斷向上攀升,緊咬著真冬的風琴不放。賦格曲已經遠遠脫離穆索斯基的音樂構想,開始奔馳。它從這裏展開雙翼,打開最高音域。


    如果少了真冬的手指,我的《展覽會之畫》絕對無法成為樂音。一想到這裏,我的背脊就不斷顫抖。為了追上學姊的吉他,千晶的過門跌落到賦格裏,鐃鈸發出無數道的爆炸聲。我也配合這段節奏,壓抑內心滿腔的興奮感,將每一道心跳聲謹記在心。


    那天放學時,我們四個還跑去麥當勞開了睽違已久的會議。距離校慶隻剩一個禮拜了,就連一點點時間都覺得浪費,讓我們根本無法直接迴家。


    「我們就在體育館的出口賣feketerigo的t恤,和這段期間現場演唱的cd吧!」


    千晶完全展現出商業頭腦。之前她也打算要賣t恤,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


    「趁這個機會,我們把姥沢真冬&lollypops的t恤當作稀有珍品來賣吧。」


    「不、不行!」


    真冬起身時,把餐盤弄得喀喀作響。


    「我還想把這次的現場演唱製成dvd,畢竟我們的服裝那麽漂亮。」


    學姊也滿嘴的夢話。不,也許這個人是認真的。順帶一提,在校慶期間販賣東西必須得到學生會的許可,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對了,姥沢同誌。」


    學姊的突然一臉嚴肅地說。真冬則不解地側著頭。


    「你的手指真的沒問題嗎?剛才你的手指彈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不是單純彈錯而已。」


    真冬的表情瞬間僵住了。原來學姊也——注意到了嗎?


    這是排演到一半時發生的事。體育類社團的家夥們聽到我們穿著表演服裝在台上演奏的消息,就全都跑來體育館觀看(畢竟民音社在各種意義上都很有名)。當時我們正好在演奏《展覽會之畫》的第十四首曲子《用冥界語言與死者交談》。在充斥著黑暗與慰靈呢喃的體育館裏,突然射入一道光線,這群吵吵鬧鬧的家夥就擅自走了進來。


    我們並沒有停止演奏。我和千晶還是照著至今練習了無數次的步調來演奏,完全沒有因此放慢腳步。


    但我知道真冬的手指僵住了。傳達死者話語的漫步變奏在空中就此中斷。曲子進入《芭芭雅嘎》後,她才恢複原狀。


    「……我沒事。」


    真冬話一說完,便咬著微微顫抖的嘴唇。


    「我有自信可以讓整間體育館塞爆,但你真的沒問題嗎?」


    真冬已經不再開口迴答,而是點了好幾次頭,但這樣反而更讓人在意,畢竟她曾經在舞台的光芒中傷過右翼。


    「……我不能再一直逃避下去了。」


    真冬對我們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強硬得讓人驚訝。就連千晶也似乎不太敢直視她,卻又帶著些許不安的眼神望著她。


    「我一直想好好地說出來。」


    真冬雙手包覆著裝有冰紅茶的紙杯,說話時眼睛還直盯著吸管口。


    「我會重拾鋼琴家的身分,現在也在為錄音工作做準備,如果情況允許,也會開始舉辦演奏會。」


    「那麽——姥沢同誌要迴到那個華麗卻冰冷的世界了吧?」


    雙手緊緊包覆著真冬右手的學姊問道。不知為什麽,她的敘述方式和我心裏所想的一樣。對了,記得哲朗曾在某篇評論中寫過這句話:「閃耀著冷冽光芒的世界。」


    真冬點點頭。


    「那之後樂團怎麽辦?」


    千晶悄悄問了一句。真冬的肩膀微微一震,我的手臂也僵硬了起來。那是我想問卻問不出口、之前就已經決定不去在意的問題,但千晶卻很幹脆地脫口而出。


    「……我想繼續玩團。」


    真冬盯著自己的手說道。


    她是說「想繼續」而不是「會繼續」。


    那句話應該是令人開心的,但心生害怕的我卻決定找出內心每道隙縫都會發現的不安種子。我沒看著真冬的臉,而是以自言自語般的口吻問她:


    「像是錄音啦、演唱會等活動——不是會變得很忙嗎?」


    雖然我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膝蓋,但我知道她們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不過,我會努力……」


    真冬說話的聲音彷佛漸漸消逝。


    「就算你說你會努力,可是如果遇到巡迴演出或是其他活動呢?」


    「那就——」


    「年輕人,冷靜點。」


    神樂阪學姊用力按著我的肩膀,我才察覺到自己站了起來。真冬縮著身子,視線朝上凝視著我。


    「姥沢同誌都說她『想繼續』了。」


    學姊用手指用力地戳著我的胸口。


    「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有力的了。既然本人希望這樣,那就沒問題。不管發生什麽事,為了你的夢想,我們隨時都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學姊的笑容仿佛包覆了我的恐懼。


    「就像你過去所做的一樣啊。」


    我收迴想說的話,坐迴椅子上。


    隨時都能助她一臂之力。真的是這樣嗎?


    就算未來真冬纖細的手指,又因為某種不幸事件而僵硬不動——即使我就在她身邊,我還是什麽都幫不了。


    說來悲哀,到時候能出手幫忙的人,並不是我。


    那天晚上,尤利打了通電話給我。洗完澡的我正在用電腦弄些合成器要用的資料,沒多久手機就響了。


    『直巳?抱歉,我最近一直都在忙,我待的地方好像被某某雜誌的記者發現了,害我一直四處逃竄。啊,對了對了。我啊,決定帶支手機在身邊了。我總覺得好像會在日本待上一段很長的時間。要把我的號碼存起來喔!日本的手機真是又小又輕耶,真令人驚訝!』


    麵對尤利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的聲音,我連一開始要說什麽都不知道。畢竟自從上次在澀穀的錄音室見麵後,我們就沒聯絡了。因為我這邊聯絡不到他,還想說要不要拜托真冬幫我傳話,但總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卑鄙。


    「呃,那個……」


    我咳了一下。冷靜點。


    「……上次真的很抱歉。」


    『咦?啊、唉呀,嗯,沒關係啦,我沒放在心上。我看真冬很沮喪耶,你要跟她道歉喔。你跟她和好了嗎?』


    說的話和真冬完全一樣啊……


    「算吧。那個時候啊,呃……」


    麵對尤利本人,我很難對他說明。因為總的來說,我就是在嫉妒尤利。這次幸好能用電話講,如果和他麵對麵,這個時候我可能已經逃走了。


    『直巳,你在生我的氣嗎?』


    「不,不是這樣的啦,才沒這迴事。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會錯意。真的很對不起……」


    『我和真冬的演奏讓你不高興嗎?』


    「不、不對,怎麽會呢——」


    我話說到一半就吞迴肚子裏。就某種意義來說,其實正是如此。那首《克羅采》著實刺痛了我的心,所以我才會逃走。


    『……直巳?』


    尤利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安。


    也許我應該對他據實以告,因為我已經厭煩了自己老是逃避。


    「那個,嗯……」


    我先閉了一下眼睛,一下握緊膝蓋上的手、一下又鬆開,集中全身的精力。


    「其實……我很羨慕你喔。」


    『……我?』


    「嗯……因為隻有你能和真冬的鋼琴競爭。」


    『等等,我可是聽真冬說的耶?你這次不也要在校慶上表演嗎?而真冬是彈合成器對吧?』


    「咦……啊。」


    對了,真冬說過她願意彈。


    『為什麽你會羨慕我啊?喂,我覺得現在我好像才應該生氣耶,因為我一直、一直都很羨莫你呢。』


    「咦,啊,這個嘛……」


    什麽啊,為什麽我要被你窮追猛打啊?


    「……可是,一開始讓真冬萌生彈琴意願的契機,就是為了要和你合奏啊……而且真冬的手指之所以會動,也是因為你迴來了。」


    『我?』


    尤利說了這句話後,就陷入短暫的沉默。呃……怎麽了嗎?


    『……我說啊,直巳,你老實迴答我。』


    「嗯,嗯。」


    『你喜歡真冬嗎?』


    我一個不小心,讓手機掉到地上。


    『剛剛怎麽發出那麽大的聲音?我耳朵好痛喔!』我一撿起手機,就聽到尤利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抱、抱歉,呃、你是說……」


    『我剛問你,你是不是喜歡真冬?』


    我整個人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苦惱了好一會兒。接著腳在毛毯裏踢來踢去,然後整個人筋疲力盡地緊貼在床單上。這段期間我的手機都沒離開過耳朵,還聽到尤利喊了好幾次我的名字。


    我沒辦法再逃避下去了,必須迴答他才行。於是我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手機。


    「……就是像你所說的——那樣。」


    『是喔。』


    我總覺得看見一名宛如天使的少年肩膀不停抖動、努力憋笑。


    「這樣我就了解了。雖然直巳今天對我說了一堆過分的話,不過如果你喜歡真冬,那就沒辦法羅。我原諒你好了。』


    「你在說什麽啊……」糟糕,拿手機的那隻手越來越麻了。


    『不過真冬不能給你,這件事我可不允許。不行。』


    「她又不是屬於你的。」


    啊,不、等等。我大概猶豫了整整十五秒,最後還是問了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我問你,你和真冬,就是、呃……是那種關係嗎?」


    『嗯?這個嘛,我們都看過彼此睡覺的樣子,衣服會也交換穿。大概就是這種關係。』


    是怎樣的關係啊……但其實仔細一想,我不也看過一次真冬的睡臉嗎?隻不過話題好像越來越複雜了,我就不再開口了。


    『雖然我們之前一直都在一起,但不是直巳擔心的那種關係。』


    這樣啊?我偷偷鬆了一口氣,盡量不讓尤利察覺。


    『不過,真冬也不是屬於直巳的啊?』


    「嗯,是這樣沒錯。不對啦,這種說法有點……」


    『你喜歡真冬——是這樣沒錯吧?』


    是嗎?是這樣嗎?或許真是這樣。


    『你跟真冬說了嗎?』


    「我怎麽可能說得出口啊!」


    『為什麽?』


    「還問我為什麽……」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訴真冬了,不知道事情會如何演變。


    『有那麽難以啟齒嗎?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她嗎?』


    「不要說得這麽簡單啦,我也是——」


    『直巳,你聽我說……』


    「嗯?」


    『我喜歡你。』


    我又不小心讓手機掉到地上。


    『小心一點啦!這樣很恐怖耶!感覺好像連我的電話都會壞掉。』


    我把電話撿了起來,另一頭的尤利似乎大動肝火。


    「抱、抱歉。不是啦,呃,你剛剛說了什麽?」


    『所以羅,你看,很容易就能說出口吧?。』


    我張著嘴僵硬了好一會兒。沒多久,我喘了一口大氣,喘得連內髒都差點順便吐了出來。


    「可不可以別再耍我了?現在的我已經到達極限了。」


    『我沒有打算要耍你啦……』


    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的尤利也歎了口氣。


    『順便告訴你,這句話我已經跟真冬說了好幾次。』


    「哇……」我不行了,頭都快裂了。


    『我要不要告訴你,真冬的迴答有多過分呢?』


    「那個,尤利,對不起。我放棄了,饒了我吧。」


    尤利嘻嘻地笑著。這個混蛋,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徹底屈服。


    『那麽我就言歸正傳羅!』


    「啊,喔喔,嗯……」這麽說起來,為什麽這家夥要打電話給我啊?


    『真冬邀我參加校慶了。雖然我很想參加,但因為要和首次合作的管弦樂團排演,所以沒辦法去。你先幫我跟她說聲抱歉。』


    「你自己說不就好了——」


    『別這麽氣嘛!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幫我把現場演唱錄音起來,之後再放給我聽。可以吧?』


    「……我知道啦。」


    電話掛掉後,我又再次筋疲力盡地趴在床上。總覺得受了很大的打擊,讓我短時間之內根本爬起不來。


    「明明都已經十一月了,為什麽晚飯是生魚片蓋飯啦?我想吃點熱食。」


    晚餐時間,哲朗在飯桌上抱怨個不停。


    「我今天已經沒有力氣煮飯了。」


    我無力地在鮪魚的紅肉上倒了滿滿的醬油。講完那通費神的電話,我怎麽可能還煮得了飯?


    「算了,也可以啦……但味噌湯不是早上喝剩的嗎——」


    有怨言就不要吃。


    盡管如此,哲朗的吃飯速度還是比我快上兩倍。他一邊倒著飯後的威士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便開口問我:


    「對了,乾燒蝦仁家的真冬妹妹啊——」


    「……嗯?」


    「聽說她要在你們校慶的舞台上彈琴啊?」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不記得有跟你說過啊。還是乾燒蝦仁說的?不,真冬不可會對她父親說這些事。


    「不是,我有個和我一樣是業界流氓的朋友聽到八卦告訴我的,而且聽說消息已經傳開來了。畢竟你也知道,姥沢真冬可是個名人啊。」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為什麽現在才問?」


    真冬和她父親一起赴美,以及一個月後迴國時,的確引起媒體一陣騷動,但之後媒體就不炒這件新聞了。所以不管是我還是真冬,都完全不在意這件事。


    不,乾燒蝦仁——還是一直很在意嗎?


    「所以說啊,六月那時候的氛圍,不是都認為真冬小妹的右手好像快不行了嗎?而且大家都不知道詳細的症狀,加上之後真冬也沒有任何動靜,所以大家都當她退休了,也沒有新聞價值。不過,朱利安弗羅貝爾不是來日本了嗎?他在真冬的複出專輯裏和她合奏這件事,在業界已經廣為人知了,所以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都進行到這階段了,如果她在你們的現場演唱時彈鋼琴,應該有不少家夥對此感興趣喔。」


    「啊……是這樣喔?」


    我也非常了解音樂界——尤其是日本國內古典樂界的封閉社會可是狹小得令人驚訝。而且尤利也說被媒體補捉到他的行蹤。


    這對真冬應該造成不小的困擾吧。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始擔心起校慶的現場演唱了。希望不會發生什麽事才好。


    「如果是姥沢真冬的新聞,就我所知道的,有好幾家會很開心地緊咬不放。」


    「等一下,哲朗,你真的想把真冬當作做賺錢的題材?不要這樣啦!」


    「喂喂,幹嘛啊?你以為你是騎士喔?對女生這麽感興趣,爸爸會很傷心喔。」


    「我現在很認真地在跟你說話!」


    「我說啊,為了要把你養大,我寫了多少沒水準的廉價文章啊。」


    「像這種談心話你就帶進墳墓裏吧。聽好了,真冬她現在處於最辛苦的時期,不要拿她來作文章啦!」


    哲朗做了個鬼臉敷衍了事。這個混蛋,難不成他真的想來參加校慶嗎?


    「比起這件事,你們班上要開的哥德風蘿莉咖啡廳還比較讓我興致高昂。」


    「為什麽你連這個也知道啊?」


    「嘿嘿,別太小看業界流氓了啊。」


    「你是哪一個業界的啊?」


    「剛說的是騙你的啦,是千晶告訴我的。她真是個乖孩子啊,還知道我最喜歡的就是女高中生穿著絲襪的美腿。」


    「你別來喔!絕對不準來。如果你來了,我就報警!」


    「小直啊,就算你掌管了整家店,一個人獨占所有女服務生可是不好的喔。又不會少一塊肉,大家一起欣賞嘛。」


    「我得一直待在廚房……不要誤導我啦!」


    哲朗無視氣衝衝的我,跑去把數位相機拿了出來,開始興高采烈地擦起鏡頭。可惡,如果校慶當天看到你,我就把你給轟出去。


    負責校內廣播的司儀劈哩啪啦地說個不停,持續廣播活動的導覽,恐怕連真正的迪斯可dj聽了臉都會被嚇得發白。表演場地包括體育館、音樂廳、視聽教室,表演節目則有戲劇、自製電影、默劇、管樂器演奏會,最後是漫才和落語(注:漫才類似雙口相聲,落語則類似單口相聲)。


    學校走廊上到處都擠滿了外來客人,人數還比穿製服的學生多了三倍左右。身上掛著看板的活動廣告人和拉客的店員高聲納喊;迷路的小朋友在大哭大叫;掛著校慶執行委員會臂章的學士則是臉色蒼白,單手拿著對講機不斷地四處奔走。


    校慶當天,學校就是戰場。


    合唱比賽時氣氛都已經炒熱成那樣了,自然不難推想校慶的狀況。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我們根本沒想到,準備好的食物和飲料在早上就全部賣光了。


    「店長,我把麵包和火腿買迴來了,可是我忘了要收據。」


    一名衝進家政教室的同學,把兩個裝得鼓鼓的超市塑膠袋用力放在流理台上。


    「不要叫我店長,快把火腿切一半。」我很快的迴答他,一邊快速度切著做熱狗時需要加大的碎洋蔥。


    「紅茶也差不多要用光了,去買東西之前先確認一下嘛!」「用水稀釋一下可以嗎?」「多加點冰瞞騙過去啦。」「不行,紅茶是熱的。」「沒問題啦,不會被拆穿的。」


    這樣一定會被拆穿的!不要這樣搞啦,我們又不是敲竹杠的黑店。


    「店長,有位客人想要拍男服務生的照片。」


    「又來了啊?我現在很忙啦!」


    「不,拍照也是你的工作,趕快過去啦!」


    屁股被踢了一腳後,我放下菜刀衝出家政教室。真不知道是誰的點子,我們班上的咖啡廳前以和店員一起拍照(需付費)。也因為這樣,我們這攤成了人氣超旺的景點。當然,大部分的宜人都是以穿著哥德蘿莉服裝的女生為目標,偶爾才會有想和男服務生合照的女客人來。這也代表在廚房忙得團團轉的我得被叫來照相。我已經不知道在教室和家政教室之間來迴多少次了,是想要我的命嗎?


    教室入口有一道畫有磚瓦圖案的保麗龍大門做裝飾,外層還有長春藤攀爬,看來大家都卯量全力投入製作。而且店外還大排長龍,我隻覺得頭越來越痛了。今天星期六還隻是校慶的第一天,第二天星期日還會更加混亂吧?


    「歡迎光——哎呀,小直同學。」


    我鑽進充滿熱氣的店裏時,還差點撞到穿著輕飄飄女仆裝的寺田大姊。


    「過來過來,客人已經在等你了。快點來拍一拍。」


    被閃光燈閃個不停的我,大約五分鍾後才得到解脫。就在我要迴家政教室時,突然有人抓仕我的手臂。


    「小直,跟你說喔,剛才有個怪怪的客人耶。」


    原來是千晶。她今天拿掉了發束,僅用發飾固定造型,讓我一時之間認不出她。


    「奇怪的客人?」


    「嗯。」千晶往教室裏麵瞥了一眼。站在左側桌邊的真冬正在幫一家大小點餐,但隻有她的周遭不像身在日本。不隻是發色、膚色或是適合穿小洋裝的身型,連周圍的氛圍看起來都特別不一樣。


    「有個中年大叔來打聽真冬的消息,幸好那個時候真冬剛好沒進店裏招唿客人。」


    「我也有被問到。」


    寺田大姊突然插入對話。


    「問她平常都做什麽打扮啦,或是會不會去上音樂課啦,真是煩死人了。還有,我和千晶看到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喔。我看到的是兩個大叔,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竟然有那麽多變態,還真討厭耶。」


    有人在到處查探真冬的事?而且不隻一人?


    「怎麽辦?是不是別讓真冬出現在店裏比較好?」千晶提議道。


    「嗯,嗯……」


    可是,真冬是超人氣店員,還有一堆人殺過來等著拍她……


    「因為那些人都有帶相機來,我們隻好規定禁止帶相機的人進來店裏。」


    寺田大姊環視了一下店內後低聲說道。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精明能幹的班長。


    「總覺得他們的穿著打扮看起來很可疑耶。有人穿著一件鬆垮垮的外套;還有人穿著好像是年輕人穿的整套運動服,腳上還穿著拖鞋。」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運動服?還配拖鞋?


    我瞄了一下千晶的臉,她好像也注意到了。


    「那個穿運動服的男人是不是也拿著相機?呃,是不是沒刮胡子、穿著按摩拖鞋,有點像旱失業男子的家夥?」


    被我這麽一問,寺田大姊就瞪大了雙眼。


    「是這樣沒錯……你認識他嗎?」


    「怎麽可能?我不認識那種家夥,我們家裏也沒有那種人。」


    我不自覺地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千晶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哲朗真的給我跑來了啊!而且還在調查真冬的事?我都再三跟他耳提麵命了,那個混蛋還打算寫成報導啊?如果他幹了這種事,我一定會跟他斷絕父子關係。


    「如果發生什麽事再叫我來。」我對著她們兩個說。


    「我知道了。」


    和千晶互相點了個頭後,我就走出教室。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當我穿過中庭,走到體育館的那一瞬間,裏頭傳來一陣讓人誤以為是不是發生地震般的熱烈喝彩。


    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正好是二年一班《羅密歐與菜麗葉》閉幕的時刻。我從體育館的後門走進後台,觀眾席的歡唿聲更是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把其中一個倉庫挪來當作我們專用的休息室。因為擴大機和爵士鼓等東西,除了體積大之外,其中也有許多高單價的東西。倉庫裏的牆邊多了一堆東西,除了折疊梯、延長線之外,還有舊腳踏車、機車、櫃子、冰箱等,也有看起來不知是戲劇小道具或一般大型垃圾的物品。


    我為了方便搬運,正準備拆卸爵士鼓時,激動得滿臉通紅的神樂阪學姊走了進來。長長的裙擺讓她走起路來似乎不太方便。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謝幕花了好長的時間。」


    「有多少觀眾進來啊?」


    「多到光是淚水就可以淹沒整座體育館了。快點開始彩排吧……姥沢同誌和相原同誌呢?」


    「因為太多人找她們拍照了,現在暫時無法抽身。我想再過一會就會來了。」


    「我也好想跟著排隊,在近距離好好欣賞她們扮成女服務生的模樣。」


    之後你在舞台上,可以想看多少就看多少啊!


    可是,等到二年一班的工作人員收拾完舞台、我也把擴大機和爵士鼓搬到舞台上放好後,那兩個人還是沒有出現。雖然說收拾和準備的時間有滿滿的三十分鍾,但如果動作不快一點,就要開始表演了。


    「我去教室看看就來。」


    我朝正忙著調整音控器材的學姊背影喊了一聲後,就從後門跑了出去。


    當我走過一段短階梯,步下停車場時,聽到千晶那語帶諷刺的聲音。


    「不要再一直跟著我們了!拜托你們閃開,我們快沒時間了!真冬不是說不要了嗎!」


    她們在中庭那邊。我趕緊加快腳步,繞過校舍轉角。


    我看見四個穿著深色風衣外套和排扣外套的男人背影,隱約還可以看見黑色小洋裝。是千晶——和躲在她背後的栗子色長發。


    被追到圍牆邊樹林底下的千晶堅強地保護真冬,挺身麵對那些男人。那些家夥是誰啊?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相機。跑到咖啡廳來打聽真冬的,就是這些家夥嗎?


    「我不是說了嗎,我隻是想問真冬妹妹一些問題而已啦。」


    其中一個人把臉湊近千晶,用咽心的聲音對她說:


    「哎,你的手指已經複原了嗎?為什麽現在又想在舞台上彈琴呢?」


    「聽說你要和那位尤利一起推出cd,是什麽時候?你們兩個人是不是經常見麵?」


    「拜托啦,大家心裏都一直在期待真冬妹妹的複出耶。」


    我趕緊跑了過去。那些家夥是媒體記者!跟哲朗說的一樣。


    「自從兩年前舉辦倫教公演後,你就沒在台上彈琴了吧。」


    「因為你那個時候突然決定不辦獨奏會,之後也沒有正式發表任何道歉聲明,這方麵你要怎麽解釋?」


    「——真冬!」


    我立刻跑到那一帶,隔著記者們的背後大叫著。那夥人都嚇了一跳迴過頭來,千晶的表情也因為感到放心而放鬆下來:縮著身子的真冬則是抬起頭來。我撥開包圍她們的男人,抓起真冬和千晶的手臂。


    「走吧,學姊在等我們了。」


    「喂,等一下啦。」


    記者冒失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揮開他的手之後,就拉著兩個人的手快步跑向體育館。


    「喂,拜托一下嘛,我們也不是來這裏玩的啊!」


    一陣沒品的聲音追了過來。我知道真冬的腳快跑不動了,幾乎都是靠千晶支撐著她行走的。我們一下子就被那一夥人追上了。


    「你也知道那場倫教公演,最後演變成很嚴重的事件吧?之後你沒辦記者會就從音樂界消失了。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們詳情嘛。」


    什麽跟什麽啊!這幾個家夥是神經太大條了是不是?為什麽要問真冬這種事呢?透過手掌,我可以感覺到她正不安地顫抖著。


    「這是否和你的父親有關?聽說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好是真的嗎?是父母離婚之後關係才變差的嗎?」


    「聽說你在德國公演時,去見了你的母親,這是真的嗎?」


    然而這次真冬的手震了一下,我的手臂突然受到一股衝擊,使得我不得不停下腳步。


    「真冬!」


    千晶語帶哀傷地大叫。蹲在停車場柏油路上的真冬,隻是緊緊抓著我的襯衫袖子。這時追上來的幾個男人把我團團包圍。


    「你們再不適可而止,我就叫警察羅!」


    千晶的聲音也微微地顫抖,但那群男子聽了也隻是聳聳肩彼此對望。藏在我胸口中的滿腔怒火正不斷翻騰。這幾個家夥是怎麽迴事啊?為什麽可以這樣踐踏真冬?


    「我們又沒對她亂來,我不是說過,我們隻是想請教她幾個問題而已嘛!」


    「哎,又不會占用你們多少時間,不如找個可以放鬆心情的地方接受我們的訪問嘛,順便也拍一下照片。」


    「你們——」


    就在我握緊拳頭迴過頭的同時,千晶的手臂迅速擋在我的眼前。


    「小直,帶著真冬走,快!」


    「可是——」


    「別管那麽多,快點!」


    千晶的動作有如一股黑色旋風,我隻看到她低下身子,其他動作就看不清楚了。不知她是用身體衝撞,還是一腳踢飛對方——隻見兩名緊緊守在我左右兩側的記者,身子抖了一下就往旁斜倒了。


    「嗚、喔!」


    「什……」


    我一把抱起真冬後就拔腿狂奔。但因為手腳過於僵硬,感覺抱起來比以前還要重了許多。身後傳來那群男子的怒吼聲,我甩開那些聲音,幾乎是爬著衝上樓梯,隨後趕緊將我們兩個的身體擠進後門的門縫裏。雖然我也很擔心千晶,不過還是先把真冬送到休息室去再說。靠在我背上的她已經疲憊不堪了,唿吸聲還參雜了讓我感到很不安的摩擦聲。


    「年輕人?」


    我在倉庫前麵的走廊,碰到了從舞台那邊迴到後台的神樂阪學姊。


    「怎麽迴事——」


    我指著後門想開口說話時,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也已經幹渴不堪了。隻能勉強擠出一句話:「千晶她——」


    學姊掉頭就往後門衝了過去,剛好這時千晶也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兩個人就這麽撞個正著。不管是頭飾還是裙子都淩亂不堪。


    「相原同誌,你沒事吧?」學姊撐住千晶的身體,開口問道。


    「我、我沒事,他們沒跟來。」


    隨後我們四個就退到休息室裏。大型的物品都已經搬上舞台了,倉庫裏的樂器隻有吉他和兩台疊在一起的合成器。我把幾個並排在牆邊的戲劇大道具拿來代替椅子,讓真冬坐在上麵。她的身體還是不停地顫抖,嘴唇也有些泛白。


    「真冬,你沒事吧?真冬!」


    我試著在她的耳邊叫她,眼神空洞不已的她這才微微點頭——然而這個動作卻輕得看起來和下巴不停顫動幾乎沒有分別。


    「那些家夥好像一直在我們咖啡廳附近晃來晃去。」


    千晶不屑地說道。


    「當時我們正要走過沒什麽人潮的地方時,他們就突然靠了過來。看了就惡心。」


    「那一夥人最後怎麽了?」


    「我踢倒他們後就立刻逃跑,所以也不知道。大概是繞迴觀眾席了吧。」


    這時真冬嚇得肩膀微微一震。


    「對不起喔,如果我多加留意一點——」


    這不是千晶的錯,而是那群形同人渣的家夥不好。


    「……我知道。」


    我一開始還沒發現這道聲呢喃是真冬發出來的。我迴過頭一看,真冬的身子已經沒抖得那麽厲害了,不過還是和剛剛一樣緊握著我的手腕,視線固定在地板上的某一處。


    「那些人知道我媽媽的事了。」


    她的聲音就像死者的呢喃,讓我有些不寒而栗。我跪在真冬的身邊,想要窺看她的眼睛。但她緊緊閉上雙眼,甩開我的視線。


    「為什麽?我明明都已經忘記了,我明明就下定決心要忘記這件事了……」


    真冬空洞的話語,一滴一滴地落在黑色裙子的皺褶裏。


    「見到媽媽的那一天,我也都很鎮定。但當時我心想,什麽嘛,原來我可以這麽鎮定、原來自己是個如此冷漠的人。但、但是……」


    就在此時——


    學校的廣播聽起來格外響亮——下午三點半,民俗音樂社的feketeerigo樂團將在體育館舉行校內首次的現場演唱。這段活動廣播公告彷佛為群眾注入一股催化劑,即使隔著牆壁,仍聽得到無數的腳步聲以及歡唿聲。


    已經開場了,我可以感覺到整座體育館都在晃動。這時真冬更是用力緊抓著我的手腕。也因為這樣,我發現了一件事,而且是不小心發現的。


    「其實我一點都不鎮定。第二天我準備上台時——聽見了……拍手的聲音——」


    真冬的右手原先應該還緊緊抓著我的手腕,但我卻覺得她的力道十分微弱。為什麽這麽說,因為真冬隻用拇指和食指扣著我的袖子,中指、無名指、小指——則無力地垂著。


    「真冬!你的手指——」


    真冬彷佛想把整顆頭都扯掉般,激動地搖頭。


    「沒事,我沒事!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你哪裏沒事了!剛剛——」


    學姊和千晶也發現了。學姊隻是緊咬著嘴唇,整個人靠在牆壁上:千晶則趕緊跑了過來,用力抓著真冬的膝蓋。


    「真冬,你、你沒事吧?要不要去保健室?」


    「我很好。我沒事,隻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真冬的右手手指正異常地抽搐。沒事?這樣你還說你沒事?


    「現在不是顧著舉行現場演唱的時候了,叫醫生來吧。」


    就在學姊以平靜的聲音發言時,真冬的左手緊緊抓著我的肩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不準叫醫生!」


    「不準你反對,得先把你的身體……」


    「我會想辦法!拜托你,我真的沒事,請你絕對不要停辦。」


    「為什麽你要這麽堅持——」


    我從來沒看過學姊如此啞口無言的神情。我的想法也跟學姊一樣,為什麽她要這麽堅持?


    「我、我想待在這裏,我想待在這個樂團裏。所以,拜托你!」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勉強!」


    千晶抓著真冬的雙肩用力搖晃。觀眾席傳來的騷動聲和踏地聲變得更大了。距離開演還有多久?應該辦不下去了吧?真冬都已經這麽地——


    「這是大家合力創造出來的,我不想因為我而破壞了這一切。」


    「我不想聽精神意誌力理論。」


    學姊以極為冷酷的口氣去除了不必要的對話。


    「我隻等十分鍾。如果這樣還是解決不了手指的問題,我們就停辦。」


    拿著吉他就掉頭離開的學姊,這時的背影看起來格外陰暗。


    「畢竟少了一個人還開唱就沒有意義了,我去看看舞台就迴來。」


    越過千晶的肩頭,我看見關上的大門吞沒了學姊的身影。


    「真冬,有什麽事是……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隻見真冬搖了搖頭,接著放開我的手,扶著身旁的合成器才勉強起身。


    「你們到舞台上等我……我會自己想辦法。」


    千晶看看我,接著又看看真冬,感覺她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她隻是一臉不甘心地咬著嘴唇、低著頭,隨後又抬起頭來,用力將拳頭抵在我的胸口上。


    拜托你想想辦法——總覺得千晶沒能說出口的話,藉由手臂傳了過來。接著她就頭也不迴地走出休息室。


    「直巳你也……」


    真冬雙手撐在合成器的控製麵板上,冒出這麽一句話。


    「過去吧。我沒事,我會自己——」


    「你這樣怎麽可能能恢複啊?」


    我的聲調冷淡得連我自己都感到膽顫心驚。真冬嚇得抬起頭來,看得出她已經眼眶泛淚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啊?為什麽你要這麽堅持?你是白癡嗎?你應該很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才對吧!」


    但我不禁心想,我又是怎麽迴事啊?為什麽我會這麽生氣?其實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什麽都辦不到。真冬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重新站了起來,但眼看又要在我無法觸及的地方再次跌倒。那真是……悲哀。


    但我卻阻止不了自己的嘴繼續說話:


    「鋼琴這種東西,就算現在沒辦法彈也沒關係。我們的樂團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就解散,但你卻想勉強自己在大家麵前彈鋼琴——」


    「是你——」


    真冬淚流滿麵地打斷了我的話。


    「是你跟我說,要我在舞台上為你彈琴。可是、可是,那個時候我還辦不到,讓我覺得很不甘心。」


    我——說過這種話?請她為我彈琴?


    一股氣在我的喉嚨凝成一團。沒錯,我的確說過,而且地點就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音樂資料室裏。那次是在合唱比賽中演奏聖體頌。宛如奇跡般的鋼琴伴奏,讓歌曲和指揮棒相互融合。我的確說過希望不要隻是練習時才彈,而是希望她在正式的演出時彈鋼琴。但我沒想到——


    「所以我才想為了你彈鋼琴。如果你沒叫我彈鋼琴,我本來打算永遠活在遠離鋼琴的世界。可是……」


    一切都是為了……我。


    「可是,我的手指又逐漸——可以動了。」


    真冬用悲慘的聲音,繼續說道:


    「時間就在合唱比賽之後。都是因為你。」


    我的喉嚨微微地顫抖,完全說不出話。手指恢複不是因為和尤利見麵,而是——因為我?就因為我對她說,請為我彈琴,真冬才會重拾彈鋼琴的能力。怎麽可能?


    「都是因為有你,就算勉強自己也無所謂,現在無論如何都要……」


    她抓著鍵盤才好不容易站了起來。這雙打算為了我在殘酷光芒下再次彈琴的孱弱手臂正不停顫抖著,看了就叫人心痛。


    為什麽是為了我?


    我希望能一直待在她身邊。希望能在她感到痛苦時,給予她力量。可是現在讓真冬陷入痛苦的,一半是我,另一半則是她自己。如果真是這樣,那我該怎麽辦才好?


    「但你卻不曾迴應過我,你好幾次都說想聽我彈琴,而我也想好好地讓你聆聽。為此我還把貝多芬也全部重錄了一遍,想讓你聽我的琴聲。我想說手指痊愈了,大概已經沒問題了。但沒想到我、我是這麽地、脆弱,竟然因為這樣——」


    真冬邊說邊用左手緊握住自己的右手,握到指尖都發白了。


    「……真冬。」我努力讓幹渴的喉嚨擠出聲音。「你冷靜一點。」


    我隻能說出這種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的老套句子。


    「你竟然為了我這種人付出這麽多,為什麽?」


    不對,我想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抱歉,我竟然完全沒發現。」


    真冬已經重拾了一切。


    「其實就連我自己也沒察覺。」


    濡濕的眼睫毛微微低垂著的真冬,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想要為了某人彈琴。」


    我原本已經失去了一切了——真冬的低喃,一字一句落在合成器那布滿傷痕的黑色外殼上。


    「我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也不知道該迴到哪裏。因為我從來就不曾為了任何人而彈琴。」


    怎麽會呢——我原本想這麽告訴她,但我還是把話吞了迴去。


    我們兩個離家出走時,我曾聽真冬說過,她愛過鋼琴的最後記憶——就是那段與母親相處的迴憶。那正是真冬窺探後嚇得動彈不得,卻無法再度埋藏的空洞;也是那群狗屁記者讓她迴想起來、且無法重返的時光。


    真冬的手指抵著合成器的外殼,迴過頭的她,臉上滿是淚水。


    「……去吧。響子和千晶在等著你。」


    真冬的聲音宛如產生裂縫的冰塊。


    「我……我會試著想辦法……可是,如果來不及——就不要管我了。還是有其他曲子是三個人能表演的——」


    我忍不住舉起雙手敲了一下合成器,打斷了真冬的話。栗子色長發微微顫了一下,染上一層恐懼與不安神色的藍色眼眸正驚恐地往上看。


    「我不要這樣。」


    我的聲音清楚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絕對不要把真冬丟在這裏,自己一個人走。」


    「為什麽?可、可是我也許已經沒辦法再彈鋼琴了啊。」


    「不是——鋼琴也好、樂團也好,和那些沒有關係。」


    我直盯著真冬那雙宛如即將沉人海底的眼睛,對她說道: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一直待在真冬身邊。」


    我們過去總是隻靠音樂來聯係彼此。


    這麽一來,如果其中一個人無法繼續唱歌、無法繼續演奏時,情況會變成怎樣呢?就隻能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因為我喜歡真冬。就算失去音樂時,我也想待在她身邊。


    這股想法在我們之間化成一顆顆的泡沫,最後消逝在海平麵上。真冬蒼白的臉上微微地綻放一抹紅暈,這時她又低頭隱藏自己的害羞。


    「可是,就算你待在這裏……」


    就算我待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嗎?真的是這樣嗎?


    「可是我不曾為了你成功彈出旋律啊。要怎麽辦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麽辦?要怎麽做才能讓真冬再次重拾彈琴能力呢?


    如果隻是待在她身邊,又會像以前一樣什麽忙也幫不上,隻會說不出話,呆呆地站在那裏。我的手不曾觸及過那個需要我的區域——


    這時那陣旋律、黑暗、風的唿嘯聲、以及雨水的氣味又浮現在我的記憶之中。


    從來不曾——


    並非不曾發生過。


    「……有喔。」


    「……咦?」


    「真冬曾經為了我彈鋼琴。」


    仍然帶著困惑神色的藍色眼眸,宛如要融化般微微一震,接著又闔上了。


    難道真冬不記得了嗎?


    不過,我的確還記得那個奇跡。我悄悄望了我那把立在旁邊琴架上的貝斯一眼。就是因為真冬曾經彈給我聽,我身體的一部分碎片現在也還在這裏。


    也許那隻是我耳朵所創造出來的幻覺。也或許那是大海的唿嘯、迴音以及濃霧構成的魔法。不過,我聽到的聲音的確是真冬彈奏的鋼琴聲。


    既然這樣——該怎麽辦才好呢?該怎麽樣才能讓真冬迴想起來?


    我能做到的事。


    不知不覺中,我睜開了緊閉的雙眼。眼前的世界是個被髒一行水泥牆所包圍的陰暗倉庫,在堆滿牆邊的廢棄物注視之下,我、真冬、我的貝斯和一台合成器正肩並著肩緊緊依靠著。


    我真的辦得到嗎?真的夠喚迴她的記憶嗎?


    我不知道.可是,現在也隻能試試看了。


    「——真冬。」


    即使我喊了她一聲,她還是一樣低著頭。


    「真冬,你後退一點。我來準備。」


    這才慢慢抬起頭的她,眼皮還是一樣紅腫。


    「……什麽?」


    我默不作聲地把真冬從合成器前麵拉開,蹲下後在其中一側的座腳下塞進一束樂譜。我記得傾斜角度應該是這樣沒錯。


    接著環視了一下休息室,把冰箱推倒後放到合成器旁邊,把倒放的腳踏車立在門邊,再把傾倒的碗櫃和桌鍾丟到地板上,最後把抽屜櫃放在鍵盤前麵。


    「坐下。」


    真冬那噙著淚水的眼睛直盯著我看。


    「直巳,你在幹嘛?」


    「別問那麽多,先坐下吧。」


    我推著真冬的背,讓她坐在抽屜櫃上。接著站在她背後,打開下麵那台合成器的電源。我真的辦得到嗎?一瞬間,我總覺得自己要做的事真的很荒謬。


    可是——


    如果那裏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如果那真的是真冬最大的心願——


    「眼睛閉起來。」


    我低聲呢喃。


    我的手越過真冬的肩膀,碰觸到鍵盤,接著伸手摸索控製麵板上的推杆,找出音效開關。


    一開始是雨滴聲。


    落在廢車的車頂、破洞的水桶、破爛碗櫃的柔和小雨。


    這時和這股聲音重疊的,是極其微弱的大海唿嘯聲。


    穿過無數森林的波浪聲。


    樹林問的樹葉摩擦聲。


    吹過群山之間的風聲。


    遠方列車行駛過鐵軌的聲音。


    埋藏在機械內部的效果音,從我的掌心接二連三地浮現在眼皮底下的黑暗裏,不斷地擴散開來,我們根本聽不到觀眾席的騷動聲,將我們團團圍住的,隻有時光停止後的靜謐。


    「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那座讓我們相遇、之後又找迴遺失事物的垃圾堆置場,同時也是夢想殘渣的堆積場,就位在世界盡頭。


    那是我的長久以來的心願。當時我許下心願,希望真冬彈鋼琴。就這樣,真冬迴應了我的心願。我曾在夜裏聽賦格曲,而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一首,是找出我那把貝斯的神奇力量。


    就像在祈禱般,我又按下另一台合成器的電源.控製麵板上的燈亮了起來,森林的沙沙聲中竄出一陣白噪音(注:whitenoise或譯白噪聲、白雜訊,是一種單調、反覆的聲音)。


    不知從何時開始,真冬就一直抬頭看著我,她那上下顛倒的臉龐還留著淚痕。我們都睜開了雙眼。可是,魔法並沒有消失。我們都被還留在位於世界盡頭、那問神奇的百貨公司裏.


    「……想起來了嗎?」


    真冬輕輕地點頭。


    「那麽……」


    趁魔法還沒消失之前,我一字一句地說出在腦海中慎選過詞匯:


    「我希望你繼續彈琴,我想聽真冬彈鋼琴。」


    「……但我不知道要彈什麽。」


    真冬把後腦勺靠在我胸前問道,她的眼神就像一隻離開鳥群後迷失方向的雛鳥。


    「……直巳——由你來決定。」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彈什麽才好。巴哈的賦格曲才剛在我的記憶裏結束而已。所以,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


    我在鍵盤上尋求解答,任由控製麵板的液晶畫麵導引我的手指。


    接著播放最後一個音效。


    一道啼叫聲唿喚著真冬,接著從某處樹梢傳來一陣準備在黎明前起飛的振翅聲。這時真冬的手碰了鍵盤一下,「當」的一聲,發出冷冽的琴聲。


    大概是因為不斷按著g音鍵的關係吧,我感覺到我們兩人的心跳聲緊密地交疊。真冬的手指——雙手的手指,就像對持續減弱的小雨留有最後的眷戀般,細數著黑鍵與白鍵上殘留的幾道細小波紋。


    「ckbird」——


    撕成碎片的濃霧麵紗。


    朝陽。


    即將從我口中唱出的歌曲,在我的唇邊融化消失了。


    因為直到現在,這首歌也永遠都存在於我們之間。


    所以直到魔法消失之前,我隻想好好聆聽琴聲。


    不久之後,最後一道音符在水麵上擴散消失。黑鶫蹬了一下枝頭,展翅高飛。雨停了,風勢也減弱了,離大海越來越遠了——


    真冬後腦勺上的頭發還緊緊貼著我的胸口。


    迴到這裏了。我們就在這間雜亂倉庫的中央,合成器的內部音源正焦躁地播送著音頻不穩的噪音,隱約還可聽見正沿著牆壁傳來的群眾說話聲及踏步聲。


    迴到這裏了。


    短時間之內,我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真冬也靜靜地凝視自己的雙手,一下緊握、一下又鬆開,不斷地確認圍繞在手上的雨水氣息。


    「……真冬?」


    我輕輕地唿喚她的名字。


    真冬沒有迴過頭來,隻是把手從鍵盤上挪下來,放在我的手臂上,右手的五隻手指用力握著我的手腕。就連我也不敢相信,在感受到喜悅心情之前,就先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悸動,但是我不能把手移開。


    雖然並非毫發無傷,但真冬迴到這裏了。


    太好了。但我的細語聲太過沙啞,幾乎不成調。


    「……謝、謝謝你……」


    真冬結結巴巴地迴應我。


    「嗯。」


    總覺得我得再說些什麽才行,雖然腦海裏這麽想,可是這對我而言太難了。這時候的我,根本想不出什麽可以敷衍過去的話。


    「……還是說……我應該點歌讓你彈?」


    畢竟真冬很少開口說要讓我決定演奏的曲目,早知道就叫她彈還沒收錄過的迪亞貝利變奏曲就好了……


    「笨蛋!」


    手腕被她的指甲這麽一刮……還挺痛的耶。


    站起身來的她,就這麽在我的雙臂之間迴過頭來。她一抬頭看我,我們的臉就近得幾乎快貼在一起。


    「隻要是直巳……隨時都可以……開口跟我說。」


    話才說到一半,真冬的臉就立即漲紅了,還雙手抵住我的胸口、一把推開了我,害我差點就往後翻了過去。


    「你、你說隨時都可以,意思是——」她為什麽要說成這樣?難道是為了我?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剛剛對她說了相當驚人的話。我對她說要永遠待在她身邊……而她也確實聽到了。這樣的話……真冬她……不、可是、不會吧?


    「……我、我都說了要彈了呀!」


    真冬又用雙手推了推我的胸口。


    「你可是帶我迴來的人!你不是說過想聽我彈琴嗎?怎麽還會說出那種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的話?」


    「對、對不起……」


    「笨蛋!笨蛋!」


    真冬把我整個推開之後,就轉頭麵向合成器,關掉電源準備把它拿下來。


    「你這個人啊,最好就這樣遲鈍一輩子,然後翻弄樂譜、彈彈貝斯就好啦!幫我扶好另一邊!我現在要把它搬走了!」


    「啊、呃、嗯。」


    我把貝斯的肩帶拉上肩膀背好後,連忙走迴合成器那邊。真冬依舊漲紅著臉、神情不悅地撇過頭。


    「……可以嗎?」


    我試著問了。


    「可以什麽?」


    真冬拿起合成器,小聲地反問我。


    「我可以一輩子為真冬翻弄樂譜、彈彈貝斯嗎?」


    這句話已經是我當時絞盡腦汁後,唯一想得到的話語了。因為我喜歡真冬——雖然好幾次都想這麽告訴她,但結果這句話就是說不出來。


    「你是我的貝斯手吧?」


    真冬隻迴答這樣。


    原來如此。我的心裏……悄悄地歎了口氣。


    聯係著我們兩人的,目前僅有音樂而已。真冬臉上的淚痕已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又恢複到原本那個說話帶刺的真冬。


    因為這樣而覺得放心許多的我——實在有點難沒用。


    真冬推開門的瞬間,傳進一陣唿喚我們的、宛如打雷般的腳步聲和歡聲。


    靠在走廊牆邊,穿著一襲荷葉邊造型的黑色哥德風洋裝的……是千晶,隻見她雙手緊握著兩根鼓棒,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以那幾近冰冷的眼神先看了我一眼,隨後視線轉向真冬。


    短時間之內我們沒有任何交談,隻覺得延著牆壁傳來的觀眾席吵鬧聲,聽起來就像唿嘯而過的風聲。接著千晶的背部離開了牆麵,而我則是從真冬的手中接過合成器,將它一把扛起。


    千晶一步一步地靠了過來,雙手緊握住真冬的右手臂。真冬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千晶的臉。


    「……因為真冬總是突然間就消失了。」


    千晶喃喃地說道,隻見她肩膀一垂,看起來似乎快哭了出來。


    「而且每次都隻有小直知道你在哪裏。」


    「……對、對不起。」


    「我真希望你多少能發現,這讓我感到多麽地不甘心。」


    真冬點了點頭,千晶便砰地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小直,你不能這麽寵真冬喔,她的手不是已經能動了嗎?就讓她搬自己的樂器吧。」


    「欵……呃,嗯、嗯。」


    我輕輕地把沉重的合成器交給真冬。她搬得動嗎?一看到那雙纖細的手臂,我就不禁擔心了起來。


    「還有啊,你來這邊一下。」


    「啊、什、什麽?」


    千晶就著麽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舞台反方向——連接舞台的走廊上。接著我看到一抹挨著門口牆邊蹲下的人影,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哲、哲朗?」


    灰色運動服、東翹西翹的頭發,加上眼睛附近還有瘀青——怎麽看都像是哲朗啊!但我想催眠自己看到的隻是幻覺。不對,這麽說來……哲朗為什麽會跑到後台來?


    「喔?喔喔,終於出來啦?你這小子啊——不可以讓客人等啊!你看看,大家都等得心急了,趕快去吧!」


    「為、為……」聲音一時還發不太出來。「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啊?」


    「我不是說過會來看看嗎?做父親的不能到兒子的校慶來參觀喔?」


    哲朗仿佛在要人似的聳聳肩。


    「哲、哲朗你該不會……」


    難道他過來是為了把真冬的事情寫成報導——


    我注意到哲朗手裏掛著幾條手腕帶,下麵就是照相機。配有大型鏡頭、看似非常昂貴的照相機,竟然就有四台。


    「……帶、帶那些是要幹嘛?」


    「嗯?啊——這個啊……」哲朗伸手搔了搔頭。「我剛剛在會場入口那邊,看到四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啊,他們就是那些像業界寄生蟲般的家夥。我看了就不爽,所以就揍了他們,順便先沒收他們的相機。」


    所以他眼睛才會瘀青啊?不要到兒子的學校來打架啦……


    「那、那些人呢?」


    「沒怎樣啊,哭著迴家了吧?」


    我已經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才好了,那他又為什麽要到我們班上走來走去、問一堆有關真冬的事情?


    「所以說別小看業界流氓嘛!那我先走啦~」


    哲朗才剛說完就舉起手來,打開了後門。他該不會是要迴去吧?不是說要來看嗎?


    「我是來看哥德蘿莉的啦!你那種爛到極點的貝斯能聽嗎?好了啦,快過去吧,大家都在等你羅!」


    隨後門就無情地關上了。


    我不禁懷疑他該不會是——


    那家夥其實知道那群記者會在校慶時盯上了真冬,所以才特地為了妨礙他們采訪而跑來——為了保護真冬。


    哲朗主動出手保護真冬?那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家夥竟然會做這種事情?真是蠢到極點的想像……不過……


    「小直,快點!」


    這時千晶拉著我的袖子,我才迴過頭來,結果就看到真冬抱著跟她一樣高的合成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穩定步伐一步步朝走廊走了過去。把貝斯重新拎到肩上的我,就這麽被千晶拉著手臂,一同追上真冬。


    就在前方——


    有一道人影靠牆站在四角形的光芒中,一陣熱烈的歡唿聲中,隻見她把玩著自己的長發辮子和裙擺。由於逆光的關係,從這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過,我非常清楚神樂阪學姊在這種時候會露出什麽樣的笑容。


    大家……都在等著我們。


    我追上真冬身旁,悄悄地和她交換了眼神,彼此點了點頭。不要緊,大家都在這裏。


    那麽——我們就走吧!


    千晶放開我的手之後,一步、兩步地向前走。


    我追著她的背影,朝那道延伸至光芒之中的漫步步道邁開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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