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奉命來到晝錦堂,一進屋,他就被擺在方案之上的“地圖”吸引,上麵的山山水水、城郭小路、敵我態勢,一目了然。嶽飛抬起頭,急促問道:“太尉相公,此圖是何人所置?”


    劉浩道:“康王殿下繪製而成。”


    嶽飛忍不住大聲讚道:“好一幅敵我態勢圖,有此圖,勝十萬大軍。”


    “這是吳喜,十二歲,是本王在磁州收下的義弟。父母皆是義士,被金兵所殺,得遇機緣,投入我門下,現在在我身邊做一些勤務。吳喜,給嶽將軍簡單介紹一下方才軍情。”


    吳喜走近前來,拿起旁邊一根小棍,站在地圖邊,一字不落、一字不差得把趙構剛才對局勢的分析又講了一遍,最後補充道:“王爺,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斥候傳來最新消息,張叔夜相公的南道勤王軍進駐南熏門外玉津園,對外號稱三萬大軍,其實隻有一萬三千人。兩路金兵已經合圍,攻城就在這兩日。開封城防守安排如下:以外城四壁為防區,實行分區守禦,孫覿負責東壁,安扶負責西壁,李擢負責南壁,邵溥負責北壁,每壁部署一萬禁軍,兩萬輔兵。由殿前司指揮使王宗濋擔任守城都統製,以京城上四營萬人分作五軍,作為城防預備隊:前軍屯駐順天門,左軍、中軍屯駐五嶽觀,由姚友仲統領;右軍屯上清宮,後軍屯景陽門,由辛康宗統領。其餘各色兵丁五萬餘人,分作四隊,支援四壁城防。又有郭京者,正在招募所謂‘六甲神兵’,準備破金之用。另,何栗以資政殿大學士兼領開封府尹;官家遣聶昌、耿南仲前往金兵大營議和,結果未定。”


    趙構讚賞的點點頭,吳喜年齡雖小,卻是可堪大用。


    嶽飛望著吳喜尚顯稚嫩的臉龐,不敢相信這是一個總角之年的孩童,身材雖消瘦些,但稚嫩的臉龐卻顯得剛毅無比,一雙黑眸炯炯有神,站在旁邊,麵對眾多人等,臉色寵辱不驚,舉手投足,頗顯勁力,一看就是練武不輟,但畢竟年幼,腰腹無力,顯得下盤不穩。嶽飛是武學大家,一眼就看了出來,既是王爺義弟,自己閑暇時,到可以點撥一二,自己所學步戰功夫裏的“戳腳小翻”,倒是對吳喜很合適。


    雖是如此。一個十二歲的孩童,能有此機遇和修為,實屬難得,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更為難得的是,此子雖幼,可卻是王爺義弟,在王爺左右能參讚軍事,得以王爺親自指點,如此說來,亦有師徒之份,前途不可估量啊。


    “嶽飛,你可有退兵之策?”趙構看著嶽飛,詢問道。


    嶽飛忙收迴心思,斟酌一番,手指地圖道:“金兵十萬之眾,加上輔兵,怕是不下十五萬。然金兵侵虜我大宋,乃不義之兵;汴梁城七萬守城兵,人數雖少,可作為守城一方,占據地利優勢,當可一用。東京乃我大宋皇城,光是常平倉不下百座,軍械監所屬各庫,兵甲充裕;百萬人丁,五抽一,可聚義勇二十萬作為輔兵;天時地利於我皆為有利。最後所擔憂考慮的是,人和之數最是可變,四壁防禦使,皆是書生領兵,不足統禦部下,軍令定然不暢;防禦使王宗濋,據軍中兄弟所講,恕嶽某直言,無論從個人謀略、膽識和統兵之道,難堪大用。戰事一起,需要前沿將領臨機處置,更需統兵之將上下協調,前後兼顧。為將者能一線領兵衝殺見陣,為帥則能居中統籌謀略指揮,現在將帥二職皆非人選,此不利其一;二來,令出自上,不可朝令夕改。現在是戰是和,朝堂之上還在爭論不休,政令不合,軍令不暢,此不利其二。三軍雖不惜命,有此二憂,此戰勝負難料。”


    嶽飛言罷,滿屋子的人皆是點頭稱是,許多人隻是知道一些零碎的消息,即使是汪伯彥,也沒有將這些消息匯總成情報進行敵我態勢的分析,嶽飛隻憑方才的情報簡介,就能做出如此精辟的推斷,在於兵事一事,可謂良將。


    趙構也點點頭,讚道:“嶽飛將軍所言極是,但你隻是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考量,於民政事務卻沒有考慮到。開封城近百萬民眾,戰事一開,強壯之人還好說,老弱婦孺誰來保護?城內治安如何維持?出現糧穀危機如何應對?退一步想,一但城破,百姓如何撤離疏散?哪路軍斷後,哪路軍接應,百姓撤離向何方,地方州縣如何安置?說到底,我們為誰而戰?”


    “自是為君而戰!”一著朱色官衣的官員大聲高喊道。


    趙構盯著他看了一眼,卻不說話。見此人從容施禮道:“河北西路提舉學事陳輔陳過之見過王爺。”


    趙構頷首,道:“陳學事所言不算錯,可是小王也想請教,‘君、民、社稷’孰輕孰重?”


    陳輔朗聲說道:“荀子曰:‘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君者,使之四海夷服,為重也。”


    趙構笑道:“陳夫子,怎不把後邊說完‘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民不為己用,不為己死,而求兵之勁,城之固,不可得也。兵不勁,城不固,而求敵之不至,不可得也。敵至而求無危削,不滅亡,不可得也’。此言應對當下局勢,何解?”


    陳輔臉一紅,訥訥說道:“我主仁政,布澤天下,自是不會出現這種失心失德之相。”


    趙構又道:“自太祖始,我大宋曆代聖主無不推崇仁政,澤被蒼生,萬民賜福,延續國祚至今一百六十六年。諸位臣工,這一百多年,外有大遼、西夏、大金虎視眈眈,內有各地暴民動亂不止,難道是仁政不施之故嗎?”


    趙構還是沒有完全融入大宋,這個話,他真敢講,可是,一屋子的眾人卻不敢聽,都嚇出一身冷汗,這公然指責官家的“大不敬”言論傳到禦史耳朵裏,王爺再怎麽說,也是皇室子孫,可他們卻逃不了“規勸不利,諍言不舉”之罪。


    汪伯彥作為一州之主,可不能再裝糊塗,急忙小聲勸道:“王爺慎言。”


    趙構心裏一緊,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在這個君主至上的年代,剛才的話,確實不妥。眼睛已經瞥見陳輔漲紅了臉,要上來理論,卻被旁邊一人牢牢拽住,不敢鬆手。


    趙構雖有一些反省之意,卻是沒有過多糾結。他倒是不怕所謂的禦史彈劾之類,他想到的是,不能把自己放在大多數人的對立麵,自己還是在言行上,不能太有後世的風格,以免和當下格格不入,真成了“孤家寡人”。


    趙構繼續道:“我們講忠君報國,忠君,是為了報效大宋這個國家,沒有國,那有家?都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隻有心裏裝著國家,才能有民族大義。小王雖弱,但值此大宋存亡之際,必將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話到結尾,趙構說的是斬釘截鐵。


    眾人已經明了,這位九王爺是要和金兵死磕到底啊。文官自有文官的想法,但一幹武將卻聽得熱血沸騰,大丈夫沙場立功名,就得有王爺這麽一位強硬派才行。


    嶽飛抱拳施禮道:“王爺,嶽飛受教了。剛才是我考慮不周了。”


    趙構道:“無妨,本就是推演兵事。你接著說,可有破局之策?”


    嶽飛沉思片刻,拿起旁邊指揮棒,對著地圖說道:“金兵四下圍城,定會在城外駐下軍寨成互保之勢,兵力就會分散。我如果是金兵統帥,首先便是堵住四下勤王之兵,不放一兵一卒進城。孫子兵法之謀攻篇裏講:‘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反之,守城之兵,每多一人,金兵得多出十人之數。所以,這是首要之事。其次,上兵伐謀,金兵一麵圍攻,一麵派人和官家講和,旨在穩住官家,堵住勤王之路,如果當今官家有詔,不許勤王之兵進京,奈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不說話,可是,今春金兵南下,割地賠款,不正如嶽飛所說,官家求和為主,罷免李綱。隻不過,屈辱換來的和平,就像曇花一現,不會長久,國弱被欺,曆來如此。否則,怎會有一年之內,兩次南下之舉。


    嶽飛繼續說道:“針對金兵部署,我軍對策有三:首要之策,在於打破金兵圍困之局,以外圍策應攻擊為主,不斷襲擾金兵,一來不能讓金兵全部投入兵力攻城,必須分兵護住其外圍後路,以免被我大宋勤王之兵在外麵形成合圍,二來也變相支援城內守軍,鼓舞其守城鬥誌;其次,善戰者,攻其必救。金兵東西兩路南下,戰線拉長,金兵作戰,向來是以戰養戰,就地籌糧。可令各路、府、州、縣,凡事金兵所過之處,百姓離走,藏匿糧物,不使金兵輕易得到補給,金兵便不能長久用兵城下。金兵兩路來攻,我軍亦兵分兩路,一路以陝西五路西軍為主,出太原,順大同北上攻擊前進;一路自大名府而出,沿京東路和兩河路(河北東西路)而上,兵鋒直指金國燕京府,威逼上京,同時能夠切斷東路金兵迴撤之路,或可調集四路勤王之兵,圍而殲之。最後,也是最主要的,我們需要一位具有號召力的統帥,才能完成上述計劃,否則,都是紙上談兵。”


    言罷,嶽飛看向趙構,不再言語。


    趙構衝嶽飛讚許地點點頭,又衝眾人說道:“嶽飛將軍所獻三策,諸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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