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超出萬裏平日行動半徑範圍外的這個城鎮的車站,從地圖上看來勉強還被劃分在東京市區內。然而一踏出剪票口,「出島」這個詞匯就一直在腦中縈繞不去,像用便宜豬肉煮火鍋時不斷咕嘟咕嘟浮上的肉末一樣久久不散(注:出島是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期間日本所建築的人工島,在鎖國政策實行期間,是日本對西方開放的唯一窗口)。在這塊土地上,不論是風土、文化還是其他種種,感覺完全都被鄰縣同化。前方萬頭鑽動,越過這些或黑色或茶色的人頭望出去,看到的是往左右兩側延伸,看不到盡頭的河灘地。荒涼的空地。國宅社區和公寓樓群形成的黑影,以及在那建築物上縱橫並列的萬家燈火。還有令人內心沒來由一陣不安的巨大瓦斯儲存槽。


    我!現在!可是在東京啊!像是剛從鄉下地方來到東京,用盡全力如此嚎叫著跳起來,想用頭去頂「鄉下土氣」的天花板卻直接撞破衝了出去。眾多來自鄉下地方的年輕人都曾踏入這個陷阱過。明明是不顧一切離鄉背井來到的大都會東京,怎麽看起來還比不上老家車站附近的鬧區繁榮。


    視線迴到自己手上,掏出手機確認時間,萬裏在喧鬧的人群之中兀自發急。一下電車就被月台上擁塞的人潮吞沒,以這遲緩的速度前進,幾乎寸步難行。明明早就預測到一定會人潮擁擠而提旱出門了,沒想到自己各方麵都還是想得太天真。


    一踏出剪票口,便看到頭上掛著一幅今晚煙火大會的宣傳布幕,下麵站著好幾位站務人員,渾身大汗像被兜頭淋了一盆水,不斷用擴音器誘導人群往出口方向走。今天因為煙火大會的關係,本站非~常擁擠!請要前往煙火大會會場的旅客出了剪票口後往左-邊走!請注意是左~邊!請各位旅客配合!在這裏的人大多數當然都打算往左邊走,但不知是否因為出口處堵塞,或是時而有人要往右邊出口而形成相互推擠,這棟既不起眼又不寬敞的車站內部,現在比一尖峰時段還要擁擠許多。


    一把兇器「咻」地刺向差點因缺氧而氣喘的萬裏鼻尖。「完~蛋了!各位旅客完~蛋了唷!」「噗哈哈哈!」走在萬裏前方的是兩個一邊打鬧一邊模仿站務人員說話的浴衣女子。插在其中一人巨大丸子頭上的發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瞄準萬裏的眼睛攻擊。「刷!刷!」為了防禦自己的臉,萬裏隻得用手機充當盾牌左支右絀地應戰。不過,「唔嗚……!」腳還是從剛才就一直被她們像不用錢似的猛踩。「咕嗚……!」萬裏今天穿的是海灘涼鞋,對方可是木屐。


    早就有不好的預感了。


    傍晚過後,萬裏搭上的那班電車裏淨是穿著浴衣的情侶或年輕人集團、帶著小孩的父母,搭上車時車廂內已是客滿狀態。車上所有人的情緒都莫名高漲,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喧嘩,整輛車就像被野獸們包場舉行宴會的咖啡店,而且是人人都還很有精神的聚會剛開始。車上的海報清一色是宣傳煙火大會的。看到這個的當下,萬裏才終於察覺「不會吧……」。遺憾的是,正如他的猜測,車上乘客幾乎全都要和萬裏在同一站下車,也難怪車站裏會如此擁擠。更別說每隔幾分鍾就有別班電車從其他地方繼續帶來大量人潮,而且隻有人下車沒有人上車。


    抱怨也不是辦法,在這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狀態下,也隻能慢慢耗著,隨人群一起走下通往出口的階梯。好不容易逃離車站,路上依然處於行人爆滿的狀態。會場設在河灘地上,而通往河灘地的大馬路被人群淹沒的程度,讓人甚至看不見地麵長什麽樣了。萬頭鑽動,頭與頭中間夾著一個屁股……怎麽可能,當然還是頭。


    好誇張啊,感歎不由得脫口而出。大家真的都這麽喜歡看煙火啊。雖說自己人也在這裏,沒有資格講這種話……即使如此,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真的那麽……那麽喜歡啊?煙火。


    在急著前進的萬裏麵前,一組像男人一樣穿著甚兵衛(注:男性或兒童在夏天所穿,和式上衣搭配成套短褲),塊頭高大、不知道是國中還是高中女生,漂亮地排成一個扇形,阻擋了前方的去路,臉上露出惡鬼般的表情嚷著「搞什麽東西啊?手機都不通了啦!」喧鬧著。她們旁邊的一對情侶則是穿著質地特別薄,灑上金蔥、閃閃發亮的性感浴衣。第一發煙火都還沒打上天空,他們似乎就等不及發情了,一邊走還一邊捏著彼此的屁股。女人塗成鮮紅色的長指甲做得太過火,怎麽看都隻覺得是五根食材模型假辣椒。男人的五根指頭則是不時在女人浴衣腰帶打的結上戳進戳出,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們才好,總之很礙眼。


    一開始接到的通知是說在車站出口處集合,不過今天下午又收到科西學長的mail,把集合地點直接變更為聚餐會場。萬裏心想,這麽改是對的。要是在車站前那種地方集合的話,祭研的社員們恐怕會在推擠的人群中顛沛流離,不斷徒勞無功的來迴擦身而過吧。


    過了一會兒,越過人潮終於能夠看見通往河灘地的階梯入口閘門了。無論是階梯上還是階梯兩旁斜坡下的通道上都擺滿了各棰「章魚燒」、「炒麵」、「烤牛肉串」、「烤花枝」還有什麽「爆裂文字燒(這到底什麽玩意……?)」的五彩繽紛小攤子,散發出幾近暴力的香味。那些從外表一看就知非善類、身上刺著各種圖騰的人們發出低沉的重低音,配上黑眼珠小如逗點的三白眼喊著「嘿,混帳,歡迎光臨!」或「謝謝惠顧啦,殺了你喔!」殺氣騰騰地賺著白花花的銀子。「煙火大會」這四個字已經掩蓋不過這裏根本就是夜市的事實。不是大會,是祭典夜市。能吸引祭研的,當然是祭典羅。


    在震耳欲聾的發電機嗡嗡聲中,萬裏一路撥開路邊攤前緩緩前進的人流,好不容易從喧置的漩渦中跌出來。從河灘地下方的道路彎進內側另一條巷子,走進一條兩側並排著細長公寓和老舊大樓的道路,這才總算能好好正常走路。所有建築物的外側階梯上或陽台上、窗戶邊都擠滿了占好地方等著欣賞煙火的人們。


    整條路上的小酒館或餐廳幾乎都掛上「客滿」或「本日已被包場」的招牌,其中一間的店名正是萬裏要找的,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對說著「今天本店全樓層都被包場了」,迎麵走來的店員迴答「我是有預約的日本祭典研究會成員」後,就按照指示從店鋪最後方的狹窄階梯走上頂樓。


    看來店裏給客人用的位置隻到三樓為止,再上去就是堆放啤酒箱和拖把抹布的地方,瞬間充滿非請勿入的氣氛。不過,剛才店員的確是說了上屋頂,所以應該沒問題吧……帶著一絲不安,海灘涼鞋的鞋底踩著有點黏滑的地板,好幾次差點摔跤,深刻體會到蟑螂心情的萬裏走上頂樓。


    用全身體重推開沉重的鐵門,門後即是室外空間了。開闊的空間,晚風徐徐吹來,輕撫著萬裏的臉頰,很是舒服。


    原來包下的是這棟樓的頂樓啊。


    隻用簡易欄杆圍住的頂樓空間還滿大的。眼前沒有任何東西會遮住眺墊河灘地的視野,一望無際的天空,天色還未完全暗下,形成混著白濁的深藍色。如果把擠滿觀眾的樓下當作人間的話,原來如此,這裏還真是稱得上接近天堂。


    因為眼前有河川流過的關係,吹來的風也略帶腥味,即使如此,涼風仍吹透汗濕的t恤帶來涼意。白天還熱得像是夏天,太陽下山後就變涼了,令人確實感受到季節正在變換。


    裸露的水泥地板上放著幾張桌子,也四散著小椅凳,不過多半都還好幾張疊在一起。


    祭研的學長姊們已經幾乎到齊了。這對一年級小咖來說可不大妙。


    然而學長姊們背對萬裏排成一列,正蹲在柵欄前手中進行著某種作業,似乎沒人察覺萬裏到了。不知為何,大家手上拿的是裝飾聖誕樹用的電線燈泡。大概是覺得作為欣賞煙火的貴賓席,這空間實在太沒情調了,所以想將燈泡固定在欄杆上製造氣氛吧。


    為了挽迴身為最小的學弟卻比學長姊晚到的失誤,萬裏急忙趕上前。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請讓我幫忙!」


    用自己能夠發出的最有朝氣的聲音小跑步靠近。


    「啊……」


    迴過頭來的學姊一看到萬裏,表情詫異低喊了一聲。原本並排蹲在那裏開心固定燈泡的學長姊們聽見聲音跟著迴頭,一發現是萬裏,眾人刹時沉默。


    短短的0.三秒內,萬裏已經察覺到理由。從這氣氛、這尷尬轉移的視線,學長姊們欲言又止的唇型看來……嗯,情報收集結束。思考。得出結論。qed。十九歲肉體的反應速度可比打雷閃電。萬裏的右手瞬間接收大腦指令「咻」地往下伸。以身經百戰的暴露狂都為之顫栗的高速和大膽程度在自己的雙腿之間摸索。比起羞恥心,萬裏決定還是先解決問題。看,多麽優越的判斷力,多麽冷靜。要是換個時代,自己搞不好已經取得天下了——先解決後羞恥,是為天下人也!沒想到:


    「……咦?」


    右手摸到的不是預期中門戶洞開的空間,而是規規矩矩、拉得好好的拉鏈。指尖窸窸窣窣摸索,「咦咦?」一副蠢樣再確認一次雙腿之間。


    本以為一定沒拉上的牛仔褲拉鏈,就像個乖孩子一樣拉得好好的。哪……哪有這種事……?既然如此為什麽學姊要用那種眼光看我!


    「咦?到底有什麽事啊?」


    萬裏這麽問,卻無人迴答。接著,他發現柵欄前那排熟麵孔裏少了琳達的臉。隻是學長姊們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注視著萬裏。


    那眼光……是同情?還有一半是……溫柔體貼……?此外還有一小撮的人「噯,這家夥剛才幹嘛摸自己那裏?」……讓他們覺得惡心了……?


    才、才不是那樣呢!萬裏慌張解釋:


    「我剛才不是在摸那裏!我、我是以為自己拉鏈沒拉才確認一下而已!是說……到底什麽事……」


    仍然沒有任何人迴答。


    「說真的,到底是什麽事啦!既然我拉鏈有拉,大家為什麽要用那種眼光看我!」


    可是,不管怎麽說現在還是以一對多的狀態。而且是一個一年級麵對二、三年級聯軍。這邊完全處於劣勢啊。


    萬裏早已失去判斷力和冷靜,變成一根膽怯不安、不管生在哪個時代都無法取得天下的「草」。要是可食用植物就算了,連當飼料用的牧草都不是,隻是一根長在路邊頂多隻能擔任背景的小草。該如何發揮小草的作用大鬧一場呢……


    「沒有啦,什麽都沒有啊……」


    第一個發現萬裏,發出詫異叫聲的學姊露出尷尬的笑容。一手拿著燈泡站在那裏的她,或許是因為經常跳阿波舞而穿習慣了,身上也穿著浴衣。其他學姊也都穿著各色各樣的浴衣競相爭豔。接著,她們異口同聲,用從來沒見過的溫柔態度對萬裏發出邀請。


    「來這邊嘛,多田萬裏。」


    「一起來裝飾這個吧,在四年級來之前要把燈泡裝好喔~」


    「也別忘了這燈籠喔~」


    嗬嗬嗬……快嘛快嘛……來呀來呀……大家對他紛紛招手。那些出現在毫無人跡山巔上的百分百幽魂,或是全身濕透從計程車後座消失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大概就差不多像這樣吧。


    附帶一提,除了香子之外,祭研的女生私下被稱為「巨人隊」。意思是說她們就像打遍天下無敵手,對獲勝有著強烈欲望的職棒巨人隊球員。祭研就是由男生們和巨人隊外加一個黃金機器子組成,現在巨人隊成員竟然要變成幽魂了,這實在叫人……


    「……我不要!」


    難以接受。


    「很恐怖耶!」


    「為什麽……?一點也不恐怖啊……」


    拖著聖誕燈泡電線的學姊逼近萬裏,萬裏不由得大喊「你看,就是現在啊!超恐怖的啊!就是這樣很恐怖啊!」企圖逃脫。然而這頂樓空間也沒寬敞得讓他能順利逃脫,巨人隊輕輕鬆鬆就包圍了他。


    「你、你們平常才不是這樣的呢!絕對有什麽不對勁!」


    「沒有任何不對勁啊……是不是?」


    「是啊……很開心呢……」


    「很開心呢……祭研,很開心對吧……」


    學姊們興高采烈拿起聖誕燈泡,用電線一圈一圈往呆站著不動的萬裏身上纏繞,轉眼間被抓住的萬裏就化身為一個蠢度全開的聖誕燈飾男。連額頭也像基督桂冠一樣纏上電線,一閃一閃的燈光透過眼皮閃得萬裏頭暈目眩。接著雙手各被強迫提若一個祭研特製,還做得頗為氣派的紅白燈籠(到底為了什麽目的做出這種東西啊)(


    「好啦,你去那邊乖乖坐下……」


    「這可是最棒的貴賓席喔……」


    被誘導到並排在屋簷旁柵欄邊的其中一張椅子,不,正確來說應該算是被推過去的。全身一閃一閃的萬裏被按在椅子上,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唿……這、這該不會是、整人遊戲吧……?」


    等一下該不會突然開始倒數計時,等數到「零!」之後,這張椅子就當場爆炸,自己便比煙火還早一步在天空中絢麗綻放了吧。內髒爆裂,四散在為參加祭典而來的人們頭上……就這樣被炸死,屍骨無存……不對,這已經超過整人遊戲的範疇了吧。應該沒人笑得出來才對。


    還是說,等數到「零!」之後,這張椅子就會氣勢十足地向前飛出去,隻有身上穿的衣服被鉤子勾住而留在原地,自己則化身為全裸聖誕燈飾男朝人群之中噴射,讓羞恥的花朵在夜空中綻放。隻要掉下去時不要出錯,應該勉強還算好笑?總之,得在倒數計時開始前想辦法逃脫才行。


    腦中隻想得出這些後續發展的萬裏,肩膀突然被人摟住。


    「噫唷!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噫呀……!」


    隻有第一聲是學歌舞伎唱腔,後麵都用偶像劇角色般爽朗語氣與笑容湊上前來的科西學長,突然從背後摟住萬裏的肩膀。跟在他身後的是掛著相同爽朗笑容的三年級學長們。在這天色漸暗的日暮時分,大家的臉色看起來莫名黝黑,還冒著油光。


    「……我、我不知道耶、最近……沒特別覺得……那個啊……」


    「那個是嗎……這樣啊!這樣啊,嗯!」


    科西學長被萬裏身上蠢度全開的閃爍燈光照得忽白忽黑,像個按照劇本「學長/此時伸一個大懶腰」演出的演技拙劣的演員,伸了一個超刻意的懶腰。接著,他把背靠在麵對河川方向坐著的萬裏斜前方的柵欄上。此時劇本上寫的應該是「學長/背靠在柵欄上,露出笑容」吧。這樣的學長一手提著裝有一個大盒子的便利商店提袋,盡管萬裏對那袋東西一點也沒有興趣,他卻說著:


    「什麽、這個啊?對了對了,差點忘了,這個是……」


    科西學長繼續徹底發揮演技,裝出害羞的樣子別開目光,縮起嘴讓臉頰凹陷,再一邊用空著那隻手的食指搔了搔凹下的臉頰,一邊用嘴裏的舌頭朝凹下的臉頰頂。


    「送你的啦!」


    說這句話的語氣宛如莉香的那句「完治!」(注:日劇「東京愛情故事」中的經典場景),把手中的盒子往萬裏身上丟。萬裏在內心慶幸後麵的台詞他沒有繼續講下去,但值得慶幸的,也隻有這一點而已。


    如果是偶像劇,那盒子一定能用cg後製出劃過天際的美麗拋物線,最後完美落在萬裏臂彎中吧。遺憾的是,現實往往是殘酷的。對雙手各掛著一盞燈籠的萬裏而言,不僅這出乎意料的一拋嚇得他忘了動作,紙盒更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飛過來。啊啊啊!正當萬裏縮起身子想閃避時,已經被「啪」地擊中下巴了。


    「凹嗚……!」


    擊中下巴的那東西彈落膝蓋,原來是一盒衝繩海鹽口味的金楚糕。一盒裏裝了五十二個(真多)……這才想到:啊啊,對喔,三年級的學長們去了衝繩啊…


    「……好、好痛喔科西學長……」


    「哎,該怎麽說好呢……」


    他完全沒聽見我說什麽嘛。


    「多田萬裏和機器子啊,對我們來說……就是那個嘛?要說的話……就像是受精卵一樣的東西嘛!」


    「……」


    真心的,打從心底一點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麽。萬裏覺得自己變成一塊岩石,不管人家跟自己說什麽都聽不懂,不管被說了什麽也無法迴應,一塊隻能杵在那裏,從裂縫中不斷滴出水來的岩石。水滴在岩石表麵上寫下的字跡就是「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一邊在內在心理的世界滴滴答答滴著山泉水,萬裏一邊心想真可惜琳達不在。要是她在的話或許能製得了科西學長,總覺得隻要她在,無論事態如何大概都能解決吧。她遲到了嗎?怎麽還沒出現。


    金楚糕還擱在膝蓋上,萬裏也依然維持愚蠢的閃爍,忽明忽滅,在明滅中虛弱無力地反問:


    「受、受精卵……?」


    「也就是說,是兩個生命體合而為一的意思。因為你們兩個總是成雙成對的嘛!」


    話說迴來,這個人,科西學長這個人原本就是這麽蠻不講理又莫名其妙的人嗎?


    「……怎麽沒看到……琳達學姊啊……」


    「琳達的事就先別管了!那家夥說要直接從老家趕過來,結果現在東海道新幹線的車班全部誤點,所以她會遲到,現在就先別管她了!」


    「咦?從靜岡過來嗎?她迴老家啦?」


    「我不是叫你別管了你還問!比起那個,我們現在談的是你的事吧!別想逃避!」


    萬裏腦中不禁浮現一個想法,該不會那天的事故和後來發生的種種,促使萬裏思考和下定決心的事,一切都被學長姊們看透了嗎?不,不會吧。萬裏打消念頭,更加疑惑了。既然不可能會是這樣,就算萬一真是那樣,眼前發生的事還是無法解釋。


    「……那個,我真的不知道學長想說什麽,可以請學長姊跟我說明一下這狀況的原因到底是什麽了嗎?」


    「不需要說明吧!是不是啊大家?不需要對吧!」


    丟著以夜空為背景,兀自全身一閃一閃亮晶晶的一年級不管,學長姊們邊點頭邊發出「對啊!」的唿聲。彼此意有所指的眉來眼去,又不時小心翼翼朝萬裏偷瞥,就是沒有半個人肯迴答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真的是莫名其妙。難道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祭研發生什麽事了嗎。為什麽學長姊們會用這種詭異的態度對自己呢。


    上次祭研成員集合是八月的事,就是在那猶如酷暑地獄的堉玉正式參加阿波舞表演的那次。當天活動平安結束,也舉辦了開心的慶功宴,因為喝醉酒所以提早離席的自己……難道是那天搞砸了什麽事嗎?


    一直從正麵逼近的科西學長粗壯的雙手突然抓住萬裏穿著t恤的肩膀。進入迴憶模式的萬裏被出其不意的一抓,身體不由得跟著搖晃。腦子受到的衝擊讓他什麽都無法思考。


    「總之,我想說的是,我們大家會將你,還有機器子……溫暖包圍起來唷!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而已!我們會很溫柔,很溫暖,就像派皮一樣,我們祭研的所有人會將你們兩個一年級輕輕包住!這份溫暖如同派皮一樣柔軟,絕對不會崩壞!而且口感絕佳,彈牙不碎裂!你懂嗎?懂吧!」


    我不懂……一旦這麽迴答,科西學長就顯出不耐煩的表情往後退。


    「你說你不懂?你是白癡嗎!也就是說……總之,就是那樣啦!你懂吧!」


    人家就是不懂……話說出口時舌頭還打了結,聽起來真的就像個白癡。


    「什麽?真是的,你這超級白癡……!也就是說……就是那個嘛!」


    科西學長先挪開一次視線,舔舔嘴唇,環顧了周遭其他成員一番之後,在微妙的緊張氣氛下,他們彼此輕輕點頭。好像在說,就是現在,難以敔齒的話現在就要說出口了喔。要說了喔。那種已經完成心理準備的覺悟明顯從全身散發,科西學長皺著眉頭,凝視著萬裏深吸一口氣:


    「……千萬不要因為分手尷尬就說要退社喔,哪一方都不可以!這種事,絕對不可以喔!」


    說完,像是要模糊焦點似的,學長朝萬裏肩頭槌了一記。好痛。可是,比起「好痛」,更多的是「什麽鬼啊?」,莫名其炒的萬裏一臉癡呆歪著頭。


    「你們兩個對我們祭研來說,就像是派皮裏的內餡!早已是融為一體了!就算你們不再是一對情侶,也不能連身為祭研夥伴的羈絆都放棄!知道嗎!我沒說錯吧!大家!」


    對啊!學長姊們再次異口同聲。「幫多田萬裏打氣吧!」一陣掌聲如潮水湧來,還自然而然演變為打拍子。男生們說「多田!」巨人隊說「萬裏!」。「多田!」「萬裏!」「多田!」「萬裏!」……不知不覺中,祭研拿手的call and response隊形已經整隊完畢。


    「……啥?分手……你是指什麽意思?」


    隻有萬裏跟不上節奏。身上被強製纏繞的燈泡還在閃爍,不過這時終於……雖然太遲了但是終於……腦中靈光一閃。那一直不斷朝岩石裂縫敲打進去的名為「分手」的鑿子,終於敲進柔軟而半生不熟的岩心。萬裏總算理解事態的原因了。


    該不會。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這些人說的話,該不會是以自己和香子已經分手為前提吧……?為了怕在傷口撒鹽,所以才會有這些莫名顧己i的態度吧?他們害怕的應該是失去僅有的兩個一年級社員吧?「啊,原來如此!」萬裏忍不住用力點頭,這樣就完全解釋得通了。那麽,這些就不是什麽整人遊戲羅?這張椅子不會爆炸,也不會在衣服被勾掉的狀態下飛出去羅?什麽嘛,真是太好了——不對不對不對!急急忙忙搖頭。


    「……才不好呢!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我們完全沒有分手,那種事……」


    就在這時。


    「喀嚓。」聽見通往店內階梯的鐵門門把轉動的聲音,所有人都迴頭了。嘰嘰,來人怯生生推開沉重的鐵門。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啊、這門好重……」


    自身的體重敵不過鐵門,「呀噫、碰!」門硬生生又關上了。不過那徒勞地在門縫中逐漸遠去的聲音確實是香子沒錯。


    「香、香子?你沒事吧?」


    萬裏雖然立刻就想起身,無奈在雙手的燈籠加上纏繞全身的燈泡電線阻撓下行動怎麽也快不了。而學長姊們又似乎還沒解開誤會。


    「是機器子耶……」


    「剛才那是機器子呀!」


    「是啊!機器子這家夥,從修理心的工廠迴來了!」


    「大家!張開溫暖的雙手迎接從故障邊緣歸隊的機器子吧!」


    「好耶!」


    學長姊們動作一致,高舉拳頭,丟下萬裏不管往出口跑去。反正已經充分安慰過萬裏,也送他金楚糕了嘛。他們大概是這樣判斷的吧。被丟下的萬裏帶著歡樂閃爍的聖誕燈飾,搖搖晃晃地試圖起身,想追上學長姊們。


    「我就說你們搞錯了嘛!我們沒有分手……」


    就在萬裏努力嚐試解開那謎樣的誤會時,門也被大大打開了。原來是科西學長將沉重的鐵門朝外側拉開。


    鐵門打開之後,在另一端的是……


    「謝、謝謝你,學長!真的是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被人潮推擠著帶到會場那邊去了!」


    在那裏的……?是……香子?


    所有人都失去言語。萬裏「唔!」地呻吟了一聲後,還是什麽都說不出口……夏天(也快結束了啊)。


    直到剛剛還吵吵鬧鬧的屋頂,突然陷入一片沉默。隻有風聲與來自人間的喧囂,仍像搞錯狀況似的鬧熱滾滾。


    「……咦?呃……?咦?是這裏……沒錯吧?啊、萬裏……咦?怎麽了?這、這怎麽迴事啊?」


    一個很像是香子的女人露出和剛才萬裏一樣的表情歪著脖子,但是沒有任何人迴答她,幾秒鍾的時間憑空流逝。終於。


    「……初次造訪貴寶地!」


    科西學長突然蹲低馬步,做出嚴肅的表情。右手收到身後,左手向前伸出。這、這是拜碼頭啊。隻能這麽做了。其他學長姊們也相繼擺出相同姿勢,紛紛「初次造訪貴寶地!」「初次造訪貴寶地!」喊了起來。萬裏依然帶著蠢度全開的聖誕燈泡,也趕緊跟著「初次造訪貴寶地!」


    被祭研多達十幾名社員拜碼頭,這個看起來很像香子的女人僵立在門口,露出困惑傻眼的表情。


    「……咦?為什麽……初次造訪貴寶地……?」


    盡管看得出她是姑且學科西學長的樣子伸出左手,迴拜了一個碼頭。科西學長則絲毫不為所動,依然擺出完美的架勢。


    「初次造訪貴寶地,謝謝您,請多指教!敝姓輿野,人稱科西!若有給機器子大姊添麻煩的地方請務必見諒,不過在下的小弟有話想跟您說!」


    收在身後的右手,對萬裏比了個「快上」的暗號。不可思議的是,萬裏立刻理解科西學長想要自己說什麽。明明剛才還是一顆冥頑不靈的清水岩石,現在卻像胖子吞下麻婆豆腐一樣迅速吸收、理解了科西學長的意思。半蹲著馬步(的聖誕燈飾男)咻咻滑行到科西學長前麵,做出麥克傑克森的招牌動作:身體筆直後傾,右手食指和下巴同時用力向前,對著很像香子的女人一指。


    「黑道大姊頭——?」


    高聲這麽一喊。


    「咦咦……?


    不是嗎?真是的,不能小看這家夥呢。


    出現在那裏的香子一身浴衣打扮,但卻怎麽看都是個黑道大姊頭。看那似乎隨時可能掏出噴子,魄力十足的舊世紀濃妝。塗成雪白的舞台妝容,畫上銳利得嚇人的超濃眼影,像用毛筆描出來的墨黑眉毛,聳立臉部正中央,立體感十足的銀色鼻梁,又青又紫又帶點粉紅的口紅描繪出昭和時代的唇型。覺悟吧!


    身上穿的浴衣恐怕是非常貴重的高級貨。亞麻布料的浴衣散發出一股氣勢,大膽敞開衣襟的穿法更非普通人能輕易模仿的。梳得特別蓬鬆又特別低的日本包頭,露出光潔的額頭。鼠輩!敢對我開槍就開吧!


    伸手按住四十歲女人風情萬種垂下的一縷發絲,香子大喊:


    「不會吧?」


    光明正大喊出的這句話,既不覺得丟臉也不多加修飾。什麽不會吧,你這副模樣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黑道大姊大啊。


    「是說,學長姊好像以為我們分手了。」


    「咦咦咦?」


    第二次的「不會吧!」因一陣強風吹來而「碰!」地再次關上的鐵門,再次徒勞地逐漸遠去。


    「所謂謠言就是這樣傳開的吧。」


    「是啊,真是嚇了一跳。竟然說我們分手了。」


    某人登場時的昭和年代濃妝也真令人嚇了一跳呢。不過這還是別提好了。


    「不過老實說,昨天還真的差點要分了呢,好險好險。」


    「哪有什麽好險。」


    那種事根本就沒什麽啊,香子搖著頭說。一邊搖頭,指尖一邊撕著紙膠帶。做事沒計劃性加上憑著蠻力亂撕,總是「啪哩啪哩」一次拉出太長一截,正一臉嫌惡剝下因過長無用而黏在手肘上的膠帶,全部一圈圈往欄杆上纏。


    「……這樣就好了!」


    過長的膠帶纏繞的部分顯得特別大,形狀像極了螳螂卵。這很明顯就是不及格嘛,忍不住吐嘈「這樣就好了才怪咧」。正當萬裏心中湧現一股想動手撕下膠帶的衝動時,卻被剛好從背後走過的學長問:「怎麽?你們兩個還在搞這個?來得及嗎?」隻好急忙迴答:「不好意思,我們會盡陝!」趕緊著手去貼下一個地方。分工合作的方式是:萬裏將燈泡電線壓在欄杆上,香子再用膠帶貼上去。雨個一年級不但都遲到了,動作還慢吞吞的一點都派不上用場,再這樣下去今天晚上可沒臉麵對學長姊了。


    通知四年級學長姊們的集合時間似乎原本就刻意延後。所以在他們到之前,得趕緊把場地布置好才行。由於頂樓的空間平常不會對一般客人開放,萬裏最早上來時,放眼望去也真的覺得很沒有情調。可是看看現在又是如何?在祭研現任社員的手下,欄杆上纏滿了閃閃發光的聖誕燈泡(還沒全部纏完);祭研特製燈籠沿著桌子掛了一圈(向店家借來掛衣架,牽了聖誕燈泡再把燈籠掛上去而已),不知為何營造出既廉價又妖豔的光線,飄散著一股彷佛隻有曼穀夜市才看得到的獨特氣氛(沒去過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視野。周遭毫無遮蔽物,眼前遼闊的夜空就是舞台,不久後就要展開煙火祭典了。愈接近開始時間,樓下的道路就愈發嘈雜,喧鬧的聲音甚至連這位於四樓的頂樓都聽得見。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雖然經曆了很多事,但現在萬裏蹲在地上一麵接受涼風吹拂發絲,一麵感受著內心的雀躍。最美好的是,香子就在身邊……雖然她又在欄杆上黏出了一個螳螂卵,說著「很好,這樣就沒問題了!」不過,總而言之,她在這裏。看起來精神飽滿。


    這時,從桌子那邊爆出學長姊們「喔喔!」的歡唿聲。原來是幾個店員搬來了一個大冰桶,裏麵裝了滿滿的冰塊,還看得見幾瓶插在冰塊裏的冰啤酒。剛才已經搬來放在桌上的無酒精飲料,就裝在喝到飽餐廳裏經常可見的超大啤酒杯裏。原本學長姊們還在猜今天店家這麽忙,社團包下的又隻是屋頂而已,恐怕送來的啤酒也和無酒精飲料一樣稀吧……本來都差不多要放棄了呢。


    疊在一起倒扣的玻璃杯也被送上桌,分裝盤和筷子也逐漸齊全了。接著送上來的是堆成小山高的三盤沙拉、一樣是裝成一盤小山的三盤炸薯片、不輸前麵幾樣菜的三盤炸雞塔。從那幾乎是賭氣堆出來的屹立不搖的食物小山,可看得出店家暗示「既然有這麽多了,你們就暫時乖乖吃這些,別一直跑來店裏點菜吧」的意圖。


    科西學長看著送上來的沙拉,皺起充滿男子氣概的眉毛嘟噥:「會乾掉啊……」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竟然伸出雙手遼在生菜上麵,被正在搬椅子的學姊們怒斥:「科西!快點做事!」


    散播萬裏和香子分手謠言的正是此人。當今祭研的領導人,男生裏麵舞技最高明的第一把交椅,從喝酒聚會的幹事到跟校外團體的交涉都可以交給他臥這位肌肉壯潠輿劈學長。


    自從一年級這對情侶不約而同沒有迴覆聚會邀請的mail時,科西學長內心「咦?這兩個家夥該不會……」的推測就此萌芽了。


    過去社團所有活動都出席的全勤獎情侶,這次竟然拖拖拉拉不迴覆?尤其是香子,根本完全聯絡不上,太奇怪了,這絕對有問題。他這麽想。


    聽說兩人正式交往的消息之後,不隻是科西學長,隸屬祭研的所有社員似乎都對此感到些許不安。畢竟男女交往容易起爭執,總有一天會分手。「他們如果分手,說不定會導致祭研的曆史就此中斷」,科西學長是這麽說的。據說其他學長姊聽了也都點頭同意。


    對學長姊而言,隻有這兩人了。好不容易才捕捉到的唯二的一年級社員。要是這兩人之間發生什麽事導致其中有誰退社,那就隻剩下唯一的一個了。隻有一個一年級跟沒有沒兩樣。迴過神來就會發現那個人不再上社團,祭研將再也無法世代傳承,也就等於祭研的曆史將就此結束。一般來說,大學一年級時交往的情侶,外加兩人都還是初戀的情形,要持續交往好幾年根本需要奇跡;更別說這兩人從旁人眼中看來一點共通點都沒有,什麽時候分手都不奇怪。


    ……聽了這番解釋,香子不滿地抗議:「才沒這迴事呢!」萬裏則隻是(唉,學長姊不明白香子有多纏人啊……)心平氣和地想著。附帶一提,自己現在已經相當明白她有多纏人了。


    就是這樣,科西學長一邊等待兩人迴覆,一邊猜測兩人感情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非常非常擔心。到了前一天,萬裏雖然迴覆了「明天我會去」,後麵卻跟著「香子會不會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自己應該會跟學長聯絡」——這,這麽生疏喔!


    讀著萬裏的mail,這位體脂率10%,高中時還是籃球選手,有張猴子臉的大三學長竟然顫抖了。心想,可怕的事難道真的發生了嗎。而直到最後香子都沒有迴信,更證實了他的這個猜測。至此,科西學長終於做出「那兩人一定是不行了」的結論。


    所以今天,在萬裏和香子不知情的狀況下,科西學長提早召集了二年級和三年級的社員。當科西學長宣布一年級的兩人分手的消息時,這批祭研的中堅分子大為震撼了。在混亂之中商量的結果,眾人決定的方針是:使出溫情攻勢盡全力安撫失戀的兩人,讓他們感受關懷而不至於退社。誰知正當眾人相信自己正如派皮一樣溫暖又柔軟地將萬裏包圍起來時……突然一張化著大濃妝,宛如被詛咒的臉從黑暗中浮現。科西學長真的嚇到了。當他明白自己的確信竟是一場誤會時,竟然一邊發出「什麽嘛!吼——唷——太好了……!」一邊當場腿軟,癱坐在地。


    另一方麵,香子則是一直以為「萬裏已經跟學長聯絡好我要參加今天聚會的事」了。這部分就真的是溝通上的失誤。


    昨天,老爹吃完泡麵後,出乎意料親自開始洗碗時,香子總算酲來了。


    當時萬裏正想要迴家,聽見香子低啞的聲音問:「你要迴去了?」一迴答:「要迴去了啊。」香子又說:「……一切照舊?」他便迴答:「一切照舊。」「你生氣了?」「討厭我了?」萬裏搖頭。香子的「抱歉,全都是……」被萬裏的「我也很抱歉」蓋過。兩人就說了這些話,但有這些就足夠了。剩下的既不需要言語,若說出口那也隻會成為「言語」。當萬裏閉上眼睛時,黑暗中仍看見粉紅與白色的光芒閃爍,穿得超沒品味的香子依然躺在那裏,顯得好隋頤,而內心湧現的各種情感也隻是在那裏,但現在萬裏隻想就這樣將它們放在那裏。


    將借來的圍裙折好放在矮桌角落,試著問了她「明天去不去?」自己是打算參加的,如果香子也願意去的話,能一起看煙火是再開心不過的事。不過萬裏也很明白,這樣折騰下來,香子的情感才剛從懸崖邊生還,最好不要硬邀她去,以免她壓力過大。所以,隻留下一句「你考慮看看羅」。


    聽他這麽一說,香子那張哭花的臉上露出恍惚的表情,點了點頭。萬裏以為她的點頭代表「會考慮看看」,沒想到事實上香子卻是「好,那我要去」的意思。恍惚的原因,是因為一個星期都沒睡好的困意正襲擊著腦袋的緣故。在困意之中逐漸融化的腦袋也誤以為萬裏會代替自己告訴學長要參如聚會。畢竟對方可是萬裏呢,是我男朋友呢,是會煮泡麵給我爸吃的人呢。


    於是香子就這樣決心再度展開身為人類的生活。支離破碎的心情總歸是重新振作了,當天晚上好好吃了飯,也好好泡了澡,順便洗了頭發,睽違數日終於迴到年輕女孩該有的生活。寄了mail給柳澤和二次元君,也打了電話給千波。聊了十五分鍾,掛上電話之後,兩個男生的迴信也寄來了。信中所傳達出的絕妙輕鬆感,以及隱藏不住的沉重感,令香子不知怎地哭了起來,就這樣哭倒在床上。迴過神來時,不可思議已經是早晨了。終於好好睡了一覺……這麽怔怔想著,突然在刺眼的晨光中發現櫃子上的慘狀。被兇巴巴的萬裏丟出的枕頭一掃,兩瓶身體乳液的玻璃瓶掉到地上摔破了。當時鬧得如此失控,也難怪這一覺能睡得這麽熟了,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嘛。想通了之後,香子便乖乖整理了玻璃碎片。


    接著開始準備換上浴衣,寄了「我會穿浴衣去喔!」的mail給萬裏。到這邊狀況都還算順利,但正想預約幫人穿浴衣以及梳頭化妝的沙龍時,卻遭到了挫折。沙龍的人說,今天的預約已經全滿,沒有辦法再接客了。打到別的沙龍去也全軍覆沒。沒辦法,隻好在網路上找了一間從沒去過的沙龍。


    那是一間莫名昏暗的沙龍,裏麵隻有一位相當上了年紀的阿姨……不,是老婆婆。雖然一打開店門,撲麵而來的便是一股明顯的「阿嬤的味道」,但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一下催著香子更衣一下催著她梳頭的老婆婆有點可怕,隻要稍微想照一下鏡子或是身體扭動一下,就會被她打屁股。


    好不容易弄完,正想付錢時,老婆婆又說,也好好幫你化個妝吧。於是,不由分說地又被按在收銀台前的長椅上坐下。一下子差點被撲臉的漫天白粉嗆到,一下子臉上又被拿筆東畫西描,離開沙龍時,自己到底最俊變成怎樣了也不知道。因為時間已不多,隻好攔下計程車,沒想到煙火大會會場附近實施交通管製,隻能下車穿著木屐用跑的。最後,當香子氣喘籲籲衝進店裏時,一個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大笨蛋卻衝著她大喊黑道大姊大——這就是經過。


    「……頭發,沒問題吧?」


    香子還很介意,不住伸手去摸瀏海。


    稍早前,學姊們實在看不下去,就帶著化妝包和香子去了廁所。十分鍾後迴來時,香子已經恢複正常,成為「平常的加賀香子」了。


    原本的妝幾乎都已卸下,重新鋪上一層薄薄的蜜粉,再擦上質地透明的腮紅和唇蜜,平成時代的美女再次蘇醒。頭發也從瀏海開始編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鬆鬆的丸子,符合年輕形象的發型。浴衣重新穿過,敞開的衣襟現在也乖乖靠攏了。


    「沒問題沒問題,不管是頭發還是臉都很完美。浴衣也很適合你。」


    萬裏這麽一說,香子便「嘿嘿」露出笑容。完美的……春風滿麵的得意笑容。蹲著纏繞出一個一個的螳螂卵,搖頭晃腦似乎很高興。像是在說:怎麽樣,很美吧。那張得意的臉美得無可挑剔,竟然能把她化成充滿「五社風格」的霸氣大姊頭妝(注:五社英雄,為描述黑道大姊頭的電影「極道之妻」係列作導演),萬裏不禁佩服起那位老婆婆來。反過來說,要有那種化妝技術也是不簡單啊。


    香子阱著浴衣的模樣,即使手上拿的是膠帶依舊宛如一幅畫。染成深灰色的亞麻浴衣將通透的肌膚襯托得更加雪白瑩亮。腰帶是具有清涼感的白色,中間再用水藍色的鮮豔腰帶繩係緊,古董風的腰帶夾以深紫色的寶石製成,仔細一看竟然是一朵薔薇。至於插在腰帶上那把正反麵寫著「yes」和「no」的團扇,因為是祭研的特色,也就沒辦法計較了。穿著浴衣的巨人隊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扇子,萬裏也把自己那把帶來了。


    「這件啊,是我今年新做的浴衣喔。剛進入夏天時,我就好想和萬裏一起去看煙火啊!不,是一定,一定要去!決定之後,就用超急件請人做了這件喔。幸好終於有機會穿了呢。」


    「啪哩!」再次無謂地撕下一段過長的膠帶,貼在萬裏壓好燈泡電線的欄杆上,香子的眼光望向天空。


    「哎呀,怎麽還不快點開始呢。」


    那孩子般天真無邪的說話方式,充滿她單純的期待。不知為何,萬裏突然覺得內心一陣激動。或許是香子不在身邊的這個星期之中,自己對這件事累積的情緒湧上了喉頭吧。將這突如起來的哽咽預感用力吞下,萬裏對香子說:


    「……應該就快開始了吧?」


    隻說了這一句,萬裏笑了,香子也笑了。


    天色還沒全暗,隻有河灘地另一端兩個巨大的瓦斯儲存槽黑影顯得特別黑。兩人並肩站著眺望遠方,香子臉上還笑著,突然指著那個說:


    「那個會不會燒起來啊。」


    笑嘻嘻地。


    「……」


    這句話依然說得如孩子般天真無邪,隻不過,也單純不吉利。萬裏說服自己,她的意思不是「吼唷!怎麽還不快點開始放煙火,讓那個燒起來,痛快的毀滅這一帶吧!真想看哪~!(笑)」而是「哎呀,萬一煙火點燃那個,燒起來了怎麽辦?應該不會吧?我好笨喏(笑)」裝作沒聽見、裝作沒聽見吧。重新打起精神,萬裏說:


    「總之,怎麽說呢……太好了呢,能和香子一起來。」


    聽著萬裏突如其來的感性低語,香子也深深點頭。


    「嗯。真的,太好了。」


    要是在昨天那場災難中做出任何錯誤決定,現在的兩人或許真如科西學長的誤解一樣分手了也說不定。一想到這一點,萬裏忍不住問:


    「……萬一我們真的分手了,大家也像剛才那樣想幫忙修複的話,會稍微有救嗎?真的會因此就不退出祭研了嗎?」


    一邊精力充沛生產著螳螂卯,香子連一秒鍾的猶豫都沒有,搖著頭說「不可能的」。


    「是嗎?」


    「是啊。因為,如果真的那樣,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裏,也就不會跟學長姊們見麵了。應該說,我想我再也不會走出來了吧。一直關在房間裏,別說社團了,連大學都會退學,任由頭發長長出油,就算長出胡子變成大胖子也不去洗澡。變成一隻失去言語的獸,到時候就完全是鬆露豬了呢。該怎麽說呢……也就是……也就是……」


    瞥了一眼萬裏。


    「……啊,不見了啦!剛才都已經到這裏來了說!」


    一臉可惜樣的香子指指自己喉嚨,扭著身子,惋惜著那雖然沒說出口但一定也不是什麽正經話的「也就是說」後續。覺得可惜的應該是萬裏吧。


    「……你會長胡子喔?」


    「會長啊?咦,你不知道嗎?如果不好好保養,女生也會長的唷!是說啊,我昨天就長了呢!若說那是寒毛也未免太有力了,就像胡子一樣蓬鬆呢。」


    凝視著用手指在嘴邊搓啊搓的香子,真心為她感到遺憾的萬裏此時,聽見了從煙火大會會場傳來的廣播聲。


    其他學長姊們好像也聽見了,「廣播說什麽?」「噓,聽不清楚……是要開始了嗎?」「已經到開始的時間了嗎?」大家紛紛豎起耳朵,但不知道是因為廣播聲剛好被建築物遮住,形成奇怪的迴音,還是因為四周的嘈雜和風聲,使得廣播內容怎麽也聽不清楚。


    這時,科西學長突然說:


    「啊,好棒!大家手上工作先停一下!過來集合,聽我說!」


    一手拿著手機,將所有人召集到桌邊。萬裏和香子也停下於中的作業,往科西學長身邊移動。


    「這是剛才學長寄來的mail,我來念給大家聽喔!『科西,辛苦了!你真的是個大帥哥,而且肌肉鍛鏈得好棒……』」


    ……圍著桌子的眾人默默退散。


    「好啦好啦對不起啦對不起啦。那我重新念過嘛!『科西,辛苦了!我們現在正從車站要過去,隻有荷西沒跟我們一起,不過那家夥應該馬上就會到了。對了,荷西他好像也終於獲得內定錄取了喔』。」


    真的嗎!太好了!圍成一圈的學長姊們發出歡唿,萬裏也情不自禁「喔喔!」握緊拳頭。


    祭研四年級學長姊們這個夏天一直在為找工作的事努力奮鬥著,前陣子,好像突然擺脫了厄運似的,接二連三傳出獲得內定錄取的消息。身為學弟當然為他們感到開心,也很想好好慶祝一番。可是,祭研最重要的總領隊——荷西學長,也就是星野學長卻一直沒能獲得內定。不難想像他內心的焦急,大家也就始終無法大剌刺開心慶祝。


    這下,四年級的出路終於都確定了呢。


    「『荷西他已經打進麵試最後一關,說如果沒過的話,今天就不會去。不過,剛才他聯絡說今天會來!真是太好了!』……以上!」


    太好了~呀喝!科西學長高高舉起象征勝利的拳頭,圍繞著他的一群人也自然而然開始拍手。明明該接受鼓掌暍采的四年級學長本人都還沒來。然而,或許是無法壓抑這份喜悅吧,萬裏也使盡全力,激動地拍著手。


    雖說每一位四年級的學長姊取得內定時,萬裏都打從內心想為他們歡唿。不過其中尤以荷西學長獲得內定一事,更是教人感慨萬千。萬裏剛認識他時,他已經因為就職活動而筋疲力盡,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顯得憔悴不堪,不管什麽時候見到他,那疲憊的模樣都令人同情。一想到自己將來也可能經曆這一切,萬裏就無法作壁上觀。香子一定也有相同的心情吧,站在萬裏身邊,把膠帶掛在手腕上和大家感慨又開心地笑著拍手。


    剛好這時候四年級除了荷西學長之外的學長姊也陸續來到,每個人打開門時,都是「唷~大家好!」「咦?這裏是怎麽了?搞得很不錯嘛!」綻放笑容,眼神閃亮。


    「恭喜!」


    很自然地,迎接學長姊來到的這些學弟妹們也如此異口同聲。鼓掌逐漸變成打拍子,眾人列隊從兩邊將四年級學長姊圍起來。麵對麵,雙手高高舉起,手臂搭成隧道,迎接從就職戰場上生還的傲人學長姊們。和大家一起打著拍子,萬裏對場地還未完全布置完成感到懊悔。唉唉,真想用更完美的狀態來迎接他們啊……


    「哇,好高興啊!等一下等一下,咦,糟糕,怎麽辦,我有點感動了……怎麽好像快哭了……」


    其中一位學長感動得揉起了眼角。


    「……嘿~嘿!」


    這位學長伸出下巴,做出熟練的戽鬥。不管是下巴的移動距離或是拉長的臉都令人太厲害了。於是,四年級學長姊齊聲「嘿!」交錯「嘿!」翻白眼「嘿!」鬥雞眼「嘿!」,看到他們這樣,學弟妹們當仁不讓從丹田發出聲音:


    「嗯唔……!嗯唔……!嗯唔……!」


    合音就交給我們學弟妹負責吧。為了烘托學長姊們,盡可能蹲低身子,做出撒網動作,動作劇烈得浴衣的衣襟都敞開了也不以為意,用盡全身力量將「嗯唔……!」發揮得淋漓盡致。不管是男生們,巨人隊還是黃金機器子,大家整齊劃一,激烈的動作一致,在祭研傳統的高昂情緒下扭動全身。就在這時。


    「大家好啊!唷,已經開始啦?嘿!嘿!嘿~嘿!」


    身體異樣輕巧地轉轉轉!在華麗的三圈轉身之後,以一個超酷的姿勢現身的正是荷西學長。「出現了!荷西的神級pirouette (注:芭蕾舞中用腳尖旋轉的動作)!」「完美的金雞獨立!」「紋風不動耶……!」「嗚哇,他用腳尖站著耶!」——學長姊們嗡嗡的讚歎聲聽在萬裏耳中有如咒語一般,總之,隻要知道荷西學長超高調現身就好了。不愧是獲得內定的人啊!果然與眾不同!這還是第一次看見行動這麽敏捷的荷西學長呢!


    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在這裏所有的祭研社員如怒濤般蜂擁而上,將以得意舞姿受到讚歎的荷西學長團團包圍。簡直能和金八老師(「喂,三年b班!」……「金八老師!」那一幕)匹敵了嘛。


    接下來三十秒內發生的事,在往後的祭研史上,留下了「三十秒白化現象」的記述。


    零秒。


    首先發生的,是「荷西,恭喜你獲得內定!」的大合唱。接著是其中一個四年級社員大喊「這下所有人都取得內定羅!」「萬歲,太好了~~~~!」……在場所有人因為太開心,竟然一起往上跳了起來。真是一群傻大學生啊。無法處理內心的喜悅,不知如何是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耶~」地往上跳。幾乎所有人同時著地,落地的衝擊震得桌上堆成小山的沙拉、炸薯片和雞塊塔一口氣崩坍。


    三秒。


    荷西前輩低落的聲音響起。


    「……呃。」


    他說。


    五秒。


    「……啊,原來如此……」


    八秒。


    「……對不起……其實我,還沒取得內定錄取通知……上次雖然打進最終麵試了,可是最後還是謝謝再聯絡……抱歉……大家,真的很抱歉……我想轉換一下心情,所以雖然沒有拿到內定今天還是來了。明明我是個不被社會需要的人還來,我竟然還活著,真是對不起大家。」


    低下頭。


    十三秒。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在一片空白的沉默中,荷西學長轉身落寞往迴走,隻是剛才來的時候那高調華麗的旋轉舞步,現在變成了徒步折返。當下的氣氛,讓人懷疑是否全世界的原子都靜止不動了。


    十五秒。


    喀嚓,門被打開了。衝著荷西學長正麵,出現了一個散發異樣光彩的發光體。


    她穿著無袖白色棉質罩衫配上七分窄管黑色牛仔褲,腳下踩著涼鞋,一頭充滿光澤的烏黑秀發。發現這個人是琳達的似乎不隻萬裏。「咦?是琳達?」有個人愣愣地這麽問。頭發長長了呢。瘦了吧?雖然不知道哪裏不一樣不過鐵定有哪裏不一樣了。總之她就是變漂亮了,整個人水靈靈的,就連身上散發的光芒顯得潤澤。


    「咦?這氣氛是怎麽搞的?」


    十八秒。


    「是說、是說是說是說……」


    琳達的雙眼緊盯著萬裏和香子。接著忽然不明其所以然逼近兩人大喊「是說啊!」睜大的眼睛確實閃閃發光,黑眼珠深邃清澄,和透明的肌膚相得益彰,她真的美得莫名其妙。濕潤的嘴唇在兩人麵前一開一合。手指了指萬裏,又指了指香子。


    二十秒。


    接著,那個突然就開始了。煙火大會。


    琳達嘴裏還在叨念著。是說、是說啊。是說,煙火大會本來就該開始了吧。大家就是為了這個才聚集在這裏的啊。要是沒開始那才有問題呢。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理所當然的氣氛中,時機一到就該理所當然地開始。可是,說到普通的煙火是怎麽開始的,不隻是萬裏,在所有人的想像中,應該都是「咚!啪啦啪啦啪啦……」「哇,好美喔!」「讚啊!」——然而,現實卻不是這樣。


    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咻砰砰砰砰~~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碰咻、咚乓!咻砰咻砰咻研咻研咻砰咻砰咻乓乓乓乓乓乓!


    …這、這是……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吧。


    怎麽一開始就這麽刺激啊。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是說,這太恐怖了吧。


    這什麽啊。


    極鮮豔色彩的大爆發,有如發狂般連續發射升空。激烈掃射的煙火在夜空中毫無預警地炸裂了。太突然,太唐突,總之就是太誇張了。這一場煙火大爆發可以說是太過頭了。在彌漫的白色煙霧中,火球接二連三發射升空。那死命程度幾乎令人不忍卒睹的大中小大中小大中小,高低高低高低,毫不猶豫地紛紛在空中炸裂。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型爆發,火焰的線條朝四麵八方噴射,宛如觸手一般延伸出去,流淌般的侵入整片夜空,這些煙火相疊,把夜空變得五彩繽紛。從腳底也傳來直達下腹部的巨大迴響,鼻端飄來嗆鼻疼痛的濃厚火藥味。萬裏突然覺得好羞恥。沒想到在如此誇張的爆炸麵前,人是會感到羞恥的啊。被如此單方麵愚弄也毫無抵抗,還獻上驚歎的唿聲,簡直就像傍晚的新聞節目裏介紹的吃到飽餐廳一樣任人予取予求。萬裏對於這樣的自己一個勁兒地感到羞恥不已。相信大家也有一樣的感覺,說不定在這裏看煙火的幾萬人都經曆著一樣的羞恥感吧,而頭上的煙火大會開場秀還在永無止盡地咻砰(以下省略)!原本就已陷入一片沉默的祭研眾人看得張大了嘴,動也不動。


    二十八秒。


    萬裏轉頭看著香子的臉。香子也正在看著萬裏。


    各種思緒在胸中來了又去,彼此都不知該說什麽。應該先說「這煙火好誇張啊」吧。不對,在那之前好像應該先說「該拿荷西怎麽辦才好」,再順便說說「琳達是怎麽了啊」吧。


    昨天差點分手的兩個人。可是現在卻在這裏,一起站在這既震驚又尷尬又羞恥的氣氛之中……所以……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了。


    總之,牽手吧。不知道為什麽高舉緊握的雙手,萬裏張大了嘴巴。香子也被感染,跟著張大了嘴巴,兩人在同一時間深吸了一口氣。不愧是情侶,心意相通。四目相接(預備)……


    「「巴魯斯跳舞吧?」」


    ……喊出「巴魯斯!」的是萬裏。「來跳舞吧?」則是香子喊的。(注:「巴魯斯」是動畫「天空之城」裏的毀滅咒語。「來跳舞吧?」則出自電影「shall  we dance?」)


    三十秒。


    以上。


    ***


    身為在今天散播了兩個謠言的罪人,科西學長自己給自己下了奴隸之刑的懲罰。不但四處轉台為所有學長姊學弟妹斟酒,每當要加點時也由他負責衝下樓梯到廚房點餐。此起彼落的「科西!炸雞塊!」「好的,是!」「科西!去拿水來!」「好的,是!」「科西!你改個名字!」「好的!請叫我丘西!」「丘西,押個韻來聽聽!」「……呃……雞肉age/煙火也age。氣氛也age.age……」「丘西!反省!」「……真的很對不起!」——砰!咚!在夜空中絢爛的煙火下,乖乖接受巨人隊們有如胖虎般的惡整。


    結果,排列在欄杆前的貴賓席由女生們理所當然占領了去,她們頤指氣使差使奴隸,盡情享受眼前充滿魄力的煙火秀,同時興高采烈嘰嘰喳喳。其他社員則或倚靠桌子,或將椅子搬到方便觀賞的地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享受這場盛宴。荷西學長看起來也看開了,時而欺負著奴隸科西,時而發出融入歡樂眾會的開朗笑聲。乾杯那時雖然看得出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酒過三巡之後也就不在乎了吧。


    乘著宣告夏日結束的晚風,煙火會場的火藥氣味和喧囂也傳到這裏來了。在連續好幾個笑臉圖案的煙火打上天空後,女生們拿出手機打算拍下那個,喧嘩著討論「該調夜景模式吧?」「閃光燈要開嗎?」一名個頭嬌小的店員顫抖著雙手,捧著兩個裝滿烤雞串的沉甸甸大盤子上來。見狀,科西學長和另一名三年級學長急忙伸出援手。「是這樣啦!」「這樣?」「就說是這樣了!」「這樣?」四年級們不知為何站成一排,突然開始伸出單腳跳起華麗的旋轉動作。「唔惡,喝了酒好想吐!」……想也知道吧。


    現在,若問在這歡樂熱鬧的筵席上,臉色最沉重的人是誰。不瞞各位,其實就是香子。


    「……那時,我是真心希望自己就這樣消失,真的這麽想……」


    低垂著頭,幾乎快要在地上拓印出臉型來了。這麽難得的煙火大會,她卻拿後腦勺對著天空。手上拿著冰塊已融化的烏龍茶玻璃杯,和她這陰沉失落的模樣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背後夜空中絢爛的亢奮煙火。隨著撼動丹田的重低音,大朵大朵的煙火接二連三綻放,閃閃發光地由綠轉紅,再由紅轉黃,直到燃燒殆盡,消失在虛無飄渺的黑暗中。


    「真是傻瓜!」琳達說得語氣輕鬆。


    「請你狠狠教訓她沒有關係!這家夥是真的打算消失不見耶!」萬裏忍不住從旁插話。


    「真的是傻瓜耶。」


    和剛才一樣的語氣,琳達再補上一句。然而,零不管乘以幾終究還是零。打從一開始她的話裏就沒有生氣或斥責的意思。「真是傻瓜」隻不過是四個透明的字,拖著尾音消失在熱鬧的筵席空間裏。沮喪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琳達,香子又再次垂下頭。


    琳達和香子還有萬裏,三個人搬了椅子稍微遠離熱鬧的餐桌邊,進入深度談話模式。從香子開車載著萬裏他們時打嗑睡出車禍,到因此完全失去聯絡為止的事,琳達好像原本就知道了,因此宴會一開始,琳達便激動上前追問香子「你到底是怎麽了?還好吧?」至於琳達的情報來源,應該是那臭家夥——算了,現在姑且不提這件事。總之,看到琳達認真擔心的樣子,萬裏和香子便開始說明前因後果,也才會形成這個陣形。


    大概是顧慮到萬裏和香子隻喝烏龍茶,琳達手上也拿著烏龍茶的杯子。話題深入了之後,隨著烏龍茶的顏色逐漸混濁變深,香子的臉色愈來愈暗沉。琳達也不插話,眼神認真地注視著香子,直到聽她說完那段不但冗長又無趣,簡單來說就是「笑不出來」的事。聽到最後,琳達才對著陰沉到黑暗穀底的香子鼻頭丟出那兩句透明的「真是傻瓜」!


    「總之,既然沒事那就好了。我因為隻聽到片段經過,一直擔心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嚇得要命。因為不了解狀況,又不好去聯絡無關的人……哎呀,總算是放心了。平安無事就好。真是太好了。」


    咧開嘴角「嘻嘻」一笑。


    她的笑容是如此開朗,沒有陰暗麵。


    抬起頭來的香子那明顯獲得救贖的眼神,萬裏也沒有看漏。這次這件事發生後,琳達或許是第一個如此直率地為香子平安無事表達喜悅之情的人。畢竟以老爹的身分來說,「闖了禍」的是自己的女兒,即使高興她平安無事也不能表現得太慶幸。於是香子被打、被罵、受到責備,即使如此還不夠,連自己都對自己生氣,責怪自己,無法原諒自己,甚至連被自己害得遭過危險的朋友來安慰她了,都絕對無法接受,內心一直處於失衡的狀態——


    「……唿啊……」


    香子突然發出吐氣聲,表情扭曲的臉想都沒想就以頭槌的氣勢朝琳達肩頭磨蹭,用力把自己的眼角壓在上麵。


    「哎呀呀。」


    怕弄壞香子的發型,琳達輕輕拍了拍香子的頭,臉頰在她太陽穴附近摩挲著,「喂——」再次喊了香子。然而香子就是不把頭抬起來,琳達隻好暫時保持不動,溫柔地輕輕深唿吸。同時望著萬裏問:


    「你也沒事吧?」


    聽見琳達這麽問,萬裏對著她用力豎起大拇指。像是從太陽穴到腋下的青筋都要浮現,血管都要崩斷了那麽用力。看到他這全力豎起的大拇指,琳達不由得笑了,此時她的眼睛就像可愛的魚板形狀彎成圓弧。然後,隻聽見她用九州腔說:


    「好了,很好很好,太好啦!」


    當然,琳達她家跟九州一點關係都沒有。


    「光是知道這一點,就不枉費我從老家跑迴來。新幹線誤點的時候我真的擔心死了,幸好後來趕上了。還能看到科西學長的奴隸模樣,也算滿足了。話說迴來這家夥真的太過分了,竟然一個晚上造了兩次謠。怎麽迴事啊,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


    這時,香子總算是抬起頭,「耶嘿」露出羞赧的笑,指尖迅速抹了抹眼角。然後用一如往常的完美元氣笑容麵對琳達。


    「學姊,你迴靜岡老家了啊?」


    「嗯,上禮拜。不對,是更早以前。我一直待在老家,原本暫時不打算迴東京的。因為那邊有點事,所以我今天本來也沒打算出席,但聽到你們出車禍的事,坐立難安,結果還是來了。等一下還要直接搭新幹線迴家呢。」


    「哇,都是我害的!對、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沒事沒事,是我自己雞婆愛操心。看到香子沒事就一切ok啦!」


    「我沒事,甚至都覺得自己好不應該了。」


    真心感到抱歉而低下頭的香子身後,傳統垂柳圖樣的煙火發出爆裂聲在空中綻放,嘩啦嘩啦的爆開之後,緩緩,長長地朝下方垂落。這瞬間令萬裏目不轉睛,突然想起,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否也曾在如此廣大的夜空下看過煙火呢。如果有,那是和誰一起?當時心裏又想著什麽?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追逐即將結束的夏夜呢?


    目光追隨著垂柳煙火,看它逐漸融化在黑夜中,直到最後一顆閃爍的火光消失。


    「……煙火,真的很美呢。」


    這情不自禁的低喃,似乎被香子聽見了。


    「咦?萬裏,難不成你是第一次看煙火嗎?」


    「應該吧。至少現在的我沒有看過的記憶。」


    「這樣啊。那有玩過拿在手上的線香煙火嗎?」


    「沒有沒有。就一般經驗來說我知道那是怎麽一迴事,可是沒有實際體驗過。」


    「這樣啊——那得來玩玩才行呢!身為日本人,就是要在漆黑的夜晚玩蛇炮,從中感受諸行無常的震撼啊。」


    看到萬裏和香子和平常一樣閑聊起來之後,琳達的視線若無其事望向一群正圍著桌子歡鬧的二年級社員。萬裏眼角瞥著這樣的琳達,發現她正打算找一個插入話題的時機好靜靜起身離開。萬裏猶豫了。要就隻能趁現在,心裏這麽想著,瞄了一眼香子。香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上吧,萬裏下定決心,答應的事就要做到,我得去做。


    於是。


    「琳達學姊,以前的我和你一起玩過線香煙火嗎?」


    豁出去了。


    琳達驚訝地睜大雙眼。香子則是身子微微向後仰了仰,看得出她正屏住唿吸。


    措手不及的琳達強裝鎮定的臉上,在連續爆發的激烈煙火光輝下,看得出有幾分僵硬。


    ……並不是想讓這個人為難。不是這樣的……萬裏也有些困惑,想不出下句話該說什麽。瞬間三人陷入沉默。


    可是,自己現在正為說出「想把過去當作從未發生過」的話而後悔不已。想要重新來過,修正前言。無論如何,現在就是想趁此機會試著這麽做。不過,當然做得不是很好,所以才會像這樣以現在進行式產生尷尬的沉默。盡管對自己而言這隻是個卑微的願望,然而這挑戰對琳達來說或許仍會帶來困擾。


    豁出去說出口是一迴事,接下來的對策卻根本還沒想到。萬裏隻能就這樣閉嘴。


    琳達似乎非常困擾,望著萬裏,沉默眨眼……這種時候突然覺得,她果然是瘦了點吧。臉的輪廓清瘦了點,冷靜的雙眼也顯得特別大,閃著濕潤的水光。和上次看到時的她有點不一樣,而且變美了許多。


    在這兩個原本是同班同學的人之間,彷佛時間暫停的一陣沉默。


    「……學姊,聽說你和萬裏高中三年都同班啊?」


    一個莫名活潑開朗的聲音開口了:


    「我聽萬裏說過你們是田徑隊呢!難怪學姊腳程這麽快,一聽就覺得應該是那樣。順便跟你說,我是ess,也就是英語社的喔,不過當時沉迷於當某位青梅竹馬的跟蹤狂,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持續了好幾年,想當然爾就沒時間去參加社團活動,一直到畢業都是幽靈社員啦,啊哈!我的事不重要啦!」


    完全像一個從別的世界來的白目家夥,這當然是香子。


    看到香子主動耍白目,琳達反而更困惑了。加快眨眼的速度,更犀利的眼光凝視萬裏……不是說要把過去的事都當沒發生過嗎?你們兩個怎麽搞的?她的眼神這麽說,圓睜的眼瞳中映照出煙火的閃亮。


    (對不起。我們要重新來過了。請讓我們重新來過。之前是我錯了。)


    萬裏的眼神如此迴應,如祈求般屏氣凝神。


    要是琳達當作什麽事都沒有,就這樣站起來離開,這個話題將會被就此放棄,大概無法再像這樣挑戰第二次了。拜托你了,請讓我們重新來過吧,琳達。拜托你,拜托你了,讓我重生。讓連我都不知道的過去的我,在這世上重獲新生,證明他是確實存在過的吧。拜托你,再一次——


    「……喔,這樣啊。」


    放鬆了僵硬的臉頰,琳達重新坐迴椅子上。坐好之後,穿著涼鞋的兩條腿向前伸直。


    「去年因為台風的關係所以取消了,其實啊,多田萬裏。在島田每年都有煙大會喔。」


    琳達。


    然而,卻將哽塞在喉頭的感情硬塊,裝作若無其事地一口咽下。


    「……咦?真的喔?我都不知道!」


    「今年好像有順利舉辦的樣子,不過,當然是比不上這邊的厲害啦……還有,你其實也玩過線香煙火喔。不隻玩過……看一下你左腳小腿。」


    被琳達這麽一說,萬裏拉起牛仔褲的褲管,望向自己的左腳小腿。香子也探頭過來看,嘴裏咕噥著:「討厭啦,都是腿毛……」廢話,誰不會長腿毛啊。隻要活著都會長吧。


    不過,在以這年紀來說稍嫌稀薄的腿毛之中,萬裏發現了一塊略帶紫色的隆起傷疤。因為並不醒目,至今都沒發現過。


    「那是被燙傷的痕跡喔。高二夏天的宿營時,大家一起玩煙火的時候。我跟你在稍遠的地方玩著不起眼的線香煙火之類的,結果剛好有個衝天炮朝我們飛來,我倒在地上,迴過神來就聽到自己在尖叫了。」


    「啥?那是……等一下!」


    萬裏倏地起身,腦中有畫麵如走馬燈閃過。尖叫的琳達。「危險!」反射性地朝旁邊飛身跳出去的自己——沒錯,確實有過這件事。轉身麵向琳達和香子,萬裏一臉神情凜然,帥氣地用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bang!


    「我好像想起這個小插曲了!在這裏麵清楚複蘇了!沒錯,那時我確實為了保護琳達學姊而受傷了……!對,沒錯,我終於有記憶了!」


    「什麽?不對不對。」


    琳達酷酷地搖頭。


    「我很迅速地躲開了,但你卻動作遲鈍的沒逃開。被衝天炮『咻碰!』射個正著燙傷了,還引起一陣騷動呢。那次真是超慘的。教練臉都綠了,你則因為完全無法自行走路而歇斯底裏。放煙火本來是我們社團夏天的傳統活動,這件事後就再也沒舉行過了。」


    「啊……是這樣喔。」


    「那時真的很抱歉喔,我自己先躲開了。」


    「……這是沒關係啦……」


    萬裏悄悄放下「bang!」的手指。人類史上還有比這隻手指更迷失方向的嗎。就連哥倫布出航的時候,手指指向的方向都比自己更明確吧。萬裏的食指究竟該指向何方,不,就稱它為謎之食指吧……夠了,這麽丟臉的食指幹脆從第一關節處爆炸算了。說不定爆炸的威力還會炸出指紋來呢。


    「……噗!」


    有人噗嗤一笑。


    「你剛才還企圖造假喔?你做了對吧?」


    噗嗤一笑的是香子。完全不想隱藏促狹壞心地嘻笑著,站起來低頭望著萬裏。你、你少羅唆啦……才不是咧……轉過身去拚命辯解。「你明明就想造假,想塑造出自己很帥的形象對不對?噗、噗噗。」……這家夥,你不是跟我站在同一陣線嗎?


    「討厭啦,好險喔,琳達學姊。差點被萬裏假造出對自己有利的過去了耶,請你一定要嚴格取締他這種行為喔。」


    「對啊,還假造……」


    ……嗬嗬,這樣不行喔。琳達說。不做作地低下頭,輕輕地笑了。萬裏覺得臉頰在發燙。


    「我、我才沒有造假咧!隻是我的記憶和想像力之間的間隔低了一點而已嘛!」


    「『記憶和想像力之間的間隔比較低而已』!好敢講喔,名言耶!太佩服你了!以後我也要拿這句話來用!」


    香子終於忍不住發出噗哈哈哈哈的大笑。琳達也受到感染,笑得前仰後合。


    「……吼你們怎麽這樣啦!算了,隨便你們想怎麽說啦!想笑就笑吧!」


    紅著臉,萬裏使著性子說。我現在可是在使性子喔!因為被嘲笑了所以使性子喔!有所自覺,正大光明地全力使性子。看到他那張鬧別扭的臉,香子忽然用嚴肅的聲音說:「對了,萬裏啊」,還以為她要說什麽呢,結果卻是:


    「我覺得萬裏也應該像琳達學姊一樣迴一趟老家,讓爸媽看看你現在過得很好才對啊?出車禍的事一定也讓他們很擔心吧。再說,如果你一直不迴去親眼看看過去的事,搞不好記憶和想像力之間的間隔會愈來愈低喔?」


    美麗的笑臉說著這樣的話,剛才你這家夥還不是苦著一張臉,現在給你三分顏料就開起染坊啦?還有點賭氣地這麽想,萬裏坐迴椅子上。


    「哼,不用你說,我本來就打算這陣子要迴去了啦。也跟我爸媽講好了。」


    更何況,我不是決定再也不要逃避過去了嗎。聽了萬裏半賭氣半認真的迴答,香子轉身對琳達笑。


    「琳達學姊,他這麽說羅,如果你有空的話,也請去他老家陪他玩吧。」


    麻煩你了。香子站在萬裏身邊彎下腰,說話的口氣簡直就像剛出道偶像明星身旁的經紀人。萬裏不由得跟著彎腰致意。


    「……噯,聽我說……」


    琳達突然收起笑容。


    「這件事我本來沒打算說的……呃,我可以說嗎?」


    不知道她為何遲疑,就算她這麽問了,萬裏和香子也無法做出判斷。兩人忍不住麵麵相覷,琳達穿著涼鞋的腳尖疊在一起,看似焦躁地晃來晃去。


    「我剛才說了,老家那邊有點事對吧?」


    她好像自行決定「可以說了」,抬頭望著萬裏。


    「其實這星期要舉行高中同學會。」


    她說。


    「不,我知道你應該不想來,硬邀你去我也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才沒告訴你。可是……如果、如果喔?如果你覺得去一下也沒關係的話,如果有這種心情的話……要不要露個麵?」


    這未免太……


    「……呃……」


    深吸一口氣,隻發得出這模糊的聲音。同學會?在這時間點上?萬裏定住了好一陣子,忘了唿吸。


    確實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一味逃避過去。是決定了沒錯,還是個剛出爐熱騰騰的決定……可是在這樣剛出爐熱騰騰的狀態下,突然丟過來的這個課題,門檻也未免太高了點吧。這任務太唐突,難度也太高,簡直就像要剛學會站的小馬去給江田照男(注:江田照男為日本中央賽馬會的知名騎手)騎一樣嘛。


    「不,當然不會勉強你喔!隻是說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啦。」


    同學會。看見萬裏光是聽見這個字就臉色大變的模樣,琳達慌忙用力揮手,笑著解釋。


    「隻是啊,畢竟……大家都擔心你很久了,如果能讓大家看到你這麽有活力的樣子,我想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我不會強迫你來,不過至少要讓你知道。」


    ——大家都擔心你很久了。


    依然忘了唿吸,萬裏低著頭,腦中反覆反芻琳達說的話。擔心……大家,一直擔心著我。


    直到昨天為止的一個星期,因為聯絡不上香子,自己真的一直擔心得受不了。那種不安和靜不下心的感覺最是難熬,腦中淨是不好的想像,除了害怕還是害怕。仔細想想,自己也帶給這些朋友這種感覺,而且時間還長達一年半。


    原來,自己竟做了這麽過分的事。


    可是,到底該用什麽表情出席呢。萬裏已經不是同學們希望看到的那個多田萬裏了,這點自己最清楚,去參加同學會簡直就像被丟進敵方陣地正中央。給大家添了這麽多麻煩,最後來的竟然是個陌生人,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背叛朋友的期待,反而帶給他們與「擔心」一樣多的「失望」呢。頂著一張嘻皮笑臉傻笑著,站在巨大的「失望」漩渦中央……光是試著想像這樣的自己,就覺得連心髒表麵都流了一層冷汗。並排的朋友們,唉,臉上一定寫滿了遺憾。我們想見的又不是這家夥。你有點自覺好嗎,幹嘛來啊。這裏已經不是屬於你的地方了。他們會不會這麽說。


    突然變得一片模糊的萬裏眼前,大大的煙火又「咚乓」地炸裂了。充滿不可思議立體感的鮮豔光芒瞬間鋪滿整個夜空。


    「學姊,萬裏他要參加那個。」


    咦!驚唿失聲的人是琳達。萬裏則是一時之間還不明白香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咦?」


    過了整整三秒才發出驚唿。「咦?」香子立刻如此迴應。三人之間,各種意義的「咦」此起彼落。


    「你會去吧?咦?難道不去嗎?」


    「咦?要去嗎……?」


    「要去啊!會去的!」


    香子再次對琳達燦爛一笑,毫不扭捏地代替萬裏發出參加宣言。被說得如此幹脆,萬裏也隻能心想……這樣啊。這、這樣啊,我要參加啊。要去參加同學會,去被失望的彈丸擊成蜂窩呢。


    琳達似乎很擔心,一直不說話,望著萬裏的眼睛。於是萬裏點了點頭。


    「……嗯,我去。我要去參加同學會。」


    算了。萬裏心想。托香子的福,總算豁出去了。


    被擊成蜂窩就蜂窩吧。這樣也好。那就好好品嚐變成蜂窩的滋味好了。反正那也是自己啊。就算出現會造成別人失望,那也是自己。我就是這麽一個男人。無論怎麽做,除了自己以外,也無法成為別人了。無論再怎麽掙紮著想要逃開自己就是自己的事實,結果這個掙紮著想要逃開的還不是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有所覺悟吧,隻能身為自己活下去了。不逃避,也不假裝,不要勉強自己的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琳達因困惑而閃爍的視線,也很快地鎮靜下來。目光正麵迎上萬裏,先是低聲嚷了一聲「事情大條啦」,接著才簡短地說:


    「我知道了。那就……來吧。」


    因為實在太想知道攤販街那裏賣的「爆裂文字燒」到底是什麽,和學長姊們打過招唿後,萬裏和香子就離開了筵席。


    原本以為煙火大會正好進行到下半場的高潮處,現在所有觀眾注意力應該都放在煙火上,攤販一定沒什麽人,沒想到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走出居酒屋,路上依然擠滿穿著浴衣和甚兵衛或夏天輕薄衣衫的人們,滿身汗水互相推擠。燈火通明的路邊攤旁更排了長長的人龍。有人手上握著啤酒或彈珠汽水,有人拿著棉花糖、炒麵、烤雞肉串乃至烤玉蜀黍。臉上堆著興衝衝的笑容逛攤販街的人根本多得是。萬裏雖然也沒資格說別人,但比起欣賞煙火,怎麽大家果然滿心都是食物嗎?還不隻這樣……


    「啊!你看那個,萬裏!」


    「嗚哇,真的假的!」


    香子手指的正是「爆裂文字燒」的攤販招牌,上麵貼著用大字寫上「今日已售完!」的紙條。在周遭充滿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和人潮雜遝之中,兩人隻好停下腳步大喊:「怎麽會這檬!」麵麵相覷。香子像個孩子抬頭跺腳。


    「討厭啦討厭啦!這樣不是讓人更想知道那是什麽了嗎!」


    抓著萬裏的手臂搖晃,香子一個勁兒地耍賴。聽她說在來的路上也注意到這一攤,心想:那是什麽?等一下一定要和萬裏一起來!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


    「怎麽會賣完了呢……!難道那東西其實很好吃嗎?」


    「一定不是普通的文字燒嘛!那可是爆·裂的耶!唉唉,可就是難以想像!」


    「無論如何實在太不甘心了!」


    「人家也不甘心!人家也不甘心啦萬裏!」


    「下次再在哪裏看到的話,一定要去吃!」


    「是啊!下次一定不能錯過了!就算追到世界盡頭也要吃到它!」


    在堅定發誓的兩人背後,三個穿著浴衣的女生正在竊竊私語:「那兩個人,好像因為沒吃到爆裂文字燒,超不甘心的樣子耶?」「咦?那是什麽。真的這麽好吃嗎?」「嗚哇,好想知道喔——」事實上,這個瞬間正是日後席卷日本的「爆裂文字燒熱潮」誕生的原點,不過,這時誰都還不知道。


    兩人漫無目的在攤販街閑逛。要是停下來就會擋到別人的去路,再說既然來了,也想好好享受一下祭典的氣氛。不過肚子並不特別餓,於是就在濃厚的香氣中到處指著看著之間,不知不覺脫離了人群。


    走進一處住宅區時,這裏還保有日常的夜晚氛圍,安靜得倒像會場附近的喧囂是個假象了。雖然聽得見煙火發射時的重低音,但和河灘地之間被其他建築物擋住視野,朝那邊望過去也隻看得見時而被煙火照亮的天空最上方。


    「要不要從這條路走過去看看?雖然看不到煙火,但姑且能遠離人群,繞一圈迴居酒屋說不定還比較輕鬆。」


    聽萬裏這麽一說,香子也點頭表示同意。拿出手帕輕拭汗濕的額頭。


    「對啊,路上人實在是太多了,好熱喔。」


    將手帕收進小小的編織提包裏,香子把腳尖從木屐裏抽出來,身體搖搖晃晃的站不穩。見狀,萬裏這才察覺。哎呀,皺起眉頭說:


    「抱歉,我走太快了。你穿木屐,腳一定很痛吧?」


    帶著穿浴衣和木屐的女友,自己是不是太不體貼了。然而香子卻笑著搖頭說:不是、不是啦。


    「腳不會痛唷,隻是走累了而已。自從開始跳阿波舞,我已經被鍛鏈得滿強壯了喔,隻是這個還是有點裏。」


    「喔,這樣啊……好,來吧!叔叔背你!」


    萬裏背對香子,在路上蹲下。e  on!」充滿男子氣概地伸出下巴。可是。


    「不用了不用了啦!真的沒關係,我這麽重,搞不好比萬裏更重呢!沒問題!你別擔心!」


    香子倒退了好幾步,像隻死命想逃的贅蝦。她絕對不可能比自己體重還重,但看到她這麽抗拒,總不能硬要背她走吧。


    「那,至少這樣吧。」


    萬裏脫下一隻腳上的海灘涼鞋,拎住夾腳的部分放在香子腳邊,說聲「穿吧」。


    「在走迴店裏之前先交換著穿吧。穿這雙你的腳應該會輕鬆許多,雖然有點醜,但不會有人看見吧。」


    「咦?可是這樣不好意思啦。會害萬裏腳痛啊。」


    在扭扭捏捏的香子麵前把兩隻腳的涼鞋都脫下,萬裏打著赤腳,意思是「要是香子不快點把木屐脫下來,我就得赤腳走迴去羅!」實在拗不過他,香子便脫下木屐,換穿萬裏的海灘涼鞋。


    「哇!腳下變得好輕!」


    從沉重的木屐獲得解放的香子輕快地跳躍著。


    「我變好高喔!」


    穿上木屐的萬裏,身高突然高得能看見香子頭頂的發旋,這視野倒是新鮮。畢竟平常香子總穿高跟鞋,兩人身高相差無幾。交換鞋子之後,自然而然地依偎著,牽手在夜晚的道路上走了起來。


    在遠離喧囂的靜謐之中,萬裏感到自己真的是好久不曾像這樣和香子獨處了。直到剛才都還和學長姊們在一起,昨天則有鬥將!拉麵老爹夾在中間,再之前則是一直見不到麵。仔細想想,從海邊小旅行迴來之後就一直沒能獨處了呢。不,正確來說,最後一次獨處,是在去海邊前兩人站在集合地點等二次元君時。萬裏也想起那時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而且還因為把集合地點搞錯,惹得二次元君超級生氣,窮兇惡極地直按喇叭…


    「萬裏?」


    「……沒事。」


    不知為何,一想起這件事就差點笑出來,萬裏急忙用手遮住嘴巴忍住。那一幕應該沒有任何好笑的要素,不知為何就覺得有點好笑。


    不,現在不是自己一個人被莫名笑點戳中的時候吧。重振精神,望向比平常矮一點的香子側臉。好不容易能像這樣兩人獨處,還是說些有內容的話比較好。明明是這麽想的。


    「什麽事啊?」


    「……沒、沒什麽啦……!」


    一看見抬起頭微笑的香子那張白皙的美麗容顏,不知怎地害臊起來,移開了視線。明明有很多話想說,一到緊要關頭卻說不出口,到底是為什麽。而且都交往好幾個月了,連內褲的蕾絲邊和絲襪頭套都看過了,還有什麽好害臊的啊。


    「……galileo、galileo、galileo、galileo……」


    「萬、萬裏?你在幹嘛?」


    「我在哼歌啊……皇後合唱團的歌……」


    「皇後合唱團?嗯?有這首歌嗎?」


    「咦!你沒聽過嗎?〈波希米亞狂想曲〉啊!怎麽可能沒聽過!mama……有沒有!你絕對有聽過啦!」


    「……?」


    「咦,是因為我走音嗎?」


    「如果是這首我就知道。」


    一邊走著,香子一邊用穿海灘涼鞋的腳啪答啪答、手上也跟著打拍子。啪答啪答,打拍子——雖然不知道她想做什麽,看來她自己也覺得啪答啪答聲聽起來太搞笑,忍不住歪著頭發出「咦?咦?」的困惑。


    剛好就在這時候,從被建築物阻擋而看不見的夜空那端,煙火竟配合香子想唱卻唱不出來那首的節奏一一打上天空,響徹雲霄。兩人驚喜之餘四目相對。絕對沒有聽錯,因為曲子也開始跟著流泄。果然沒錯,是皇後合唱團。原來還有配合歌曲節奏的煙火秀啊,怎麽說呢……這時機配合得未免太好了。


    「好、好想看……」


    萬裏這麽一說,香子也跟著點頭。


    「我也想看這個!」


    穿著木屐和涼鞋的兩人情不自禁地跑了起來。從這裏隻能看見配合音樂不時亮起來的天空角落。得快點迴到店裏的貴賓席,不,總之先跑到能看得見煙火的地方吧!可是,不管怎麽跑都脫離不了建築物的陰影,考慮到曲子的長度不長,這個煙火秀應該很快就會結束。一邊跑著,香子一邊指著不遠的前方。


    「萬裏!你看那個!從那裏或許看得到!」


    順著指尖看去,是一個小小的兒童公園,看得見無人的公園中央有個攀爬架。看見是看見了,可是……「等、等一下!」不等萬裏說完,香子已經拉起浴衣下擺,輕盈跨越公圍入口的腳踏車停放架。太驚人了,最近的人工智慧機器人動作已經進步得如此順暢了嗎。正當穿著不合腳木屐,機動性低下的萬裏腦中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時,香子已經跑到攀爬架旁邊了。


    「香、香子?」


    脫掉海灘涼鞋,把編織提包背在肩上,開始一格一格往上爬。


    「危險啊!」


    不聽萬裏勸阻,意外身手矯健,如同一隻小猴子般爬到最高處。


    「啊——!剛好可以看到一點點煙火!萬裏,你也快來!」


    放開雙手正想對萬裏揮動時,「……唔!」沒穿鞋子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仆倒。直看得萬裏臉色鐵青。


    「快點快點!不然要結束了!」


    沒辦法,萬裏隻好脫下木屐,抓著攀爬架的鐵棒往上爬。光腳爬到距離地麵相當高的頂端,和香子並肩跨坐在鐵棒上。


    從這裏望過去,盡管隻是上半部,確實能看見煙火。兩人彼此指著強力送上天空的繽紛煙火(的上半部),一邊嚷著「看得見!」「看得見看得見!」眺望了好一陣子,順便舒緩因奔跑而急促的唿吸。然而兩人還氣喘籲籲,煙火就不留情地結束了。


    「哎呀呀……結束了呢……結束了啦!」


    「至少……有看到十秒吧?」


    「……有十秒這麽多嗎?」


    在下一場煙火秀開始前的靜寂中,周遭隻聽見兩人喘氣的聲音。沭浴在電線杆的白色燈光下,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佛萊迪·墨裘瑞(注:皇後合唱團主唱)走得太早了,拋下攀爬架上的兩人。


    不過。


    「噯,剛才啊。」


    香子並未從攀爬架上下去,用她閃著靜謐光芒的眼瞳端詳萬裏。


    「……剛才,同學會的事。我擅自幫你決定要去,對不起喔。我一直想跟你說,可是一直說不出口……我是不是讓萬裏困擾了?」


    原來,無法將想說的話說出口的人不隻自己。


    「沒關係的,別在意。」


    為了支撐怎麽看都危險的香子身體,其實萬裏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勉強保持著痛苦的姿勢。用手臂當支柱撐住香子的背,萬裏若無其事搖頭迴應。


    「是我自己決定不再逃避過去的,所以我會去參加。」


    聽了這句話,香子緊繃的臉頰這才放鬆,露出溫柔的笑容。


    「……聽到萬裏問琳達學姊以前的事時,我嚇了好大一跳呢。」


    下一場煙火秀開始了,這次出現在夜空中的是顏色非常單純的煙火。咚!咚!兩發,各自綻放好大好大的光芒。香子的眼睛和頭發都映照著火光,看起來真的好美,令人為之目眩。


    「雖然嚇了我好大一跳,可是,我馬上就想……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呢……萬裏那時說的是認真的……」


    用力點頭,毫不遲疑地迴答:


    「是啊,我是認真的喔。」


    早就已經是認真的了。


    應該說,這還太遲了。一年半以來,一直放任自己,嘻皮笑臉,對於不想看的事就別過頭,淨是在逃避。曾經以為這樣真的能逃過,其實根本什麽都不懂。


    要不是發生了那場事故,要不是和香子起了那樣的口角,不到這個地步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到這個地步,萬裏終於能夠做出麵對自己的覺悟。該說是繞了遠路,還是笨蛋的必經之路呢……終於,好不容易,總算是站上了起跑點。


    手臂支撐著香子,抬頭望向夜空的煙火,眼睛追蹤著散落的火光,直到它們掉進黑暗深處。


    「……琳達學姊也嚇了一跳吧。一開始她都僵住了。」


    「嗯嗯,她僵硬了好一陣子吧。就差沒在背後寫上一個巨大的『啥?』了。」


    「……不知道她會怎麽想喔?她會不會亂恕啊?」


    「我也不知道啊。一開始雖然嚇到了,好像覺得很莫名其妙……可是最後,她看起來還是很高興不是嗎?她一定也感覺到萬裏想改變的決心,為此感到高興,所以才會告訴你同學會的事啊。」


    「希望是這樣。」


    「如果不是的話,怎麽會告訴你呢。再說我也是……怎麽說呢,我也好高興……好像終於可以見到完整的萬裏了。」


    望向身旁的香子,香子也正看著萬裏。亮晶晶的眼瞳裏滿是沉靜的微笑。


    「我覺得自己一直沒有接受真正的萬裏,隻認同對自己有利的萬裏。到最後,我眼中隻注意萬裏有沒有符合我為自己創造的那個『形象』。如果符合就喜歡,不符合就抗拒哭泣。」


    香子目光輕轉,抬頭望向各種色彩繽紛引爆的夜空。


    「……還有,我也無法接受有人知道我所不認識的萬裏。那讓我覺得輸了,不甘心……其實就是嫉妒吧。」


    萬裏察覺她聲音裏夾雜著輕微的歎氣聲。不再看她側臉,轉而盯著自己腳邊。


    「不過啊,昨天萬裏說了會為我努力不是嗎?說你會努力不再逃避。所以,我也會『努力不要下車』……那時心想,我最喜歡萬裏了。想告訴你,你可以放心,也用盡全力喜歡我吧……!」


    彼此支撐著肩膀並坐,兩人赤裸的腳尖並排擱在鐵棒上。大一點的是萬裏的腳,塗著指甲油纖細漂亮的是香子的腳。


    「我喜歡萬裏。」


    香子輕輕踩在萬裏腳尖上鬧著玩。


    「因為萬裏就是萬裏,所以我喜歡。看到萬裏是完整的萬裏,我好高興。光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萬裏,就已經夠高興了。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萬裏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萬裏的每一瞬間相遇,然後大喊著『我最喜歡你!』。不管是我不認識的萬裏,還是我討厭的萬裏,怎樣都好。隻要是萬裏,那就好。隻要是全部完整的萬裏,我覺得那樣就是最好的。」


    不經意地,萬裏說:


    「……可是,其實我對找不到完整的自己這件事,感到很痛苦。」


    被說出口的話嚇到,說完之後,還自己補了一個「咦?」


    痛苦?


    怎麽這麽說呢——不,當然那是痛苦的。一直都很痛苦。不過,令人驚訝的是當用「痛苦」來形容自己現狀時,竟然可以毫無抗拒感,同時還能如此輕易地將這個告訴香子。自己當然知道很痛苦,但或許這還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口。這件事讓萬裏感到驚訝,這又是另一侗驚訝。或許是因為一直想強裝不痛苦吧,原來一直害怕發現對於出生之後十八年間的記憶消失感到痛苦的事實。


    不用想也知道,那當然痛苦。其實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不知該拿這分痛苦如何是好,就算可以說得清楚,也沒有人能幫忙。痛苦不會減輕,也不會消失。這樣的現實也令人痛苦。麵對現實是痛苦的。感覺像是突然落入黑暗之中,放開撐住香子背部的手,用那隻手撩起額上的頭發。


    「……唔!」


    手被撈起來,握住。


    香子用雙手抓住萬裏的手,往下拉到肚子附近,臉湊近萬裏。太近的距離令他吃驚,萬裏突然唿吸不過來。


    香子依然帶著微笑說:


    「就連失去自己的萬裏,也是萬裏啊。」


    身體沒有一絲搖晃,腳踏得牢牢,抓緊直到剛剛都支撐著自己的萬裏。


    「已經碰觸不到的那個萬裏也是萬裏。所以,不要緊。」


    她的聲音溫柔,同時堅定得不容置疑,讓萬裏覺得似乎真的不要緊了。不可思議,這樣啊,不要緊啊,萬裏的唿吸也恢複正常。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接住從某處摔落的自己。


    「不管是哪個萬裏都是萬裏喔。我全部都喜歡,最喜歡了。所以,你去看看吧。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看那個失去的萬裏。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確認那個我們已經碰觸不到的萬裏。然後,我希望你迴來告訴我。告訴我,和我認識前的萬裏的事,已經見不到的萬裏的事。盡可能愈多愈好,希望你告訴我。」


    香子閉上眼睛,臉龐慢慢靠近,和萬裏雙唇相疊。那觸感柔軟得像是要融化,又熱得令人害怕,背上如一股電流穿過。


    好幾秒之間,兩人動也不動,在睫毛幾乎相碰的距離下凝視對方。看著香子,也被香子看著。不再有任何隔閡,心情像是看到了宇宙。沒有煙火,沒有星星,連大氣都不存在於那裏。隻有天空。真空。若問那裏有誰,或許就是上帝吧。


    或是,你也在那裏。


    ——我可以相信你在嗎?可以將一切都交給你嗎?毫不保留,真的全部交出去,可以嗎。


    明明一點也不悲傷,萬裏卻突然想放聲大哭。我想哭,對香子眼睛深處無聲地訴說。我想哭啊,好想哭……當然沒有聽見任何迴答,萬裏隻是死命從自己眼睛深處釋放這樣想哭的心情。無數次,一次又一次。直到視野模糊,宇宙晃動為止。


    宛如新生兒般放聲大哭,用盡全力哭泣,對世界呐喊自己的存在……如此一來,會有什麽開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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