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放學後,學治樓四樓,戀愛心理研究會的研究室裏。


    這間研究室一般被稱作「lovebo」。在我打開房門時,房間的主人獅堂吹雪已經在裏麵了。


    她挺直腰杆坐在沙發上看文庫本。這女孩隻要不開口,外表倒也像個認真的文學少女。


    嗯,她此刻在看的書是——我偷瞄了文庫本的封麵一眼。


    書名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不過好像是本輕小說,封麵畫著色彩繽紛的畫。


    獅堂平日的涉獵極廣,從學術、美術、宗教、法律等艱澀書籍到漫畫、輕小說之類的輕鬆小品,都在她的閱讀範圍中。我前陣子還曾看到她專心地看著一本陳舊的遊戲攻略本,我實在不懂隻看攻略本有什麽意思。


    為了避免幹擾她的閱讀,我隻輕輕道了聲「嗨」,然後在她對麵的沙發坐了下來。


    ……啊,趁我還記得,趕快設定一下。


    我自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機,迅速操作某個app。


    做好必要的設定後,我再次將智慧型手機收迴口袋裏。


    此時我歪了頭表示疑惑。


    若是平常,管家六連晶兄會像是老早就掌握我的行蹤一般,立刻送上一杯茶給我。可是今天直到現在,她都還沒露臉。


    獅堂的桌前擺著一個茶杯,不過裏麵的茶她已經喝完了。六連兄沒有再來幫她把茶補滿這一點也很奇怪。


    彷佛看穿我正在想什麽,獅堂聲音冰冷地對找說:


    「六連今天不在這裏。」


    「她今天早退?」


    「不,是我派了另一個任務給她。」


    獅堂隨意合上文庫本,將它放在沙發上。喂,不夾書簽會不知道自己讀到哪了吧——之類的提醒對她而言沒有必要,因為她不用書簽便能直接記住頁數。我沒有智慧型手機的話,連自己家裏的電話也有可能忘記,兩相比較實在是天差地遠。


    獅堂有些不耐煩地撥了撥她的黑色長發。


    「聽說有個叫佐寺翡翠的風紀委員想抓你的小辮子?」


    「是啊,她對我下戰書,說要讓我『走投無路,隻有退學一途』,弄得我在校內總覺得有雙眼睛不時盯著自己。」


    佐寺同學似乎是為了不讓我有為非作歹的機會,總是待在遠處監視我。


    話說迴來,她的跟蹤其實都很明顯。佐寺同學的外貌實在太過性感,不管待在哪裏都會引起周遭男同學一陣騷動。就像看海鳥群眾在哪就能找到海裏的魚群一樣,拜那群鬧哄哄的家夥所賜,佐寺同學人藏在哪裏,其實我都一清二楚。


    「被風紀委員盯上實在不太好,畢竟你可是有著『犯法王』稱號的男人。」


    「等等,我何時犯了什麽法?」


    「像是社會秩序維護法、青少年健全教育法羅。你想想,你不是有全身赤裸上大街,一見到放學迴家的女童就想讓她看些髒東西的傾向嗎?對不對?」


    「雖然你用很可愛的口氣問我『對不對』,但我還是要強調,你說的統統都是錯的。」


    「附帶一提,我有時會沉浸在全身赤裸上大街,讓大家看見我不檢點模樣的幻想喔。」


    「我會替你向所有我想得到的神祈禱,保佑你不要因為犯法而遭逮捕……」


    「總而言之,你這個人本身就不幹淨,一定會被抓到把柄,所以身邊陰魂不散跟著一個風紀委員會很麻煩。」


    在獅子神學園,校方賦予風紀委員很大的權限,尤其在學治樓更是擁有莫大的權力。


    學治樓——正式名稱是「學生自治樓」。樓如其名,是一棟完全由學生經營管理的校舍,學治樓發生的所有糾紛一律交由風紀委員仲裁。據說他們的權限甚至大到可以依據校規對學生處以退學處分。


    「如果事情發生在校園內,我還能拜托爺爺把事情壓下來。」


    「也是,就連我在畢業典禮上劫場,最後也隻是寫寫悔過書就了事。」


    「可是如果在學沽櫻被逮到不純潔異性交往的證據……事情就會有點麻煩。因為即便是學園的理事長,也很難插手這邊的事,所以我才派六連出去辦事。」


    我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問她:


    「你到底派她出去做什麽?」


    「我要她對佐寺翡翠進行調查,試著掌握她的把柄。」


    獅堂的嘴角揚起,露出有如反派的不屑笑容。


    「我對其他學生沒什麽興趣,就連同班同學對我而言都隻能算是布景的一部分,別班的學生我更是幾乎都不認識。即便如此,佐寺同學這個人我還是多少知道一點。她真的很優呢,我指的主要是身體。」


    「這一點我無法否認。」


    「我們班上的男生在談論一個很下流的傳聞,說她八成是表麵扮演正經八百的副風紀委員長,私底下卻以那妖豔的身體誘惑了不少男人。」


    這個傳聞我也聽過。


    傳聞的內容是——佐寺翡翠是一名很嚴苛的風紀委員,不論犯的校規有多輕微,統統逃不過她的法眼。但她私底下卻是夜夜笙歌,每晚都和不同的男人過夜。


    我還曾聽過班上那群混蛋說:「希望有天我也能拜托佐寺同學幫個忙!」幫個忙……幫什麽啊!


    「鋼鐵處女」這個惡質的綽號應該是來自這些傳聞吧。


    「倘若哪天佐寺同學想妨礙我們的治療,手上握有她不可告人的秘密會比較方便吧?如此一來,佐寺同學也無法繼續追究我們的事情。」


    我感到輕微頭疼,以手指按了按太陽穴。


    如果是一般人,應該會這麽想。


    「我被風紀委員盯上了!」→「這陣子安分守己一點好了。」


    可是獅堂吹雪的反應卻完全不是這麽迴事。


    「我被風紀委員盯上了!」→「好,設法找出可以威脅她的把柄吧!」


    這種思考邏輯基本上很接近黑道人士的想法。


    獅堂似乎察覺我對這種做法感到傻眼,有些意外地皺起眉頭。


    「我這樣做已經對她很客氣了,真要找她麻煩,我甚至可以將她趕出這個學園。我隻要拜托我爺爺就好了。」


    「這麽說是沒錯啦……」


    「隻要佐寺同學不積極妨礙我們治療,我就不打算動她。就算掌握到她的秘密,我也不打算公諸於世。」


    此時,獅堂緩緩地換腳翹腿,這動作讓我感受到一種有別於佐寺同學性感的冶豔。


    「要是佐寺同學真的如傳聞所描述,和多名男人發生過性關係……這種行為可能也有參考一番的價值,說不定對我的治療有幫助。」


    「唔……」


    我不禁啞然失聲。不過會有這種反應,也有可能是今早作的那個怪夢還遺留一些影響。


    「開玩笑的,至步我不打算讓我們彼此的關係超越你與飛鳥井同學的發展。」


    「刖開這種惡劣的玩笑啦!對心髒很不好耶。」


    「對不起,因為我就愛看你不知所措的表情嘛。」


    臉上沒有絲毫歉意的獅堂接著說:


    「獅堂家當初之所以建造lovebo這間密室,目的便是避開旁人耳目進行親昵行為。過去我的曾祖母和爺爺也都是在這房間與治療者親熱。隻要我們都待在lovebo親熱,應該沒有被風紀委員找麻煩的機會。澤渡同學,請你像平常那樣努力做好治療者的工作吧。」


    獅堂的手拍了一下,試著改變原先的談話氛圍。


    「那麽我們就來治療吧。可以請你發表『本日的親熱項目』嗎?」


    「好,我來之前有先想了一下。我和愛火昨天有發生一個小插曲,我不知道有沒有參考價值,不過還是先說說看——」


    xxx


    「累——死——了~~~~……」


    時間是下午六點快七點的時候,地點是我家,我的房間。


    愛火躺在我的床上,雙腳垂掛在床的一邊,我則坐在她的旁邊。她不曉得為什麽「啪啪啪」地不停拍打我的腰部一帶。


    「別鬧了!你是小孩嗎!」


    我的青梅竹馬身上仍穿著製服,在放學迴家途中順帶晃來我家。


    附帶一提,我已經先換上便服,具體而書是牛仔褲加上襯衫的休閑款式。


    今天沒去lovebo,所以我提早迴來打掃一下家裏,出去買菜迴來做晚餐,被妹妹嫌「不好吃啦!」便帶著微微不爽的心情放了洗澡水,叫她先去洗澡。而愛火就在這時候跑來我家。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青梅竹馬問:


    「怎麽了?你很難得會在這時間跑來我家耶,有什麽事嗎?」


    「沒事啊~~突然想到就過來了。」


    愛火整個人虛脫地躺在我床上,明顯處於精疲力盡的狀態。


    「話說,你怎麽會累成這副德性?長曲棍球社的練習有這麽嚴格嗎?」


    「嗯——你這個迴家社或許不知道,現在這個時期會有一年級學生來參觀,我們大家都希望社員可以多增加一些,所以都很拚羅。」


    她們為了讓新生能對長曲棍球產生興趣,似乎做了很多努力,像是展示比賽形式的練習,讓新生拿著球棍體驗射門和傳球的感覺。


    「我放學後就一直全場跑個不停,現在腿都虛脫無力了~~在路上走著走著,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就看到你家,迴過神時已經一路搖搖晃晃被吸進你家了。」


    「呃,你家距離我家根本花不了幾分鍾吧,快點迴家比較好吧。」


    「煩死了——你不說我也不會待很久啦!」


    愛火微微噘嘴,臉頰微紅地說:


    「人家突然想看一下你的臉嘛。」


    要是以前的我,一定馬上迴她一句「別講這種害臊話啦」。


    不過,我最後還是搔搔鼻子,小聲迴答:


    「嗯——怎麽說,那個,我能看到你也很開心。」


    我的青梅竹馬頓時像個不倒翁坐起上身,移動位置在床邊坐好,直直盯著我的臉。


    「真的?」


    「嗯,一方麵是最近在學校也不能隨便開口跟你說話,所以看到你很開心。」


    「嘻嘻。」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將頭倚靠在我的肩膀上。


    「喂、喂,別貼這麽近啦。」


    「有什麽關係!我在充電啦!」


    「充電?」


    「我累得渾身無力,所以想從你身上分一些元氣過來呀。我的電池已經沒電了。」


    她緊緊抱住我,將臉埋在我的手臂上,接著兩腳開始亂踢。


    透過手臂感受到青梅竹馬的體溫和心跳,我的心跳也加速了起來。


    「充電,充——電——!」


    「你是小孩子嗎?」


    「羅唆羅唆!人家這樣子有被療愈的感覺嘛!」


    我念了她一下,但其實也覺得她這樣好可愛。


    我想摸摸青梅竹馬的頭,手指伸向她輕飄飄的茶褐色頭發。


    就在我的手快碰到愛火頭發的前一個瞬間——閃!


    愛火雙手捂著頭,身體與我分開。


    「啊,糟了!」


    「怎麽了?」


    「……我可能有點臭。」


    愛火往後縮,試著和我保持距離。


    「我社團活動結束後沒有衝澡,而且在操場上東奔西跑,身上都是土屑灰塵,早知道會來你家,我今天就先衝個澡了。」


    「你們的社辦有淋浴間?」


    「學治樓裏有間相當大的淋浴間,不過社團活動結束的時段人都很多,所以我通常都是用體香濕巾簡單擦一下身體就離開學校,今天也是一樣。」


    愛火嘟著嘴,有些惋惜地說:


    「我很想充電,不過今天好像不行,真是失敗~~」


    「過來,給我聞一下。」


    見青梅竹馬一副準備閃人的摸樣,我手腳俐落地逮住她的肩膀。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並將鼻子湊向愛火的耳邊。


    「不行不行!你不可以聞!」


    愛火拚命槌打我的胸膛不停掙紮,但我不予理會,嗅了她一下。


    「呃,完全不會臭啊?」


    我的鼻子依稀可以聞到汗水、塵土、洗發精和肥皂的味道,不過更明顯的是青梅竹馬那令人熟悉的味道。


    這是愛火的味道,我從小聞到大的味道。


    「騙人!我現在一定很臭。」


    愛火將自己的手臂抵在鼻子上,不停嗅著。


    「真的啦,我覺得很香啊……話說迴來,說不定是我比較臭吧,我剛剛還炒了菜。」


    青梅竹馬將鼻子湊向我的襯衫,嗅了幾下。


    「哈哈,我有聞到番茄醬的味道。」


    「因為今晚我做了番茄醬義大利麵啊。」


    「既然由吾說我不臭……嘿!繼續充電!」


    愛火的頭再次靠在我的肩膀上,


    這丫頭雖說是我的青梅竹馬,但好歹也是個女孩子,而且現在還是我的女朋友。她這樣緊緊靠在我身上,真的會讓人小鹿亂撞……


    可是愛火說她這樣緊緊和我靠在一起,會有「得到療愈」的感覺,所以我也很難狠下心要她離我遠一點,隻能任由青梅竹馬擁抱了。


    「充電~~~~※」


    額頭一直貼在我身上轉呀轉的愛火突然改變動作。


    「接——下——來——」


    她的脖子和臉頰開始在我的襯衫上磨蹭。


    「留下味道——※」


    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她的臉頰使勁在我的襯衫上蹭來蹭去,彷佛一隻撒嬌的貓咪。


    「……你在幹什麽?」


    「我在主張我的地盤,讓其他壞女人無法靠近你呀。」


    愛火有些害羞地嘻嘻笑了。


    「我聽說社團的學姊在和男朋友撒嬌時都會這樣磨蹭,我覺得很羨慕,所以試著模仿了一下。」


    長曲棍球社怎麽每次都在聊這種話題啊!你們最近不是忙著拉新人嗎?


    愛火不理會我提出的問題,繼續她的轉呀轉&磨蹭磨蹭。


    然而,她突然停止動作。


    在片刻的寂靜後——咕~~~~~~~~~~~~~~~~


    青梅竹馬的肚子發出巨大聲響。原來是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叫。


    「啊……」


    愛火滿臉通紅,連忙壓低頭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你的肚子叫得好大聲喔,哈哈哈哈。」


    「不要笑啦!人家社團活動結束後本來就很餓!而且你身上又有番茄醬的香味!都是你害的啦!」


    「是是是,對不起……你要不要在我家吃點東西再走?」


    「不用啦,我媽應該有幫我做飯,我迴家吃。」


    愛火從床上站起來。


    「那麽,我也差不多該迴家了。嗯——可是我今天社團練得太拚了,感覺腳好沉喔~~沉到一個不行耶~~」


    她說這句話時,眼神不時瞄向我這邊。


    ……嘖,這丫頭好任性。


    「我可以騎腳踏車送你迴去喔。」


    「耶!可是可是,騎腳踏車到我家花不了一分鍾耶,那樣感覺好寂寞喔——」


    「那麽我們先去便利商店一趟如何?我請你吃哈根達○。」


    愛火開心地跳起來,製服裙子也隨之舞動。


    xxx


    迴想完畢,場景再次迴到lovebo。


    獅堂聽完我的故事,露出這樣的表情——


    ∵


    那張臉簡直就是麵無表情的最終進化版。她似乎不知如何迴應,勉強擠出一句:


    「您、您們做了那樣的事啊,感覺好幸福,真是太好了,澤渡先生。」


    「敬語?而且你還叫我先生?」


    「啊,對不起,你們那行為實在太讓人敬而遠之,我不禁和你出現心理隔閡。」


    「我們做的事沒那麽惹人厭吧?」


    「飛鳥井同學這次的行動實在太莫名其妙了,你沒有將大腦的重要部位分一些給她,幫助她解決空腹問題嗎?」(注:典故出自麵包超人中,主角每次都會將自己的臉分給其他好朋友,解決空腹問題)


    「你把我女朋友當成什麽超人了!我也覺得她的『充電』和『留下味道行動』充滿謎團,不過也不算是全無道理邏輯吧?我認為她還是有個核心的行動原理。」


    「飛鳥井同學昨晚的行動有什麽一貫性?」


    「愛火因為社團活動而精疲力盡、疲憊不堪……所以想找個人撒嬌吧,」


    我想不隻是肉體上的疲勞,接待新生應該也會讓人產生精神上的疲勞。所以愛火可能是想透過向男朋友——也就是向我撒撒嬌,多少恢複一點元氣。


    「這麽說來,『本日的親熱項目』是……」


    聽到獅堂這句話,我點點頭說:


    「主題定為『向情人撒嬌』如何?」


    「我們有時會以『甜蜜蜜』來形容一對惰侶感情很好。甜蜜應該可以說是悸動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撒嬌』這個主題是還不錯。」


    「好,題目就定這個吧。」


    「不,先等一下。」


    獅堂將食指抵在下巴,擺出沉思的模樣。


    「所謂的『撒嬌』,具體而言要做什麽呢?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向誰撒嬌過。」


    獅堂這個人有些孤傲,或者說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傾向。這樣的個性確實和「撒嬌」這種行為不太搭軋。


    「而且從我懂事開始,我想要什麽東西大人都會給我。不過我也不是什麽都想要的小孩就是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向人撒嬌。」


    獅堂家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有錢人,就連上學,家裏也會分派一名管家給她,幫她打理身邊瑣事。換句話說,不用她撒嬌,她身邊的人便會順著她。


    「所謂的『撒嬌』,到底是什麽樣的行為?澤渡同學,你可以舉些具體的例子嗎?」


    「舉『撒嬌』的例子啊……」


    有沒有什麽撒嬌方式比較好讓她理解——啊,對了。我盡可能露出下流的表情說:


    「喂,獅堂,你很會念書耶。下次要期中考的時候,你的筆記可以借我抄一下嗎?好嘛,我們是好朋友啊,嘿嘿。」


    「……澤渡同學,你很厲害耶。」


    獅堂大大點了個頭表示理解。


    「我剛剛很想罵你:『少在那邊撒嬌了!』所以你那種說話方式的確是在『撒嬌』。」


    「隻不過這種撒嬌和情侶間的甜蜜相差甚遠。所謂的撒嬌,我想應該是『利用對方的善意央求某些事物的行為』。」


    「我重新思考一下,突然覺得『央求』這個單字真的有表現出『撒嬌』的本質。『央求』——這個字以平假名來寫會有一種可愛的氛圍,可是用漢字來表示便成了『強請』,和『勒索』是相同的漢字。所以我們可以說,利用對方的善意要求他做某件事,和掌握對方的把柄進行威脅,這兩件事本質上的差異或許不大。」


    「差很大吧,我覺得完全不同。比方說,『我妹央求我』和『我妹脅迫我』這兩句話給人的印象就天差地遠。」


    「以繭居族青年用力踩地板向母親要東西吃為例好了。那是一種利用父母親情的強迫行為,可以說青年在向父母『撒嬌』,對吧?」


    這種諷刺性的看法很有獅堂的風格。


    我覺得此刻的討論意見開始離題,所以將話題拉迴來:


    「嗯,『撤嬌』這個詞在字典上的意思大概就是那樣……隻不過,情侶間是怎麽個撒嬌法,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和獅堂一樣,幾乎不曾向什麽人撒嬌過。


    尤其是「向情人撒嬌」的經驗,更是一片空白。


    我能理解愛火昨天的行動是在「向我撒嬌」,可是要我自己嚐試這種行為可就沒輒了。


    獅堂站起來坐到我旁邊,古董沙發微微下沉。


    「總之,我先試著模仿飛鳥井同學吧。這樣或許能讓我們理解情侶間的撒嬌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說的模仿,指的是……」


    「我先來試試『充電』那一招。」


    獅堂坐在我身旁,以她有如玻璃珠的美麗大眼凝望著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清了好幾次喉嚨後,將手伸向我這邊想抱住我。


    「…………」


    然而,她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指尖微微顫動,臉頰染上一抹粉紅。


    她似乎做不出抱住我這樣的行為。


    「唔……」


    獅堂的眉頭皺在一起,似乎很不甘心,手便這麽愣在半空中。


    ——輕輕捏住。


    她的指尖捏住我的製服袖口,羞赧地輕聲嘀咕:


    「充…………………………………………………………………………………………………………充電。」


    「…………」


    「…………」


    「…………」


    我們沉默地對望。


    獅堂的臉頰紅透了,彷佛再也撐不下去般低下頭。


    「澤渡同學。」


    「怎麽?」


    「這動作讓人害羞到不行。」


    「好巧,我也這麽覺得。」


    我這名同學平常沒事便會猛開黃腔,或是不停耍我,但本質其實相當清純。她是個性幻想達人,但沒有半點實戰經驗。


    她沒辦法抱住我,光是捏著我的袖口便已用盡所有勇氣。


    而且就連這個動作都讓她很害臊,變得麵紅耳赤。


    獅堂這樣的表現真的好可愛,所以連我也感覺到臉頰發燙。


    「抱住男生向他撒嬌,從對方身上獲得元氣……這樣的行為實在讓人難以置信,我現在光是這樣捏住你的袖口就很難為情了……」


    獅堂瞄了一眼自己捏著我製服的指尖,繼續說:


    「我現在不僅沒有充電,甚至有種在放電(注:日文發音為hoden)的感覺,我的能量正以一種可觀察到的速度不斷流失。」


    「看來你是完全不適合『撒嬌』這種行為了。」


    「話說迴來,你知道嗎?據說德文中睾丸好像就叫『hoden 』呢。」


    『喂,不要拿黃腔來掩飾你的害羞!另外,如果你覺得自己好歹還是一名高中女生,就不要這樣毫不猶豫講出睾丸這個單字!」


    「我現在不僅沒有充電,甚至有種hoden的感覺。」


    「你的發音前後幾乎一致,但我怎麽感覺你這句這麽猥褻啊……」


    獅堂放下捏著我袖口的手指,像要撥掉灰塵似的拍拍手。


    「喂,我的製服沒有那麽髒吧!」


    「哎呀,抱歉,我隻是覺得好像會感染澤渡菌,覺得很害怕。請不要介意。」


    「我當然會介意!不要把別人講得好像病原體一樣!」


    「這也是我掩飾害羞的手段之一啦,不要一直斤斤計較。」


    獅堂哼了一聲,瞪著我說:


    「接著來試『留下味道』這招……飛鳥井同學是怎麽做的?」


    「愛火那丫頭就抱住我,頭轉呀轉的不停在我身上磨蹭,就像貓在撒嬌一樣。」


    原先一直瞪著我的獅堂將臉別向一旁。


    「抱住你然後用臉頰在你身上磨蹭……很抱歉,這一點我辦不到。」


    「可以不用勉強啦,畢竟我們現在也隻是在『治療』。」


    「不,我也不喜歡半途而廢,我決定用有別於飛鳥井同學的方式來『留下味道』。」


    「有別於愛火的方式?」


    她打算怎麽「留下味道」?


    我心中存疑,但獅堂並沒有當場開始做什麽,就隻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像是在等待什麽一般。


    「怎、怎麽了?」


    「你等我一下,我還沒有尿意。」


    「喂喂喂!你想怎樣?不會是想真的留下你的味道吧!」


    「動物的標記行為也是一種留下味道的方法啊?」


    「可是那方法比臉頰磨蹭更讓人害羞吧!」


    「的確是很讓人害羞,可是如果標記在你身上就可以看見你屈辱而扭曲的表情吧?我覺得如果能看見你那德性,我也能忍耐一下羞恥心的不堪。」


    「……我老早就知道你是虐待狂了。」


    「請你別誤會,我隻是喜歡看你傷腦筋而已。你想想,不是有些人會故意去捉弄自己喜歡的女生嗎?就和那種行為一樣。」


    「喜歡的女生」這個單字有些冷不防地登場,讓我頓時啞然失聲。


    獅堂似乎早料到我會有那樣的反應。


    「以上當然都是開玩笑。如果隻比誰的反應最像處男,你真的是日本第一把交椅耶。我可以賜你『終身名譽處男』這個稱號,就讓這個事跡在你的子子孫孫之間永世流傳吧。」


    「我不需要那種不光采的稱號!況且如果我是終身名譽處男,根本不會有子孫吧!我都已經是末代了,要如何永世流傳啊!」


    「就像你平常常做的那樣,一個人對著牆壁說這件事不就好了?」


    「光是想像那畫麵,我就悲傷得要飄淚了!」


    「說不定有一天牆壁會迴你一聲喔。」


    「太可怕了!」


    「玩笑話先到這裏,我們繼續治療吧。澤渡同學,這次輪到你向我撒嬌看看。」


    「……我來撒嬌?」


    「是啊,隻有我撒嬌的話不公平,就讓你也來撒嬌一下吧。」


    呃,你突然要我這麽做,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獅堂輕輕攤開雙手,輕蔑地笑著說:


    「你可以往我身上蹭蹭喔。」


    「幹嘛用這種和嬰兒講話的口吻!」


    「我聽說有些男人喜歡玩這一套羅。澤渡同學以高二生來說長得成熟一些,所以光是想像你學嬰兒講話來向我撒嬌,我就忍不住想笑。好了,試試看吧。」


    「我才不幹咧!」


    「一、二、三,來!」


    「你就算學樂隊指揮比出手勢我也不幹!」


    「既然這樣,我來幫你換尿布吧。『冰雨姊姊的衣櫃』裏應該也備有玩嬰兒遊戲專用的道具才對。」


    「那個房間裏真是無奇不有耶……」


    「冰雨姊姊的衣櫃」指的是lovebo裏的衣帽間。一位叫冰雨姊姊的人(好像是獅堂的親戚)為了慶祝獅堂升上高中,為她準備了滿坑滿穀「增添她和治療者情趣的道具」。


    「擁抱這種撒嬌方式真的很讓人害羞,我也辦不到啦。」


    「可是隻有你不用撒嬌,也太狡猾了吧。」


    我瞬間絞盡腦汁思考了一下,想到一個我能對獅堂撒嬌的方法。


    「——好,我知道了,那麽我就向你撒嬌羅。」


    lovebo房間的盡頭有兩扇門,我伸手指了下是通往衣帽間的那扇門,門的另一頭有廚房、洗手間和浴室。


    「嗯,獅堂,你可以為我泡杯茶嗎?」


    獅堂一臉不解地蹙起眉頭。


    「討厭,澤渡同學,你讓我攝取水分想做什麽?」


    「不要再搬出標記的話題好嗎!你想想喔,拜托人家幫自己做事也是一種撒嬌吧?就像愛火昨天想要我送她迴家一樣。」


    「……好吧,感覺很麻煩,不過還是給你泡杯茶吧。畢竟是我自己允許你可以撒嬌。」


    獅堂從沙發上站起,走向位於lovebo房間盡頭的廚房。


    然而,她途中突然停下腳步,甩著黑色秀發轉身迴來。


    「……我可以也向你撒嬌嗎?你能不能來幫我一起泡茶?」


    「來這招是嗎……」


    我也從沙發上站起,與她一起走向廚房。


    lovebo的廚房比我家的還大,采用的是最新款的係統廚房。


    由於平常隻有六連兄會使用這裏,我們甚至不知道紅茶的茶葉收在哪裏。


    「嗯,獅堂,你可以為我找一下紅茶在哪裏嗎?」


    「……你這是在撒嬌吧,那你來準備茶杯吧,記得一定要溫杯喔。」


    「任性耶你,那你順便找一下砂糖好了,我不知道它放在哪裏。」


    「你的要求好多喔,你要不是治療者,我早就讓你退學走路了……我找不到砂糖,蜂蜜可以嗎?」


    「……我本來想學任性的小孩,跟你說我就是要砂糖,其餘免談!不過我忍下來了。好吧,就用蜂蜜將就一下,畢竟是你求我羅。」


    「你一直在撒嬌耶。」


    「彼此彼此。」


    我們就在這樣禮尚往來的撒嬌——不,是你來我往的命令下,泡了一壺紅茶。


    我們迴到沙發,一起舉起茶杯品嚐。


    ……唔哇,好難喝。是不致於無法入口,但蜂蜜甜到一個不行,喉嚨都快痛起來了。


    喝了這杯茶後,我更深刻體會到六連兄泡的紅茶有多好喝…


    「蜂蜜是敗筆,我個人喜歡比較清爽的味道。」


    「我也是,早知會變成這樣,當初就什麽都不加了。」


    我們看了彼此一眼,同時聳聳肩。


    「——就算向彼此提出小小的要求,還是無法構成情侶間的『甜蜜』耶。」


    「是啊,甜的隻有這紅茶而已。」


    「澤渡同學,我想我們一定無法模擬出那種『甜蜜』。」


    「你為什麽這麽想?」


    「要向對方撒嬌,應該需要對對方抱持親愛之情吧?」


    獅堂麵無表情地啜了一口蜂蜜紅茶,接著說:


    「我們彼此是青春症候群的患者和治療者,這是一種無機質的關係,其中根本不合任何親愛之情。所以,或許我們真的無法向彼此撒嬌。」


    我的同班同學聲音極致冰冷。


    「不含任何的親愛之情……嗎?」


    我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不愉快情緒,但我隻是將那不知為何的情緒和著紅茶一飲而盡。


    「或許真是你說的那樣吧。本日的親熱項目似乎宣告失敗,這點我感到很惋惜,我下次會再想個有用的治療法。」


    「我很期待。」


    哎,不成功的東西就是不成功,也無法太勉強。


    我整理一下情緒,接著和獅堂一邊喝著甜死人的紅茶一邊閑聊。


    我們聊的盡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不過和獅堂閑聊真的又刺激又好玩。


    後來也不知和她聊了多久。


    ——嗶嗶嗶嗶嗶嗶嗶-


    我放在口袋裏的智慧型手機突然發出有些刺耳的鈴聲。


    「有人打電話給你嗎?」


    「不,是鬧鍾,我先前設定讓它下午五點響一次。」


    我家附近的超市五點半起有限時特惠,我計劃那個時間去買晚飯要用的食材。


    「這樣啊,所以你今天要提早走羅。」


    「是啊,我是這麽打算的……」


    我自沙發上站起來,將放在茶幾旁的書包拿在手裏。


    我看了同班同學一眼——咦?我突然發現……


    獅堂臉上仍是平常的那張撲克臉。


    可是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露出不太開心的表情。


    她並未露出噘嘴或壓低視線之類的明顯變化,那變化十分細微,我隻能說她給我的感覺似乎有那麽一絲不同。


    「你要繼續留在lovebo嗎?」


    「嗯,我等六連迴來。我也能叫家裏派車來接我……不過她應該馬上就要迴來了。」


    她拿起先前讀到一半的輕小說,隨意翻頁說:


    「我會看這本不太有趣的書來打發時間。明天再見羅,澤渡同學。」


    和我道別的獅堂刺客變成徹底的麵無表情,我先前感受到的不對勁已經無影無蹤,感覺就像一張無生命的麵具。


    嗯……


    在考慮短短十秒鍾以後——我放下書包,重新坐迴沙發上。


    「……???澤渡同學,怎麽了?」


    「我還是留下來一起等六連兄囤來吧。畢竟佐寺同學的事和我也不是全無關係,我們就再閑聊一下吧。」


    「你不去買菜,你妹可是會餓死喔?」


    「安啦,冰箱裏還有剩一些食材,用來做今天的晚餐應該不成問題。」


    「……這樣嗎?沒問題就好。」


    獅堂再次將手上的文庫本放迴沙發上。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陪你閑聊,聽你那些沒營養的話題吧。」


    獅堂緩緩換腳翹腿,筆直地注視我。


    她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不過我還是看出來了。或許是這幾個月的相處讓我多少學會如何辨識獅堂的表情吧。


    在我說要繼續留在lovebo的瞬間。


    我這位冷到不行的同班同學臉上的麵無表情有那麽一瞬間,有那麽一點點……


    ——因為高興而變柔和的感覺。


    我猜想,獅堂原先是想和我繼續聊的。


    她可能想要我陪她打發時間,和她一起等六連兄迴來。


    獅堂剛才說我們之間不合任何的親愛之情。


    而她想和我繼續聊天。


    那就表示——


    我重新坐迴沙發上說:


    「話說,我剛剛發現一件事……」


    「什麽事?」


    「我們先前有提到,所謂的撒嬌是『利用對方的善意央求某些事物的行為』。也就是藉由人家對自己的信賴或好感,請他幫忙某件事……大概就是這類的行動吧。」


    「是啊,怎麽了嗎?」


    「不過,我剛剛發現另一個重要的因素。」


    「——有人向自己撒嬌,其實還滿令人開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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