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後一句時,她臉上的表情卻有點兒不自信。看起來梁應物在她心裏威信很高啊,多半平時在機構裏都是冷著一張臉,根本不笑的。不會陳果的死人臉,其實是和梁應物學的吧。「硬傷是沒辦法的事情,但老實說你表現得倒是挺好,身上沒什麽破綻,否則我也不會這麽晚才發覺不對呀。」「真的?」陳果一揚眉。


    我點頭。真箇屁,隻是給個甜頭讓這女孩子舒服點兒。她這個少言寡語沒表情的人,說得上什麽表現不表現的。而且說起來,一個會外接翻譯工作的人,表現得如此冷淡內向,反倒是不太正常的。我看她心情明顯好起來,就問:「這麽說,就在我來的前一天,發生了些事情?」陳果點頭。我等著她繼續,她卻一直沒再吭聲。「發生了什麽?」我隻好問。


    「我承認發生了些事情,是因為從邏輯上這是再顯然不過的事,我從來不做沒意義的事。但這不等於我會告訴你內情。現在你已經發現我的身份,我需要先向上麵匯報。」


    「那你能帶我去見梁應物嗎?」「我需要先匯報。」「我看過一組照片,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那是什麽時候拍的?」「我需要先匯報。」


    「是變異生物嗎?」陳果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嘆了口氣:「你是個合格的x機構成員。」這次陳果明顯地笑了笑:「我還不算是正式成員。」


    「哦,所以你其實不知道我說的變異生物照片是什麽。」「我怎麽會不知道!冷庫那張還是我拍的呢!我……」她忽然醒覺,住口不再往下說。「對你還真是不能有一刻不小心呀,看來傳聞還是有幾分真實。但你別想從我這裏套到什麽消息。」「起碼我現在能確認,那照片裏的的確是變異生物。」我悠然說道。「連我們都還不能確認的事情,你能確認什麽。」她見我沖她笑,意識到終於還是被套了一句出去,癟著嘴巴,任我再說什麽,都不再開口了。她把我扔在友和門口,就揚長而去,不似前幾次會把我送到樓前。我的上衣還沒有幹,但也隻能將濕的穿上,整個人看上去狼狽極了。一路小跑著進去,還撞見了山下,他關切地問長問短,說了一大堆,我也沒心思讓他慢慢說好叫我聽懂,連聲說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就閃迴了自己房間裏。穿過大廳的時候,那些病人都對我行注目禮,仿佛我才是病人一樣。


    洗了個燙燙的熱水澡,換了身幹淨衣服,吃過午飯,我捧著肚子往床上一倒,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十五分。「稍等。」我說著爬起來穿衣服,心裏想,我和陳果分開還不到四小時,如果敲門的是她,算上午飯時間和反應時間,x機構在日本的駐地應該距離這裏不足一小時車程。前提是陳果不是用電話匯報的,我直覺不是,尤其現在災區還處於電話不暢的狀態。


    我站在門前,捋了把頭髮,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個穿著藏青色棉夾克的瘦削男人。「哈。」我說。他抿了抿嘴,用眼神示意我讓開,放他進來。


    「我以為會在下飛機的時候看見你。」我迴到床沿坐下,這房間裏就寫字檯前有一張椅子。


    「後來我又以為大概不會看見你了。」我說。梁應物反手把門關上,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麵。「咳。」他清了清喉嚨,「我……」「我知道你有苦衷,梁主任。」我搶白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我知道你們是有紀律的,就連你的頭銜也是密級的,或許是絕密級?所以你一封郵件把我叫來,想不見我就不見我,想派個人監視著我就監視著我。還是你想玩一次偵探遊戲,看我能不能看穿那個小姑娘的身份?」「的確。」他說。我頓時一口氣悶住。我說了一堆指責他的話,按常理他該低聲下氣解釋一大通,然後我不接受,他再解釋,如是者數次,直到我勉強原諒他。現在他給我來了兩個字「的確」?的確頭銜是絕密級的,的確想不見我就不見我,還是的確想和我玩一次偵探遊戲?


    有種人一句話就可以把你氣得半死。可梁應物隻需要兩個字。我坐在床沿上唿唿直喘氣,梁應物這才聳聳肩,說:「抱歉,老朋友。」他要是進門這樣說,等著他的將是被罵到狗血淋頭。但是他先用「的確」把我的話憋迴去,再道歉,使得我錯過了發作的時間,一拳打到空處,再想重振旗鼓地開罵,就沒那麽順當了。這也是說話的藝術啊,但太暴力了吧。


    「好吧,我聽你的解釋。」我說。出乎我的意料,梁應物竟在這個時候,又沉吟起來。許久,他才開口說:「或許,你把這次日本之行,當成一次純粹的採訪也不錯。有這樣的機會,對你們報社來說也是件不錯的事。不用出機票,有人安排住宿和翻譯。」他笑了笑。


    「你不方便說話嗎?」我忍不住問。梁應物的態度太反常,我和他那麽多年的朋友,他卻和我來講官腔,讓我忍不住要懷疑他身上是否戴了監聽設備,使他不能隨意說話。


    他搖了搖頭,再次說抱歉:「抱歉,但目前,真的也隻能這樣了。情況,和我發郵件給你時,有了很大不同。」


    原本,就單說來日本採訪地震海嘯,作為一名記者,當然是非常難得的機會,能來一遭,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可要麽不給我看到那組照片,看到之後,現在卻要我當做沒看到,當做一場正常的採訪,還真是……百爪撓心啊。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和你發給我看的照片有關嗎?」


    梁應物沉默了。「怎麽你這次來,就是打算和我說一句報歉就離開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這次我是真火了。梁應物還是不說話。我站起來走到門口,拉開門,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


    我和他這麽多年的交情,他現在卻如此態度,這是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然無法接受。我當然知道他必然有苦衷,但有苦衷可以明說,可以暗示,作為朋友我會諒解,可現在算怎麽迴事。


    火歸火,我這番作態,倒也是半真半假,十幾年的交情,幾番出生入死的共同冒險,我就不信他真能順著我開的門走出去。


    果然,梁應物並沒有站起來,而是嘆了口氣。我把門關上,說:「你要是再不說話,不用你自己走,我會把你扔出去。」「那個照片,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哦?你們有了根本性的突破,不需要我這個臭皮匠來出餿主意了?」梁應物苦笑一聲,說:「照片裏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我一愣。「你看見的那些不明生物,現在都失蹤了。不管是冷庫裏的那一批,還是實驗室裏的,都沒有了。本來請你來,是想一起研究這些生物的來歷。現在東西都沒了,當然……」他攤了攤手。


    「失蹤,怎麽個失蹤法。是活過來了自己跑掉了?這失蹤有跡可循嗎?」「應該不是活過來,是被……偷走的。更詳細的我也不方便多說,總之如果找迴來的話,還會來請你幫忙的。」「怎麽你們的實驗室是連著冷庫的嗎?」我問。如果兩處地方不是在一起,存放的不明生物卻一起失蹤,這可就蹊蹺了。梁應物搖搖頭:「分開的。」我好奇心大盛,再追問,他卻不肯多說什麽了。


    梁應物說完這些,就告辭離開。我沒有挽留,就讓他這麽匆匆離去。他沒說x機構這次在日本到底是進行什麽研究的,是否和那些正蜂擁而來的各國科研小組目的相同,甚至沒說自己住在哪裏,沒說聯繫方式,更沒說什麽時候會再見我。


    他不說,我不問。不問並非是體諒他不方便,而是聊到後來,最初的驚愕過去,頭腦中的邏輯思維開始發揮作用,一些脈絡疏理清楚,心就慢慢涼了。


    他還是沒說實話。他原本真的是要請我來研究照片上生物的來歷?梁應物啊梁應物,你真覺得這話能把我騙過去?我多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不是生物學家,這些生物我之前也從未見過,我能研究出什麽來歷?我的長處在於發散的思維,敢想,能提供一些係統外的角度,再加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隨著年紀越長,我倒是越發地相信這點,沒有運氣,我絕對活不到今天),以及多年來結交的各種奇怪的朋友。這些長處,都不足以入x機構的法眼。率領x機構專業團隊赴日的梁應物最初會想到請我來,必然有其他理由。因為不明生物突然失蹤,所以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這看似正當,但一切真如此簡單的話,他為什麽不在我一下飛機的時候就直接告訴我,反要避而不見,直到我識破之後,才跑過來講這一番說辭。他到底在避諱什麽?不管他在避諱什麽,我都極其失望。我知道在這世間什麽都會變,人也會變,但我還是沒想到,梁應物竟也有一天會變得陌生起來。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麽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這是因為信任。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再了。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問我,哪一份友情最有可能保持終生,我首先會想到他。一時間,我有些心灰意冷。什麽不明生物,什麽突然失蹤,嘿,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都失去了。也罷,這一遭來日本,我就安心做好記者的本職工作,寫幾篇好稿子吧。梁應物走後,我在房間裏待得氣悶,便去找山下,他很熱情地接受了我的採訪。我的日語水平不足以支撐這樣的採訪,但他在醫院裏找了個翻譯,就是那個曾對我說了聲「你好」的絡腮鬍。看來他的確是個康復了的病人,言談舉止,看不出什麽異常,隻是內向些。山下介紹了他的名字,我隻聽清他姓林。我對山下的採訪,主要是關於大災難後民眾的心理創傷。比如多少比例的人會產生精神問題,這些問題體現在哪些方麵,創傷有多嚴重,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平復等。山下也是個務實的人,這兩天他竟然數次走訪了難民安置點,充當義務的心理谘詢師。他給我說了幾個災後心理的典型案例,並且告訴我,現在災難才剛剛過去,甚至餘震依然不斷,還可以說是在災難中。通常災民的心理創傷,會在災後幾個月到幾年才逐漸體現出來。而平復這些創傷,則可能需要一代人。同時他也不諱言,不久之後,友和肯定會多出許多病人來。


    作完對山下的採訪,我特意謝過了林先生的翻譯。他微笑著點點頭,和山下示意後先我一步離開。我步出山下的辦公室後,卻發現他在走廊上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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