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被帶到堂上兩位趙家子的這一刻,朱允熥的眼中,滿是憤怒的火焰,心中滿是憤慨。


    冤案,毀的是人的一生。


    不是一個人的一生,而是一個家庭所有人的一生。誰都有父母,誰都有家人,若是生老病死可不違背,若是天災劫難亦不可為抗拒。可是,他們好端端的一個家,就因為孫效忠一個小小巡檢的權力,就因為他一念之間,全家人墮入地獄。


    趙家兒子,是被抬上來的,當先的一人臉上刺字,破碎的衣衫之下,滿是縱橫交錯的傷口,眼神有幾分清明,但全都是恐懼。驚疑的看著這個場麵,雙手緊握成拳。


    後麵一人,幹脆就是蜷縮在擔架上,似乎骨頭都被打斷,淒慘得不成人形,最讓人感到痛心的事。那年輕人似乎半瘋了一般,渾身驚恐的發抖,嘴裏發出含糊的大叫。


    “大人,別打我!別打我!人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你讓我招什麽我就招什麽?我畫押!我認罪!我不冤!我不告了!你們別打我,別打我!嗚嗚!娘!媳婦!我要迴家!我要迴家!”


    這叫喊聲,加上他瘋狂的神態,讓人的心都碎了。


    人間慘劇莫過於此,人生於世間無論貧富,尊貴,都會有幾分爭強好勝之心,都會有苦中求活之意。可是此刻,趙二嘴裏的叫喊,卻隻有認命,隻有無助,隻有害怕。


    “兒呀!”


    “爹爹!”


    兩道人影從後堂奔了出來,趙氏和那孩子直接撲在了兩人身上,撕心裂肺的哭著。


    趙氏一頭白發,映照著兒子們身上的血跡。那孩子稚嫩的雙手,撫摸著父輩身上的傷疤。


    “我地兒呀!”趙氏死死的摟著兒子,從心裏唿喊出來的痛苦,仿佛能刺破官衙的大堂。


    這一瞬間,朱允熥似乎都感受到,他頭上那明鏡高懸的牌匾發出了震顫。


    “娘,你怎麽來了?”趙大驚唿。


    “娘進京找皇爺告了禦狀,你們有救了!”趙氏摸著兒子的臉哭著,“小二,小二娘來了,你叫娘啊!”


    趙二渾濁恐慌的眼神看著趙氏,先是一呆,馬上又露出了濃濃的渴望。顫抖著想伸出手。但是下一秒,卻好像見到了魔鬼。


    蜷縮的身體在擔架上不住的劇烈顫抖,嘴裏發出尖銳的大叫,“娘,不告了!不告了!我認了!不告了!別讓大人打我!兒子不告了!”


    “這時,何廣義在朱允熥耳邊小聲說道,“殿下人帶來了,不但他趙家哥倆,趙家被抓的家眷,臣也在大獄中找到了!”


    “順利嗎?”朱允熥不忍看著堂下痛哭的母子,轉頭問道。


    “本地的錦衣衛帶著直接奔了大牢!”何廣義咧嘴一笑,“有不開眼的,臣直接宰了!”


    審案不用那麽麻煩,何廣義帶錦衣衛,丁繼祖帶杭州衛所官兵,直接從大牢裏把人提出來就是。


    冤案不走程序,審冤案朱允熥更沒想走程序。


    正義已經遲到,為何再浪費時間?既然罪惡可以從天而降,那麽正義更應該破空而來。


    正義應該是刺破黑色蒼穹的利劍,正義應該是雷霆萬鈞的閃電,正義應該是破曉的晨光,正義應該是噴發的火焰。


    在罪惡來臨的刹那,正義就該磨亮刀鋒。正義是活的,他不是死的。他應該是存於天地人心的正氣,而不是手裏的工具。


    “兒莫怕,是娘!是娘!”堂下,趙氏抓著小兒躲閃的手,哭著道,“別怕別怕,娘告了禦狀了!咱大明的儲君親自來了杭州,要給你洗刷冤屈!兒!不不怕!不怕!娘在這,不怕!”


    “不告了!不告了!”趙家小兒的腦袋不停的搖晃,驚恐的眼神根本不敢去看周圍,“娘,不告了!”


    啪,趙氏一記耳光。


    “醒醒,你醒醒!”趙氏拽著兒子的衣領,哭道,“你看到沒有,堂上坐著的是咱大明的皇儲,未來的皇帝!他來杭州,就是要給咱們趙家伸冤!”


    說著,啪地又是一下,“娘知道你心裏委屈!娘知道你怕!娘和你說過,要死的時候娘會陪著你一起死!可是現在咱們都不用死了,你看看堂上,看看皇儲殿下!”


    “不能不告!想想你爹!他為了你活活被氣死!不能認罪,想想你娘,從這裏一路要飯去了京城。想想你妹子,媳婦!”


    趙氏的柔弱的身軀 ,迸發出巨大的能量。


    她的能量變成了勇氣,傳給了她的兒子。趙家小兒眼神中的迷茫混沌漸漸散去,露出明亮的瞳孔。瞳孔中,滿是生機。


    此時,趙家老大在地上大喊,“殿下千歲,趙家,冤枉!”


    朱允熥的眼神,冷冷的掃了一眼孫效忠。後者已經爛泥一樣,堆在地上,仿佛渾身沒有骨頭一般。


    “你趙家有何冤屈,細細道來!孤乃大明儲君,自會給你們做主!”朱允熥站起身,走到堂下,看著堂中惴惴不安的杭州一眾官員道,“你們的冤屈,孤會加倍用到害你們的人身上!”


    “我冤!我冤!”趙家小兒突然在母親懷中大喊。


    “有冤就說出來!孤給你做主!”朱允熥大聲道,“刑部侍郎秦睦,你來記錄!”


    “遵旨!”隨行的刑部侍郎徑直在一處坐下,鋪上紙筆。


    “草民沒有殺人!草民隻是每天經過那間書院,被殺的女子和草民素不相識!”趙家小兒眼神中滿是求生的欲望,哭著說道,“事發那天,草民和朋友許三下了工,先去點心鋪買了月餅,然後就迴了家吃飯。”


    “半夜時分,官差衝入草民家中,把草民抓走。不管草民怎麽說,他們就是不信。巡..........巡檢大人讓人給草民用刑,他們打草民,拔了草民的指甲,他們往死裏折磨,他們一口咬定就是草民。”


    “草民實在熬不住,隻能簽字畫押認罪!殿下,草民是屈打成招,草民冤枉!”


    “大明律,殺人大案,需要地方主官會審,一審再審,你們杭州一個巡檢就能把人定罪?”朱允熥看著那些臉色煞白的杭州官員們,“杭州除了知府,巡檢,還有按察司,還有同知,還有通判。這樣的大案,你們不過問嗎?這樣的大案,就任憑他一個巡檢折騰?”


    “殿下,當日草民和父母到知府衙門鳴冤,衙門裏的大人有過二審,可二審之後,依然說草民的小弟為殺人兇手!”趙家大兒也哭道,“二審之時,根本不允許我家人去看,二審之後,我家再也沒見到過小弟!”


    “二審是怎麽審的?”朱允熥又問。


    趙家小兒的目光在眾官員的身上掃過,全是恨意,咬牙道,“後來,有兩位說是按察司的老爺進來審草民,當時草民渾身是傷,草民說受盡了折磨,屈打成招,但是.........”


    朱允熥皺著眉頭,“說下去!”


    “那兩位老爺聽了草民的話,起身就走。隨後又進來一群差役,開始嚴刑拷打!”趙家小兒哭道,“草民實在被打得受不了的時候,按察司的老爺們又進來,什麽都沒說,隻給了小民一張紙,讓按手印!”


    豈有此理,簡直喪心病狂!


    “孫效忠,你做的好事!”


    “杭州府,你們做的好事!”


    “布政司,你們做的好事!”


    啪地一下,朱允熥對著杭州群臣怒吼。


    “皇爺爺在京城,還以為天下太平,還以為你們在地方盡心任事!可是天日昭昭之下,煌煌大明之中,你們...........你們的良心哪去了?一審嚴刑拷打,草草定罪。二審,居然不顧人犯叫冤,繼續嚴刑逼供!後來,布政司還不收狀子!古往今來,曆朝曆代,聞所未聞!天下人,如何看大明?後世人,如何看大明?”


    大堂之中,頓時跪下一片。


    布政司李安慶惶恐的說道,“殿下,此事,臣確實不知.....”


    “不知?”朱允熥冷笑,“李藩司口中的不知,可是不知者不罪的不知?”說著,朱允熥忽然加大音量,“一句不知就可以推卸責任嗎?”


    “一省的主官日理萬機,這些小事看不過來是吧!”朱允熥繼續冷笑,“這些小案子,不值得你過目是吧!”


    “一句不知,就想蒙混過關!”朱允熥冷冷的環視,“吃著朝廷俸祿,享著百姓民脂民膏,高高在上卻一問不知,要你們何用?”


    “爾等身為國家大臣,不知即是有罪!”


    “爾等食著民脂民膏,不知即是喪盡天良!”


    “爾等都是讀書人,不知即是違背天理人倫!”


    “不知?是真不知,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抑或是,假裝看不到,反正倒黴的不是你們!”


    “你們穿著官衣,受朝廷重任,受百姓的供養。於公當天下為公,百姓為先。於私,當心懷仁義,體察民情!”


    “可是你們不但坐視人間慘劇,還要推上一把,還要助紂為虐。如此慘案,你們都有責任!”


    “若隻有一審,孤也怪不到你們頭上。可是還有二審,按察司,通判,同知等有查閱案件之責。如此荒謬之案,你們就沒看出來?但凡你們之中,有一個有良心的,也不會鬧得人家破人亡!”


    突然,就在朱允熥話音落下的片刻。


    爛泥一樣的孫效忠直接衝著大堂的柱子,撲了過去。


    “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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