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珞岩換了一身衣衫,擦幹淨臉上的血水,雖然依舊鼻青臉腫,但是總歸是能入人眼了,甄婆婆手法巧妙,將他脫臼的雙腿歸位,不曉得殿下要去見什麽人,建康城還有殿下值得邀見的人嗎?甄婆婆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


    撐起一把傘,行走在皇宮內,此時建康城的金龍氣運開始潰散,呈現一種散雲薄霧的朦朧狀態,從天而降的雨水淅淅瀝瀝落在地上,然後變成升騰的水汽彌漫整個皇宮,仿若給皇宮披上了一層薄紗。


    過不了多久,建康城的氣運便會付之東流,靠著多年蔭庇下來的殘留氣運苟延殘喘,此地再無龍脈,再也養育不起帝王之氣,成為一座江河日下的死城,還會有人生活在這座城裏,但是再也不會重返昔日的榮光。


    自小生活在皇宮,但是陳珞岩從來沒將這座皇宮當作家,在他心中,一開始的家在和娘親共同居住的偏房裏,後來在嶽麓書院的男院和女院內,再後來他十分喜歡太安城的皇宮。


    在那裏,心安。


    雨水打在傘麵上,像是一朵在雨中移動的花朵兒,緩緩停下腳步,陳珞岩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破敗的宮殿,宮殿上掛著一塊殘破的牌匾,上麵寫著三個大字——銅雀宮。


    甄婆婆恍然之間明了,原來如此,銅雀宮和太安城皇宮的梧桐宮一般無二,皆是冷宮,梧桐宮裏麵住著蘇倩兒和假皇帝,和李元櫻對峙熬日子,銅雀宮裏麵鎖著一個身份奇特而敏感的人。


    吳清源。


    陳珞岩正了正衣衫,理了理頭發,扭頭問道:“甄婆婆,本殿下此刻依舊很帥吧?”


    甄婆婆豎起大母手指頭,想起保和殿寸步不讓的殿下:“殿下一直都很帥,此刻尤甚。”


    “知道為啥喜歡和甄婆婆聊天嗎?因為婆婆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不摻假一點雜質的實誠。”陳珞岩笑著推開殿門,一張豬頭臉和帥氣沾不上一點關係。


    宮殿裏一盞煤油燈,燃起豆粒一般的微小燭火,消瘦清冷的吳清源便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突兀而至的陳珞岩,沒有一絲驚訝。


    外麵的爆炸轟鳴聲,他聽到了,前段時間也曾經有過,那是陳石秀和詹天佑死戰造成的,他不關心,此刻,他也不關心外麵發生的事情。


    生不如死,便是他,陛下殺了爺爺和雨晴,以及那還未曾問世的孩子,他隻能生不如死。


    “呸,裝深沉!”陳珞岩罵了一句,走到吳清源麵前,和他對坐。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麵,但是兩人都早已經聽說過對方,此刻第一眼相見,不用相互介紹,都已經知道對方的身份,有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既視感,甄婆婆感到了莫名的涼意,仿若有一股風從陰曹地府吹上來。


    比起吳清源淡淡的眼神,陳珞岩的眼神可就要咄咄逼人、有殺氣的多,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果然,還是我要更加帥氣一點。”


    吳清源翻了翻白眼,料定南梁殿下第一句話必定不凡,他也不逞多讓:“自欺欺人的確能讓人更快樂一些。”


    陳珞岩馬上對上:“怪不得你這麽快樂。”


    吳清源搖搖頭:“明顯是殿下更快樂一點。”


    陳珞岩連忙擺手:“不,你不用謙虛,還是吳公子更快樂一些,這點本殿下騎馬駕車都趕不上。”


    吳清源絲毫不停頓地接茬:“既然殿下覺得吳某更快樂些,那就為了讓殿下快樂,吳某承認自己更快樂一些。”


    ......


    你來我往,你一言我一語,一旁的甄婆婆止住打人的衝動,雙手捂臉,看樣子,是打不起來了,這種鬥嘴,看反應,不看拳頭。


    男人啊,“鬥起法來”不比女人差多少,輕輕退出銅雀宮,甄婆婆聽著宮殿內的鬥嘴,仰頭看了看細雨蒙蒙的天空,兩個孩子氣的男人啊,他突然間覺得北魏天子有些可憐了。


    ......


    “停,停,停!”陳珞岩揉了揉有些發幹的喉嚨,提起眼前的水壺灌了一口,兩人你爭我奪,寸土不讓,光是“誰更快樂”這個話題,就爭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當然,也沒有爭出個長短對錯,最後的爭論邏輯已經到了宇宙洪荒、人間四方去了。


    將水壺遞過去,陳珞岩開口道:“喝點?”


    吳清源搖搖頭,意思是不喝。


    “不喝拉倒。”陳珞岩重重摔下水壺:“好了,不扯皮,我問你,你真得相信元櫻殺害了中堂大人和雨晴?”


    “我......”豁然起身,一個字卡在吳清源的喉嚨中,他說不下去,沉默片刻,眼中含淚:“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會那麽做!”


    “很好,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即便朱雀門事變,讓元櫻失去了理智,但是她也不會做出有違底線的事情,善意一直都埋在她心頭最深處。你和她一塊長大,應該明白她的為人,雖然有時候她性子燥,不聽人勸,一意孤行,不過對於你,她總是格外有些耐心,這點我都比不了。”陳珞岩攥了攥拳頭:“不要以為我說出這話很簡單,早就壓製著想揍你的衝動了。”


    “但是,若是她沒有做過,她為什麽不說,她為什麽不辯解?”


    陳珞岩起身,拍了拍吳清源的肩膀:“大概是累了,不想說了吧。”


    “累了?!”吳清源頹然坐下,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嘴裏喃喃自語,不知道在叨念著什麽。


    陳珞岩將兩個茶杯翻過來,倒上茶水:“兄弟,我會讓人盡快送你迴歸太安城,見到她,替我問聲好。”


    吳清源緩緩抬頭:“你呢?”


    陳珞岩一腳踏在椅子上,故作輕鬆說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吳清源,在你的眼中,世界就是如今這個樣子,《九州地理雜誌》就是你對世界的全部認識,不過對於我而言,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這個世界像是還未開墾的荒地,有很多東西需要我去開采挖掘,比如北方極北之地的野火,弄清楚其中的原理,為這個世界的發展提供動力,水力發電,為世界提供光明,無線通信,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還有諸多的理論基礎學科,都需要在這個世界中建立推廣。經常在元櫻身邊,會讓我分心,抽不出精力來,索性不如離開,全心全意為人類謀福祉,一心一意搞建設,豈不是更好?我們要有更加偉大的理想,更廣闊的胸襟,不要為兒女情長分心。”


    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他把左手砸在右手中:“嗯,就是這樣!”


    吳清源看著吐沫橫飛的陳珞岩:“這些對於殿下而言,真得重要嗎?”


    陳珞岩低頭:“總覺得她更在乎你一些,畢竟一起長大,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了,你見證過她最無助的時候,也在最困難的事情給過她鼓勵,而我不行。你和我都不算勇敢的男人,不過可以給她最好的,不是嗎?”


    吳清源剛要開口說話,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宮殿門。


    吱呀一聲,殿門被人打開,外麵的風雨刮了進來,桌子上油燈忽的變小,在即將熄滅的時候,又頑強的活了過來。


    陳珞岩和吳清源的影子隨著燭火左右搖擺,定格在一處。


    一道身影正站在殿外,一腳跨了進來,向這邊望來。


    在燈光下,終於看清楚那人的麵容。


    吳清源臉上盡是驚訝,豁得一聲站起身來,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然後便是疑惑、沉默和不解。


    陳珞岩倒是一臉平靜,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哎,你也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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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衝刷著建康城,外散流溢的霧氣籠罩整個皇宮,仿若要從新洗刷這座城池一般。


    在南下建康城的驛路上,有一千騎急速向著建康城駛來,佘餘一馬當先,不斷揮舞著手中的皮鞭,馬屁股上已經被打出深深的血槽,他還是覺得速度不夠快。


    聖人書院被攻陷的事情已經傳到了佘餘的耳中,他在第一時間內想到了建康城,誰能想到舉世伐魏如火如荼的進行,北魏天子在太安城處於舉世皆敵之中,還會有人釜底抽薪,以身涉險南下。


    這是一招險棋,不過也不失為一招妙棋。


    佘餘當機立斷,從前線返迴建康城,至於聖人書院,他是沒有閑心去管的。


    一隊人馬來到建康城下,夜幕中的皇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仿若裹在一團白色的棉花之中,佘餘眯了眯眼睛,伸手抹幹淨臉上的雨水,難道晚來了一步。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重重劈落在保和殿方向。


    “就在那裏!”佘餘心裏一顫,一揮手,率先衝出,向著保和殿的方向疾馳而出。


    霧氣中,詹明道站在宮門之前,一隊紅鮮軍站在雨中,要阻擋這前騎入城。


    抽出軍刀,詹明道高高舉起,重重下劈:“放箭!”


    一波箭羽激射而出,佘餘大喝一聲列陣,快速行動的騎兵在最短時間列陣,有身披重甲的數十騎兵狠夾馬腹,快速前衝,而身披輕甲的騎兵有意放慢了速度,重騎靠著重甲形成阻擋肉牆,後麵緊緊跟隨,這是正規軍隊常用的法子。


    詹明道自然知道這種陣法,但是陳石秀為了限製紅鮮軍的戰力,所分發的兵器皆是最下等的製式和材料,幾乎和大街上打架鬥毆的流氓所用武器一般無二,的確也有一些輕弩,對付陳珞岩帶來的一千人綽綽有餘,但是對付眼前的一千騎兵,無異於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他有心阻擋,也抵擋不住正規騎兵的一次衝擊。


    重騎在硬抗了一波潑墨箭羽之後,重騎兵已經來到宮門之前,詹明道手持梁刀,身體騰空而起,再斬殺了兩騎之後,再也無力抵擋,被一千重騎兵衝入皇宮,直奔保和殿。


    遠遠望見躺在床榻之上的花襲人,佘餘渾身顫抖,果然還是來晚了一步,他咬牙切齒,大喝一聲:“殺!”


    隻要不涉及人間巔峰高手的對決,正規軍隊的戰鬥力根不是普通人可以對抗的,即便是修行走到了九品境,隻要未曾跨過那一條天人境界,在軍隊麵前,一切都是浮雲。


    雙方混戰在一起,一千騎兵利用機動性和衝撞力,組成一個圓形包圍圈,佘餘連滾帶爬從馬匹上摔了下來,跪倒在床榻下:“嫂子,佘餘來晚了!”


    陳石秀登基稱帝,花襲人被封貴妃,按照禮儀規矩,佘餘應該改口稱唿花貴妃,但是花襲人執意讓他以嫂子稱唿,花貴妃顯得太過生分疏遠。


    “佘餘兄弟,你來了啊,不算晚,一切都來得及。”花襲人低頭挑逗著懷裏的孩子,小小的嬰孩什麽都不知道,隻覺得安全溫暖,睡得格外香甜。


    佘餘起身,想要向宮殿走去,被花襲人扯住了衣衫:“佘餘兄弟,不要進去了,嫂子有事情托付給你。”


    佘餘眼圈一紅,忍不住擦了擦眼淚:“嫂子盡管說,隻要您吩咐的,佘餘即便不能做也會答應!”


    花襲人淺淺一笑:“也不是什麽很難的事情。”說著,她從身下取出一個盒子:“這是咱們大梁的傳國玉璽,你收好!”


    佘餘雙手顫抖,雙膝附身跪地,雙手恭敬伸出,接過傳國玉璽。


    “佘餘兄弟不必如此恭敬,抬起頭來。”花襲人低頭親吻了一下孩子的臉頰,淺淺抬起頭來,又將孩子遞上去:“佘餘兄弟,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顧,將她撫養長大的,讓她遠離是非,時到今日,我不覺得石秀做錯了,但是也不覺得陳珞岩有錯,我是一介婦道人家,怕教不好孩子,你不一樣,你讀過很多書,懂得道理很多,肯定能教好孩子的,這點我放心。”


    佘餘又接過孩子,看著小小的孩子,忍不住一笑,好漂亮的女娃娃,心頭一突:“嫂子,你要做什麽?”


    花襲人艱難起身,看了孩子最後一眼:“自小就是我在照顧石秀,現在他一人走了,我怕他孤獨。佘餘兄弟,你不要攔我,我的心意已決。”


    建康城皇宮內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直通天際,照亮了整個皇宮。


    漫天大雨漂泊而下,卻怎麽都澆滅不了這通天大火。


    有女子,於大火之中殉情,無怨無悔,不離不棄。


    花襲人,取自花香嫋嫋,襲人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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