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逐漸西下,藏身於建築物的角落,街道上的石板路也籠罩上夜色。


    大街上的瓦斯燈已經燃起亮光,不久四周便會漆黑得看不見對方的臉。伊歐·特莉努有些後悔沒有帶著燈籠出來。


    由於位在貴族街道與市民區域的交界處,治安相對良好,但自從一個月前發生「撕裂殺人魔」事件後,整個匍都顯得一片蕭條。再加上許多人刻意避免晚上外出的緣故,路人比以往要少了不少,流露出一股寂寥。換句話說,氣氛有些令人畏懼。


    比較起來當然是每天必去的塔樓底層比較陰暗,但還是無法習慣走夜路。「撕裂殺人魔」也已經被艾兒蒂與弗格收服,內心很清楚已經沒有危險卻仍感到畏縮,純粹隻是因為自己膽小。


    來到街上是為了添購明天需要用的幾樣食材。砂糖與牛油等方便保存的調味料,比起人潮眾多的早市,選在即將打烊前比較能夠從容購買。


    盡管如此,附近真的完全不見人影。


    從沿途住家飄來小孩的嬉笑聲與菜肴的香氣,腦海中很清楚自己不是獨自一人,卻隻聽得見自己孤獨的腳步聲——不過,在這種情形下遇見其他人反而更令人恐慌。


    正當伊歐思索著這些事,準備彎進大街時,伊歐開始對自己的想像力感到後悔。


    「……啊。」


    轉角處的前方,從大街通往小巷的路旁出現了人影。


    人數隻有一人。打扮窮酸,與這附近顯得格格不入。披著襤褸的鬥篷,坐在地麵上。應該是從灰色街道誤闖進來的乞丐吧。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真討厭,伊歐反射性地這麽想,並在內心祈禱對方不會襲擊自己,然而下一刻,這些想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伊歐不禁凝視著那個人影。


    她——是位女性——有著一頭長發。雖然發質有幾分受損,但吸收了天黑前的殘陽,增加了深度,顯露出森林般的深綠色。


    那是身為同鄉的證明。


    與伊歐夾雜了大量咖啡色的頭發不同,對方是無瑕的深綠色。看見這種發色是離開故鄉後頭一遭,所以才讓伊歐忍不住停下腳步。


    即使蓬頭垢麵,仍顯得美麗無比。充滿野性的長相與銳利的視線令人聯想到母豹。歲數應該與伊歐相當,或許稍微年長一些。因為沒有化妝,有可能看起來老上不少,但應該沒有超過三十。


    那位女性發現了動靜,於是將頭轉過了來。


    「……哎呀。」


    她注視著伊歐,從上而下掃了一遍後,視線停留在頭發上。


    「你是亂族嗎?」


    「是的」


    麵對女性的詢問,伊歐附和。莫名有股落寞湧上心頭。


    「雖然隻有八分之一的血統,但我來自楓真村。」


    「喔,在山腳下。原來如此。不過真難得,我好久沒見到同族的人了。」


    女性彎起嘴角笑著。其不輸男人的粗野口吻與外在十分相稱。


    定居在伊歐故鄉的少數民族被稱為亂族。特征是擁有其他人種所有沒有的深綠色頭發,據說千年前便在南方的山嶽地帶從事放牧。


    「瞧你的打扮,是在城裏工作嗎?真奇怪耶,亂族竟會在王宮工作。」


    「不……呃。」


    伊歐外出時仍穿著侍女用的圍裙。


    這一帶鄰近貴族街道,若沒有身穿符合階級的服裝,便會遭到店家無禮對待。原本是為了避免碰到這種情形,現在卻有可能因此遭到禍害。


    大約在一百年前,亂族曆史上曾遭到瑩國的侵略而被統治,因此有一部分氏族仍憎恨著瑩國——特別是長久不願下山,一直維持著純正血脈的村落,在這方麵的傾向尤為強烈。從發色來看,她很明顯是來自純正血脈的氏族。


    然而……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


    她對感到困惑的伊歐露出微笑,雖然她的遣詞粗俗,但聲音十分清澈。


    「一族的自尊就跟這個國家同樣無聊。你在城裏工作讓你衣食不缺,這份努力比血脈更值得自傲吧?」


    「呃……你是?」


    「正如你所見,雖然不能大聲宣揚,但我是靠偷與搶維生的。今天一時起意,想來有錢人聚集的地方試試手氣,不過因為不能太過顯眼,所以我喬裝成乞丐的模樣,結果卻沒有半個路人。」


    「因為發生了撕裂殺人魔事件,一到了這個時間帶人潮會減少。」


    「喔,是第四號孩子做的嗎……哈,哪算得了什麽,所以是自作自受。」


    女性喃喃說著一些伊歐聽不懂的話。


    第四號孩子是指什麽?自作自受是指城鎮上的人嗎?


    正當伊歐欲開口詢問時……


    「那麽,你不怕我嗎?」


    卻被對方的質問打斷。


    「啊,不,雖然你的模樣讓我有點害怕,但撕裂殺人魔已經不在了……」


    「很好。亂族的女人不可以因為這樣就感到害怕。」


    她說完這番話,視線顯得格外堅定,同時令人感到炫目不已。


    也因為這樣,才讓伊歐忍不住開口:


    「呃,我正要去那邊的店家買東西。所以,如果你肚子餓,我可以順道帶一些食物過來……」


    女性大感驚訝。


    接著彎起單薄的唇瓣輕笑。


    「你是白癡嗎?這等於是在自稱是強盜的家夥麵前,宣告『我有帶錢包』耶……而且還想要施舍於人,是在同情我嗎?」


    她猛然一改方才的態度,露出仿佛隨時都會襲向自己的模樣。


    所以伊歐——一瞬間感到恐懼——但她仍筆直看向對方,搖了搖頭。


    「不是的。身為同胞就應該明白吧……『共享食物』的意思。」


    亂族居住的地方食物匱乏,所以格外重視飲食。在習俗上,會盡可能下功夫烹煮出美味的菜肴,不僅是家人,也會招待附近的鄰居。烹調法、食材與菜肴皆為村落的共有財產,會與鄰居一同用餐。


    無論是在伊歐出生的混血村落、純種村落,隻要身為亂族,便一律皆同。雖然不太喜歡故鄉,也不曾對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傲,但伊歐認為用民族間的習俗對待同族是一種禮儀。


    女性陷入沉默。


    她直視著伊歐的臉數秒過後,然後低下頭輕歎一聲,浮現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笑容,仿佛在自嘲。


    「我都忘了那個習俗。離開故鄉二十年,好久沒聽到了。」


    從襤褸的布塊空隙間伸出手臂,將身為純種亂族之證的綠色頭發——粗魯地往上撥開。


    「謝謝你。不過我肚子不餓。你可以不用在意,快去買東西吧……啊,剛剛那些不是真心話,所以不要放在心上。我可還沒有潦倒到要搶劫同胞。雖然厭惡自己的血統,但還不到厭惡這個國家般的程度。」


    「無所謂嗎?我雖然身為亂族,但為王家工作。」


    「哎呀哎呀,你希望我搶劫你嗎?」


    從她明快的語氣中明顯聽得出是玩笑話。


    兩人不分先後笑了出來,接著伊歐朝大街瞥了―眼。


    「對不起,我差不多該走了。已經快到打烊的時間,很不好意思。」


    出於懷念之情,希望能跟她多聊一會兒,但同時也覺得接觸太深也無濟於事。


    雖說是同鄉,但兩人曆經不一樣的人生,所處的世界也截然不同。伊歐雖然身為亂族,同時也是艾兒蒂的侍女,而且那位女性也一定沒有奢望自己為她做些什麽。假使這種生活是她自己的選擇,旁人便無從幹涉;就算不這麽希望,既然靠搶劫維生,便已經是罪人,伊歐沒有能力替她解除罪孽。


    「喔,快去吧。跟你站著說話會引人注目。」


    她用粗魯的語氣揮手示意伊歐離去,伊歐見狀對她一鞠躬。


    「是的。那麽告辭了……啊,對了。」


    伊歐在臨走前,最後問了一句。


    「若不介意的話,可否將您的名字告訴我?我叫做伊歐。是颯真村的特莉努家三女。」


    片刻過後,女性答道:


    「艾莉絲·狄恩。」


    「狄恩小姐嗎?」


    「我來自凍無村。如果你有機會迴去故鄉,代我轉告狄恩家:『你的長女早已死了,死心吧。』」


    判斷不出她說的是否為真心話。


    於是伊歐笑答:


    「抱歉,我沒有迴去的打算。因為我也被送到工廠,跟死了沒兩樣。」


    再說也不知道是否還會見麵的機會,伊歐一麵心想,接著轉過身背對著女性,跨步前往店家-


    伊歐·特莉努離去後,經過了數分鍾。


    坐在大街角落的女性麵前——這次不是女性主動搭話——再次出現了一個人影。對方出現的時機仿佛是特意挑在兩人的對話結束,女性將原本低垂的頭抬了起來。


    「哎呀,這真是巧遇。一個月不見了吧?」


    辨識出那家夥的聲音與長相後,女性露骨地蹙起眉頭。


    「又是你嗎?」


    女性惡狠狠地說完,接著瞪視著對方。


    那個人影——也就是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真討厭,無論躲去哪都會追上來。很煩人耶。」


    「哈哈。」


    優貝魯歐露出笑容,仿佛像在對待認識多年的老友。


    「我不是說是巧遇嗎?我隻是湊巧發現你而已。再說,這裏鄰近貴族街道,如同希望趕快被我發現一樣。」


    「嘖……」


    女性咂了哂嘴,仿佛像在對待認識多年的老仇敵。


    「無論我躲在哪裏,你都會翻遍大街小巷找出來吧。實際上,我在灰色街道待不下去,也是因為你從兩個月前便一直對我死纏爛打。」


    「那麽你逃出匍都不就好了嗎?」


    「那麽一來,你也會追出匍都之外吧。」


    「明察秋毫。」


    優貝魯歐的語氣沉穩,那雙眼眸借藏著不容動搖的意誌。


    接著——


    「話說迴來……」


    他眼見機不可失,說出以往的的台詞。


    「可以轉讓給我嗎?艾莉絲·嘉立爾。你所鑄造的魔劍之中,假裝成下落不明……偷藏在身邊的『十七號』與『十八號』。」


    於是……


    被喚為艾莉絲·嘉立爾的這位女性,惡狠狠地說出以往的迴答:


    「要說幾遍才懂,不在我身上。不……是沒有這種東西。」


    「說笑。不可能沒有。你所鑄造的魔劍應該有十八把才對。」


    「難道坊間流傳的謠言都會是事實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因為遭到鐵匠公會暗殺的『魔劍之母』……還像這樣存活在世上。」


    「艾莉絲·嘉立爾已經死了。戶籍都已經不存在,遑論是鑄劍。我現在隻是那家夥的殘渣艾莉絲·狄恩。我應該告訴過你很多遍了。」


    「真是頑固耶。」


    「是誰比較頑固啊。再說,我隻是一介遊民。連自己鑄造的孩子們的下落都不曉得了,是要我上哪找出不存在的兩名末子?」


    「……真是沒轍啊。」


    在艾莉絲的瞪視之下,優貝魯歐蹙起了眉頭。


    「每次都忍不住覺得如果可以直接付諸武力就好了。」


    麵對那句充滿挑釁的話語……


    「既然如此,就動手吧。」


    艾莉絲同樣露出充滿挑釁的態度。


    「要我對上修成煉禁術的稀世煉術師?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哈,隻有你敢在那位稀世煉術師的麵前說出『付諸武力』這種話。來吧,動手吧。現在的我可是連煉術師都稱不上,身上也沒有鍵器。」


    「我不會動手的。除非你將『十七號』與『十八號』交出來。」


    雖然是壓低音量的對話,氣氛卻可說是劍拔弩張。兩人之間的緊張感與殺氣一觸即發,光是有道風吹過便會爆發似的。


    然而這也僅是短短的一瞬間——率先退讓的是優貝魯歐。他收起臉上的表情,解除殺氣,聳了聳肩並誇張地做出笑臉。


    「我們收手吧。」


    他歎了一口氣,往後退一步。


    「我有無法殺你的理由,你沒有殺我的手段,也就是膠著狀態。」


    「你說這話的姿態還真高啊。」


    「是事實沒錯吧?對了……」


    他露出戲譫的笑容,將視線投向大街。


    「你剛剛和在城裏工作的侍女講了話吧?是你的朋友嗎?」


    「……如果我說對又怎樣?你要抓她做人質嗎?」


    「我沒有特別的意思。」


    優貝魯歐用避重就輕的態度迴避艾莉絲再次發出的殺氣。


    「這種手段對你是否有效,對我而言都還是個疑問。而且她不是我可以隨便下手的對象。」


    「話說你也算是在城裏工作吧。」


    「她算是朋友的朋友。要對這種關係的人下手,讓我也感到於心不忍。」


    「你哪是這種人……哎,無論如何,很遺憾我手上沒有你想找的東西。」


    這次輪到艾莉絲笑了出來,不過是帶著自虐的笑容。


    「我隻是見到她是我的同族,才向她搭話。隻不過她跟我不一樣,過著正當的生活。我後悔了,早知道就不應該開口。我們所處的世界相差太大。」


    「嗬……在我看來,她跟你都相差不了多少。」


    「什麽意思?」


    艾莉絲詢問,但遭到無視。


    「我跟人有約。」


    優貝魯歐唐突地轉換話題。


    「我遇見你單純隻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僥幸,即使被剛好出現的豹奪走了目光,也不能讓瞄準已久的兔子逃跑。」


    「兔子?還真是迷你的獵物啊。」


    「就算是兔子,也可能是長有兔子(注:頭上長有鹿角的兔子,棲息在德國森林周邊的幻想生物),它有可能偽裝起來了。」


    「哈,你高興就好。那麽我要趁早走為上策了。」


    艾莉絲嗤笑一聲,慢慢站了起來。


    「不管你有什麽想法與企圖,都與我無關。哎,所以匍都……我也沒有義務要從你手中保護這個國家。」


    「既然憎恨這個國家,不如協助我吧。」


    「別鬧了。比起這個國家,我更討厭你。」


    「被女性當麵這麽說真的很受傷耶。」


    艾莉絲故意嘖舌,旋踵離去。


    優貝魯歐對著她的背影說道,奉承的語氣中夾帶著諷剌。


    「我會挑日子再去見你,希望屆時可以得到你的爽快允諾。」


    「隨你去說吧。」


    艾莉絲用鬥篷遮住嘴,走進了小巷中。


    「說幾遍都一樣,我的孩子會挑選伴侶。而你配不上任何一個孩子……你隻顳著尋找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是最好的證據。」


    優貝魯歐沒有對艾莉絲拋下的這句話做出迴應。


    兩人的視線從彼此的身上移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邁步而去。


    現場徒留殺氣的殘渣與街道的寂靜,不過很快便被沿街的住家所發出的日常噪音蓋過了-


    之後,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來到附近的一間餐廳。


    是建在貴族街道的高級餐廳,因此不如說更接近社交場所。與勞動階級聚集之處有著天淵之別。建築物的裝潢華美,桌子為高級品,地板鋪著奢華的地毯,天花板垂吊著水晶吊燈,最後還有樂隊演奏曲子。身穿昂貴服裝的情侶與親子檔和樂融融享用餐點的情景,令人聯想到中世紀。


    換句話說,有著上一世紀的風味。


    在透過煉術掀起產業革命的這個時代,貴族們仍冀望能過著四十屏前尚未引發市民革命前的生活。這是對過去的執著。顯得愚昧、滑稽又奇妙,因此優貝魯歐認為應該唾棄這種作為。


    話雖如此,即使破壞這裏也不會有所改變。而且今天的目的是在這片金碧輝煌中播下變革的種子。


    在預約好的位子坐了十數分鍾後,等待的人終於現身。


    「晚安。」


    確認對方是誰後,優貝魯歐站起來,拉開對麵的椅子請對方入座。


    是一名貴族少女。


    身穿設計高雅的淡粉紅色女性低胸禮服,大大敞開的胸口配上紅寶石首飾,仿佛淡淡的夕陽。從禮服露出緊實有致的四肢,而盤起的秀發看起來比起華美更重視活動性。


    年約十六、七歲,流露出一股兼具活潑與性感的懾人風采。


    「歡迎,感謝你答應我今晚的邀請。」


    優貝魯歐行一鞠躬,少女——妮娜·蕾娜·斯雷吉男爵家千金,帶著緊繃的表情,僅彎起嘴角做出一絲笑容。


    「我也很感謝你的招待。不過很抱歉,我對繁文縟節很不擅長,所以就不拘束了,你不介意吧?」


    「是的,當然可以。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這類交際手法。」


    妮娜說完後就座,在優貝魯歐眼裏看來,她的儀態仍十分優雅有禮。當然,以貴族的儀態來說,多少是有些草率。無論個性有多麽刁蠻,仍無法掩蓋身世,可以這麽形容吧。


    侍者送來餐前酒後,兩人互相幹杯。才剛小啜了一口,可能因為性情急躁,妮娜馬上發問:


    「所以你說的那件事情是真的嗎?」


    「是的。」


    雖然還想繼續享受一下氣氛,但不得已隻好進入正題。


    「上次跟你提過,我想要你的力量,斯雷吉男爵千金。」


    叫妮娜出來的目的隻有一個。


    也就是挖角。


    「我與您的目的一致。向王家報仇……與我聯手絕對不會吃虧。」


    優貝魯歐壓低音量,但仍強調著報仇這個字眼。


    由於此處為上流場所,桌子與桌子之間距離寬敞,難以偷聽到其他人的談話內容,加上演奏著音樂,再適合密談也不過。


    優貝魯歐故意選用激烈的用詞,試圖窺伺她的反應,隻見她低下頭噤口不答,陷入思考之中。優貝魯歐猜測她正在猶豫,但猜不出她躊躇的理由。是因為恐懼?無法下定決心?還是因為不信任優貝魯歐?


    「……你的表情寫著現在無法馬上給予答覆。」


    「我想是吧。」


    妮娜大方承認。


    「自從跟你見麵談過以來,這一個禮拜來都一直無法做出決定。」


    「你不憎恨王家嗎?」


    「怎麽可能!」


    麵對優貝魯歐的挑撥,妮娜的語氣激動了起來。


    「我當然憎恨!那些家夥殺了祖父!殺了祖父後,利用完就扔掉!祖父明明一直對王家很忠心……意外根本是謊言!」


    「是的,我很清楚這件事。」


    因為將這些情報透露給妮娜的人正是優貝魯歐。


    她的祖父亞力士·裏諾·斯雷吉男爵因為雷迪克·梅爾所引起的「克拉夫念珠」外流事件,遭到同伴的背叛而喪命。


    即使不是王屬煉術師,仍不改是奉王家的委命。因此,照理,來說應該算是光榮捐軀,可以受到國王頒發勳章。然而,卻沒有這項儀式。王家方麵進行事件的消息控管與澄滅工作,竄改成斯雷吉男爵是在執行任務期間意外喪命——為了向世人隱藏「克拉夫念珠」遭到走私的事與其功能。更進一步,為了不讓引以為傲的瑩國煉術師遭到祖國背叛的醜聞在國內外流傳開來。


    連他的家人也不曉得真相,僅被告知斯雷吉男爵在執行任務期間,從待命的廣告塔的塔頂墜落而死。


    獲頒勳章的戰死與未達成敕命的意外死亡,站在名譽角度,有著天大的差別。雖然會領到為數不少的撫恤金,但千金難買名譽。身為她父母的男爵夫婦在社交圈遭到背地裏的謾罵與嘲笑。


    孫女妮娜似乎對亞力士仰慕有加。光因為奉國家之命而讓「最摯愛的祖父」喪命,便有充足厭惡王族的理由,一旦得知連名譽都遭到剝奪,當然會產生強烈的恨意。


    然而——那份恨意雖然是由優貝魯歐一手操演——但她的表現太過溫吞又天真。不更加強烈、激烈的話,一切便白談了。


    換句話說,時機尚未成熟。妮娜·蕾娜·斯雷吉尚未開竅。


    優貝魯歐決定引燃導火線。不需要顧慮她的感情。


    「容我直言,妮娜小姐。我剛才提到希望你與我聯手,正確來說不是這個意思。用更明白的說法,意思是……『當我的部下』。當我這位從平民翻身、來曆不明的煉術師的部下。我沒有將你視為男爵家的千金,而是將你視為煉術師來挖角。」


    妮娜睜大了雙眼。比起驚訝,臉上的怒色更加濃重。


    無論是否個性刁蠻,對如溫室花朵般養育的貴族千金而言,肯定是聽了會大為火光的一段話。


    然而優貝魯歐想要的不是貴族千金,而是優秀的煉術師。


    於是他又接著進行挑撥。


    「簡單來說,我在評估你。如果你的能力沒有達到我的要求水準,我希望可以將這件事當作從未提過。」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妮娜的雙眸充滿著怒火。她緊很雙唇,用鋒利的眼神瞪視著優貝魯歐。


    「我的確缺乏實戰經驗,或許派不上用場。可是……既然如此,你想要挖角我的理由是什麽?」


    「很簡單,因為你是天才。」


    優貝魯歐一改類似詰問的口吻,開始阿諛奉承。


    「扣除未有實戰經驗,也是值得搶先挖角的逸才……恕我說真心話,妮娜小姐。我是因為你才開口挖角的。如果是你的祖父我便不會想挖角。你懂這是什麽意思嗎?與信念、與立場無關,純粹隻論實力與未來的潛力。你擁有高過祖父的天分,實力遲早會超越他吧。」


    「如果我迴絕呢?」


    「我會另尋他人。你還隻是花苞,實力尚未開花結果。而且,即使是天才,這樣下去……未經我們的栽培,擅自開花的下場可想而知。頂多是成為匍都小有名氣的煉術師罷了。」


    他說完,隨即垂下視線。


    是的。隻有匍都小有名氣的煉術師程度是不夠的。


    「懂嗎?」


    優貝魯歐再次抬起視線。接著,顯露出體內藏有的一絲絲殺氣,在笑容中不經意地增添一股殘虐。


    「這個城鎮,再來是瑩國,再來是世界。在黑暗的深淵處,盛開著數朵你能力遠不及的美麗花朵。我希望你能成為其中一朵。你擁有那個潛力,妮娜。妮娜·蕾娜·斯雷吉。」


    他用溫柔無比的語——一口斷定。


    「我……嗎?」


    妮娜感到困惑。


    她恐怕無法想像這代表了什麽意思。這也是正常的。向沒有實戰經驗的人解說能力的尺度,理解上也有限度。


    因此,過度煽動會是反效果。


    「哎,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也就是說……我想想,一開始說清楚或許會比較妥當。『要不要在我麾下接受訓練變強?』」


    「那是……」


    「我有所準備。」


    用侮辱的言詞來激怒對方,對方受到挑釁後會主動緊咬不放,接著再承歡獻媚,並不著痕跡地要脅,最後吸引對方主動咬下甘美的誘餌——這些全關係到遊說的成效。


    「為了激發出你的可能性,我已經準備好讓你這朵花燦爛綻放的材料。具體來說,也就是強力的武器與子彈。皆為最新型的款式,足以配得上你。花費全由這邊提供,也會支付工作上的酬勞。」


    優貝魯歐的口氣已經不再客氣,妮娜也忘了要指責這件事。


    「我們會負責栽培你,你則是利用栽培而來的能力向王家報仇。沒有我們的栽培,你肯定沒有足以對抗王家的力量。很單純吧?決定權在於你。」


    於是,優貝魯歐將決定權交至對方手上。話雖如此,選項其實隻有一個。妮娜仍不發一語,但與方才不同,她猶豫的理由再明顯不過。換句話說,不足的隻有一個,也就是她的決心——這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僅僅坐下短短的十分鍾,大勢便已定。


    侍者送上餐點,對優貝魯歐而言,時間上來得正好,但對妮娜而言卻不是如此。


    麵對送上桌的魚類料理,優貝魯歐露出笑容。


    「來,享用吧。這裏的主廚曾在拂國學藝,手藝一流。」-


    還不到晚上九點,與妮娜·斯雷吉的餐會宣告結束。


    最後,她在用餐期間仍無法下定決心。從優貝魯歐的經驗判斷,現在隻需要有人稍微推她一把便手到擒來,於是優貝魯歐打算自己接下這個責任,隻需要在明天將最新型的武器送至斯雷吉府上即可。


    是比滑膛槍更具威力,擁有長距離射程的來福槍。隻要手上握有武器便會無法抵抗誘惑,想要親自使用看看。反過來說,倘若躊躇戰勝了武器的魅力,她勢必無法按照這邊的預期成長。


    離開餐廳將妮娜送上馬車後,優貝魯歐獨自走著夜路。信步走了一會兒—來到市民街道一處沒有人煙的小巷時,停下了腳步。


    「你差不多可以現身了吧?」


    優貝魯歐向著背後的漆黑喊話,沉靜的語氣透出一股鋒利。


    「如果有事找我,我隨時都奉陪。不過,如果遲遲不肯現身……很遺憾,我可要用掉你了。」


    等待了五秒左右。


    有個身影緩慢從陰暗處走了出來,是優貝魯歐認識的人。


    「什麽啊,原來是你嗎?」


    「竟然是以甩掉跟蹤者為前提,你還是老樣子。」


    對方有些錯愕地歎了一口氣,是一名身穿藍色衣裳,並有著一頭藍色秀發的少女,其形貌猶如於夜晚凝結而成的水滴。


    「原來你還在瑩國嗎?」


    麵對優貝魯歐的詢問,少女搖搖頭。


    「不是還在。我這陣子不在,是最近才又過來的……你提到『還在』,應該是仍對一個月前的事情耿耿於懷吧。沒有其他人在啦。」


    「講得好像事不關己。不是你幹的嗎?」


    「雖然是我做的,但也不能算是我。是已經死去的我們。」


    少女——綺莉葉如此說道,接著感到好笑地發出陣陣笑聲。


    「我隻有幫忙你而已……話說迴來,既然你會出現,代表舊教的人又開始盤算壞主意了吧?」


    「很遺憾你猜錯了。」


    綺莉葉聳了聳肩,並倚靠著牆壁。


    「我隻是耐操的跑腿。並不是每次都會被任命為實行犯。這次隻是過來勘查狀況而已,因為在這方麵我很好使喚。」


    「原來如此,所以順便監視我嗎?」


    「是呀。基本上沒有要求時時刻刻監視著你,今天隻是湊巧。」


    「哎,姑且不論何種理由,能夠見到朋友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不好意思,我可沒有將你視為朋友。」


    「哎呀哎呀,這真是傷人啊。對你來說,隻有『她』才稱得上是朋友吧?」


    「……啊?」


    一陣言語交鋒之下,似乎觸怒到了綺莉葉,隻見她陡然散發出一陣殺氣。不過隻有短短的一瞬間,她隨即露出促狹的笑容。


    「對了,剛剛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子是誰?你還是老樣子很有女性緣。」


    「才沒有這迴事,我最近老是被甩呢,光是今天便三個人了……應該是四個人,包括你。」


    瑪格麗特公主的疏遠、艾莉絲·嘉立爾的威嚇、妮娜的猶豫不決、綺莉葉的奚落。真是的,這樣一想真的沒有半點好事。


    「不過你看見的那位千金還有機會,她可以說是唯一的希望了。」


    「真的是這樣嗎?」


    綺莉葉挑釁地聳了聳肩。


    「什麽意思?」


    「這一個月找到了多少人?」


    「……哦。」


    一個極其敏銳的問題。


    綺莉葉是動用了舊教獨自的情報網?或真的隻是想探聽這邊的動向?還是單純的套話?找不出答案。不過無所謂。


    正如她所言,優貝魯歐與綺莉葉稱不上朋友,也算不上是敵人。站在擁有同樣敵人的立場,不如說比較接近同一陣線,事實上,如同上次視情況並肩作戰。


    所以透露某一程度的情報給對方也沒有大礙。


    「哎呀,所以是被你看穿了嗎?」


    優貝魯歐誇張地聳了聳肩答道。


    「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五人到二十人左右。」


    「還真不少耶。你果然很有女性緣嘛。」


    「女性不多啦,而且還要從裏頭篩選。」


    「篩選……?」


    「你聽說過所謂的蠱術嗎?」


    綺莉葉被這麽一問,蹙起眉頭表示不曉得。


    「是東方大陸長久以來流傳的一種詛咒。將擁有劇毒的蟲或是野獸關進同個箱子內,讓它們互相殘殺。然後最後幸存的那一隻會背負所有亡魂的怨恨,會擁有更強烈的劇毒,進化成另一種物種……你不覺得劇毒這個說法很貼切嗎?不過,也不可能隻留下一隻就是了。」


    「意思是要進行淘汰?」


    優貝魯歐點頭附和。


    「到頭來,要從根本顛覆這個國家,比起量,更重視質。」


    這個國家,也就是指瑩國所蘊蔵的劇毒。


    比方說王家,守護王宮的結界煉術師與隱士,以及煉獄姬與其隨侍。


    比方說議會,無視派係與輿論,由少部分權威人士所進行的政治操弄。


    比方說貴族,深陷時代錯誤之中,無法拋開中世紀,躲在社交界的愚昧者。


    比方說市民,享受煉術所帶來的恩惠,卻懷抱著不想暴露在毒氣之中的卑鄙念頭。比方說貧民,活在貪婪與卑屈之中,一心耝咒自己的處境,過著遭到消費的人生。


    要將這些全部破壞殆盡——為了淨化一切——隻靠數量是不夠的。


    「其實需要的隻是一個擁有無上資質的存在。可是人類達不到這一點,人造人也不行。雖然你姐姐獨自率領著民眾……但這樣是不夠的。因為,可以單憑一己改變世界的存在,已經不是人類也不是人造人。是足以稱唿為『神』的存在。人造人不是神,神哪裏也不存在……以肉身上的存在來說。」


    可能是想到了雷可利的事情,綺莉葉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優貝魯歐毫不在意地笑道。


    「所以我們隻需要增加少許數量,相對的是要提升素質。也就是所謂的少數精銳。」


    「……這樣就可以達成你的目的嗎?」


    「你說呢,我也不曉得。」


    是的。


    無可諱言的是——優貝魯歐也不曉得。


    「因為沒有人可以斷定我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否正確。曆史會證明一切。雖然……有可能失敗到連曆史上都不留痕跡。實際上這是一盤賭局,如同擲骰子押注。」


    「即使是賭局,但我覺得你不會押注在沒有勝算的賭局上。」


    似乎是對優貝魯歐的長篇大論感到厭倦。


    綺莉葉不耐煩地閉上雙眼。


    「……無所謂啦。」


    綺莉葉輕輕歎了一口氣。


    「無論你想做什麽,都與我無關。同樣的,我也沒興趣知道你為什麽想做那些事。可是,你隻是單純憎恨這個國家,還是因為其他理由?」


    綺莉葉拋下這句話,不等優貝魯歐迴答便轉過身去。


    「哎呀,你不繼續跟蹤我嗎?」


    「反正有必要時,你就會甩掉我吧?」


    「哎,是這樣嗎……不過,你願意收手的話,我會很感激你。其實因為你的關係,讓我偏離了目的地。約在十點,所以時間上有些緊湊。」


    「那位雇主嗎?你透露這些情報,是想引我入甕嗎?」


    「任由你去判斷。」


    「哼。」


    綺莉葉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沒有繼續跟蹤下去的打算。


    優貝魯歐露出一抹笑意,目送著她離去。


    就在此時……


    「啊,對了。」


    臨走之際——


    陡然停下腳步的人造人少女,拋下了一個問題,盡管擺出從容的態度,聲音卻透出一絲高亢。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你是第四號嗎?」


    於是優貝魯歐反問:


    「你覺得呢?」


    「不知道才問你呀……哎,不管怎樣都好,反正我對你的態度也不會有所改變。光是那位令人憎恨的哥哥與他的心上人便已經讓我分身乏術了。就算現在又多出一位弟弟,也與我無關。」


    「真是冷淡的姐弟情耶。」


    優貝魯歐開了個玩笑,但對方已經不再迴答。


    綺莉葉的身影融入黑暗中消失無蹤。


    優貝魯歐對著她聳了聳肩,再次邁步前往身為雇主的資金提供者——梅涅克伯爵所在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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