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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嵌於羅經盤中央的磁針出現反應後,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指向某個方向,旋即定住不動。東北是醜寅方位。柚紀看向磁針指示的方向,刹那間有道小黑影打橫一閃而過。


    「急急如律令,『縛』!」


    柚紀在口中迅速詠唱咒文,將挾於指間的符咒貼在牆上。於是沿著牆壁,正想鑽入家具縫隙間的小黑影像被釘子釘住般定在原地。那是隻灰褐色的身軀上有著斑點,大小約能放在掌心上的爬蟲類。細長的尾巴尖端為了請求援助,正微微地左右晃動。


    「什麽嘛,原來是隻壁虎。」


    柚紀捏起它的身軀舉高至眼前後,失望地歎一口氣。壁虎正奮力擺動短短的四肢,求饒似地以黑色的眼珠瞅著她。


    「對不起喔,你一直在保護這個家吧。」


    她將壁虎放迴牆壁上後,它便動作敏捷地攀爬牆壁,匆匆忙忙逃進家具的縫隙之間。壁虎又稱家守,是種據說會守護家園的吉祥動物。


    柚紀將符咒塞進腰帶,再將羅經盤挾胗胳肢窩下,一邊沉吟一邊歪過頭。外觀形同圓盤的羅經盤上呈同心圓狀地分為好幾十圈,當中刻有陰陽、五行、八卦、二十八宿等構成大地與宇宙的萬物要素,中心則嵌有名為天地的磁針。柚紀手上的是直徑不足八寸(一寸約三.三公分)的簡易式攜帶用羅經盤,一般正規的羅經盤是由直徑長達三尺(一尺約三十三公分)的三麵圓盤所組成,是種占卜吉兇方位或遺失物品下落的道具。


    羅經盤並未感受到特別的動靜,也找不到為這個家帶來疾病的惡氣。她反而覺得這個家洋溢著良好的氣。但除了夫婦兩人之外,確實有某個存在影響到了這個家的平衡……


    迴到大廳後,兩名身穿道士服的男子正站在焚燒著大量香的祭壇前——其中一位是身高一般體型削瘦,年紀約在四十歲上下的中年道士;另一位則是他的弟子,是個身形修長的青年。


    「師父。」


    開口叫喚後,中年道士迴過頭來。


    「哦,屋內的情況如何?」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淤塞著惡氣,我認為這是間好房子。」


    「即便以香煙熏,也沒有出現任何東西呢。」補充說明的,是經常跟隨在師父左右的弟子——左慈。


    「是嗎?說得也是呢。」


    語畢後師父點點頭,摩挲著生有少量邋遢胡子的下頷。大廳裏還有兩個人,分別是僙臥在長椅上有氣無力的年輕夫人,以及心浮氣躁地在師父兩人後方來迴踱步的一家之主。屋主頭上正戴著這個地區的成人男子皆會配戴的半球形瓜皮帽。


    「趙道長,屋子的情況怎麽樣?該不會被人下了什麽麻煩的詛咒吧?還是說被惡鬼給纏上了……」


    屋主揪起師父的道袍領口,隻差沒將他猛力搖晃地急急追問。


    「老爺,您冷靜一點。」


    師父微仰著身軀,同時抬起單手製止屋主。


    「看來這下子,該請其他方麵的專家前來才是呢,而不是找我。很抱歉,這件事我可能幫不上忙。」


    「其他方麵的專家……您的意思是要對內人見死不救嗎?如果連趙道長也幫不上忙,兔雨縣還有哪個道士能解決呢……」


    「嗯……啊——左慈。」


    師父一臉為難地使了個眼色後,左慈緊接著說明:


    「尊夫人很可能是有喜了吧。」


    他的語氣既幹脆又冶漠,怎麽聽也不像在宣布喜事,因此屋主似乎一時間沒能意會過來。


    「怎、怎麽會……」


    他像是聽到了不治之症的判決般,絕望地大口喘氣之後——


    「咦?」


    下一秒一臉茫然地眨了眨眼。橫臥在長椅上的夫人則是微睜開雙眼,「哎呀。」有絲恍惚地籲了口氣。


    理解到發生了何事後,屋主當然是高興得幾乎要飛上了天。他獨自一人大聲歡唿,在大廳裏跑來跑去,又握著夫人的手讚許道:「做得好哇,溪是好極了!這胎肯定是個兒子!」並連連摟住夫人肩膀,然後直唿著:「得叫來本家的娘、阿姐和伯母才行。」仿佛隨時都會衝出家門。趙道長一行人接到夫人臥病在床的請托後,登門造訪,如今卻像是徹底遭到遺忘般,隻能呆佇在原地。最後左慈不發一語地開始拆解祭壇。這名青年道士似乎一點也不打算開口祝福新生命的誕生,一心隻想著快點迴家。


    左慈收拾完行囊之際,一個人又叫又跳了好一陣子的屋主才終胗想起他們,再次向他們道謝。


    「趙道長,稍後我會準備酒席,請您務必喝一杯再走。」


    「噢,這可真是感激不盡。啊,不過今日接下來我還與人有約……」


    「反正隻是約好打麻將吧。」


    柚紀冷冷反駁,用桃木劍的劍尖毫不客氣地剠向師父的屁股。要是讓對方用慶賀的喜酒當作報酬搪塞過去,他們可就白忙一場了。柚紀斜眼瞥向按著臀部痛苦地扭動身軀的師父,若無其事地轉向屋主說:


    「啊,請您不用在意我師父。應該是他後竅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又稱作痔笙。話說迴來,老爺,雖然在值得慶賀的時候說這種話有些掃興……」


    「啊啊,我知道,是謝禮吧。當然,我現在就去準備。」


    「不,這迴的謝禮就不必了。想必您今後會有不少開銷吧。我們師父也是如此打算。」


    她笑盈盈地露出營業用笑容。屋主感激地紅了眼眶,朝柚紀低頭致謝。


    「各位道長真是太聖潔太謙卑、太慈悲為懷了。真不愧是曾經在靈峰八華山護樂院裏修行得道,聲名遠播的趙濤龍道長的道觀……」


    「關於這一點呢,左慈,價目表。」


    「是。」


    遞了個眼色後,左慈也習以為常地立即會意,拿出收於袖兜裏的卷軸,在屋主麵前攤開。卷軸上以纖細的毛筆字條列式地寫著各種商品的價格及說明,還貼心地附上插圖。


    柚紀並攏手指,指向左慈高舉的卷軸。


    「如您所知,吾師趙濤龍是在八華山護樂院修行得道的高人。隻要吾師向人稱安產之神的臨水夫人惜力畫符,尊夫人定能產下一名健健康康的男孩。原本安產符一張要價五閔,但今日特別給您優待,多送一張給您,十一張符隻要五十閔。另外請看這邊,這是三件一組的生產道具組,有縫上了護身符的繈褓衣、手巾,以及同樣有著護身符刻印的提桶,可以保護新生兒免於惡鬼迫害。還有,我也相當推薦購買這支避邪手鏡送給尊夫人。口刀外,包括命名、適合生產的良辰吉日和方位等種種卜卦算命在內,也因應您的預算準備了鬆竹梅各種安產組合。」


    柚紀以再流暢不過的生意人語調一鼓作氣說完後,隻見屋主不知自何時起就聽得頭昏腦脹,茫然失魂地看著她。見狀,柚紀依然掛著營業用笑容,卻加重語氣像在強迫推銷般地說:


    「老爺若不購買,當然也是無妨……但屆時嬰孩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就不敢保證了。當然,惡鬼最愛專挑幼子的魂魄聚集前來,這件事老爺您也是知道的吧……」


    「真是惡質推銷的優良典範呢。」左慈低聲嘀咕後,柚紀隨即暗地裏用腳跟狠狠踢向他的小腿。


    □


    相傳神話時代,中域天界上有五頭神龍共爭地上的霸權。曆經了橫跨數萬年的漫長爭鬥之後,五頭神龍終究氣力耗盡,互相咬住彼此的頸子、身軀糾纏相連,層層相疊地重重落進中域之海。幾千幾億年過去之後,它們的屍首上形成了一塊大陸。這即是五龍大陸的起源。


    五頭神龍痛苦地扭動掙紮,最後氣絕身亡,其屍首形成了難以利用牛馬翻越的險峻山脈。神龍們最後的吐息則化作詛咒,形成瘴氣峽穀。錯綜複雜的地形阻撓了人類的遷徙與貿易,將大陸劃分成了主要五個區塊。大陸中央聳立著靈峰崑侖山,據說能通往神仙居住的天界;一龍州至五龍州五個州,則像在守護崑侖山般環繞於四周。距離西域最近,接收了大量西域文化的一龍州被列為首都,都市的基礎設備也漸趨完善;但離西域越遠,文明進步的腳步就越慢,五龍州這裏仍是偏僻落後的鄉下,家家戶戶依然自井中汲水、點亮蠟燭度過漫漫長夜。


    燼管如此,五龍州燕西郡兔雨縣,在五龍州當中仍算是人口密度高的蓬勃城市:物資自周邊農村岩集而來,在此流通有無。到了午後,繁華大街上就會擺起黃昏市集,在日落之前迎接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分。


    放學迴家的孩子們一溜煙跑過,斜背的布包在腰際後頭叮當作響。大家一同拿出零錢買了生薑糖果和汽水來吃之後,再一路踢著石子玩耍迴家。市集裏,為數眾多的露天攤販一字排開,到處皆是采買晚飯的女人,以及趁著工作空檔暍杯茶歇口氣、穿短褲打赤膊的男人。還有商人鋪著草蓆,兜售老實說看來很詭異的商品,如能治百病的漢藥、能使人精力旺盛的老虎或鹿的睾丸。也有小販秤重賣著煙草葉;也有賣粽子的小販在手推車上堆著小山一般高、冒出騰騰熱氣的蒸籠沿街叫賣。也有身子纖瘦但筋骨柔軟的老人立起召募徒弟的招牌,示範如何打太極拳。也有人兩邊肩膀扛著塞滿了鴨和小豬的竹籠,四處兜售;數刻鍾後,將會在某戶人家的廚房裏遭到宰殺的可憐家畜們,正在籠子裏呱呱、噗噗地叫著。魚販單手上拿著巨大的魚刀,拉開了粗啞的嗓門大聲招攬客人。賣著來自西域的羊肉串燒的攤販,也飄來了讓人口水直流的香氣。


    食物的香味、家畜糞尿的臭氣、線香的味道、悶熱、殘留在泥濘路麵上的雨的氣味。


    柚紀與左慈推著腳踏車,穿過這陣令人頭暈眼花的喧囂。腳踏車拉著的板車上放有拆解完畢的祭壇等全套工作道具,以及剛在市集采買好的食材。


    柚紀對左慈采買的食材表達強烈的不滿。


    「豆芽菜、白菜、豆苗、雞蛋……今天又是蔬菜餃子。昨天也是蔬菜餃子,前天也是蔬菜餃子,一周以來全——都是蔬菜餃子。」


    「有什麽關係?吃素可以淨身,這是進入仙道的基本喔。」


    「我又不想成為仙人。不能吃肉的話,那當個俗物也無所謂。我現在可是正值發育期耶。」


    今年柚紀就滿十五歲了。配合著她的步伐,在她身體兩側蹦蹦彈跳的兩條長長麻花辮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自己是這麽認為啦,但由於身材嬌小,這兩條辮子倒是招致了反效果;根據師父的說法,就像是「辮子自己在走路一樣」。左慈甚至舉了個令人渾身發毛的比喻:「就像海蟑螂的觸角。」但是如果不將頭發留長,她又常被誤認為是男孩子。柚紀承認自己稱不上是美女,但至少長得還算嬌俏可人吧……她對自己的評價倒是還不差。


    柚紀穿著袖口極寬、長及小腿肚的長袍,外麵再套著一件綢緞上刺有鏤空刺繡的馬褂,最後再以腰帶束起。下半身穿著末端收攏的褲子及布鞋。掛在腰帶上的布袋裏則放著火柴、紙錢,以及自製的符紙和毛筆等小東西。這是跟著師父一起去工作時的打扮。現在她的身分還是見習道士,但將來她要成為才色兼備的女道士,名聲響遍整座大陸,然後有錢的香客就會絡繹不絕地不辭千裏而來,對她說無論要花多少銀兩都沒關係,隻要她能給自己一點開示……她的人生計劃是這樣。


    「關於現在明明是發育期,柚紀的胸脯還是十分貧瘠這一件事,嗯,我想我確實有部分責任。所以最近不是都買豆漿給你喝了嗎?」


    一派悠然自得地說出等同於性騷擾發言的身旁男子——左慈,是柚紀的同門師兄弟。他的身材高挑,柚紀若不抬頭仰望根本無法與他對視,而他也和柚紀一樣穿著長袍與馬褂。不同於中域人也不同於西域人,他帶點灰色的雪白頭發在這個偏遠的城鎮裏顯得格外奇特,十分引人注目。但本人卻有著一張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人視線的厚臉皮,不太懂得何謂察言觀色。


    柚紀噘起嘴唇咕噥:


    「我是想長高沒錯,但胸部的大小這樣子就可以了。太大的話會妨礙到練武。」


    「喔?你竟然會想練武,真是了不起。那麽想必從今天起你就會認真修行吧。那我當你的對手吧,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喔。」


    「嗚……明、明天再說吧。」


    當左慈說他不會手下留情,就真的不會手下留情。柚紀馬上退縮,眼神遊移。


    每個人部知道柚紀討厭修行。盡管孩提時代她曾單純因為有興趣而卯足勁修行,現在卻徹底沒了幹勁,滿腦子隻想著該怎麽做才能有效率地增加收入。若要為了一些根本賺不到一日工錢,諸如小孩子肚子疼、夫妻關係不和、嫂嫂以下犯上,或是曾祖父老人癡呆等這種雞毛蒜皮的請托,而將全套道具搬至板車上,再換上熱死人的道袍,一路從山腳下的道觀前往城鎮,實在是劃不來。這類瑣碎的工作都交給住在城鎮另一頭、即將退休的老糊塗毛道士,自己則主要承接規模較大的法事或是喪儀工作,才會有比較豐厚的收入。


    然而柚紀的這位師父,即便是無趣又賺不了錢的請托,也一概來者不拒。麻煩就在於他的個性天生就無法對有難的人坐視不管。明明說話粗俗像個流氓,心地卻比別人加倍善良。師父就是這種男人。當聽到對方說打麻將湊不成桌,就會一邊說著:「真沒辦法呢——」一邊興衝衝地出門,這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不,這點就有待商榷了。


    在這個地區,道士同時也是主持婚喪喜慶的出家人、縣裏各種疑難雜症的顧問、驅魔師,以及大夫。


    總之就是因為這樣,道觀才一直無法富裕興盛。節食縮衣的結果,就是現在每天的配菜都非不得已地以蔬菜為主。不僅屋頂會漏水,也無法為老舊破爛的道具汰舊換新。因此比起增進自己的方術和武功,柚紀的興趣會全放在賺錢上也是無可厚非。


    她甚至也想過,別再對師父寄予厚望,幹脆找戶好人家的少爺,讓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為了當上鳳凰,也許胸部還是豐滿一點比較好。該多喝一點豆漿嗎……


    「哦?」


    冷不防一個小孩子衝到柚紀麵前,眼看著就要撞上她,她連忙側身閃躲。小孩跑得十分急,在柚紀閃開之後,一頭撞進走在柚紀後頭的雞販男子懷中。雞販人叫一聲,往後摔了個四腳朝天,同時扛在肩上的竹籠被拋落在地,五、六隻雞像正說著「我們才不要被人吃掉!」般,拚了命起腳飛奔。


    不停拍翅四處逃竄的雞、彎著腰追趕它們的雞販男子、為了閃避雞隻而撞在一起的路人。


    「肉!」


    在一片嘈雜混亂當中,隻有這件事讓柚紀的雙眼閃閃發亮。


    「左慈,快抓住它們!」


    「那是別人的商品吧?」


    「黃帝說過,逃跑的雞屬於抓到它的人!」


    「黃帝曾說過這種話嗎?」


    左慈一臉不敢苟同地嘟噥,但還是捉起板車上的菜籠。他鎖定了逃到手邊的其中一隻雞後,快狠準地大步上前擋住它的去路;盡管嘴上嘟噥抱怨,動作倒是一點遲疑也沒有,揚手一撈便將雞逮進了籠子裏。那隻雞像是心想著好不容易才對未來燃起了一線希望般,發狂般地猛力拍動翅膀。但無論它再怎麽掙紮或是亂蹦亂跳,現在部已經是砧板上的魚……不,是雞肉了。


    「幹得好啊!今天可以吃到肉了!」


    柚紀用力握拳。一想到從烤得香噴噴的雞皮上滴下來的油脂,她嘴巴裏立時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不管怎麽說,正值發育期的十幾歲孩子就是該吃色香味俱全的肉類料理。


    由於柚紀專注在捕雞一事上,慢了好幾拍才發現不遠處正發生著更加混亂的騷動。


    「啊!你們是趙道長的弟子吧,來得正好!」


    在圍觀人潮中,有個人注意到他們後揚聲唿喊,周遭數人也不約而同轉過頭來。


    「這、這隻雞已經是我們的了。要我還迴去的話,恕難從命喔。」


    「柚紀,太丟臉了……」


    看著擋在竹籠前方的柚紀,左慈冷冷低斥。不過,人潮聚集的原因與雞隻逃跑造成的騷動似乎沒有關聯。


    「兩位道士,請你們想想辦法吧,那個異國人想抓走小孩子呢。不足聽說在西域,他們都會先剝掉小孩子的皮再吃掉嗎?」


    居民話還沒說完,人群後方就傳來了一名男子格外粗暴的話聲。


    「讓開!擋在我前麵的話可會受傷喔!」


    人潮伴隨著喧嘩聲慌慌張張散開,隨即一股衝擊劈向人牆散去後造成的空隙,緊貼著地麵直撲而來,柚紀和左慈也在於鈞一發之際趕緊跳開。


    路麵像是遭到鐮刀劈開般,出現了一直線的裂痕。


    柚紀皺起眉,看向前方的人群。


    「我不是說要你們讓開嗎!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那個臭小鬼,究竟跑到哪裏去了!」


    數名縣裏的男人正試圖製伏住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非常與眾不同——身上穿著不合現在季節的墨黑大衣,脖子上有著金線刺繡、像是圍巾的東西隨風飄動,穿著黑色長褲黑色皮靴。一身黑色勁裝,更凸顯出了明亮的發色與雪白的肌膚。


    他不屬於中域民族,而是西域人。在這種幾乎不與西域進行貿易的偏遠地帶,那服裝與容貌和左慈的白發一樣罕見。


    就在縣裏的男人神色緊張地試圖製伏住粗暴的西域人時,另一方麵,形成人牆在旁圍觀的姑娘們卻正交頭接耳,互相戳著彼此的手肘。想必是因為那場約莫一年半前,隻來縣裏放映過一次的電影吧。那種電影在西域十分盛行。柚紀也是透過那場電影,才第一次見到活生生會移動的西域人。盡管是黑白影片,還是能看出主角是一個有著明亮頭發與淡色瞳孔,五官深邃、長相俊秀的西域青年。長輩都覺得他的臉龐太過蒼白,看了讓人很不舒服,十分避諱;但年輕姑娘們卻是為之傾倒。因為那個西域青年長得非常俊美,甚至讓人覺得所有中域男子都隻是有著平坦魚臉的木雕。


    那名西域人有著讓人聯想到當時男主角的明亮發色,但俊秀的臉龐卻不對稱地往左右兩邊扭曲,張開大嘴吼出難聽得嚇人的話語:「你們這些土包子,別靠近我!身上都是餃子的臭味!我要把你們全丟進儲糞池裏喔!」也難怪姑娘們幻想破滅後,會發出哀歎的悲鳴。明明長得如此俊美,言行舉止卻粗鄙至此,兩者間的落差使人徹底幻滅。


    總不能一直注視著男子的美貌,因此柚紀將目光栘向男子腳邊。


    方才貫穿路麵的斬擊起源自他腳下。他以皮靴一踢,就在路麵劈開了深深的裂縫。黑色勁裝的左小腿上纏繞著一團模糊的漩渦黑影。一般人應該看不見那道黑影,但柚紀和左慈看得一清二楚。


    「柚紀,那個西域人的左腳。」


    「嗯,是蠱吧。但我從來沒看過有蠱能震碎地麵。」


    兩人簡短交談後,迅速使了個眼色。


    左慈打頭陣往前狂奔,攔下那名揍飛了縣裏男人、正想擺脫人群的西域人。「西域人,我來當你的對手吧。」左慈有著凜然的修長身軀,卻沒發出半點腳步聲,行雲流水的動作宛如在半空中滑行;再加上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和甚至可說是目中無人的冷漠態度。西域人不快地挑起形狀優美的眉毛。


    「我可不記得自己征求過對手喔,但如果你執意要妨礙我……即便我是侍奉神的人,也沒必要對袒護撒旦的悖德者手下留情。」


    「『夷』!」


    西域人喊出陌生的字眼後,那團黑色影子再次於左腳上翻騰旋轉。


    黑色的鼬鼠……不對,是狗嗎?


    柚紀在遠處見到了那團黑影隱約形成的真麵目後,大感疑惑。若是相傳會帶來財運的蠶蠱也就罷了,但養犬蠱的人真是少見。因為犬蠱並不會為飼養者帶來顯著的利益。


    黑色勁裝的西域人身段柔軟地轉動身子,以左腳為軸心抬起右腳一掃。依左慈的身手,這記攻擊他本該避得開,但多半是因為他一直警戒著有蠱寄宿的左腳,一時間來不及反應。千鈞一發之際,左慈以扛在肩上的竹籠擋下襲向胸膛的踢擊。竹籠頓時變形,剛買來的蔬菜慘不忍睹地四處飛散,還有剛捉到的那隻雞也飛了出來。


    「咕咕咕咕咕——」


    那隻雞發出尖銳高亢的啼叫,像是死裏逃生般飛快地落荒而逃。


    「啊!左慈,你在做什麽啊,怎麽能拿晚餐當盾牌!這時候你應該要代替晚餐挺身而出吧!」


    「真是無理的要求呢。」


    「可惡!睽違一周的肉的怨恨,再加上破壞了少女的幻想,罪孽可是非常深重的喔!」


    趁著左慈引開他的注意力,柚紀將準備好的符咒挾在右手上,左手則立起食指和中指,以手訣畫出劍形。


    「急急如律令,『突』!」


    她將氣集中在符咒上後釋出。符咒貼著地麵一直線往前飛,柚紀再朝著符咒畫下手訣。


    「『縛』!」


    符咒鑽至西域人的腳邊。「哦?」他訝叫一聲後,抬起腳來。刹那間符咒將他的鞋底牢牢固定在地麵上。西域人的另一隻腳在空中無措地亂踢,最後整個人失去平衡跪坐在地。路麵上,雨水積成的水窪濺起水花。


    一旁圍觀的百姓立時歡聲雷動,上前壓製住他。民眾爭先恐後地疊上去後,那名西域人看來就像背著人群形成的龜殼,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頭來。柚紀邁著大步走到他麵前。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擄人,我聽說西域的神明會剝下幼童的皮再吃掉他們的肝,但沒想到嘍的如此厚顏無恥。」


    「這個妖術師……我不允許你褻瀆吾主。」


    「這不是妖術,是方術。你沒見過嗎?」


    「有什麽差別?反正都是以宗教為名施展奇怪妖術的騙子。」


    「異教徒,你想侮辱方術嗎?」


    「哼,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你這個有餃子臭味的妖術師!」


    男子不僅口出惡言,還在柚紀的鞋尖上吐了口口水。黑白電影裏的男主角絕對不會做出吐口水這種沒品的行為!和縣裏的姑娘一樣,正值青春年華的柚紀也對那名西域男演員心生向往,因此盡管是基於非常私人的理由,還是對這名男子教人不敢置信的惡劣言行感到氣憤難平。


    兩人露骨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快,互相瞪視了好一陣子後,柚紀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環顧四周。


    「啊,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了!」


    糟了!在隻顧著對付這種男人的時候,不見了。


    「晚餐!應該要先捉住晚餐才對啊!」


    柚紀哀嚎,絕望得想抱住腦袋。四周僅散落著變形的竹籠和沾滿泥巴的青菜,方才抓住的那隻雞早已消失無蹤。結果又要好一陣子吃不到肉了嗎……


    西域人因在縣裏逞兇作惡,再加上破壞他人財物和擄人未遂等罪名,將被關進縣裏的留置所,至此騷動總算告一段落。男人們放心地籲一口氣,年輕姑娘們則是失望歎息,人潮逐漸散去。柚紀臭著一張小臉,目送著趕來的官兵押走男子。


    無論是侮辱方術的發書、害雞逃跑了,還是破壞少女的夢想……很少有人能在見麵後短短不到一刻鍾(一刻是一天的百分之一,約十五分鍾)的時間裏,讓她留下如此強烈的負麵印象。


    「唉……一生起氣來,肚子又更餓了。左慈,我們迴去吧。」


    就當作是被狗咬了一口,趕快忘了吧。應該不會再和他扯上關係了吧。


    ……當時柚紀如此認為。殊不知一個星期後,她將主動去見那名西域人。


    正當柚紀想走向將竹籠殘骸丟迴板車上的左慈,有人拉了下她的道袍袖子。


    「嗯?」


    她眨了眨眼低頭一看,剛才那個逃跑的孩子正捉著柚紀的袖口,一臉天真無邪地仰頭看她。


    年紀大約五歲左右吧,是個五官端正、長相甜美的小女娃。剪齊的長發及肩,豐盈有光澤的發絲漆黑如墨,圓潤的臉頰既光滑又紅撲撲的,身上穿著有精巧刺繡的上等絲綢。左看右看,成長環境和攝取的營養皆與這一帶農村裏掛著鼻涕四處跑來跑去的小鬼們大不相同。


    一眼看穿對方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孩後,柚紀在小女童麵前蹲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小妹妹,你家在哪裏?爹爹做什麽工作?現在外麵有冒冒失失的兇惡綁匪四處徘徊,很危險的,大姐姐們送你迴家吧。然後,能麻煩你跟爹爹說,是親切又溫柔的大姐姐救你逃雕了壞人的魔爪嗎?」


    上·好·肥·羊。


    煩悶焦躁的心情霎時一掃而空,隻有這四個字在她的腦海裏燦然生輝。對現在的柚紀而言,食比色更重要,做生意又比食更重要。是因為幼時離別的雙親是商人吧,果然血緣關係是無法斬斷的。


    此時柚紀才驚覺,女童纖細的兩手手腕上各套著沉甸甸的鐵鐶。不隻是雙手,脖子上那一圈造型簡陋的首飾,其實也同樣是鐵鐶。恐怕原先是以鎖鏈將手腕及脖子上的鐵鐶連在一起,形成限製住身體自由的道具——也就是鐵製的枷鎖。這套枷鎖與女童華貴的衣裳格格不入,綻放出黝黑混沌的光澤。


    □


    自兔雨縣大街步行了約一時辰(約兩小時)。匡啷作響地踩著破破爛爛又拖著沉重板車的腳踏車,登上坡度和緩的田間道路後,乏味至極的平和田園風景在左右兩側延伸。話雖如此,其實踩腳踏車的人是左慈,柚紀隻是背對著他坐在板草的邊緣罷了。柚紀晃動著雙腳,不知第幾十次壓下打嗬欠的衝動後,終於看到座落在兔雨縣北側山腳下的一對朱漆門柱。正是道士趙濤龍的那座道觀大門。雖說是門,兩道圓柱也僅是顯示出位置,既沒有擷梁也沒有門扉。未曾修行過的人大概什麽也感覺不到,但以門柱為界,後頭整座山皆有龍脈繞行,精靈之氣再經由龍脈注入道觀庇護此地。換言之,北有險山,南有水源,風水上這是構成龍脈暢通的基本地形條件。


    穿過門柱,就是幾經修繕後勉強得以保住外形的主殿,自主殿往兩側延伸的橫長形建築物,則是祭祀亡者的靈堂。接著主殿後方、隔著中庭相對的那棟早已沒有力氣再去修補外觀的破爛屋子,就是師父與弟子們的住處。自從師父收留了她,那裏就成了柚紀的家。


    「嗯……不行,好像拿不下來呢。」


    一迴到家,柚紀就請左慈燒沸熱水,帶著女章前往澡間。枷鎖形成了毫無接縫的完美鐵鐶,無法輕易破壞,不管自哪個方向都無法撬開。柚紀也考慮過利用肥皂讓女童的手滑溜地拔出來,但這個方法也行不通。鐵鍛像是吸附在女童的肌膚上般,幾乎不留一絲空隙地緊密貼合。


    枷鎖的表麵上密密麻麻地刻有複雜艱深的圖案,似乎是某種咒文:遠遠看去,整副枷鎖像是覆滿了細小裂痕。恐怕是這些咒文將這副枷鎖變成了更勝於一般金屬的堅固物質。


    光是想像要在鐵鍛上刻下如此細小的咒語,得花上多少時間與心力,柚紀就渾身發毛。至於又為何非得如此執拗地束縛住這名女童的行動,其中原因柚紀更是不敢想像。


    更麻煩的是,這孩子似乎無法開口說話。


    「你是哪裏人?」


    「這些枷鎖是在何處套上的?」


    「爹爹是有錢人嗎?」


    包含了部分明顯膚淺的問題,柚紀不斷試著向女童提問,但她隻是天真爛漫地偏過小腦袋瓜、仰頭看著柚紀。女童似乎也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在市集上四處打聽後,沒有半個人認識她。但一個這麽小的孩子,總不可能從城外走到這裏來吧。穿著上等衣裳的孩子如果隻身一人走在大道上,肯定眨眼間就被山賊擄走。這套枷鎖有可能是在逃離山賊之前被套上去的,但這些強大的咒文看來又不是一般山賊有本事弄的東西。


    脫下衣裳後,貼身內衣也是上等質料。女童濕漉漉的頭發帶著豐盈的墨色光澤,像極了烏鴉的黑亮羽毛,嬌嫩白皙的肌膚衝過熱水後也泛起櫻色紅暈。但是散發出深沉黑色光澤的鐵枷,與女童惹人憐愛的肌膚完全不相襯。


    別說上好肥羊了,我該不會帶了麻煩的東西迴來吧……柚紀開始感到後悔,但是也不能將她丟在市集裏不管。


    柚紀雙手靠在蹲著的膝蓋上托腮,兀自苦惱了一陣後,女童小跑步跑向澡間的角落,拿起彎曲木頭製成的提桶後又跑迴來。接著她在柚紀麵前將提桶倒轉過來,伸出手指在幹燥的底部上寫字。


    「嗯,怎麽啦?」


    循著女童以濕答答指尖描繪出的痕跡,有文字浮現而出。


    「珞尹」


    字跡很快就蒸發消失。


    「珞尹……啊,是你的名字吧?你叫作珞尹啊。」


    名字的發音真美。女童微笑點頭的模樣也是難以形容地可愛,讓柚紀不由得想緊緊抱住她,果然事到如今也不能撇下她不管了呢。柚紀的座右銘向來就是不與賺不了錢的事情扯上關係,對於自己竟然會這麽想,她心中有說不出的別扭,隻能迴以苦笑。


    「嗯,算啦。反正這些枷鎖似乎也沒有害處。」


    基本上柚紀的個性也算是大而化之。


    「正好,我也順便洗澡吧。珞尹你就和我一起泡澡,暖和身體吧。」


    今天一直穿著悶不通風的道士服,她早已滿身大汗。柚紀迅速脫下衣服光著身子,相較於方才穿在身上的布料重量,頓覺身心輕盈無比。


    澡間就蓋在住處旁邊,是間等同破爛茅舍的小屋。浴桶是師父自行打造的金屬鐵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小屋外頭有爐灶,在爐灶裏添進木後柴,煮沸浴桶裏的熱水。


    柚紀伸手進浴桶裏來迴攪動,確認水溫之後,朝珞尹說:「你等我一下喔。」接著打開小屋的推窗,探出身子。


    「左慈!再替我們把水加熱一點。」


    小屋外卻沒見到原本該顧著爐灶的左慈。


    日暮時分,因雨季的恩澤而枝葉繁茂的槐樹群在中庭落下影子,在微風的吹撫下樹葉沙沙搖動。這個季節即便太陽西下,氣溫也毫無下降的跡象,濕氣直撲向柚紀赤裸的身子。


    雖然左慈不在,但師父在。師父與暮色融為一體,形成了一道宛若是中庭槐樹的細長影子,氣定神閑地抽著紙卷煙草。


    「師父,你迴來了啊?」


    「是啊。聽說市集上發生了一場騷動呢。」


    「嗯,不是什麽大事啦。就是一個讓人火大的西域人惹是生非……」


    此時柚紀猛然發現,自己正從窗框豪邁地探出了半副身子,換言之她現在在師父眼前是一絲不掛。


    僵在原地數秒之後——


    「啊!」


    柚紀連忙掩住胸脯將身體縮迴窗內,一時慌張下腳底跟著打滑,就這麽在目瞪口呆的珞尹麵前雙腳大開,摔了個四腳朝天,最後後腦勺甚至還重重地撞上了浴桶的邊緣。「當——」沉悶的金屬聲在澡間迴蕩不絕。


    □


    反正師父一定覺得自己還是個無法獨當一麵的乳臭未幹小丫頭,不過是袒露出了胸部,也沒什麽好害臊的,況且又隻有非常寒酸的隆起。


    但是,柚紀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女,多少還是存有羞恥心。不知為何,對於左慈她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麵對師父卻會。為什麽左慈可以,師父就不行呢?柚紀自己內心也是五味雜陳、理不清楚。


    正好在與珞尹差不多年紀的時候,父母為了少一口人吃飯拋棄了柚紀;對她而言,師父是她的恩人,也是養育她長大的父親,更是訓練她成為道士的師長。柚紀一直在想,等哪天師父娶了老婆,生下了繼承他衣缽的子嗣後,她要成為那孩子的師姐,窮盡一生當那孩子的後盾。這是她最能迴報師父恩情的方式了吧。


    ……另一方麵,她也害怕一旦師父生下了親生孩子,自己這個撿迴來的孩子,說不定會羨慕、嫉妒那個孩子。


    十年前,師父說他們同樣部是孤家寡人,就好好相處吧,胗是收留了柚紀;但如今師父都已年過四十,依然打著光棍。柚紀不禁心想,搞不好師父根本沒認真考慮過要討老婆。「師父,你差不多該討個老婆了吧。」柚紀曾提過幾次,但師父每次都咕噥地說:「因為遲遲找不到願意嫁給我、對我有意思的寡婦嘛。」真不明白這種執著從何而來,總之師父早已決定要娶就娶寡婦。


    近年來,柚紀有時會想,但真的隻是偶爾,也從來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就是:自己難道不能嫁給師父嗎?難道自己不能生下師父的小孩嗎?如此一來,柚紀就能毫無芥蒂地發自內心對孩子的出世感到高興,也能將自己往後的人生全獻給那個孩子。師父嘴巴再壞,總不會再說自己的老婆乳臭未幹了吧。就會將她當作是成年的女性看待了吧。柚紀的不滿便能一口氣統統解決,多麽十全十美的辦法啊!


    但是,想當然耳木頭人般的師父不可能會察覺到柚紀內心的想法。他依然一點也不明白柚紀的心思,成天嚷著要娶的話,就要娶帶有神秘感又貌美如花的寡婦。柚紀既不是寡婦,也沒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美貌,真教人灰心。


    「喔……這上頭施下了非常高等級的咒語呢。」


    師父來來迴迴地端詳嵌於珞尹脖子和兩手手腕上的三副鐵枷後,開口說道。


    「師父你也無法解開咒語嗎?」


    「要解的話倒是解得開……隻是,我無法判定這該不該解開。」


    「什麽意思?」


    柚紀問,用裹著冰塊的手巾貼在仍然隱隱作疼的後腦勺上冰敷。師父一會兒要珞尹張開嘴巴,一會兒拉開她的下眼皮,一會兒又要她前後轉身,珞尹全都溫馴聽話地照做。


    師父大口喝下杯子裏斟滿的陳年老酒後,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然後說:


    「這不是一般人施展得了的咒語,是龍人的法術。你看。」


    師父舉起珞尹的雙手,讓她做出高喊萬歲的動作,接著掀起她的貼身內衣。雖說對方還是個胸部一片平坦的女娃,但對一個女孩子做出這種行為真教人不敢苟同。師父就是這方麵和木頭人沒有兩樣。比起身體,女孩子心靈成長的速度之快可是遠遠超過師父你的想像喔。至於左慈,不說也罷,自剛才起他就表現得一副事不關己,一聲不吭專注地著餃子的麵皮。在左慈的巧手搓揉下,猶如範本般厚薄均一、有著完美圓形的餃子皮像變魔術般,一個接一個地增加。


    這裏是兼作廚房與飯廳,道觀內諸人聚集的房間。占據了房間大半麵積的是正中央的烹調台和兼作餐桌用的大桌子,如今整麵桌子上撒滿了麵粉,堆積著長期使用後沾滿了油漬的大大小小鍋子、各式各樣調味料的瓶子和琺琅容器,以及左慈因應食材分類使用的刀子——有魚刀、肉刀、菜刀等等,全都擁擠地放在一起。牆邊是以煤球作為燃料的素陶製火爐,以及以木柴為燃料的大爐灶。爐灶上方貼著祭拜灶神的符紙。火爐上黃銅製的水壺已經煮沸,蓋子不停喀答喀答震動。晚餐時的廚房特別雜亂。


    珞尹的背上,沿著左右肩胛骨,正好有兩個縱向延伸的偌大青黑色胎記。與其說是胎記,更像是裂痕。


    「這是翅膀的痕跡,也是龍人的證明。哎啊,你們真是撿了罕見的東西迴來呢。」


    師父放下貼身內衣,揶揄地聳了聳肩。


    那是非常醒目的胎記。洗澡時柚紀也注意到了,當時隻覺得這滇是破壞美觀的胎記。翊膀的痕跡——經師父這麽一說,柚紀再次重新檢視,看起來也的確像是翅膀。


    大陸中央朝天聳立的靈峰崑侖山山頂,與神仙居住的天界相通。相傳崑侖山位在一般人類根本無法抵達的高處,能在山上築巢而居的民族,是傳說中繼承了神仙之血的龍人。傳聞他們的仙力天生就非常強大,能夠隨心所欲地施展高難度的方術。而身為龍人的證明,就是他們與生俱來背上都有著像是翅膀的胎記。


    「龍人……哇……」


    柚紀抱著膝蓋蹲下,目不轉睛地重新審視珞尹。珞尹也張著杏仁般的大眼迴望柚紀。現在就已經長得這麽可愛了,長大後,一定會變成仙女般既漂亮又神聖不可侵的女子吧。沒想到竟然有機會目睹傳說中住在崑侖山深處、極少下至凡間的龍人。


    「也就是說,隻要我幫她很多的忙,她就會用煉丹術一下子幫我把小石子全部變作寶石,或是將我們這間破道觀改建成金光閃閃的黃金道觀羅……」


    「笨蛋,你把煉丹術當作什麽了!」


    師父用拳頭揍了她一拳。她的後腦勺還在痛耶,真過分。


    「師父,因為不管再怎麽修修補補,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嘛。左慈的修繕根本沒什麽幫助,而且像現在一遇到雨季,不管再怎麽修理屋頂也都是白費工夫。」


    「我不是木匠,請不要抱怨。」


    左慈插嘴。現在他已做完了餃子皮,進入包餡的程序。


    「所以我的意思是,應該要盡快好好重新翻修一次啊,都是因為師父你不看重錢,我才不得不絞盡腦汁想那些安產組合、科舉合格祈願組合、夫婦圓滿組合,或是招來幸運的壺……」


    「有時間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頭的話,不如好好修行吧。」


    「師父你還不是成天都在打麻將,反正今天一定又輸錢了吧。我們道觀的儲蓄早就已經見底,甚至還破了一個大洞喔。啊,明明說過隻喝一杯,竟然又偷偷倒酒!」


    「真是羅嗦耶,你是我娘親嗎?」


    一被叨念麻將和酒,師父更是老大不高興,挑釁似地喝下一大口。明明是四十歲的中年老頭,迴嘴語氣簡直就像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師父身為道士的能力當然是無可挑剔,但在日常生活方麵,就隻是個形同廢物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至今十個年頭,柚紀早已死心放棄。


    柚紀歎著氣抽走酒瓶後,師父立即沒出息地皺起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要拿走啦。你就行行好吧?」


    「我說這些話也是擔心師父的身體啊。最近你身體的狀況不是一直很差嗎?想長命百歲的話,煙和酒都節製一點吧。」


    「我並不想長命百歲啊。要我戒掉煙酒的話,不如去死還比較痛快。」


    「笨蛋!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說這種話……!」


    柚紀一時反應過度到了惹人狐疑的地步,她連忙打住,緘口不語。


    瞬間,一陣古怪的沉默降臨。


    珞尹好奇地來迴看著柚紀與師父。烹調台前左慈一臉事不關己地繼續包著餃子。原本裝在竹籠裏快要滿溢而出的鹽氽蝗蟲黑色小山,轉眼間逐漸遭到鏟平,變成了一顆顆形狀完美的水餃。


    ……等等,蝗蟲?


    她的注意力即刻轉移。


    「等一下!左慈,那是什麽餃子?」


    「因為今天那場騷動,蔬菜全部不能吃了啊。如果是蝗蟲,在山上想抓多少就抓多少。而且蝗蟲可是富含動物性蛋白質、營養價值極高的食材喔。」


    「別開玩笑了!我絕對不要吃蝗蟲餃子!」


    光是那座往上隆起的蝗蟲小山進入視野,她的背部就竄過冶意。柚紀非常討厭蟲子,尤其對蝗蟲更是有精神創傷。在她看來,這可說是自己唯一的弱點。


    然而,左慈的態度卻泰然自若到讓人咬牙切齒。


    「真是奇怪呢,明明從小的時候我就常常煮給你吃啊。蝗蟲的營養早已滲入柚紀的骨頭和血肉裏了。說柚紀是由蝗蟲組成的也不為過。」


    「呀——!」柚紀大聲尖叫,搔抓全身。師父趁機佯裝不經意地想拿迴酒瓶,柚紀立即拍下他的手。師父毫無成人男子風範地噘嘴嘟噥。


    一如往常的光景。即便身處在男人堆裏,柚紀也絕不會輸給他們,況且也沒有人教導她該怎麽做才會像個女孩子。對於在吵吵鬧鬧的男人堆裏長大的柚紀而言,這樣子反而才是她熟悉的日常生活。


    喧鬧鬥嘴之際,珞尹移動至左慈手邊。她將手搭在烹調台上,踮起腳尖,興致盎然地觀察起蝗蟲竹籠,接著捏起其中一隻。


    「啊!珞……」


    當柚紀發現正想阻止時,珞尹已經天不怕地不怕地將蝗蟲一把丟進嘴裏。


    下一秒「轟!」地爆炸一聲。盡管隻是小規模的爆炸,威力還是足以輕易震飛珞尹輕巧的身軀。珞尹跌坐在地,眼睛眨個不停,白皙的小臉上滿是煤灰,炸裂的蝗蟲小腳還掛在她的嘴角上。柚紀一時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啞然失聲。


    左慈用右拳敲向左手掌心。


    「看來你吃到我放了炸彈符咒的唯一那隻蝗蟲呢,真是恭喜恭喜。」


    「左慈……你為什麽要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好玩啊。因為柚紀老是要我多多理解人心的奧妙。」


    蝗蟲一的小腳自珞尹嘴角往下滑落,間隔了一秒之後,她圓滾滾的大眼睛裏盈滿淚水。


    「嗚咿……」


    珞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從喉嚨裏擠出微弱的嗚咽。見到她這副惹人疼愛的可憐模樣在,男人堆裏長大、又完全不懂得該怎麽安撫小女娃的三個人頓時全慌了手腳,不知所措。


    「怎麽辦?惹她哭了啦。」


    「放、放心,交給我吧。隻要把她倒過來甩一甩就不會哭了。」


    「對了,柚紀小的時候我們也常對她這麽做呢。」


    師父與左慈各捉住正抽噎啜泣的珞尹左右腳踝,打算將她倒過來,柚紀慌忙自兩人手中救下珞尹。「快住手!你們這兩個沒人性的家夥!」珞尹旋即緊抱住柚紀,將臉龐挨向她。


    雖然不明所以,但珞尹似乎喜歡親近她。柚紀手足無措地輕拍珞尹的背部,從她身上飄來了讓人聯想到溫熱牛奶的微甜氣味。刹那間,某種柔柔軟軟的氛圍混進了道觀平時毫無一絲粉紅氣息的粗獷氣氛裏,柚紀不禁覺得非常奇妙又難為情。


    這是雨季裏某一天的插曲。道觀數年來如一日的平凡生活,開始出現如今還無法辨別是吉是兇的細微變化。


    2


    五龍州的雨季早晨總會湧現厚重的濃霧,四麵八方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包圍。在這僩悶熱的季節裏,僅有早晨之際氣溫會短暫下降,讓人稱感清涼。但濕氣仍舊十分凝重,即便穿著薄又輕便的單衫與單褲,隻要略微動動身子,馬上就會汗如雨下。


    「喀、喀、喀!」


    棍子互相敲打的清脆聲響在中庭迴蕩。


    「喀……」


    「唔!」


    握著棍子的雙手陣陣發麻。柚紀往後跳開,暫且拉開距離。接著她利用朝靄造成的霧茫茫視野,繞了一大圈,從側麵出其不意地刺去一擊。但是濃霧散開之後,眼前卻沒有對手的身影。瞬間她慌了手腳。某人的身影在霧幕的另一頭閃動。當柚紀領悟到原來對方也繞到了自己身後時,一記突刺自側麵襲來,千鈞一發之際她扭過身子避開攻擊,雙腳卻絆在一起,失去平衡後跌倒在地。


    柚紀撞到膝蓋後痛得悶哼,一根棍子的末端緊貼在她的太陽穴上。


    「一分。」


    在癱坐在地的柚紀身前,左慈手握棍子悠然直立。


    「眭——」


    柚紀嘔氣地丟下自己的棍子。護樂流棍術所用的棍子短則五尺,長則達到八尺,隨隨便便就超過了左慈的身長。棍子多以橡樹或柳掛削製而成,但道士使用的棍子有時會以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製成。柚紀練習用的木棍長約五.五尺,也比自己的身高長了些許。


    自柚紀懂事時起,她贏過左慈的次數用五根手指頭就數得完。而且這些寥寥無幾的獲勝次數,全都不是在練習比武之際,而是在與比武全然無關的時候偷襲成功。比方說將濕抹布夾在門框上,另外好像也曾在待洗衣物裏頭放置捕鼠器。


    「嗯,柚紀若想贏我一次,還早個四千年呢。竟然那樣子就失去平衡跌倒,表示你攝取的動物性蛋白質不夠,果然得多吃一點蝗蟲才行。」


    「不要再提蝗蟲了啦!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還沒吃到早飯就滿頭大汗又打輸你,真是一點也不好玩。啊啊——真想迴房間繼續睡覺。」


    「別說些任性的話了,早上的工作很快就要開始了。」


    「呿——真是羨慕珞尹。」


    她孩子氣地欣羨著應該還躺在自己被窩裏唿唿大睡的珞尹。昨夜珞尹一起睡在柚紀的房間。小女童發出響亮的唿吸聲,緊貼在柚紀身上,雖然有些悶熱,但一想到她如此依賴自己,柚紀內心就湧起了一種保護欲。


    屁股也開始濕了,柚紀無奈地正要起身時,膝蓋一陣刺痛。


    「好痛……啊,破皮了。」


    沾著汙泥的單褲下方滲出了些許血絲。


    「但我覺得你剛才跌倒時,摔得並不大力啊……很痛嗎?」


    「嗯,痛死了。搞不好傷到骨頭了。」


    為了多少讓左慈心生罪惡感,柚紀故意誇大其詞。於是左慈平日可說是鐵麵具般的表情似乎產生了些許變化,蹲在柚紀身前。


    「我看看。會痛的話,請馬上跟我說。如果傷口太過嚴重,不要勉強,脫下褲子比較好吧。」


    左慈服侍般地彎下修長的身子,垂下白發,謹慣地掀起柚紀的單褲。他莫名輕柔的舉動讓柚紀難為情得渾身發癢,為了掩飾這一點,她不由得抬起膝蓋,一股腦撞向低垂著頭的左慈下巴。


    「咚!」


    準確命中到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左慈仰向天空瞬間露出眼白之後,按著下巴、肩膀微微抖動。


    「這是你的預謀吧……」


    不不,她根本沒有預謀喔,膝蓋是真的很痛。出乎意料的突襲成功後,連柚紀自己也冷汗涔涔,她彈也似地霍然站起。膝蓋仍然隱隱作痛,但並不嚴重。


    「我得一分啦!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她雙手叉腰,故意笑得無比猖狂。


    用抹布擦完主殿和靈堂後,柚紀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杆;為了吃到早飯,還得繼續工作。在道觀一天的生活當中,早晨的時光感覺上最為漫長。每年每天部一直重複著一成不變的單調工作。


    靈堂裏供奉著許多無法入土,或是無法迴到故鄉的魂魄。數百個收納著魂魄,黏上封條的壺呈一直線地擺放在長達三十間(一間約六尺)的靈壇上,顯得十分壯觀。


    透過嵌於高大牆壁上的直欞窗,迷蒙的陽光灑落進來,在昏暗靈堂的地板烙下直條紋的影子。朝天花板梁柱飄去的縷縷線香白煙,以及空氣中蘊含的塵埃顆粒反射了白濁色的陽光後閃閃發亮。塗有石灰的石牆擋下了暑氣與濕氣,靈堂內涼意徐徐,漫布著靜謐的氛圍。


    柚紀與左慈分工合作,一一為靈壇供奉茶水與上香。先拿著沉甸甸的水壺在杯子裏倒茶,取過一束線香後以蠟燭點燃,再恭敬地執胗胸前連拜三次後,插在香爐上。單手拿著放有成束線香的提桶,另一手則提著水壺,為了不打擾到靈魂的安眠,走路時必須腳跟不抬,直接貼著地板移動兩步。移動之後,又重複與剛才相同的步驟。倒茶上香,再拿起提桶與水壺移勤兩步。這個勤作要反複數十次。


    「唿……」


    完成一半之際,柚紀將提桶和水壺放在腳邊,吐了一口大氣。她動了動身子再伸個懶腰後,握拳敲打腰部。覺得自己簡直成了佝傳的老人。看向眼前依然綿延不絕的白色靈壇,她的心情就無比沉重。每天的工作別說習慣了,根本是一天比一天漫長又單調,心頭也越來越煩悶。實際上工作時間確實是越變越長。因為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去,壺隻會增加,不會減少。


    但是不做完這項工作,就沒有早飯可吃。柚紀按摩腰部好一陣子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準備再次開工,但忽然發現方才供奉的一炷香斷了。


    她歎口氣,將好不容易往前兩步的雙腳再往後退。新點上的線香從中斷成兩截後落進杯子裏,浸到茶水後很快熄滅;白色的香灰在茶水表麵上呈現出模糊不清的圖樣,隨即化開。


    水難之相……?


    柚紀並不擅長占卜,但是這個卦相顯現出了水氣,連外行人也一目了然。


    等會兒將有驟雨嗎?她隔著直台窗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上覆著灰白色的厚重雲層,但看來還沒有下雨的跡象。


    那麽,這個水氣是暗示什麽呢?


    從靈堂往外看去,隔著中庭可以看見另一頭住處主屋的屋簷底下,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道人影正用兩手拖著遠比自己身體還要龐大又蓬鬆的某樣白色物體。定睛一看,原來是臥室裏的墊褥。那道人影緊貼在牆壁上,表情認真地窺看四周,仿佛是極東島國民族「忍者」一般,偷偷摸摸地拖著墊褥。


    柚紀自然猜到了這陣行動背後的含義,因為她孩提時也常這麽做。


    盡管假裝沒有看見才是體貼的行為,但對方若是將自己房間裏的墊褥丟掉,那可就麻煩了。柚紀將臉貼在直欞窗上。


    「珞尹。」


    她一出聲叫喚,正想繞到主屋後頭的珞尹倏地身體僵直,一臉像在內心喊著「啊哇!」般地轉過頭來。就像家貓想偷取沙丁魚幹卻被發現時一樣,她的反應令人會心一笑。隻是珞尹搬運的物品並不是沙丁魚幹,而足正中央有著偌大汙漬的墊褥。


    「若能在下雨之前曬幹就好了……啊,珞尹,你用不著介意喔。比起柚紀的尿床,你的已經可愛得多了。」


    左慈邊在中庭晾著墊褥,邊如此安慰珞尹。然而晾曬墊褥時,他神經大條地像要刻意炫耀墊褥上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大陸地圖般,將墊褥大大敞開。在珞尹看來,這恐怕不算安慰,而是惡意的挖苦吧。


    「你是什麽意思?我的尿床就不可愛嗎?」


    「柚紀的尿床與其說是可愛,更該說是豪邁吧。那種仿佛青龍與白虎正激烈纏鬥在一起般,既精致卻又充滿氣勢的圖案,已經堪稱為藝術了。師父甚至想拿去參加縣裏孩子們的繪畫展覽呢。遺憾的是,在參展之前就已經幹了。」


    『……有時我真佩服自己,竟然能夠不誤入歧途又正直地長大成人呢。」


    「原來如此,就算早就歪了,隻要嘴上說是正直,還是比較好聽呢。」


    「……」身為一個人類,根本不知道已經歪到哪裏去的這個男人才沒資格說她!


    珞尹不開心地低垂著小臉,呆站在兩人後頭,身上已換上柚紀的舊衣。與珞尹差不多年紀時的衣服早已沒留下,隻好讓她穿上比較大件的衣裳,再折起袖子與褲腳。站在左慈身旁,晾著珞尹貼身內衣的柚紀也臭著小臉。


    在柚紀小的時候,茅房的位置比現在還遠。一旦半夜出現尿意,就非得穿過槐樹樹葉如妖怪般紛紛往下垂落的中庭,前往位在靈堂尾端的茅房。對當時的柚紀而言,靈堂就等同胗是「有很多幽靈的地方」,更何況又是半夜,她害怕得完全不敢靠近,因此即便因為尿意而醒來,她還是躺在被窩裏拚命忍耐。結果年幼的柚紀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悄悄地運出繪有青龍白虎格鬥圖案的墊褥,試圖消滅證據,卻很快就被師父和左慈發現。如今想來,墊褥隻要一不見,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證據,他們會馬上發現也是理所當然。兩人不僅沒有用溫暖的眼神忽略正值尷尬年紀的小女孩的尿床,左慈甚至神色自若地出言調侃,師父更肆無忌憚地笑到滿地打滾。每一次柚紀都因為羞恥和屈辱而渾身不停發抖。


    「喔,怎麽啦?早飯還沒做好嗎?」


    師父今早頭一迴自主屋當中走出。看來在為尿床收拾善後之際,早巳過了吃早飯的時間。


    師父既是柚紀與左慈的方術師父,同時也是棍術的老師,但是這一年來他早上都睡得很晚,不會在早晨練習時露過臉。今日卻非常難得地早起,甚至將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穿著絳紫色長袍與淺黃色馬褂,打扮得整整齊齊。雙眼下方讓人留下不良流氓印象的黑眼圈也變淡了一些,顯得神清氣爽。


    總覺得好久沒在一大早就見到師父這副模樣,柚紀沒來由地有些安心。但是師父一見到左慈晾曬的墊褥後,立即捧腹哈哈大笑起來,溫馨祥和的氣氛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真是的,沒什麽好笑的吧。珞尹很可憐耶。」


    「什麽?不是柚紀尿床嗎?我還以為肯定又是柚紀幹的好事哩。不然你看看嘛,這幅完美的大陸地圖!」師父甚至伸手一指,又放聲大笑。


    「『又是』是什麽意思?距離找還會尿床的年紀都已經過好幾年了吧!」


    眨眼間又被推進精神創傷的最底層,柚紀和當年一樣因屈辱和羞愧而臉頰發燙。珞尹也漲紅了臉,緊咬唇瓣。師父笑得太過用力,還發癲似地臉頰肌肉抽搐、眼角溢出淚水,最後呻吟著喊肚子好痛。好不容易梳整好的頭發也很快變得亂七八糟。這個神經大條的不良中年……


    在師父心目中,自己仍然是會尿床的小丫頭嗎?對此柚紀既不滿,同時也悶悶不樂。究竟要到什麽時候,師父才會認同自己已是成年女子呢?


    十五歲絕對不是小孩子了。在這個地區,男子十五歲即是成人。女子雖然十八才算成人,但也一到十五歲就得出外工作,也有人已嫁作人婦。


    「師父,我明白這很好笑,但笑得太過用力的話,五髒六腑會移位喔。我要煮早飯了,請快進屋裏吧。」


    左慈拍了拍手,結束這個話題,催促師父進屋內。這家夥也是徹底的神經大條(還說什麽「我明白這很好笑」)。在這兩個根本是「神經大條」這個詞穿著衣服四處行走的大人包圍之下,真虧自己沒有步入歧途呢。若讓珞尹長期處在這種生活環境下,恐怕不出多久就會變壞。見到珞尹纖細的肩膀不斷微微顫抖,柚紀不由得非常擔心。


    山的另一頭出現了黑壓壓的雨雲,逐步吞噬灰白色的天空。看來若想在下雨前曬幹墊褥,可能性趨近於零。


    3


    人們慵懶微困的午後,一時半刻有驟雨來襲,滋潤了兔雨縣的街道與田地。穀物淋了不少雨水後低垂下頭,正以人類時間無法計算的緩慢速度,一點一點確實地再次朝著天空抬起頭來。盡管身在妓樓華欄的內側,碧耀仍能感受到穀物強大的生息。雖稱不上豐收,但今年的收成也勉強足以讓百姓維生吧。「既不是歉收,也不是蓑收嗎……」那位自認為是厭世主義的友人,也許會這麽咕噥吧。


    午後貪睡懶覺的城鎮再次開始散發活力。繁華的大街上擺起黃昏市集,販賣羊肉或點心的攤販,以及供應午後涼茶的茶店三三兩兩地開始聚集。放學迴家的孩子們手上拿著冰棒飛奔而過;嬰兒靠在母親背上哇哇大哭:隨時要被屠宰的雞隻發出臨死前的慘叫;肉店老板朝著叼走肉的野狗怒聲咆哮。


    城市仿佛從假死狀態重生般恢複了生氣。這個無止盡地重複著榮枯盛衰的小型集團猶如一頭巨大的龍,扭動、唿嘯、吞噬、消化,然後排泄。


    一到黃昏時分,小四馬路就開始零零散散地出現客人。客人之間絕不會眼神交錯,他們一一審視著麵向馬路豎起的朱漆華欄,邊走邊打量妓女,找到中意的姑娘就會駐足停下。在華欄裏等待客人上門的妓女們為了獲得青睞,紛紛想方設法引起客人的注意。她們撩起裙擺直至露出大腿,軟軟地靠在華欄上,頻送秋波勾引尋芳客,以嬌媚的嗓音出聲叫喚。一有客人上門,老錦便會揚聲唿喚,於是前往二樓的酒樓為客人斟酒,表演歌舞或是彈奏樂器。


    小四馬路是條一座座妓樓毗連相接的花街。當中的一個角落,碧耀所在的妓樓名為五郎館。


    現下夜幕尚未降臨,客人不多,在等著客人上門的期間,碧耀為了排遺無聊,經常觀察縣裏的情景與人們的生活。雖說「觀察」,其實也隻能看到動植物及人們各自擁有的「氣」所構成的模糊圖案,這份力量也隻能延伸到城市及其周邊。


    透過手上的手鏡,她可以觀看到城鎮的縮圖。碧耀天生就擁有這種力量。


    雨停之後,隻有城鎮北方的郊外仍殘留著漆黑的陰影。她將指尖貼在鏡麵上,讓意識集中在那個方位時,忽然鏡麵出現了一道閃電般的裂痕,緊接著「啪啷」一聲碎裂開來。


    「啊……」


    碧耀不禁輕叫一聲,放開了手中的鏡子。鏡片自精致的銀製鏡框中飛出,碎成好幾塊後散落在膝蓋前方。食指的指尖浮出細小的血珠,往下滑落。


    她含住指尖,低頭看向破碎的鏡子。


    兇兆——


    但是,她沒能掌握到兇兆的具體模樣。究竟會是什麽呢……?


    叮鈴鈴、叮鈴鈴。


    「碧耀——」


    伴隨著清脆的鈴聲,一道開朗的嗓音唿喚她的名字。從華欄看向外頭,對方正騎著係有板車的腳踏車,騎在馬路的正中央猛衝過來,速度快得幾乎要撞倒路人。那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有些勉強地跨站在車輪偌大的腳踏車上,拚命地伸長雙腳蹬著踏板。盡管上氣不接下氣,少女依然笑容滿麵,身體左右大幅晃動,每一次踩動踏板,長長的辮子就輕盈地往上彈跳。


    「柚紀。」


    自然地碧耀也展露笑靨。


    今日柚紀未穿著道士服,而是短袖單衫加上看得見膝蓋的單褲,一襲輕裝更加深了她健康陽光的形象。腳踏車的前輪衝進了前一刻路人還在打量妓女、隨即慌忙跳開的地點後緊急煞車,後輪一瞬間浮上半空,車身往前傾斜,接著柚紀跨下單車輕巧地落在路邊。


    碧耀以薄布拭去指尖的鮮血,再用那條布蓋住鏡子的碎片,挨向華欄。


    「今天怎麽會過來呢?陪濤龍道長一起出門嗎?」


    「嗯。師父說有事要去找毛道士,之後我得再去接他才行。我還以為令天能好好休息呢,真是愛使喚人。」


    盡管發著牢騷,柚紀的口氣卻非常開朗,表情也是興高采烈。碧耀喜歡柚紀活潑直爽的說話方式與表情,同時也非常羨慕。包括自己在內,那種青樓女子討好男人的舉止與談吐,都與柚紀八竿子打不著邊。上午就在妓樓裏頭的房間歇息,之後從傍晚直至深夜就像受到燈火吸引、從巢穴裏爬出來的夜行性蟲子般,一直牢牢守在這片華欄前,因此碧耀的肌膚蒼白沒有血色。與這樣的自己不同,柚紀每天沐浴在大量陽光底下,皮膚好似會閃閃發光。兩條辮子配合著她每個小動作,就像小狗表露情感的尾巴般輕輕彈動。


    「你今天也一直觀察城鎮嗎?看到了什麽?」


    「嗯,今天呢……」


    聽見柚紀單純的提問,碧耀一時語塞。結果她還是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看見的兇兆是什麽。


    「對了,今天我有個好東西喔。」


    碧耀話鋒一轉改變話題,拉過化妝盒,從放置白粉的空隙間拿出一個黃紙包。她將拳頭般大的紙包放在膝上,然後打開,裏頭是一顆顆染作藍色或黃色的圓形糖果。柚紀隻差沒將腦袋塞進華欄的縫隙間,雙眼熠熠發亮。


    『哇啊,好漂亮!」


    「是客人給我的。我已經吃過了,剩下的就給柚紀吧。」


    見到她天真爛漫的開心模樣,碧耀不由得苦笑,將紙包往前遞出。柚紀沒有馬上接過紙包,反而迴頭看向自己方才騎著的腳踏車,口中喊著碧耀未曾聽過的名字。


    「珞尹!」


    碧耀這才發現柚紀並非隻身前來,還有一名女童自與腳踏車係在一起的板車上略微探出頭,偷看著這裏。聽見柚紀的唿喚後,那名女童以倒退下滑的危險姿勢下車,再小跑步跑來。


    「這個小女孩現在暫時住在我們道觀裏。珞尹,她是碧耀,我的朋友喔。」


    「你好。」


    碧耀嫣然一笑,但名為珞尹的女童躲到柚紀身後,張大了杏仁大眼,警戒地看著她。


    「剛才我們順路去了縣廳一趟,但他們說沒有接到珞尹這般大的孩子失蹤的報案……碧耀,偷偷跟你說喔,但你不能告訴其他人。珞尹其實是龍人之子,背上有翅膀的胎記呢。」


    「哎呀,龍人嗎?」


    碧耀也不輸對方地瞪大雙眼注視著女童。


    當然,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所謂的龍人,但也因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所以她才沒有察覺到這個孩子躲在板車上的氣息。


    包括柚紀在內,她在鎮裏的每個人身上都能感受到一股「氣」,但在這孩子身上卻感受不到。舉例來說,柚紀身上散發的氣就如同明亮的陽光。然而這個孩子卻像是被厚重的濃霧包覆住了,存在本身變得模糊,碧耀無法輕易讀取到她的氣息。這是傳聞住在神仙領域的龍人所施展的法術嗎?


    遇見自己無法看清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碧耀心生些許警戒。該不會剛才兇兆的源頭就是這個孩子……


    「珞尹,碧耀給了我們糖果喔。來,要先道謝之後再拿喔。」


    柚紀說完,將珞尹往前推。一見到碧耀手上的糖果,原先怕生的珞尹立即顯而易見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視線牢牢地固定在糖果上,腳步搖搖晃晃地走來。這副模樣與縣裏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沒有什麽兩樣。


    「來,請吃。」


    碧耀又遞出糖果,於是珞尹先瞥了她一眼,再用小手抓起滿滿一把糖果,然後迅速走迴柚紀身邊。珞尹將一顆糖果放入口中,一時間露出複雜難解的表情,咀嚼了一會兒後,心滿意足地眯起雙眼綻開笑容。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縱然這孩子的氣很不明確,但可能與剛才的兇兆毫無關係吧。


    「珞尹,這樣子不行!我剛才不是說了要先道謝嗎!」


    柚紀大概是覺得多了一個妹妹吧,擺出姐姐的姿態板起臉孔;見狀,碧耀苦笑道:「沒關係的。來,剩下的柚紀你吃吧。」然後將紙包推給她。


    「啊,碧耀,你的手受傷了!」


    見到她食指上的傷痕,柚紀臉色丕變。碧耀驚覺地用掌心包住食指。


    「隻是不小心被鏡子割傷而已,不必擔心。倒是柚紀你才受傷了吧。」


    柚紀實在沒有資格說別人,她自己的膝蓋上也有新的擦傷。但柚紀輕拍了下膝蓋說:


    「我平常老是這樣,所以不用擔心我啦。可是碧耀的肌膚絕不能受到一點損傷。因為碧耀是女孩子呀,你看,這麽漂亮的手上隻要有一點傷疤都很可惜呢。對了,我把左慈給我的藥膏給你吧。反正隻要迴道觀又能拿到。」


    柚紀伸手進腰上掛著的布袋裏摸索一陣後,將掏出的東西塞進碧耀手中,說:「當作是糖果的迴褸。」是個由細竹葉包起的藥包。應該是左慈搗爛藥草後製成的傷藥吧。碧耀有些為難,但也心懷感激地握住藥包。


    「謝謝你……」


    柚紀有時會過度地將自己當成一個女孩子看待,對此碧耀有些無奈。明明柚紀與她同年,也是個女孩子。偶爾柚紀也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守護碧耀的騎士,碧耀感到可靠又安心的同時,也非常別扭不安。


    但是,柚紀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包括遞給她這捆藥包的那個人在內,她身邊也有人將她視為女孩子、好好地珍惜著她。


    「真是羨慕碧耀呢,很有女孩子家的感覺。該說是母性本能嗎?總之就是很有那種氣質。我們道觀裏因為全是男人,到處都亂七八糟的,師父和左慈也都做些會對珞尹的教育有不良影響的事情……啊,真好吃!這在哪兒買的?」


    「我記得客人說是泰成路上點心鏽的新產品。」


    「哦哦,那我下次全買下來吧。」


    「用不著全買下來吧……會蛀牙喔。」


    「不要緊不要緊,我牙齒很堅固的。我每天都勞心費神,累得要命,不多補充點糖分的話,實在撐不下去。」


    柚紀隔著華欄坐在地上,老樣子好一段時間滔滔不絕地講些日常瑣事。珞尹很快地吃完了自己剛才一把抓起的糖果,在柚紀身旁顯得百無聊賴。見到十五歲的少女和年幼的女童久待在花街裏,路過的男人皆有些吃驚,但柚紀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柚紀每次來找從未踏出過妓樓一步的碧耀時,總會說些工作時遇到的軼聞給她聽,或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雖然柚紀總是發牢騷說工作與修行很麻煩,真希望能輕鬆一點賺錢,但是她並不如自身所說的那般愛偷懶,也並不那麽厭世。柚紀的靈魂非常正直,洋溢著璀璨閃耀的活力。既富有同情心,也很努力向上。


    碧耀與柚紀同年,但是就像陰與陽一樣,兩人顯現出了正好截然相反的氣質。對於柚紀願意稱唿自己為朋友,碧耀有時甚至會心生罪惡感。比起柚紀,自己的靈魂是如此汙穢,甚至自慚得無法暴露在太陽底下。


    碧耀很明白,不管怎麽大發牢騷,柚紀最喜歡的就是那些麻煩的工作、修行,以及亂七八糟的生活環境。盡管嘴上講得難聼,她的語氣和表情卻都洋溢著喜愛。碧耀也很明白,柚紀很感謝濤龍道長願意收留自己,也引以為傲,同時也始終打從心底害怕著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因為某些差錯,就此一去不再複返。


    願柚紀這樣微小的幸福能夠永遠持續下去。越是沒有愛著自己的生活與家人,碧耀越是如此殷切期盼。願方才的兇兆往後絕對不會與柚紀有關。


    然而,她怎麽樣也無法抹去心中不祥的預感。是福?是禍?如今還不曉得會偏向哪一邊的這位龍人之子,希望不會因為某些契機而轉變成招來災厄的人——


    太陽徹底西下,兔雨縣的夜晚變得更加深沉。為了不被夜裏在外徘徊的惡鬼附身,小孩們早早就被趕上了床,家家戶戶大門深鎖。接下來的時間,男人打麻將取樂,女人還須醃潰蛋與蔬菜並縫補衣物。在日頭下山前一直噤若寒蟬的山中尉林及昆蟲,開始悄聲交頭接耳,城外變得嘈雜。


    小四馬路也迎來了一天當中最為熱鬧的時分。雕有精巧鏤空圖案的五顏六色燈籠一一亮起,妓樓雇用的小廝們在馬路上拍手招攬客人的聲音不絕於耳。一旦叫住了路過的客人,他們便會阿諛奉承,說服客人入內,然後指著華欄讓客人挑選中意的姑娘。


    碧耀以塗了傷藥後裹起布條的指尖撿起鏡子碎片,嵌迴銀製鏡框裏。細微的碎片她無法全部撿齊,因此鏡子上留有不小的空隙,但總算勉強恢複了原本鏡子的功能。


    她試著用滿是裂痕的鏡麵映照出自己。令人心煩的微弱油燈光芒打在她的側臉上,使得她的臉龐看來比平時還要蒼白又陰沉。這張柚紀稱讚很漂亮的臉孔,碧耀自己卻很厭惡。不健康地過於削瘦,表情又經常死氣沉沉充滿怨慰,簡直就像個隻等著死期到來的九十歲老太婆。


    「碧耀,客人上門了喔。」


    屋裏傳來了女人沙啞的嗓音。既是五郎館老板又是碧耀養母的老鴇,如今已是上了年紀的醜陋女子,但聽說年輕時也美若天仙,曾經是深受大都市官吏寵愛的高級名妓。奈何一直遇不到願意為她贖身的良人,無法跳脫這個世界,隻好買下姑娘自己經營妓樓。


    「好的,我馬上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將鏡子收進化妝盒,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站起身。拉二胡唱歌正是碧耀的工作。


    雙腳發麻了,她走路搖搖晃晃。這可能是她今日頭一迴真正起身。


    拖著因纏足而被綁成怪異形狀、現在已衰弱到無法正常跑步的雙腳,以及難以行動的長長裙擺,碧耀在昏暗燭台照亮的妓樓走廊上邁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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