晄背靠著樹墩坐下,怔怔地看著士兵們一一帶走盜賊。


    焉被押走後,不久盜賊們便帶著劫來的物品,扛著病患主動下山。他們皆已用葛根藥湯清洗過身體,也徹底洗淨了奪來的毛皮。


    焉似乎早已囑咐過盜賊等人,因此他們全都順從地任由士兵綁上繩子。焉撒謊是擄來的女人和孩子們,也默不作聲地遵從士兵的指示。


    「晄少爺,謝謝你!這下子終於趕得上春季市集了!」


    村民們手腳利落地梳整毛皮,準備拿到市集上販售。但是望著領民興高采烈工作的身影,晄卻開心不起來。


    「我如果像鸞一樣可以施展幻術的話,就可以驅使大夫來為病患看病,再協助盜賊們逃走吧。」


    鳳冷不防現身,在晄身旁坐下。


    「我明明想救他們……卻什麽也辦不到……」


    晄將小臉埋進膝蓋裏。


    「話不能這麽說吧。原本他們會當場就被處以火刑,但現在病患能夠請到大夫看病,女人小孩也不用被捉進牢裏啦。」


    「可是,焉一定會被處死吧……」


    「因為他是好人啊~我也覺得他就這麽死了很可惜。讓我深深感慨,要是這種時候我能使用幻術就好了呢。」


    鳳輕吐口氣。


    「晄——」


    逮捕盜賊的公務告一段落後,楓牙走上前來。


    「這一位難道是——」


    跟在楓牙身後的累焰將目光駐留在鳳身上。看來累焰一眼就看穿鳳是屬陽的妖魔。


    「對,就是那時在陝邑的小雞喔。他叫作鳳。」


    晄迴答後,鳳又老樣子噘起嘴巴抱怨:「別叫我小雞啦!」


    楓牙坐在晄背靠著的樹墩上。


    「你應該在生我的氣吧。」


    「這麽說來,你不打算對盜賊他們酌情減刑嗎……?」


    「我說過了,我會仔細審理後再判刑。老弱婦孺,我不會視他們是盜賊的同夥。另外傷害野午村民一事,也不會追究罪責。我隻會審問行搶這一項。」


    聽見這番冷峻的迴答,晄霍然起身: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殘忍……!」


    晄握緊拳頭。不甘、悲傷,怒力壓抑想怒吼的衝動也讓他很痛苦。


    「我求求你!不要判焉……不要判大家死罪——」


    晄無助地懇求。


    「別讓我說這麽多次,我會仔細審理後再……」


    說到一半時,楓牙忽然用單手按住太陽穴,身軀猛然一晃。


    「楓牙——?」


    晄慌忙扶住楓牙的肩頭。


    「楓牙殿下!」


    累焰也衝了上來,抱住楓牙。


    「我沒事,隻是有點頭暈……」


    「都是因為您尚未驅除瘴氣,就一直勉強自己走動。」


    「看來今天沒辦法趕迴亳邑城吧……來我家住一宿吧?」


    晄開口邀約。


    「聽您這麽說真是不勝感激。另外,也請鳳殿下幫個忙吧。」


    「我?」


    鳳指向自己。


    「全身散發著陽氣的鳳殿下若能待在楓牙殿下身邊,殿下偏陰的身體也能盡早複原。請您務必幫這個忙。」


    「太惡心了!這種事我不能接受!」


    鳳高聲叫嚷。


    一抵達晄家,鳳便被迫端坐在火爐旁,讓楓牙枕在自己的膝蓋上頭,暫時無法任意動彈。


    「感覺暖洋洋的,真是舒服。」


    陽氣少年的膝蓋枕頭似乎有著絕佳的效果,楓牙疲憊不堪的神情也逐漸放鬆緩和。


    「要讓一個肮髒邋遢的男人枕在自己膝上,真的很讓人受不了吧?」


    莉由笑道。


    晄一迴到家,舜和莉由又如同往常大驚小怪地喊道:「幸好你平安無事~」這對兄姐從野午村民口中得知晄上山潛入盜賊集團的巢穴後,雖明白汪李和煒白也在,用不著擔心,但隻要晄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似乎就會擔心得不得了。


    討厭男人的莉由雖不歡迎楓牙的來訪,麵對鳳卻未表現出明顯的厭惡。


    「對我而言,年紀跟小晄一樣或是比他還小的人,都不算是男人,隻是小孩子呀。」


    這是莉由的解釋。


    知道鳳是妖魔後,也許是因為已收容了汪李和煒白,老早就習慣了,舜和莉由並未太過吃驚。


    「我是不介意肮不肮髒啦,可是我最討厭靜靜待著不動了!」


    鳳扭動著上半身,不斷揮舞手臂。


    「話雖如此,你的下半身還是乖乖地固定在原地不動啊,其實是個很聽話的妖魔嘛。」


    舜和煦笑道。


    「請您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累焰冷汗涔涔地注視著主人的情況。


    「能夠乖乖遵照別人的指示,靜靜坐著不動,真是了不起呢。聽說你幫了小晄很多忙,作為謝禮,我今晚做些你喜歡吃的東西吧。你喜歡吃什麽?」


    莉由朝鳳笑道。


    「玉米餅!可是,我日落之前必須出門,你能在那之前做出來嗎?」


    「所以是點心囉?嗯,沒問題的,而且小晄也很愛吃,就交給我吧。」


    莉由笑得燦爛。


    「……我也喜歡玉米餅喔。」


    楓牙也試著開口表示。


    「哎呀,我都不知道呢。」


    不出所料,笑容立即自莉由的俏臉上褪去,她猛然起身。


    「隻不過是差了三、四歲,為什麽待遇會差這麽多啊?」


    楓牙低聲咕噥。


    「鳳與小晄有些相似,個性都是活潑開朗。楓牙也學學小晄和鳳,試著講講看不要啦~人家我之類的字句如何呢?」


    已經變作迷你小駁的煒白在旁給予建議。因為馬的形體無法擠進家裏,人形莉由又不喜歡,隻有三餐之際才能變化。


    「人、人家我也喜歡玉米餅哦……」


    楓牙試著小小聲地模仿晄的語氣。


    但隨即聽見莉由與舜竊竊私語道:「連腦子也因為瘴氣……」於是楓牙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幹第二次!


    晄背對眾人靠在窗邊,聆聽他們的對話,同時仰望開始染成朱紅色的天空。


    ——對於焉、焉至今拚命養活的人們,還有你,我都感到很抱歉。


    返家途中,楓牙如此說道。晄也知道楓牙內心其實不好受,也很感謝楓牙與嚴願意配合焉最後故意演的一場戲。但是——


    「你還沒想開嗎?這也無可厚非啦……」


    鳳在身旁坐下,似乎終於卸下膝枕的任務。


    「你大哥大姐很擔心你呢,現在楓牙正告訴他們事情的概略經過。」


    鳳用拇指比向後頭。


    「一想到那麽好的人不久之後就要死了,我就開始在想,所謂的法律究竟是為何而存在的呢——?其實楓牙也是無可奈何,但法律如此規定,就必須做出這種裁決才行吧。」


    晄緊盯著傍晚的天空呢喃。


    「畢竟所謂的法律,看的不是人本性的善惡,而是行為的善惡啊。無論是多麽善良的人,一旦犯法就必須接受製裁。楓牙能在法律允許的邊緣做出這種決定,我已經覺得他很了不起了。雖然在你姐姐麵前,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啦。」


    「這種情形真的非得依法行事嗎?明明那些做壞事的人,背後都各自有著不同的苦衷啊。用相同的法律去裁定每一個人,也太奇怪了吧。」


    「可是呢,如果不劃清界線區分善惡,警示眾人做這些事就會受罰的話,到最後大家就會為所欲為。盜賊不一定全都像焉一樣是好人吧?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些蠢人,肚子餓了就搶、心情不爽就打人、看人不順眼就殺人喔。」


    「是啊……」


    若沒有規定與法令,就無法維持世間秩序。這點晄也曉得。可是,一想到為此焉將被處以極刑,晄就非常的難過。


    「玉米餅做好了喔!」


    莉由拿著盛有玉米餅,名為簋的青銅器,放在晄等人前方。


    「哇噢,好耶!」


    鳳火速開始狼吞虎咽。


    「好吃——!大姐,你廚藝真好!我雖然活了這麽久,可是這麽好吃的玉米餅還是第一次吃到呢!」


    鳳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把玉米餅全都往嘴裏塞。


    「唔唔,嗯嗯嗯!」


    接著他發出了大概是在說「那麽再見啦!」的咕嚕聲後,就衝出家門。


    (善惡的界線嗎……)


    晄一邊想著究竟是由誰劃出那條界線,一邊凝視著逐漸西沉的夕陽。


    當晚,晄遲遲無法入睡,一直待在窗邊眺望戶外。剛升起的月亮靜靜地照亮著滾滾流動的黃河。


    「太過煩惱的話,體內的陰氣會增加喔。不然,我溜進牢裏協助焉逃獄如何?」


    汪李變作人形,搓了搓晄的腦袋。


    「別派汪李去比較好。汪李不擅長變身,由我出馬的話,我還能變成官兵或是楓牙喔。」


    煒白也變作人形,並且讓臉部接連變作楓牙和累焰的模樣。汪李露骨地擺出臭臉。


    「可是,焉一定不肯逃走吧。他多半會想,一旦自己逃獄,原本僅是被判服勞役的男人們,罪行定會加重。」


    「焉是個貫徹始終的人。」


    煒白也表示同意。


    「盡管明白事情已成定局,但就是無法放棄呢。」


    晄深深歎了口氣。


    「都是因為你這麽消沉,那家夥才會被陰氣吸引來喔。」


    汪李看向窗外。


    一道與鳳十分相似的藍色身影,背對著月亮走來。


    「鸞——你怎麽會來這裏?」


    「如同汪李殿下所說的,是被你的氣吸引來的呀。」


    鸞輕笑道。


    「快進來吧,我現在就去開門。」


    「不了,我馬上就會離開了。因為我散發出的陰氣對楓牙親王的身體有害。」


    鸞緩緩搖頭,與方才的晄一樣,深深吐出歎息。


    「聽說焉被捉走了吧。」


    「嗯……是鳳告訴你的吧.他可能會成為祭祀的活祭品。」


    晄接著說明,焉是信任自己才會讓他去找楓牙,以及焉演了出戲以求減輕盜賊一行人的刑責等事。


    「焉說過,他不後悔散盡錢財,也不後悔成了盜賊。通常一般人都會覺得,虧自己還花光了所有財產,甚至不惜淪為盜賊才養活這麽多人——自己至今花費的錢財與心力都算是白費了。但是,焉不是那種人。他滿腦子想的,就隻是努力不讓自己收容的人們死掉……為什麽這樣的好人非死不可呢……」


    晄滔滔不絕地訴說,鸞自始至終都是靜靜傾聽,


    「對不起,我抱怨了這麽一大堆——」


    「什麽是善什麽是惡,這種事情並無法完全區分。法律,是當時的權力者依循自己的判斷所決定的。我認為法律中所說的善惡,並不是真理。」


    鸞代替晄說出了他想說卻無法完整表達的話語。


    「我也想救焉。倘若我的法術在白天也有效力,我就能對焉和楓牙親王施展幻術,讓焉逃走了。」


    語畢後,鸞垂下長長的睫毛。


    「你來得正好,向小晄施個法術讓他睡著吧。」


    汪李撥弄晄的頭發。


    「咦?」鸞一臉詫異,晄慌忙搖頭:「不用了啦,我馬上就要睡了。」


    晄與鸞道別後,就鑽進被子裏。


    平時總是以小蛇與小駁姿態就寢的汪李與煒白,不知為何仍然保持人形,分別躺在晄的兩側。


    「等等,你們兩個怎麽啦?」


    「根據英招傳授給我的知識,人在睡不著的時候,有人依偎陪睡會比較好。」


    「好像還有唱搖籃曲這個方法喔。」


    「真是的,你們不要老是把我當小孩子啦!」


    晄拉起被子蓋住臉蛋。


    盡管內心還是相當苦悶,但是聽到鸞也和自己有著相同的想法後,晄的心情霎時平靜了些許。


    「身體恢複得如何?」


    在放有火爐的主廳裏,舜一邊鋪上客用的寢具一邊詢問。


    「嗯,感覺已經好多了。」


    楓牙答道,但臉頰仍有些凹陷,眼下的黑眼圈也極深。多虧了鳳的膝枕,瘴氣似乎已經去除,但若要恢複先前消耗的體力,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


    「就寢之前,要不要喝杯酒呢?」


    擺好寢具後,舜端出裝有酒的卣和觥。他在觥中倒酒,再置於楓牙與累焰跟前。


    「陝邑的情況怎麽樣了?看你現在這副樣子,似乎不太樂觀呢。」


    「情況相當棘手。無論施下何種咒術,舉辦多少次祭祀,瘴氣都絲毫未減,妖怪的數量還是不斷增加。」


    楓牙喝了口酒後,深深歎息。


    「隻有日光與月光同時照耀,才能夠驅除陝邑的瘴氣,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日月同時照耀這件事,小晄已經告訴過我了。我也調查過了不少資料,但這兩樣東西分別屬於陰陽的兩個極端,根本不可能同時存在。」


    舜說道,自己也拿起觥湊至嘴邊。


    「對了對了,我忘了向你道謝。我真的很感謝你命令小晄迴到亳邑,離開那種危險的地方。」


    他先是牲畜無害地溫柔燦笑,行了一禮。


    「小晄說,你當初是要他用不著擔心王爺,應該要善盡野午領主的職責,還說過累焰大人無論占卜出什麽結果都跟他沒有關係。真是太好了!你說得完全正確!我也會要求小晄用不著擔心你,隻要專心管理野午這塊領地,從今而後別跟你扯上任何關係。」


    「呃,那個,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楓牙手忙腳亂地連連搖頭,躊躇一陣後,才沉重開口:


    「我想這件事應該先跟你說一聲。陝邑的瘴氣,恐怕是章玄為了暗殺晄所設下的陷阱。」


    「章玄設下的陷阱——?」


    「瘴氣會在陝邑滯留,是因為當地亡者的魄並未迴歸塵土。是章玄施了術法將魄留在人間,魄又吐出瘴氣,最後吸引來了大批的屬陰妖怪。」


    一旦陝邑遭到妖魔占據,晄必定會前往陝邑,試圖彌補煒白犯下的罪過。楓牙認為,章玄會將魄留在人間,其目的一定是為了誘使晄前來。


    「原來如此,我先前還一直覺得奇怪——」


    僅是妖魔聚集,不可能會有那般驚人的瘴氣囤積在陝邑裏,況且之前楓牙要求晄返迴毫邑的理由也相當不自然。


    「不過,我不曉得章玄究竟打算用什麽方法,謀殺擁有河伯庇護的晄。是晄身上的清濁光芒,跟陰陽有什麽關係嗎……?」


    楓牙不解地低喃。


    晄身上纏繞著一道尋常人看不見,清濁並存的光芒。清光是源自於河伯的守護,但濁光的來源卻無人知曉。


    「嗯,這方麵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是次元截然不同的事物。」


    陰與陽是司掌萬物榮枯盛衰的一種氣流,雖與善惡無關,但晄身上的清光屬善,濁光則隱含著邪惡。


    「水屬陰,河伯是水神,因此凝聚了陰氣的瘴氣,應該無法破壞河伯的庇護吧。」


    至今一直靜默傾聽兩人對話的累焰開口:


    「但是,假使賦予晄少爺濁光的事物也屬陰的話,隻怕濁光會因為瘴氣而開始增強。」


    「那可就糟了——」


    楓牙蹙起眉頭。河伯的庇護雖能抵擋強大妖魔的獠牙,但濁光若是變強,代表河伯的守護力量就會減弱。


    「既然這是章玄的陷阱,我更不能對陝邑坐視不管。之後我還是要返迴陝邑,盡力尋找日光與月光能夠同時照耀的方法,驅除瘴氣。」


    楓牙疲憊不堪的臉龐上甚至透出了淒涼感,他看向舜。


    「舜,在那之前你千萬別讓晄靠近陝邑,替我盯緊他吧。」


    「這種事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我可不想讓小晄遇到危險。」


    王爺你遇到危險的話我倒是完全無所謂——這迴這句話他忍住沒有說出口。現在不是調侃楓牙的時候。楓牙會不顧自己的性命,著手處理如此艱巨的任務,都是為了晄。


    (但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給王爺呢。)


    現下野午一事已經解決,依晄的個性,他鐵定會馬上奔迴陝邑。必須盡快設法破解章玄的法術,但舜也不曉得日光與月光同時照耀的含意。


    (起碼,得先準備一些保護小晄的咒具才行……)


    舜清秀的五官沉了下來。


    x


    一名居住於陝邑城外的老人吃完早餐後,如同往常扛著鋤頭走出家門。


    「今天也是好天氣呐,但怎麽覺得有點冷?是那些靄霧的關係嗎……」


    老人轉頭看向下城,霎時瞠大雙眼。


    覆蓋著城鎮的黑霧濃密地打著漩渦,越過城牆溢了出來。


    黑霧緩慢地,卻又確實地逐漸逼近這個村落。


    「不…不好啦——!」


    老人嚇得幾乎是連滾帶爬,衝進村長家裏。


    x


    兩天後,春季市集在亳邑城前的廣場正式開鑼。晄隨同野午村民一同來到市集,幫忙販賣毛皮。


    毛皮具有極高的價值,很快銷售一空。有人以貝幣支付,但大多數人都是以小米,玉米及布料等物品作為交換,因此在毛皮賣光之後,晄等人眼前原本用以運送毛皮的推車上,適時變成裝載著堆積如山快要滿溢而出的物品。


    「今年毛皮全都賣到了好價錢呢~」


    村民們綻開了心滿意足的笑顏。


    今年多半是因為鄰近的耿邑、隞邑等大型邑城遭受洪災,貨品不足,所以許多皮裘商人都自其他邑城來到亳邑購買毛皮。


    但也因為那場洪災,焉淪落成了盜賊,即將遭到處刑。


    「能在春季市集之前捉到盜賊集團,真是太好了。全都多虧了晄少爺呢!」


    村民們歡喜的笑靨,反而讓晄的心頭蒙上陰影。


    離市集結束還有一段時間,但毛皮已經售完,晄一行人便收起攤子,準備返迴野午。


    正當他與興奮談天的村民一同推著貨車,穿過人群時——


    「聽說陝邑的瘴氣滿溢出來啦!」


    「要是跑到我們村裏來,那可怎麽辦啊!」


    一陣尖銳的說話聲傳入晄的耳中。


    (不會吧?陝邑嗎——?)


    「你們先走吧!」晄向嚴等人丟下這句話後,跑向方才談論陝邑的人群。


    「你們剛才說陝邑的瘴氣滿出來了,是真的嗎?」


    晄急忙詢問。


    「是啊,情況相當嚴重呢。」


    一名蒲邑的皮革工匠男子點頭。昨日他經過陝邑時,見到陝邑上空一片漆黑,瘴氣也溢出城牆,附近的村落全都吵得不可開交。


    「照那樣看來,不久連城外的村落也會被瘴氣掩埋吧。亳邑的楓牙親王已經下令避難了。」


    (楓牙已經前往陝邑了嗎!)


    晄瞠大眼睛,「謝謝你!」向工匠道謝後,迴到嚴一行人的隊伍。


    「我要去陝邑一趟,可以麻煩你替我向舜哥及莉姐說一聲,我暫時不會迴家嗎?」


    「這是沒問題,但眼下時間已過正午,現在出發的話,半夜才會抵達陝邑喔。」


    「這點你不用擔心。那就拜托你了!」


    晄轉過身將野午村民拋在腦後,拔腿狂奔。


    「煒白,快變成馬!」


    來到黃河沿岸的森林,確認附近沒有人煙後,晄開口唿喚變作小腿護具的煒白。但煒白沒有變成馬,反而變作人形。


    「小晄,陝邑的瘴氣是章玄設下的陷阱。」


    煒白那對如星空般的漆黑眸子盈滿擔心。


    「章玄——?」


    「楓牙在我們家借住一宿時,他曾向舜說過這件事。舜還答應楓牙,不會讓小晄到陝邑去。所以當時我也沒有向你轉達。」


    煒白躊躇再三地迴答,小蛇模樣的汪李則是說道:「陝邑怎樣都與我無關。」將腦袋塞進身體裏。


    「是嗎,所以當時才會那樣……」


    昌來通報野午遭到盜賊襲擊時,楓牙為了逼晄迴去,甚至冷淡說道「這些事跟你無關」,就是因為累焰占卜到了這迴陝邑的瘴氣是章玄所引起的。


    「舜哥和你們都這麽擔心我,我很高興。可是,我非去陝邑不可。」


    他若是袖手旁觀,楓牙很有可能會喪命,而且滿溢至城外的瘴氣也會毀滅周圍的村落。


    「你要自己去送死嗎?」


    煒白仍是十分擔憂。


    「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日光與月光同時照耀是什麽意思啊,就隻能要求章玄解開法術了。我到陝邑的話,章玄肯定會有所行動。我隻能抓準這個機會。」


    晄筆直迴望煒白的目光。


    就在這時——


    「我都聽到啦!」


    鳳的聲音冷不防自附近的樹梢上傳來。晄抬起頭,隻見一隻黃色小雞停在枝頭上。小雞自樹梢上飛下,晄下意識地舉高手臂,鳳便停在他手上。


    「鳳!你之前跑去哪裏了啊?」


    自從被迫擔任楓牙的膝枕之後,這是鳳再次出現在晄麵前。


    「就到處亂跑啊。算啦,別在意。」


    小雞咧嘴燦笑。


    「那麽,化蛇大哥、駁大哥,你們的主人都這麽說了,怎麽辦呢?」


    鳳依然以一副目中無人的態度問向汪李與煒白。


    「這還用說嗎?無論是什麽事情,我都會遵從小晄做的決定。」


    汪李像是在說:「你這真是廢話」,用力哼了口氣。


    「我也是。」


    煒白也點頭同意,變化成馬。


    「很好!那麽,我也一起去吧!」


    小雞高高跳起,停在晄的頭上。


    「怎麽會這樣——」


    晄自沿著黃河而建的河堤看向陝邑,不禁瞠目結舌。


    陝邑的下城被烏黑的瘴氣全麵包圍,連城牆也完全埋沒於其中。不僅如此,滿出的瘴氣甚至擴散至流經陝邑北邊的黃河,水麵結起了薄冰。


    雖說冰的厚度就隻有一層皮那般薄,但眼下不斷凝結的瘴氣,竟足以使三月底的微溫黃河河水結冰。


    「這下子情況很不妙吧?」


    頭頂上的小雞低喃。


    「冰層若變得過厚,就會堵住上遊流來的河水,最後引發水災。」


    以黃河為棲身之地的化蛇族之王,話聲僵硬地補充。


    「得快點消除瘴氣才行——」


    晄驅策煒白,奔向陝邑下城衝進瘴氣黑雲裏。


    盡管時間剛過正午,城鎮卻因被濃密的瘴氣覆蓋,四下如同深夜一般漆黑。冷空氣撲向肌膚,甚至有些隱隱作痛。


    煒白才走了兩、三步,便有無數的小巧綠色光芒團團包圍住晄一行人。那是妖魔的眼睛。妖怪們饑腸轆轆,貪婪的視線全落在晄身上。


    頭上的小雞和手臂上的小蛇各自化作人形,走在煒白前方。但是妖怪沒有讓開,仍是發出低嗥不斷逼近。那是擁有六隻腳的食人犬——從從的低吼聲。


    「跟前陣子相比,它們的感覺變了很多呢。之前沒有這麽多一看到獵物就會無止盡地衝上來的妖怪吧。」


    鳳感到納悶。


    「這座城鎮既沒有鳥獸居住,也沒有草木生長,妖怪能夠果腹的食物不多。但是妖魔依然不斷聚集,所以較弱的妖怪似乎都被淘汰了。」


    煒白仰起頭,觀察四周的氣息。


    「楓牙似乎也陷入了苦戰。小晄,我要強行衝出重圍,你不介意吧?」


    汪李轉頭詢問。


    「——也隻能這麽做了。」


    無論是多麽殘暴的妖怪,晄始終不太願意消滅它們。但是眼下這種情況,他若是繼續同情妖怪,楓牙的生命就會有危險。


    「交給我吧!」


    鳳勾起嘴角,往前跨一大步。


    他將輕輕握起的兩個拳頭上下重疊,仿佛正握著一根看不見的棍棒,緊接著微微曲起的手指當中倏地迸出白光。「咻!」鳳一股作氣將雙手往橫拉開,兩掌之間赫然多出了一把光槍。那把光槍綻放著太陽般的耀眼光芒,與炎招戈發光時十分相似。


    「喔,你鍛煉了你的陽氣嗎?這招很有意思嘛!」


    汪李興趣濃厚地看向小雞少年的雙手。


    從從刺眼地眯起眼睛,垂下尾巴向後退。


    「不過這光槍跟化蛇大哥的落雷一樣,缺點就是一碰到地麵就會消失。」


    鳳舉臂用力一揮,將光槍擲進從從妖群當中。不僅是被光槍刺中的從從,其他妖怪接觸到光槍散發出的光芒後,也全都化作黑色粉塵灰飛煙滅。光槍當場消失,但鳳的手中又出現了一把新的光槍。


    「但又跟大哥的落雷不一樣,這光槍既可以往橫飛,而且很安靜。」


    鳳轉向汪李得意賊笑。


    「不過是隻小雞,講話這麽狂妄自大。」


    汪李顯得老大不高興,但鳳毫不介意,拿著光槍往前疾衝:「好啦,別磨磨蹭蹭的了!快走吧!」煒白也跟在鳳後頭起腳飛奔。幸存的妖魔自晄身後追來,但在陸地上,沒有妖魔能嬴得過煒白的速度。煒白轉眼間就將從從遠遠甩在腦後,但這次換成擁有翅膀的妖怪劃空朝晄飛來。


    汪李讓背部生出化蛇羽翼,一口氣往上攀升,撕裂空中妖怪的翅膀。還來不及喘口氣,前方又有巨大蝗蟲般的妖群縱身撲向晄。


    鳳以光槍消滅阻擋在前方的妖怪,汪李則負責打落半空中的妖魔。煒白趁機踢開妖怪不斷往前進。


    不久之後,遠處可以聽見戰鼓及弓弦的聲音,也可以見到有無數人影背對著龐大火堆揮劍斬妖。


    「別害怕!別退縮!我們要殲滅妖怪,盡量減少瘴氣!若不加緊腳步,附近的村落就會被瘴氣吞噬!」


    楓牙正在高聲喝斥士兵。


    「楓牙!」


    晄自煒白背上跳下,拔出炎招戈,橫劈向自旁衝出的猿形妖怪後,奔向楓牙。


    「晄——你還是來了嗎?」


    四周雖有朱色的火光照耀,楓牙的臉色仍然顯得蒼白。他的唿吸不穩,全身還在微微打顫,其實根本連站都要站不住了吧?


    「楓牙,你快點離開陝邑!再待在瘴氣裏的話,大家會沒命的!」


    「你才應該迴去!我說過這是我的工作了吧,快迴去!」


    楓牙的臉龐十分憔悴,氣魄卻是不減半分。


    「你就算假裝生氣也沒用的,我知道這是章玄的陷阱,但我還是要來。」


    「你怎麽會……」


    楓牙睜大雙眼。


    「別問這個了,總之楓牙你先帶兵離開這裏。我沒問題的,隻要士兵不在,汪李與煒白就能露出真麵目,章玄和妖怪都傷不了我。」


    就在晄與楓牙爭辯之際,妖怪仍源源不絕地襲來。鳳以光槍擋下它們,煒白則以馬蹄攻擊。偶爾會有妖怪自上空掉落,應該是汪李正在空中與妖魔纏鬥吧。


    「我明白了,我會讓士兵撤退。可是,現在不曉得章玄會使出什麽詭計,晄,我不能把你留在這裏。」


    「你在說什麽啊!我們這些人當中,就是楓牙你最無法抵抗瘴氣啊!」


    「敵人的目標是你。」


    「到底要退還是要攻,快點講清楚!天都要暗了啦!」


    多半是受不了他們僵持不下,鳳暴躁大吼。


    「累焰!你快點勸勸楓牙,帶他離開下城吧!」


    晄朝背對著楓牙接連射箭殺敵的累焰請求協助。


    「我知道了。」


    累焰迴過頭來,毫無預警地往楓牙的胸口揮去一拳。楓牙來不及出聲便往下軟倒,累焰趕緊抱住他。


    晄目瞪口呆。


    「如果是平時的楓牙殿下,我這種軟弱的拳頭根本打暈不了他。」


    累焰說完後,朝士兵們大喝:


    「楓牙殿下有令,全員撤退至東城門!」


    離去之際,累焰問向鳳:


    「鳳殿下,您那把光槍,是陽氣——也就是日光吧?」


    「那又怎麽樣?」


    「假使日光與月光能夠同時照耀,就能驅除這陣瘴氣——」


    「很可惜,我隻能召喚出這種光槍。」


    鳳揚起自嘲的笑容,又揮了揮手催促累焰:


    「快點走吧。太陽就要下山了,屬陰的妖魔一到夜晚力量就會增強,你應該是知道的。」


    估計累焰一行人已走出城外後,汪李與煒白現出真麵目。


    汪李用力拍振未有羽毛的翅膀,衝上瘴氣覆蓋的天空,白銀鱗片在昏暗的空中閃爍著渾沌的光芒。他張口咆哮出雷鳴般的怒吼後,瘴氣之間倏地出現烏雲,接著閃雷奔騰。


    正想攻擊晄的妖怪們頓時停下動作,膽怯地仰望天空。


    天空亮起雷光,無數閃電竄向地麵。接著過了一秒後,真正的雷鳴撼動大地。妖怪的身體遭雷貫穿後,往上彈起化作塵埃消散無蹤。


    變作珍珠色馬匹的煒白則是抬起前腳,發出戰鼓般的長嘯。再用他猛虎般的利爪撕裂未被閃雷擊中的妖怪,或用額上的獨角攻擊它們。


    晄揮舞炎招戈砍向襲來的妖魔,鳳也掄起光槍左右突剌。


    「真是沒完沒了!到底有多少妖魔啊?」


    鳳一邊丟出光槍,一邊大發牢騷。


    時間已過了一刻鍾。在這段時間裏,三名妖魔總覺得自己仿佛已殲滅了多達數千隻的屬陰妖怪。倘若是人類之間的戰爭,這可說是相當宏偉的戰果,但是視晄為獵物不斷撲來的妖怪數量絲毫沒有減少,鳳顯得十分焦急。


    「你自身似乎也會吸引來妖怪喔。」


    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也許是維持陰陽平衡的力量在作用,屬陰的妖怪不僅是晄,也試圖吃掉鳳。但是在那之前,妖怪一碰到自身難以承受的強烈陽氣——也就是光槍時,就已灰飛煙滅。


    「糟了……」


    鳳召喚出的光槍一點一滴失去了光彩,原本耀眼的燦爛白光開始變作黯淡的橘紅色,仿佛是日暮時的太陽——


    「你沒事吧?太累了嗎?」


    晄將鳳護在身後,揮舞炎招戈。


    「可惡!別阻止我,快讓我走——!」


    突然間,鳳脫口喊出莫名其妙的句子。


    「你怎麽了?」


    晄吃驚地迴過頭來。


    「別看!不要看我!你這渾帳,快讓我走啊!」


    鳳用兩掌捂住低垂的臉孔,死命掙紮。嘴上喊著快讓我走,他的雙腳卻緊緊釘在原地,沒有離開。


    「你在說什麽啊……想走的話就快點……」


    說到一半時,晄不敢置信地瞠大眼睛。察覺到異狀後,汪李降落至地麵,用長長的蛇身圍住晄與鳳,不讓妖怪接近他們。煒白也暫停殺敵跑上前來。


    鳳身上淡黃色的衣裳逐漸變成深沉的藍色,同時束起頭發的紅色頭巾也褪去了色彩,變作是散發著銀光般的純白色澤。不隻是衣服的顏色,連纏繞在他身上的氣息也變得截然不同。膽大包天過度好動,個性活潑的鳳的氣息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著穩定,十分靜謐的氣息。晄認識這股氣息。


    「怎麽可能——?」


    鳳放下捂著臉龐的雙手,底下出現了一張潔白如月的容顏。如同夜之湖泊般的雙瞳眼瞼低垂,在火光的照耀下,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烙下了濃密的陰影。


    「你是……鸞吧?為什麽……?這究竟是……」


    晄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鸞。汪李和煒白也啞口無言,滿是驚愕的視線投注在由陽轉陰的妖魔身上。


    「這件事之後再說——總之我先向妖怪施法,平息這場混亂。」


    為數眾多的妖怪聚集在他們周圍,盡管它們忌憚著汪李和煒白,但仍繃緊神經,準備隨時有機會就撲上來。


    鸞轉身麵向妖怪,兩掌在胸前相對,微微曲起手指。隨即手中出現了一道蒙朧的白色光輝,接著變作了滿月的形體。鸞單手捧著滿月,舉高至眼睛的高度。淡色光粒如同隨風流動的靄霧般,向四周飄散。


    妖怪們當場無力倒下,緩緩閉上眼睛,最終不再動彈。它們並未化作塵埃,似乎不是死了,隻是陷入深沉的睡眠。


    「害我也想睡了。」


    汪李輕輕甩頭,煒白也踏穩險些軟倒的四肢。


    「天亮它們就會醒來。因為太陽一旦升起,這個身體就是屬於鳳的。」


    鸞以月光靜謐灑落般的嗓音說道。


    「我和鳳自出生起就是一體的。」


    晄一行人決定今晚暫住在陝邑城內,他挨著火盆取暖,聆聽鸞的說明。原本他們也可與在東城門外紮營的楓牙會合,但如今楓牙的身體已因瘴氣而十分虛弱,鸞身上散發的陰氣又對他有害,所以最後他們沒有前去會合。


    汪李及煒白皆變作人形,在晄身旁坐下。


    「我們的故鄉雖然相同,但我是鸞鳥,鳳是鳳皇,兩者是截然不同的種族。」


    鸞平靜說道。


    「一般而言,即便是雙胞胎,鸞鳥的蛋隻會孵出鸞鳥,鳳皇的蛋也隻會孵出鳳皇。但是不知為何,我們出生時就已是一體共用的妖魔,太陽升起時是鳳皇,西沉後則成了鸞鳥。」


    他們也不知道生下自己的,究竟是鳳皇還是鸞鳥。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晄簡直不敢相信。自出生起就有其他種族共用一個軀殼,這在人類及獸類之間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隻有妖魔才會出現這種特例吧。


    「我們是具有缺陷的失敗品,所以無論經過多麽漫長的歲月,我們都還是雛鳥的模樣。同時間出生的鸞鳥和鳳皇,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長成擁有美麗羽翼的成鳥了。」


    鸞難過地垂下眼簾。


    「怎麽說自己是失敗品呢——神明隻是不小心出了點小差錯呀。」


    聽見鸞是如此看待自己二人,晄頗為吃驚。


    「鳳他討厭我,也討厭自己有這樣的身體,所以先前一直不肯讓你知道我們共用一個身體……一到夜晚自己就會變成鸞。」


    「原來是這樣啊……」


    晄這時才想起每當天一黑,鳳總是慌慌張張地跑得不見人影。


    「他今天也相當抗拒呢。那時是你的意識嗎?」


    「在日出日落之際,有短暫的一段時間,我與鳳會同時共同存在於這個身體裏。這時鳳與我都無法施展法術,因此當時我們若是離開了,我認為你和我們自身都會有危險,所以強行留在原地。」


    「所以他才會常常留意天黑了沒嗎?那麽,鳳他現在怎麽樣了?」


    「他很生氣,覺得我太多嘴了。因為我說的話,我的所見所聞,也全都能傳達給鳳知道。」


    「是嗎?隻有身體沒辦法任意驅使呢。依鳳的個性,這樣子他一定覺得很別扭吧。」


    晄咯咯笑了起來。


    「很好笑嗎……?鳳也在大聲抱怨說這並不好笑呢。」


    「抱歉抱歉。可是一想到討厭靜靜待著不動的鳳在你體內掙紮吵鬧,就覺得很可愛——雖然對你們而言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不過,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喔。」


    「無所謂?」


    鸞蹙起秀麗的柳眉。


    「我的意思是,無論你們是同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都不介意。鸞就是鸞,鳳就是鳳,兩個人我都一樣喜歡!」


    鸞滿臉怔愕,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真是殺傷力驚人的一句話呐……」


    汪李露出淺笑輕聲說道。


    「能夠毫無惡意打從心底說出這種話這一點,正是小晄的厲害之處。」


    煒白也大方地表示佩服。


    「鳳,你聽我說。」


    晄凝視著鸞的眼瞳深處,對鳳說道:


    「你的個性活潑開朗,總是勇於說出我不敢說的話,做出我不敢做的事,常常及時拉我一把。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也能得到鼓勵。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有你這種朋友就好了。能夠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喔。」


    接著晄再看向眼前的鸞。


    「鸞,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心情就會非常平靜。全身都能放鬆,也能卸下所有偽裝,不怕讓你看見軟弱的一麵。當我傷心沮喪的時候,你光是待在我身旁,我就能恢複精神。可以跟你成為朋友,我也覺得真是太好了。」


    鸞看來相當吃驚,雖然表情跟平時沒有太大差異,但現在他瞪大眼睛,紅唇也微微顫抖。


    「鳳他問你,即使他無法施展幻術,這樣也沒關係嗎?而我也想問你一樣的問題。我並未擁有足以消滅妖怪的力量,盡管如此,你還是認為,很高興能認識我們嗎?」


    「鳳是在意沒能讓焉逃走這件事吧?無論是幻術還是光槍,這兩種法術我都覺得很厲害啊,一個人能使用的技能,跟別人喜不喜歡沒有關係吧。跟鳳在一起很開心,跟鸞在一起則很安心,所以我兩個人都喜歡,這樣不行嗎?」


    「意思是你不會把我們倆拿來做比較嗎……?就算我們是兩妖共用一個軀殼的失敗品也沒關係……?」


    「我不認為你們是失敗品啊!一個身體裏有兩個妖魔的心,既不是什麽丟臉的事,也不是壞事呀。不過,可能真的很不方便吧。搞不好你們並不是兩個人,而是一種夜晚擁有陰性力量,白天擁有陽性力量,既非鸞鳥也非鳳皇的獨特鳥兒哦。嗯,就算真是這樣我也不在意啦。無論你們是什麽模樣,我都喜歡你們啊。」


    「所以我們隻要維持原樣就好了嗎……」


    鸞那雙如同深夜湖泊般的眼睛泛起漣漪,緊接著眼眶泛紅,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怎、怎麽了嗎?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晄頓時手足無措。是因為自己將他們心目中如此重大的問題以一句「無所謂」就草率帶過,傷害到他們了嗎?


    「不,不是的。」


    鸞搖了搖頭。


    「迄至今日,在他人眼裏我們始終都是一隻未創造完全的鳥兒。別人隻有在比較優劣的時候,才會將我們視為兩個個體。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們說,鳳與鸞他都一樣喜歡,也不在意我們是怎樣的存在……」


    「我好像有點太自以為是了呢。不過,這是真的喔,在鸞麵前,我是絕不會開玩笑或說謊的——而且,我也有些地方與你們相似啊。」


    晄注視著自己舉在火盆旁的雙手。


    「我身上帶有一種清濁並存的光芒,你們看得到嗎?」


    晄詢問後,鸞靜靜頷首。


    「清澈的光芒是來自河伯的守護,但混濁的光,我不知道是誰賦予我的。當我非常難過,或是強烈地憎恨他人時,濁光就會變強。這點倒是和你們不太一樣。」


    晄遇見殺害了雙親的刺客時,由於心中湧出過多憤恨,導致濁光的力量增強,於是失去了河伯的庇護,無法拿起炎招戈。最後,甚至還讓莉由與楓牙身陷險境。


    「就算一味怨歎自己身上為何附有濁光也無濟於事。是我自己一下子生氣,一下子難過,才會壯大濁光的力量。我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言語以及心情,負起責任才行;也必須時常堅定自己的內心。」


    但是,當初一聽到楓牙說這些事跟自己無關,他就意誌消沉,又生氣對方不肯救焉,自己實在是還不夠成熟呢——晄露出苦笑。


    「雖然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快要被擊垮,但是,這是我個人的問題,隻能我自己想辦法解決啊。隻有這件事,誰也幫不了我——我常常提醒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


    晄握緊舉在火盆旁的小手,拾起臉來。鸞那雙仿佛是倒映出月亮的夜湖般的眼眸盈滿淚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晄。晄不由得看得出神,「哇,不好!差點中了你的幻術!」才又慌忙別開目光。


    「黃帝將炎招戈托付給你的理由,如今……我終於明白了。」


    鸞揚起微笑,靜靜垂下眼簾。


    x


    白色的靄霧悄然飄動。


    形似蝙蝠的妖魔無聲無息地在靄霧中飛舞。是寓。


    在寓翩翩飛舞的白色空間當中,矗立著一株梅樹。在散發著芬芳香氣的梅樹下,章玄正望著青銅水鏡——鑒。


    鑒映照出了漆黑瘴氣滿溢的陝邑,以及橫向流過陝邑北側的長長黃河逐漸結冰的情景。


    「時機正好。」


    章玄像是老虎相中獵物般眯起眼睛,抬頭喚來一隻寓。他將一卷以竹皮削成的薄片交給那隻寓。


    「去吧。」


    章玄放開寓後,它隨即拍動沒有羽毛的翅膀,消失在白色雲霞裏。


    「小子,你等著吧——」


    章玄勾起嘴角,笑得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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