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要見誰,自然是召之即來。


    不消一刻鍾,跟隨上官來京述職的金門衛千戶王景弘,就被招至宮中。


    宮城弘大巍峨,一身便裝來不及換官服的王景弘,在太監宮人的指引下戰戰兢兢的,低著頭謹慎前行。


    方才,他正在和同僚喝酒,聞聽皇太孫召見,那些同僚羨慕的眼珠子都紅了。他王景弘心中驚濤駭浪,怎麽也想不通他一個芝麻小的人物,怎會蒙皇太孫殿下召見。


    一路走來,宮中的天家恢弘氣象讓這個在海上刀頭舔血的漢子,心中越發忐忑。不過,一想到來之前,他上官拍著他肩膀說的那句話,不由得咬緊牙關,把心中那些忐忑和惶恐,硬生生的壓下去。


    “殿下召見你,你就是代表咱閩地男兒,千萬不能露怯,丟了咱閩地兒郎的臉麵!”


    跟在太監宮人身後,不知走了多久,穿過多少夾道,在東宮景仁殿前停住腳步。


    穿著金甲的值班親軍,仔細的盤問之後,帶路太監前去稟報。


    須彌之後,裏麵傳出一個尖銳的聲音,“傳皇太孫殿下口諭,福建金門衛千戶王景弘覲見!”


    王景弘抬頭,看看巍峨的大殿,咽了口唾沫,大步走入。


    殿中,朱允熥坐在寶座上,笑著和徐輝祖,李景隆說著閑話,餘光看見,一位個頭不高的漢子,挺著胸膛邁步進來。


    “臣,金門衛千戶王景弘,參見皇太孫殿下!”


    聲音洪亮,空曠的殿中嗡嗡作響。


    朱允熥仔細的打量著,跪在殿門口的王景弘。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勻稱,一看就知渾身有力。似乎是因為常年在海上的緣故,皮膚有些黑。可不是那種烏黑的黑,而是透著紅潤的黑。


    對方沒穿官服,而是一身簡單利落的短打扮,看著很是利索。


    “上前來!”朱允熥笑道,“你個子不高,嗓門倒是挺大!”


    王景弘低頭上前,咧嘴道,“海上風大,沒有大嗓門,弟兄們聽不著!”


    一句話,盡顯性子的豪爽和直接,頓時讓朱允熥心生好感。


    “給他搬個凳子,讓他坐下迴話!”


    王景弘見皇太孫殿下態度溫和,心中的忐忑盡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過他剛坐下,就感覺身邊兩道刀子似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之一他認識,中軍都督魏國公,正是管著他們福建衛的上官。於是,他憨厚的咧嘴一笑。


    徐輝祖恨不得上去,把王景弘拎起來。太孫殿下麵前,他和李景隆隻敢半個屁股挨著凳子欠身坐著,這王景弘倒好,直接一屁股恨不得把凳子都坐碎了,一點君臣之禮都沒有。


    “孤剛看了你的履曆,你今年也才二十二歲!”朱允熥笑著開口,“投軍五年,從一介百姓到大明的衛所千戶,光是倭寇和海盜的人頭就砍了七八十個,是個人物呀!你當初,為什麽投軍?”


    “臣原本是個舟子,從小幫本家舅舅操船打魚的。”王景弘眼神明亮,說話鏗鏘有力,“沒想著投軍,就想著多攢些錢,自己也弄條漁船。可是誰想遇到了天殺的海盜,臣舅舅和表兄都被海盜殺了,臣跳海逃了性命!”


    說著,王景弘咬牙切齒,“迴去之後,臣越想越憋氣。親娘舅被殺了,此仇不報,臣還算個男人嗎?臣跟族裏一合計,就帶著幾個族親兄弟投了軍。”


    沿海地區海盜猖獗,除了倭寇之外,還有不少的漢民海盜。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上討生活的人,大多是彪悍之輩。即便是看著良善的百姓,備不住背地裏也會做些沒本錢的買賣。


    朱允熥繼續問道,“殺你舅舅的可是倭寇?”


    王景弘搖頭道,“不是,殺臣舅舅的,是方國珍的舊部!”


    “方國珍不是早就降了嗎?怎麽又鬧出舊部來了?”朱允熥扭頭,看著徐輝祖問道。


    大明統一天下之前,方國珍是盤踞在浙東的割據勢力,綽號海精。海盜起家,手下多是海上強盜亡命徒。後被湯和廖永忠圍攻,投降大明。


    徐輝祖拱手,“殿下,方國珍雖降,但其殘部桀驁不馴不服王化,在海島上聚眾作亂,時常騷擾地方!”


    “既然騷擾地方,為什麽不早剿了!”朱允熥麵色不悅,“孤記得方國珍是洪武七年死的,這都多少年了?”


    徐輝祖無言,低頭請罪。


    “迴殿下!”王景弘忽然開口道,“不是不剿,這些年海盜沒少殺。可是他們領頭和骨幹的在,殺了一波還有一波,殺不絕!他們都躲在海島上,大船根本開不進去。有時候官軍剛出動,他們聽著風就躲起來了!”


    “海上流寇,亦匪亦民!”朱允熥沉思道,“他們盤踞在外海海島,怎麽和內地聯絡?”


    王景弘道,“殿下,不是內地。這個........臣也不知道怎麽說,他們和內地勾搭不著,倒是和千裏之外的呂宋,三佛齊等地勾搭連環的。咱們大明這邊剿的急了,他們就往那邊一跑,等風頭過了再過來。”


    說著,又頓了頓,“不過他們多是在海上搶商船,倒是不怎麽上岸的!”


    呂宋,三佛齊,那就是後世的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如今那邊雖然是名副其實的蠻荒之地,但從宋代開始,已經有不少中華移民過去,漸漸在那邊形成一股勢力。


    至蒙元末年,天下大亂,出海的人就更多了。其中最多的是廣東福建人。出海後,就在三佛齊和呂宋一帶落腳。後來大明一統,東南沿海的海盜集團,例如方國珍舊部等也把根據地挪到了那邊。


    這時代的華人可不是好相與的,而且福建和廣東人都是出了名的團結。朱允熥在鴻臚寺檔案上看過,華人結寨而居,經常和地方土王發生衝突,相互攻伐,而且還是勝多敗少。


    既然是天朝移民,這事就好辦了。讓鴻臚寺在那邊冊封幾個華人領袖出來,承認他們的地位,軟刀子砍幾下,就再也翻不起什麽風浪。等將來建立海軍,把這些地區劃入大明的勢力範圍,在法理上也說得過去。


    “說說倭寇!”朱允熥又道。


    “倭寇比海盜難打!”王景弘提起倭寇咬牙切齒,“雖然海盜殺了臣的親人,但有一說一,倭寇比海盜殘暴,見誰殺誰!而且倭寇的刀槍比海盜要好,弓弩手多,進攻也更有章法!”


    “每每和官軍交戰,虛晃一槍就走,官軍若猛追就會中他們的埋伏,不追他們就跑了!”


    說著,王景弘猶豫一下。


    “孤叫你來,就是讓你說話的,你雖然官職不高,但卻是在海上的一線軍官,有什麽你就說什麽,說錯了也不怕!”朱允熥笑道。


    “臣不是怕說錯,海盜和倭寇的事,臣不會說錯!”王景弘憨厚的笑笑,“倭寇,難就難在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在哪裏上岸,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他們來,咱們再集合,再去追,黃花菜都涼了。說起來,還是咱們的戰船太少了,每次都堵不住!”


    說的有理,被動防禦再加上沒有海軍,敵人可以隨時乘虛而入。不過話說迴來,就算是海軍終日在海上遊弋,也未必沒有漏網之魚。


    強盜總是比官軍靈活的,官軍要請命,集合,出發,一套程序下來倭寇那邊也搶的差不多了。


    “那依你之見呢?”朱允熥笑問。


    王景弘也不含糊,直接開口道,“其實倭寇和海盜一樣,也有盤踞的老巢。臣聽說倭國離咱們大明也不遠呢,他們肯定是盤踞在海島之上。打仗就跟殺人是一個道理,要先下手為強。”


    “與其在岸邊防禦等著他來,不如探清虛實,集合大軍直接掃了他們的海島,以絕後患!”


    朱允熥讚許的看著王景弘,“難得你一個千戶,居然有這樣的見識!”說著,又問道,“你的千戶,不是世職吧!”


    世職,就是世襲的千戶。


    “臣.....臣的功勞還不夠!”


    大明雖然剛剛開國不久,可是衛所的世職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從五軍都督府到各大衛指揮使,都兩隻眼睛盯著,除了勳貴子弟之外,一般的軍將是沒資格獲取的。


    “徐輝祖!”朱允熥開口。


    “臣在!”


    朱允熥一指王景弘,“五軍都督發文,賞他一個世職的千戶!”


    “臣明白!”徐輝祖說道。


    而此時王景弘卻好似懵了一樣,呆坐著腦中一片空白。


    隨便見了下皇太孫,就得了一個渴望而不可得的世職?這簡直,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


    “還不謝恩!”徐輝祖嗬斥道。


    “臣,謝殿下隆恩!”王景弘反應過來,叩首道。


    “世職給了你,福建不用急著迴,調任兩級在京城五軍都督府聽用,孤隨時要找你!”朱允熥說道。


    “臣,遵旨!”王景弘先是答應,隨即又急道,“殿下,臣不迴福建,那臣在軍中的族親,還有老婆孩子..........?”


    “放肆!”徐輝祖大怒。


    “無妨!”朱允熥笑著說道,“暫時不迴,不是永遠不迴!”說著,對徐輝祖說道,“讓福建衛和地方官,把海盜倭寇的情況,細細寫成條陳奏上來,然後你把這些年沿海各衛,和倭寇海盜見過真章的將士名單統計出來,拿給孤看!”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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