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達……)


    「……你……」


    躺在棉被底下的萬裏睜開眼睛。


    琳達、你——


    幾乎是愕然地發現,從自己口中唿出的熱氣熏得臉頰溫溫熱熱的。


    作夢了嗎?


    沉澱的體溫從身體中心滴落,累積在下腹部。這種感覺若要稱之為餘韻又太寫實了,心髒還在怦怦跳個不停。


    蓋過頭臉的毛巾被,因為睡了一身汗而悶得潮濕。昏暗中嗅著身上散發的氣味,錯覺自己像是一隻蜷縮在深洞巢穴裏的動物。


    扭動身體,從被子裏探頭出來的同時,放在枕邊的手機鬧鈴也正好響了起來。


    早上了。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小套房。


    這裏是自己生活的房間。有著愚蠢的米色、白色和木頭色係交錯的裝潢。


    雖然是自己搞出來的,不過萬裏心想:這房間也未免太亂了吧。身體依然躺著不動,隻以目光環視屋內。麵向電視的固定位置上,放著還未關機的筆電、喝到一半的寶特瓶和零食包裝袋,還有一雙免洗筷。因為討厭弄髒手,萬裏總拿筷子夾洋芋片吃。但隻為了吃洋芋片卻得洗筷子又太麻煩,所以每次在便利商店結帳時,都擺出一副買的是便當的踐樣說「請給我免洗筷!」至今倒也沒被拒絕過。


    以位置上的椅墊為中心,周圍環繞了充電器、口香糖、背包、皮夾、漫畫、脫下的襪子、擤過鼻涕的麵紙、擦過指頭的麵紙、搞不清楚擦了什麽的麵紙……形成了一個肮髒的銀河係。而位於這銀河係的外部宇宙,則還有脫下的衣服、講義影本、活頁紙、從信箱裏掏出來的廣告傳單。所有東西隨便亂丟,也無從整埋起,就那麽散落一地。


    木頭地板上,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是那張折椅的影子。


    從掛在西北兩麵窗上的米白色窗簾縫隙間,晨光以筆直切割的角度照射進來。光影中,塵埃輕飄飄舞動。萬裏心想,是早晨的世界了啊。從這光線眩目的程度看來,今天一定也是個好天氣。


    如果要趕第一堂課的話,已經是非起床不可的時間了


    可是別說起床,現在的萬裏就連伸手關掉手機鬧鈴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躺在床上急促的喘息著。


    沉重的手臂舉不起來,連想踢開毛巾被的腳也都使不上力。將後腦勺埋在枕頭裏,恍惚的眼神望著天花板。


    越過睫毛的晨光令人感到刺眼。皺起眉頭,自己那雙像是讓人碰不得的雜亂狗毛般的濃眉,從上個月理發時順便修剪過後就沒再處理過了。萬裏忍受著陣陣惱人的鬧鈴聲。


    東京已經是七月了。


    來到這裏,已經過了三個月。


    皮膚黏膩的感覺,一定是因為晚上太熱而已。


    繼續躺在融合了自己體溫與汗水的床褥上,試著伸手按壓額頭。額頭燙燙的、黏黏的,明知是自己的身體,摸起來還是覺得很惡心。


    夜晚的氣息都到哪去了呢。


    一切都是一場夢——是這樣嗎?


    在黏膩的夏日早晨中眨眨眼,費盡千辛萬苦才撥開黏在額頭上的發絲。無論如何都不覺得那一切全是夢。不可能。


    證明那不是夢的證據就是正隨著心髒脈動而絲絲抽動的嘴角。感覺不僅燒燙,似乎還紅腫著,連想緊閉上嘴都沒辦法。想來現在自己的嘴唇不是呈碇矢長介狀態,就是呈鬆本清張狀態了吧(注:日本已故老牌搞笑藝人碇矢長介和推理作家鬆本清張的特征都是厚唇)。要是世界上有讚揚嘴唇「愈腫愈讚!」的民族,自己在裏麵絕對是超完美……不對、別管這些了。總之腫起來的事情是可以確定的。


    昨晚,萬裏在房裏摔了一大跤。


    很嚴重的一大跤,嘴角用力撞擊地麵裂傷了,還流了很多血,不過幸好門牙沒給摔斷。


    當時,在痛楚和驚嚇之下一邊發抖,一邊隻能姑且用麵紙強壓住傷口。雖然出血已經開始沿著下巴滑落,卻又覺得去醫院掛急診太誇張。就在不知所措和猶豫之間,又那樣昏過去睡著了……記得好像是這樣。


    枕頭上鋪的毛巾一片血跡斑斑。床單上也是。t恤胸口也是。散落在四周的麵紙,上麵都是血乾掉之後的頗色。


    然後。


    『琳達!』


    「……唔……」


    ——彷佛尖銳的叫聲般,手機鬧鈴還持續響著。


    就像是有某個看不見的誰正在耳邊哭叫般,非常刺耳的聲音。


    萬裏忍不住用力閉上眼睛。行動不便的右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手機,卻在關掉鬧鈴後又拿不住掉了下去,人也跟著摔下床。


    本想跪在地上的膝蓋使不上力,挺不直的身體像個駝背老人般向前彎折。現在的萬裏,就連靠自己支撐身體的力量都沒有。


    以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姿勢趴在地上,用拿不住手機的那隻手蒙住臉呻吟了起來。


    「……怎麽會、這樣……」


    接著,腦中開始了倒帶重播——隻想得出這種形容了,萬裏承受著這……這宛如爆發的情感與激烈的波動。


    現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麽事,萬裏都無法正確掌握。唯有一件事能夠確定,那就是昨夜「過去的自己」曾短暫蘇醒。


    幾小時前的深夜,從睡眠中唐突驚醒的身體裏,確實存在著失去記憶前的多田萬裏。


    啊!迴來了!迴到體內了!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感覺就像是躍出水麵唿吸的魚。但是那感覺究竟屬於誰,人格主體是哪個萬裏,卻沒能有個確切的答案。隻能說,在這副肉體,或說這個腦袋裏,確實曾經產生了那樣的感覺。


    之後,所有的震驚與歡喜、困惑、焦急、恐懼、一切一切的心思都一口氣指向了同一件事。


    『要迴到琳達身邊!』


    多田萬裏唯一的心願。


    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甚至不是迴家。萬裏全心全意隻想朝那女孩身邊奔去。


    那女孩叫做林田奈奈,又叫琳達,有著柔美的肢體,過去是自己的女性好友,現在是社團學姊,然後,還有,還有。


    「……唔……唔……」


    還有。


    ——每喘一口氣,心髒都像被揪住似的。


    到底是怎麽樣的構造啊。


    維持蹲姿轉身,萬裏勉強嚐試反覆的深唿吸。先慢慢吸氣,再吐氣,希望能恢複冷靜。可是胸部和腹部都還繃緊顫抖著,胸腔也像畏懼著什麽似的緊縮住,無法順利唿吸。精神接近混亂,身體介於缺氧和換氣過度之間,橫隔膜顫動著,萬裏隻好把額頭抵在地上支撐住。


    思緒似乎也想逃避現實,莫名恍惚地想著自己這模樣好像「孝女白琴」啊。那是曾在電視上看過的東南亞某國風俗。葬禮上,以刻意誇張發狂似的號哭「假孝女」為業的女人們。當時看著陷入恍神狀態哭叫的她們,萬裏還曾想過「要是自己在場一定會很反感」吧。但看看現在自己激烈哮喘的姿勢和模樣根本就是她們的翻版。胸口劇烈起伏著,像剛吃了一記把細胞都破壞殆盡的超音速拳。


    支離破碎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經。


    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就像這樣。


    其實,萬裏早就發現失去記憶前暗戀琳達的事實了。


    光看照片中站在琳達身旁的那張笑容就知道了。畢竟那個人基本上和自己是同一個人嘛,所以一看就知道了。絕對是愛上她了嘛你這家夥,呃、應該說,是我這家夥。


    即使是成為大學生之後再次重逢的琳達學姊,在萬裏還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麽時,對她也已經相當不排斥……不,根本就是相當喜歡啊。不管是她的外表還是內在都喜歡。更別說加上日後得知的那段過去之後,萬裏是打從內心感謝琳達對自己的幫助和支持。對他來說,琳達早已是個「特別的人」。


    如果沒有過見加賀香子並且墜入情網,說萬裏會再次因暗戀琳達而苦惱也一點都不奇怪。


    其實就連這件事,萬裏也早就心知肚明了。


    可是,可是。


    就算是這樣。


    失去記憶前的自己迴到體內,不過就是一個晚上,或說幾分鍾,不、可能根本隻是幾秒鍾內的事罷了。


    然而那亟欲飛奔到琳達身邊的心思,以及在長時間累積默契與分享經驗之下產生的強烈眷戀,竟就此被完全移入自己體內,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盡管有「想迴去!」的強烈心思,和縱使萬劫不複也不顧一切的熱切心願,但記憶始終沒有恢複,就這樣停留在萬裏心裏直到今天早上。


    真想找個什麽人間問,這到底是什麽狀況啊?


    才一個晚上的時間,整顆心都已經被琳達奪走了。


    (琳達現在在做什麽呢?)(她是否也想著我呢?)(在琳達心裏是怎麽看待我的呢?)(對琳達而言我到底算什麽?)


    ——心,真的被奪走了吧。


    其他事情,沒有一件能夠好好思考。思考的核心變得超乎想像的模糊扭曲。雖說本來就不是那種條理分明的人,但現在這狀況就連萬裏自己也覺得實在太超過了。


    像一隻蹲坐在矮牆上的貓,萬裏把臉從蒙著的雙手裏抬起來。搞不懂這什麽意思。要是琳達在就好了。更莫名其妙的是察覺到自己竟然這麽希望。什麽意思蘇,真是愈來愈搞不懂了啦。


    看到那張折椅就想,要是琳達能坐在那裏有多好。看到廚房又想,要是琳達能站在那裏有多好。看到窗邊也想,要是琳達能出現在窗邊就好了。要是她能馬上出現在這裏,來到自己身邊,該有多好。那麽這顆苦於得不到滿足的心就能完全解脫了。


    這麽想著的自己,到底是……


    疲軟無力的自我解嘲。就像拿一把厚厚的菜刀用刀背敲下去,痛是很痛,但卻一點也不犀利!


    ……試著搞笑,再也騙不了自己。感情的變化早已身不由己。


    無計可施,因為一切思考、情感、甚至這整個人都隻是朝著琳達的方向,被迅速卷入湍急的漩渦,無論如何都無法從漩渦中逃脫。不管是閉氣或是劃水掙紮,都沒辦法恢複正常的運行狀態。像一顆鼓脹到極限的氣球,緊繃得再也容不進一絲空氣。


    想起過去的自己,還真佩服他能在這種狀況下過日子啊。像這樣處於所有思緒都集中在一個女孩身上的狀態中,卻既要讀書,要考試,要參加社團,還得和其他朋友出去玩,過普通的高中生生活。真難想像以前那個萬裏到底吃了多少苦頭。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考不上大學啦……)


    事不幹己似的自言自語著,想起那張照片中的萬裏,即使如此,他還能那樣開懷大笑,神經大條的性格表露無遺。


    (對了……)


    照片。


    瞬間,背脊一涼。


    實在是無法再假裝沒有發生這件事了。那張自己和琳達微笑合照的照片下落不明,從它本來該在的地方消失了蹤影。就這狀況看來,除了被「某個人」拿走之外,應該沒有其他可能性。


    而萬一那個「某個人」是「她」的話——


    「……啊、啊、啊……!真是的!」


    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我真的是糟透了、爛斃了,真該死。是說得快想想辦法,總之現在得先好好想辦法。萬裏嘴裏念經似的喃喃自語,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後,用力跳起來。


    才剛跳起來,眼前的世界馬上天旋地轉。「唔!」發出少根筋的聲音,像隻站不穩腳步的小鹿班比一樣又跪坐了迴去。


    視野如乘坐旋轉木馬般團團轉。自以為坐得端正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傾斜下去。迴過神來,隻覺得像是暈車似的湧上一股反胃想吐的感覺。


    看來身體狀況真的很糟。


    無言地皺著眉,萬裏像女孩子般斜坐在地上,手撐著地板好讓身體不奎於倒下去。身體這麽不舒服,和嘴唇上那隱隱抽痛的傷口有關嗎?傷得真的這麽重嗎?想想還是很擔心,便想起身到洗手台前照鏡子,四肢卻依然使不上勁,別說走動了,連站都站不起來。


    沒辦法,萬裏隻好屈膝匍匐前進,爬到房間中間的矮桌邊。上麵擺的豪華手鏡,是有著與香子共同迴憶的東西。像溺水者似的拚命抓住手鏡打開,確認鏡中自己的模樣。


    鏡子裏那究竟是……


    「哇哇……!」


    受到詛咒的醜男降臨人間。


    怎麽會這樣……驚嚇得好一會都說不出話。若要取個主題名稱的話,大概就是「紅豬男子」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唇上的傷口,比想像中傷得還嚴重。整個下唇像是熟透了的野生果實……野甜瓜之類的。呈y字型的傷口宛如瓜果表麵迸開的裂縫。變黑的幹涸血跡頗為駭人,紅腫的程度可比一顆鼓脹有彈性的新鮮果實,教人不忍卒睹。碰撞的傷口附近呈現一大片深紫色的內出血,這顏色說典雅也是挺典雅的啦,畢竟紫色在古代可是隻有皇帝才能用的禁色——夠了夠了,現在哪還有心情搞笑啊。


    那慘不忍睹的紅腫從下巴延伸到臉頰、眼眶一帶,使得萬裏的臉部容積整整腫脹成平常的一點五倍大。


    眼皮像不聽話的新生兒一樣無法完全打開,一層薄薄的汗水覆蓋著皮膚,莫名黏膩。鼻孔裏發出「齁、齁」的鼻息聲,嘴唇沒氣質地半張著。這副模樣,就算說是投胎轉世了七次之後的自己都不想承認。醜得如此直接有力,宛如一記高速直球,教人無法接受啊。


    不隻如此,臉色也相當不尋常。用手試著按壓燒燙通紅又圓鼓鼓的臉頰和額頭,果然燙得像著了火。這麽說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覺得額頭在發熱。


    「是說……我發燒了嗎?」


    從這種暈眩惡心的感覺,還有發燙的臉看來應該是如此。即使手邊沒有溫度計無法確定,但光看狀況證據也夠了。


    冷靜下來確認自己的感覺後才發現,明明是七月大熱天的早上,卻從骨髓裏傳來陣陣寒意。看來身體正在起畏寒。


    萬裏靠著牆壁起身,拖著誇張的踉艙腳步,姑且先朝廁所走去。雖然以幾乎是撲倒在馬桶上的姿勢上完了廁所,卻得用爬的才出得來。這副德性如呆加上一頭長發完全就是貞子了嘛。


    再次朝地板仆倒,然後就這樣站不起來了。不過萬裏還是憑著一股毅力把內褲拉高,大概遮住了七成屁股。看來身體的狀況已經糟到撐不住了,光靠自己是絕對無法好轉的吧。感覺隻會隨著時間的經過變得愈來愈嚴重而已。


    記得沒錯的話,家附近應該有一間標榜內外科兼治的綜合醫院。之前散步的時候好像有看過。


    想盡辦法起了身,把剩下三成屁股也塞進內褲裏。抓起裝了健保卡的錢包和手機、家門鑰匙,隨手撈起脫在一旁的睡衣短褲穿上,把隻穿著內褲的下半身遮好後,萬裏搖搖晃晃朝玄關走去。


    岌岌可危的站著把腳套進涼鞋,打開門走到外麵的走廊上。早晨的直射日光曬得人頭暈目眩,顫抖的手怎麽也無法把大門鎖好,拿著鑰匙無意義地戳了門把好幾下。勉強撐著隨時都可能倒下的身體試了好幾次,才總算鎖好了門。可是,才一邁出腳步又……


    「……啊啊啊……」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果然撐不住,再度墜入旋轉木馬的世界。


    身體像被打橫劈倒似的朝一旁倒下,重重撞上隔壁鄰居的門。就這樣,再也站不住地整個人趴了下去。


    雖說是隔壁鄰居,其實裏麵住的也不是陌生人嘛。萬裏握著無力的拳頭連續敲打那扇門。


    不久,腳步聲隔著房門傳進萬裏耳中,那聲音一聽就知道來人一定很不爽。被她怒氣衝衝用力推開的門,剛好不偏不倚撞在倒地的萬裏頭上。


    「吵死人了啦!」


    彷佛來自地獄的低音,帶著剛被吵醒的口齒不清,不過。


    「……咦?」


    對方似乎立刻察覺到這個倒在門口,醜得可憐的生物,就是住在隔壁的學弟。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萬裏微睜的眼睛正好可以由下往上的角度窺視岔開雙腿站在門口的那個人下半身。


    之所以會上下打量那太過蒼白的肌膚,絕對不是因為想看個過癮,而是因為身體太不舒服導致無法駕馭眼球轉動之故。


    纖細的身體套著一件過大的黑色骷髏圖案t恤。打著赤腳的指甲塗著夜色般漆黑的指甲油。白得給人不吉印象的大腿,少年般緊實的小腿、腳踝,踝骨有如貝殼。眼睛再往上,看見的果然也是黑色的……不知為何她竟穿了件男用四角內褲。


    上次不經意瞥見時,晾在陽台上的那件不是丁字褲嗎?為什麽今天不是穿那件啦!這句話要是真敢說出口,毫無疑問一定會被當場踩死吧。這一點萬裏還算有自知之明,所以隻是把臉別過一邊,從內褲上移開目光。


    因不耐煩而顰起的龐克細眉。沒化妝時像個漂亮小女孩的五官。長庋與下巴等齊的漆黑短發難得因剛起床而向外翹。一點都沒有女人味的纖細矮小身軀。


    兩根指頭撚著香煙深吸一口,煙頭便發出滋滋燃燒的聲音。抿著薄唇,似乎在等尼古丁深深滲進肺部般停止唿吸,nana學姊低頭睥睨著萬裏。


    不久,一張口,嘴邊流泄出一縷輕煙。


    「你這家夥,到底搞什麽?」


    「……我、我遇難了……」


    雨天!不良少女!撿到流浪狗!或許這一幕看來就像這樣吧。


    「nana學姊你……」


    萬裏感慨萬千,洸唿對著身旁那人抬頭說道:


    「真的、真的、真的人超~~~~好的啦……」


    「你這張臉真欠揍。」


    要不要我幫你燙個煙疤朱砂痣啊?nana學姊繼續用不爽的聲音這麽說。


    不知道是因為不爽的脯係,或者因為香煙或樂團的關係,還是全部都有關係,nana學姊的聲音很低沉。可是,聽起來卻不會覺得刺耳。或許是發燒讓聽覺也不正常了,那聲音聽在萬裏耳中簡直就像來自鯨魚夥伴的迴蕩在深海底層的聲納。


    nana學姊用力抓住萬裏的手肘為他支撐著身體。也幫萬裏拿著他自己拿不住的藥局處方抗生素藥袋。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來,恐怕是有點……不、是相當可疑的二人組也說不定。一個是一臉蒼白又臭臉的龐克女,一個是因為發燒而隻有眼睛水潤閃亮的高速直球醜男(附贈嘴唇上的超大紗布一片),在晴朗舒適的夏日早晨天空下,看似相親相愛的挽著手臂慢慢散步。


    褪色的紅色與灰色石磚鋪成方格狀的人行步道兩端是車站和商店街,途中則會經過綜合醫院,再經過萬裏和nana學姊住的公寓。成排的銀杏樹青蔥茂密的葉影落在腳邊,輪廓清晰,宛如貼在地麵的黑色蕾絲。


    走出藥局時看到時針已經指在過九點半的位置了,從頭頂照射的太陽光熱得像是能把皮膚烤焦。雖然還聽不見蟬聲,可是空氣中的熱氣讓人有種預感,它們很快就會乘著這股熱風大聲鳴放起來了。


    萬裏囁嚅掀動著難以自主控製的嘴唇。


    「真的、謝謝你……我、我之前好像都誤會nana學姊你了……」


    一邊抬頭看若nana學姊,一邊努力傳達感謝之情。


    如果身體站得直,其實萬裏的身高要比nana學姊高上十公分之多,但在目前雙腳疲軟無力的狀態下,萬裏的鼻尖剛好隻夠擱在她的肩膀附近。


    僅從鼻子裏哼出的冷冷一聲當作迴應,nana學姊纖細的下巴絲毫不為萬裏所動。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煙癮犯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耐煩的伸出舌尖舔著嘴唇。


    「我本來還以為nana學姊你是個在東京沙漠中,不得不以虛張聲勢來保護自己不受人輕視,卻在不知不覺中忘了敦親睦鄰之溫柔心境,連我和老媽買來的鰻魚派都不願收下的,因崇尚都市而改變了自我的川口出身偏激角色扮演玩家……」


    就算今天沒化上漆黑眼妝,那雙依然充分冷酷犀利的視線煩躁地瞪了萬裏一眼:


    「才不是川口咧!而且我又不是角色扮演玩家!」


    「啊、抱歉……呃、是上中裏嗎……」


    是·蕨·市。吐出這三個字的低沉嗓音像發自柵欄中的野獸。


    即使如此,你看看這是個多麽難得一見的場景啊。


    是那個過去曾以吉他毆打萬裏和香子的噪音係詩歌朗誦界新銳歌手(其實搞不大懂這是什麽)nana學姊耶。竟然會像這樣扶持著站都站不穩的萬裏,陪他去醫院,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想像得出這一幕呢。


    至少,此時此刻對萬裏本身而書,完全就是個難以置信又感激涕零的奇異恩典啊。敲門時本來以為頂多能被扶著站起來而已,沒想到卻幫忙到這個地步,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醫院的距離比預期的近,從萬裏他們住的公寓大概隻要走五分多鍾的路程。在冗長的等待看診時間裏,以及診療和等候處方前往藥局領藥的時間中,nana學姊都忍住煙癮,一直陪在萬裏身邊。不隻如此,在結帳時還幫帶不夠錢的萬裏先墊。


    大概是過去對她隻有超恐怖、超危險的印象,壓根沒想到她會這樣溫柔幫助自己,因此才更加倍感動吧。此時的萬裏,真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大雨中被不良少女救起的棄犬。


    「……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也不會忘記你老家在蕨市這件事。萬裏邊想著,腦中邊浮現京濱東北線的電車路線圖,獨自感慨不已。


    「羅唆啦。喂,別搖搖晃晃的,好好走路啦,混帳臭豬!」


    身上還套著充當睡衣的黑色t恤以及有好幾個地方破洞的運動褲,腳上則穿著海灘涼鞋的nana學姊,將雙手伸到萬裏腋下。


    「嗚哇,濕的……腋下還流汗喔……!」


    皺起那張蒼白不健康的臉,露出看似打從心底不悅的表情曠萬裏大唿一口氣說:


    「腋下流汗沒錯!」


    那是發燒的人特有的高昂情緒。一雙眼如新生兒般眨巴眨巴地抬頭望向身邊那「其實很溫柔的不良少女」。萬裏厚臉皮地依偎在她身上,心裏多餘地想著「這人恐怕一輩子都沒有穿胸罩的必要吧」


    「話說迴來,你到底是怎麽啦!」


    「腋下流汗!」


    「什麽鬼啊!我是說你這副模樣到底是怎樣啦!」


    「嘴唇的傷口開始化膿了,然後好像還發燒。」


    「……哼。這樣喔。也是啦,光看就知道這傷得不輕……你該不會是被揍了吧?」


    「啥?怎麽可能。me,me。follow me。」


    「吵死了。」


    「what ya gonna do。」


    「吵死了,閉嘴,信不信我殺了你。」


    「哎呀~nana學姊……不要這麽生疏嘛,是說你煙味好重……」


    以為靠在人家肩膀上就可以沒大沒小,萬裏繼續得寸進尺,隔著t恤把鼻子湊到她那骨瘦嶙岣的纖細肩膀上。


    「……再說,哇塞,近看才知道nana學姊你黑眼圈好重喔……痛痛痛!」


    nana學姊像抓起一束稻草似的一把揪住萬裏頭頂的頭發,不由分說地扯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自己太得意忘形,不過現在反省也已經來不及了,頭皮傳來的劇痛讓萬裏疼得嘴歪眼斜,發出假麵超人影集裏反派的休卡軍團成員般哀號的聲音。這麽一來,嘴角被牽動著更痛了,痛得發不出聲音的萬裏隻能任憑nana學姊處置。就這樣,nana學姊再也不肯讓萬裏靠上她的肩膀,拉扯著萬裏的頭發迴到公寓。


    「好了,自己站好。」


    在公寓入口處拋擲似的放開萬裏,再將他推進電梯。出電梯時也是一樣。


    「快去啦。」


    隻吐出這麽一句話。以過去不講人權的時代,將死刑犯從懸崖邊一腳踢落般的俐落身手,穿著海灘涼鞋的腳踹上萬裏的屁股。就算不這麽做都已經站不穩的萬裏,想當然而輕易的滾落在地。


    「好、好過分喔……!怎麽這樣對待重傷的病人啊……我還以為你超級溫柔的耶,沒想到突然又這麽冷淡……不會吧?難道你想用這種傲嬌手段耍得我團團轉,好作為調教的韁繩嗎……」


    「吵死了你。」


    「……要是琳達學姊絕對會對我很溫柔的……」


    「那很好。琳達,交給你了。」


    從背後抓住衣襟,再用力往前推一次。萬裏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伏在走廊牆壁上。


    「哎呀呀。」


    那個人,就在那裏。


    自己半鼓起勇氣誡著說出口的那個名字的主人,就在那裏。


    「……呃……」


    吐不出隻字片語,倉促之間連招唿都忘了打,萬裏驚訝地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那人就蹲在萬裏麵前,先由下往上窺看了他那張腫得不像樣的臉,接著才又抬起眼睛望向nana學姊。


    「nana學姊……該不會是你把哪裏的怨氣出在隔壁的多田萬裏身上,揍了他一頓吧……?」


    「你白癡啊。怎麽可能。我對這家夥沒那種興趣。」


    嘴裏迫不及待地叼起香煙,nana學姊把玩著手中的百圓打火機,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是這家夥自己變成這樣,還突然跑來求救的喔。就是這樣啦。」


    我再不去哈一根受不了了。


    自顧自說完後,丟下這句話,nana學姊就這樣迴到自己房裏去了。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後,剩下的隻有萬裏和……


    「香煙最好還是戒掉啦……竟然沒在聽。話說迴來,嚇我一大跳。怎樣,你是怎麽了?突然接到nana學姊的簡訊說『要送多田萬裏去醫院』,把我嚇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蹺課跑來。你還好吧?說真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受傷了嗎?」


    「……」


    「……多田萬裏?你能站穩鳴?」


    「……」


    「……喂,喂!你在看哪裏?不進房間嗎?」


    「……」


    ——琳達,她。


    總在危機時趕到身邊。


    現在,就在這裏。


    她就在這裏——


    不知為何突然很想哭,萬裏趕緊低下頭去。


    ***


    讓萬裏在床上躺好後暫時離開房間的琳達,不出十分鍾又再次迴到房裏。


    「我迴來了——」


    尷尬地打著招唿。


    「應該說,又來打擾了才對。」


    埋在毛巾被裏的身體,差點因尷尬而彈跳起來,萬裏硬是強忍住了。


    琳達手中提著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膠袋和藥局的黃色塑膠袋,並揚起手秀給萬裏看。


    「吃藥之前總得先吃點什麽才行。如何?有力氣到這邊來嗎?」


    屈膝跪在床邊,這距離太近,實在太近。


    裝作因發燒而神智不清的樣子——其實也不算是演技——萬裏閉上眼睛,無力的把腦袋垂向牆壁那邊。


    琳達接二連三從塑膠袋中取出的有:運動飲料、可以撕成小口小口吃的鹹麵包、優格和遲熱貼。


    「怎麽樣了?」


    琳達跪立著窺看萬裏的表情說。


    「……啊,還好~!」


    扭轉上半身直起身子,很快地抓過退熱貼。一邊姑且用盡全力傻笑,一邊撕開包裝袋自己往額頭上貼。就這樣又躺迴枕頭上,目光直盯著琳達臉頰附近。


    「……幹嘛啊,多田萬裏,你這什麽態度。」


    「耶嘿,你說什麽?」


    「……怪怪的耶你。」


    「咦~!怎樣怪怎樣怪嘛~?」


    「……就是這樣啊,到底是怎樣啊你,真是的……」


    在萬裏朦朧的視野之中,根本連琳達現在的表情都看不清楚。她現在是以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這奇妙的態度呢?


    隻是很焦急。並且很困擾。應該說是困惑吧。為了掩飾這些複雜的情緒,萬裏所能做的就是拚命做出那種莫名的表情。用盡全力。


    好歹自己也是想努力營造出剛才和nana學姊在一起時那種自然的氣氛啊——雖然是這樣想的。


    『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你。』


    這是友人二次元君的招牌台詞(注:這是在模仿「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綾波零的台詞)。像是平均分攤餐費時多幫他出一點零頭的時候;在學校食堂裏把菜分他吃的時候;幫他打掃廁所的時候,或是順便買水給他的時候等等。這些時候他總是會把額頭上的頭發全部往後梳,模仿綾波零不帶感情的平板聲音,吐出這句台詞,而且不等對方說出「你隻要微笑就可以了」的固定台詞(注:「新世紀福音戰士」中主角碇真嗣對綾波零說的話),就自己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這時大家也總是會大笑著說:「才不像咧!惡心死了!」沒想到這句台詞,卻正好代表了萬裏現在的心境。


    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琳達。


    曾是那麽想見到這張臉。曾是那麽想見的這個人。曾是那麽那麽想迴去的心靈歸屬。才不過一個晚上,就變成這樣的自己。


    真實的表情不能讓她看見。總之現在隻有這件事是絕對的。


    「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真的沒事嗎?」


    琳達狐疑地低語,扭開運動飲料的蓋子,將寶特瓶遞給萬裏。冰透透的寶特瓶拿進萬裏悶熱的房間裏之後,瓶身表麵淌滿了水滴,濕漉漉的。就在這時,有一滴水滴……


    「總之你先喝吧,這邊也有吸管。」


    ——落下的水滴,沿著琳達的手指滑向手腕。


    看見了這一幕,或說發現自己看見了這一幕,盡管膚淺卻不由得深受吸引,但同時又為自己的視線竟然緊盯著肌膚上的透明水滴不放而感到羞恥。


    「……」


    什麽都沒說,萬裏隻能再次低下頭。垂下硬是轉移的視線,說不出任何一句話。臉頰發燙,唿吸困難。真像個小鬼,一頭忘卻言語的悲哀的獸,一隻羞恥的生物。


    已經無法再拿傻笑來掩飾,腫脹的臉隨著心跳燒燙燙地鼓舞著脈動,要是讓琳達發現這一點的話,隻有去死了。


    連電視都沒開的房間狹窄而安靜,萬裏拚命壓抑唿吸的聲音。快點說些什麽啊,琳達,腦中淨是這些推卸責任的想法。什麽都好,快做點什麽啊。快打破這片沉默啊。在這間感情被迫透明曝光,絲毫無法掩飾的密室裏……話雖如此,根本隻是自己擅自感覺尷尬而已。


    琳達將吸管插入手中握著的寶特瓶口。


    「嗯。」


    抬了抬下巴,示意萬裏快喝。眯起了雙眼,那副貓科動物似的表情。一臉學姊樣。


    萬裏看著她,按照吩咐用力咬住吸管。至少這樣暫時有事可做,不用交談也不必思考。閉上眼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抓緊這件事做,忘情地將冰涼的飲料吸起,又大口吞下。


    剛喝下第一口的瞬間,萬裏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渴。明明不是特別想喝那種冰涼的甜飲料,迴過神來卻已饑渴地幾乎是一口喝幹了它。


    原來不知不覺之中,身體竟是如此饑渴,渴望滋潤。


    琳達不由得唿出一口氣,望著萬裏說:


    「很好,喝下去了、喝下去了。那接下來是這個。」


    接過空寶特瓶,跟著遞過來的是裝著優格的容器,從已經打開一半的鋁箔蓋縫隙裏將剛才用過的吸管直接插進去。


    「直接這樣用吸的吃吧,嘴巴才比較不會痛。雖然有點怪,但反正也沒人看見。」


    現在的萬裏可沒有力氣吐槽一句「你不就正在看著嗎」。乖乖照琳達所說,就著吸管開始啾啾吸起原味優格。雖然腫脹的嘴唇一縮起來就痛,但要用湯匙普通的吃更是不可能吧。再說紗布擋在嘴上也不容易吃,而且或許還會弄髒。


    「還吃得下麵包嗎?」


    嘴裏還咬著吸管,萬裏急忙搖頭,用眼神製止正要撕開包裝袋的琳達。實在是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咀嚼那種固體食物。


    「了解。那等那個喝完就來吃藥羅。我看看,放到哪裏去了?」


    原來在這裏啊。琳達說著扭動身子伸長了手,抓住放在桌上的藥局處方袋。在木頭地板上盤腿而坐,低下頭、垂下眼,開始讀起了藥袋上的處方說明。萬裏這邊則是在優格吸光了之後,吸管繼續吸著空氣發出奇妙的聲響。


    素著一張臉沒有上妝的白皙臉頰,長長的扇形睫毛自然地在臉上投下纖細的陰影。


    「……啊。」


    ——就這樣,終於。


    終於,今天,這是第一次仔細端詳琳達的臉。萬裏心想。終於知道她的模樣。也終於知道琳達穿著水藍色的棉質上衣搭配深藍色的長版罩衫,還有合身的牛仔褲。小小的膝蓋纖細而渾圓。


    萬裏努力擠出聲音:


    「……謝謝你,琳達……」


    「嗯?」


    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小聲又低沉了,琳達似乎沒有聽清楚。唇邊浮起一朵沉穩的笑,睜大那雙美麗的雙眼皮大眼,琳達抬起頭來,麵向萬裏。


    「……謝謝你,琳達學姊。好像……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萬裏趕緊重整表情,換上一張找麻煩學弟的臉。把那張單戀的同學表情給取代掉。


    哈哈。琳達輕輕笑了起來,眼角眯出了皺紋。


    「幹嘛啊,突然這麽客套。我不是說過嗎,你做的一切我都會支持。」


    「不、可是……害你連課都蹺了。」


    「就說沒關係了嘛。沒問題。因為你是萬裏,我是琳達。所以這種程度的支持是理所當然的啊。你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琳達搞笑地伸出食指戳了戳萬裏,明明白白的說:


    「所以你什麽都不用想,放心對親切的我撒嬌吧。」


    因為你是萬裏——


    笑著迴應的嘴唇,因尖銳的痛楚而緊繃。


    (……不是的。)


    隨著痛楚湧上的,是彷佛心髒受到刺穿的錯亂感覺。我不是的。心裏有個聲音這麽說。


    要將這句話說出口是那麽困難,所以萬裏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靜靜望著琳達下巴附近的位置。


    琳達口中的「萬裏」,指的並不是自己。


    盡管繼承了那個萬裏的思念,現在的自己依然早已形成另外一個不同的生物。喪失記憶之前的自己。喪失記憶之後的自己。還有,繼承了對琳達的思念之後的這個自己。不管是哪個自己,都是個別不同的生命。每一個都大不相同,自己是這麽看待自己的。


    所以現在望著琳達的這個多田萬裏,甚至是一個琳達不認識的男人。


    「懂嗎?」


    為了讓他放心而歪著頭微笑,站起身來的琳達,一定根本沒想過會有這種事。


    身體發著難以言喻的高燒,增加了萬裏唿吸時的難度。望著琳達走向廚房找玻璃杯的身影,打開廚櫃時弓起的背,是那麽柔軟纖細。赤腳的腳踝。深邃凹陷的阿基裏斯腱陰影。萬裏伸手搔弄一頭亂發。


    「……唉唉唉……」


    「嗯?怎麽了?」


    聽見萬裏不經意發出的歎息,琳達如一頭身手矯健的雌鹿般轉身望向他。一邊往玻璃杯裏倒水之後,又踩著腳步迴到床邊。


    「你剛說什麽?」


    說著,把水杯交給萬裏。


    「……沒啦,呃……我是說沒想到nana學姊那麽親切耶……」


    對著萬裏這句含混帶過的話,琳達卻大大點頭給予肯定。


    「沒錯。別看她外表那個樣子,其實超會照顧人的。我也不知道受她幫了多少忙呢。和外表相反,要是看到有困難的人,她無法置之不理。來,藥給你。這個和這個,說是各吃一顆。」


    把藥放在手心上遞給萬裏,並確定他吃下去後。


    「很好。」


    琳達發出調教小狗似的口吻點頭讚許。接過水杯再次站起來,幫萬裏把空杯拿到流理台去。


    然後,就這樣直接坐在廚房角落那張折椅上,視線左顧右盼地環視起室內。像是想把這屋裏所有東西都一一數過一遍似的,慢慢地。


    那頭秀發的輪廓,在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的夏日陽光之下顯得透明,顏色是鬆鼠毛似的灰色夾雜咖啡色。臉頰在光線下看起來圓潤雪白。話鋒一轉,又輕聲地對床上的萬裏說起話來。


    「是說,對了,多田萬裏你是怎麽認識nana學姊的啊?應該是在知道她住你隔壁前就認識了對吧?」


    「喔……呃,我是前不久才知道她住我隔壁的,而第一次見麵是……」


    第一次見麵是——


    遞出的香煙。


    用碗公裝咖啡歐蕾的咖啡廳。


    被柳澤甩了而傷心落淚的加賀香子。


    加賀同學。


    現在萬裏的完美女友。


    ——我到底做了什麽。


    「……大雨中!」


    突然發出叫喚般的聲音。


    「不良少女,撿起了棄犬!不就是這種場景嗎!不覺得很狡猾嗎!那種事!」


    「……啊?」


    琳達睜大雙眼驚訝地看著說著莫名其妙發言的萬裏。


    「不是啦,就是nana學姊啊!你看嘛,她乍看之下好像很嚇人,其實卻像是個在雨中……不就是那種場景嗎!我想說什麽你明白嗎?」


    「……呃、啊,大概吧。」


    「正因為一開始的負麵印象,之後即使隻是做了普通的事情都會獲得異常高的評價!不是也會有這種事嗎!」


    萬裏拚命拔高了聲音繼續說著。因為缺乏氧氣而痛苦喘氣,也不等琳達迴應,彷佛認為隻要把氣氛莫名炒熱起來,就能掩飾掉那所有不確定的心緒,粉飾太平。


    「也就是說,琳達學姊對我親切就像是理所當然的感覺嘛!可是nana學姊隻要稍微親切一點,就覺得哇!超難得!那樣啊。」


    「唷?給你三分顏色就給我開起染坊啦?現在是得意忘形了是吧?」


    「開染坊!沒錯,俺開染坊了!」


    正當萬裏傻頭傻臉的想大笑時。


    「……痛!」


    瞬間將嘴唇的傷口給忘了。傷口再次裂開的感覺,令萬裏不由得伸手搗住嘴巴,痛得臉都扭曲了起來。


    「萬裏!」


    「……」


    看到琳達從折椅上彈跳起來,萬裏馬上做出阿哞佛像其中一尊的動作,舉起掌心製止她「不用過來沒關係」。


    「哈哈,我沒事啦。」


    「你真的有夠笨耶,到底在興奮什麽啊。」


    「……就覺得很high嘛。可能是因為發燒的關係。」


    「我想也是。」


    琳達傻眼的低聲這麽說,可是,聲音中卻充滿了對萬裏的寵溺,孕育出溫柔的微笑,絕對不會做出傷害萬裏的事。


    萬裏害怕的。也就是這個。


    『要迴琳達身邊!』


    ——知道自己竟懷抱著那麽強烈的念頭,且竟然會對某件事如此渴望,這讓萬裏感到恐懼。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自己得到滿足?像幹渴的喉嚨渴望水分,自己到底要喝什麽才能止渴。


    同時也心想,渴望是渴望,但又如何。渴望著什麽,伸出手去追尋,也不會得到迴應。是啊。說起來,「想迴去」的隻有自己,根本沒有人答應過會在那裏等待。這早已是被清楚地說出口,確認過的事才對。


    然而,為何。琳達為何還對自己如此溫柔。是因為懷念?還是曾一度失去造成心靈創傷?


    是因為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對她而言根本是個陌生人吧——?


    再次迴到什麽都說不出口的模式,萬裏輕輕閉上眼睛。眼皮附近仍能感受到琳達關懷的視線。


    「我已經幫你聯絡小香了喔。她一定正用飛的過來啦。」


    「……喔喔……」


    記憶的輪廓,正曖昧地一點一滴融化。


    萬裏的女朋友。加賀香子。經曆了一場暗戀,雖然最後終於她眼中也有了自己,但仍是對自己而言太過高攀的戀人。


    對現在身在這裏的自己而言,不知為何香子像是一個在夢中邂逅的人。說不定她根本不存在現實之中吧。萬裏這麽想著。和香子的戀情就是這麽的飄忽不定,好不真實。


    「……好想見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口中吐出了這句話。字麵上的甜蜜感觸並沒有留在舌尖上。


    如果有加賀香子的世界才是現實,希望她出現在眼前。如果不是——這一切就都能滲進那片因高燒而紊亂的風景之中了。無論是自己出的洋相,還是不該產生的錯誤感情和罪惡感。直到剛才都還確實存在的這些東西,都將漸漸變淡、消退。平靜地落在夢的縫隙之間。理性終究是無法接受,或許會變成這樣的自己。


    萬裏的話似乎也傳進琳達耳中了。聽見她「嗬嗬」的輕笑聲。萬裏想,那輕拂過耳朵的聲音,才是真正的現實。


    萬裏睜開因發燒而濕潤的眼睛,慢慢側著臉,望向坐在折椅上的琳達。


    「嗯?怎麽了?」


    琳達歪著頭問。


    「想要什麽嗎?」


    輕巧無聲地站起身來,赤腳踩在地板上,往萬裏身邊走。萬裏凝視著她。或許琳達把自己的眨眼當作點頭肯定的意思了吧。無聲的密室裏,四目交接……就在此時。


    沒有上鎖的門發出「砰!」的聲音,夾帶著立刻就要反彈的氣勢被人用力推開。萬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芬芳卻也蘊含兇暴熱氣的夏日薰風,似乎就這麽一口氣刮進了室內。原本房中沉澱的空氣,很明顯地瞬間翻新。


    喀!喀!喀!尖銳而高昂,是高跟鞋進軍玄關的號令聲。


    『鞋子就是要穿louboutin。九公分高跟也是鐵則喔!』——像是強迫性的從腦漿中拉出來一般,記憶中那甜美的嗓音用力揪住了萬裏,讓他瞪大了眼睛。那是louboutin的聲音,早已被調教服貼的耳朵做出了迴答。而且,應該是她最近特別喜歡的黑色緞麵蝴蝶結那雙。曾經不以為意地問了價格之後,萬裏整整沉默了十秒鍾……沒錯,確實曾有過這件事。是啊是啊,這是現實,完完全全的現實。


    而那一腳從現實世界裏踏進來的人,正將修長的腿伸進床上的萬裏以及一旁的琳達之間。


    「……唔!」


    簡直像是一把刀刃。


    「——這是外過喔?」


    筆直伸過來抵在萬裏鼻尖的,是一束色彩鮮豔地令人立時清醒過來的薔薇花。


    濃厚馥鬱的香氣,刺激著鼻腔黏膜。這強烈到具有攻擊性的薔薇、薔薇、薔薇、薔薇……薔薇!


    「加……」


    真真實實的,現實。


    「賀、同學……」


    萬裏幾乎是嚇傻似的瞪大了眼,還躺在床上的身體整個僵直。


    自己怎麽會以為這個、這麽樣的一個人,是隻存在於夢中世界的呢?自己怎麽會將她給忘了呢?


    如此熾烈、如此華麗的戀人的存在,啊,即使如此仍然——


    「早安,多田同學。你明明已經有女朋友了,卻還和另一個女人獨處在房間內,這種事,我已經告訴過你一次了,百分之百是外遇,沒錯吧?」


    怎麽辦——薔薇女王她生氣了。在這緊要關頭,萬裏腦中響起的bgm毫無疑問的隻會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黑武士的主題曲:帝國進行曲。明明是c-3po還選這首跟形象這麽不搭的曲子,真是的,笑不出來。


    輪廓曲線完美的臉頰。大理石般紋理完美的肌膚。毫無瑕疵的完美五宮。


    耀眼動人的美人。


    漆黑的睫毛膏與眼線強調出杏仁形的晶亮眼瞳正望著萬裏,如閃閃發光的星星……不對,應該說如盯住獵物時的肉食獸那炯炯有神的犀利目光。


    她正在笑著。即使如此依然完美。


    一頭卷曲的長發,是能將牛奶色的皮膚襯托得最美的深褐色,戴著份量十足的米色緞麵發圈。立領設計的白色整片蕾絲迷你連身洋裝,是無袖高腰的款式。gi的古董包掛在手肘內側,讓香子形容的話,這就是「賈姬風格」……當然,不是那個成龍喔(注:日文中的「賈姬」音同成龍英文名「jacky」)。也不是功夫裝喔。這襲模仿前美國總統夫人,在丈夫遭到暗殺後又下嫁給希臘船王的賈桂琳甘乃迪喜好的古典時尚,當然也很完美。就算是現在,她腳上那雙香子專用薔薇圖案拖鞋(九百八十圓)跟她也是那麽的搭。


    現在萬裏腦中曆曆在目浮現的,是與加賀香子那場印象鮮明、令人難忘的相過。


    那個春日,從計程車中優雅落地的完美的她舉起一束深紅的薔薇花束。


    飛舞在湛藍無雲春日晴空裏的,花瓣的顏色。


    飛濺在被無端卷入的萬裏臉頰上的,水滴的冰涼。


    而現在,在這毫無疑問屬於現實的空間裏,香子再次揮舞著薔薇花束出現在萬裏麵前。


    還以為就要像當時那樣,被花束劈頭砸下了——萬裏不由得舉起手護住還在痛的頭臉下半部。


    「……哈哈誓我開玩笑的啦!」


    香子將高舉的花束,就那麽往後一拋。


    空下的雙手包覆著萬裏的耳朵,以單膝跪在床墊上的姿勢飛身上床,幾乎半個人都壓在萬裏身上了,「啾啾」地朝他還發燙的額頭送出熱烈的親吻。


    「喔、喔喔喔……!」


    望著萬裏像個少女似的縮起肩膀發抖,香子綻開花蕾般的玫瑰粉紅色嘴唇笑了。而現在額頭上一定印上了那個唇印吧。


    稍微拉開臉,香子像哄小孩似的說:


    「真是的,多田同學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會搞到送醫院呢?不能因為我沒看著你,就去做些危險的事啊。」


    接著壓低了聲音說:「不乖!」


    不過一秒之後,又露出了完美的微笑。


    「總而言之,既然我已經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吧?全!部都交給我就對了!交給我!交給我這個女朋友!我會好好的!完美的!看護多田同學的!」


    而站在玄關入口處,有兩個人正在打打鬧鬧地爭奪香子剛才朝背後拋下的花束。


    「下一個就輪到我結婚啦!」


    「才不是,是輪到我結婚啦!」


    是二次元和柳澤兩人,正在相親相愛地投入人妖角色的扮演。萬裏拖著還很虛弱的病體,仍盡責的加入發言:


    「不,應該是輪到我結婚……」


    當萬裏一舉起手表明參加,立刻改口「你先請、先請」的雙人二重唱。


    ……你們倆是來表演相聲短劇的嗎?琳達不由得在旁發出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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