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櫻看著雙手揮舞不斷鼓掌的少年,眼神清冷,的確如同少年所說,察覺到此人的存在,其實就在剛剛,以前她曾經懷疑過,懵懵懂懂,但是並無實際證據,還未走到人間修行巔峰之時,她隻懷疑過太和殿前誅殺澹台國藩,為何最後天下第一會隱忍不發,不曾魚死網破,在氣息最強盛的一點爭長短,原來是因為忌憚這少年。初入神天境,她曾經神遊萬裏,坐在乾清宮上,遙望皇宮,對魏墨城說過一句:“原來這裏這麽美。”老人負背雙手,掃望皇宮,以前不懂老人眼神中的那一抹陰色,原來也是因為這少年。


    少年停下手舞足蹈,表情從新恢複到波瀾不驚:“你剛剛問了,我是誰?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你曾經登天,應該知道天上的是本源世界,人間的是試驗時空,人間千萬人都和本源世界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人間人都是經過改造的人,那麽這片天地初始之時,是否就已經按照本源世界的構思構建了呢?”


    李元櫻皺眉,也隻是皺眉,並沒有少年皺眉的天地異象。


    看到北魏天子的不解,少年展顏一笑,說起了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有一本書很奇怪,光怪陸離,我曾經讀過,是諸葛唯我讓我看的,名字叫《聖經》,你也應該讀過,是顧遠長讓你讀的,書中說神造世界用了七天,其後方才有人,這個世界亦然。本源世界設置了初始參數,讓試驗時空通過自我演化,在漸近過程中逼近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當然這裏的七天並非具體天數,而是一種類比,一開始的世界沒有天的概念,也不是東升西落,它沒有太陽,而是一片黑暗,絕對的黑暗,其後本源世界給了世界光明,然後有山川河流,有了無意識的飛獸走禽,此外本源世界還在人間撒種子一般種植了合歡樹,最後向人間投放人類,請允許我說了‘投放’兩個字,天空中出現了許多船隻一樣的大鳥,人類被分散在人間各處,那種場景壯觀至極,於是這個世界開始活躍跳動起來,這也便是你所看到的世界。”


    頓了一頓,少年在萬年紅木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本源世界創造了試驗時空,不過有些事情也超過了他們的想象,比如我的存在。在那七天時間內,世界還沒有色彩之前,我在其中出現了,至於我來自何處,為何出現,沒人能夠知道,也找不出緣由,我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本源世界對於我的出現會覺得奇怪和新奇,但是並不會覺得難以接受。一刹那,我出現在人間世界之中,那時世界還處在一片黑暗,我也認為這就是世界的本來麵目,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當陽光普照大地之時,雖然四周一片荒蕪,天地蒼茫,但是我發現世界原來可以這麽美。”


    李元櫻沒有見過那種場景,很難理解少年的話語,如果說此生那種場景能夠與之媲美,大概是在狼居胥山下的小鎮內,她仰頭觀看煙霧繚繞狼居峰時的場景,蒼茫青鬆,霧氣皚皚,雖然身處危險之中,也莫名心安。


    少年苦笑一聲:“既然世界讓我於虛無中出現,也給了我很多常人沒有的本領,我可以在黑暗中生活,可以不吃不喝,可以長生不死,魏墨城能夠長生,那是本源世界搞的鬼兒,但是辟穀一法,是我有意無意傳授給他,當然他以為那是他無師自通,自創的辟穀之法。”


    李元櫻迴想著活了兩甲子的魏墨城,老人坐鎮太安城多年,修為境界已經通天,不過在太安城內外百丈的那一場大戰中,老人不過是受了一點輕傷,卻如同決堤的大壩一般頹勢盡顯,生命流逝不可挽迴,現在看來其中應該有這少年從中作梗。


    “後來世界逐漸有了色彩,有了山川河流,飛禽走獸,一下子世界多了諸多絢爛色彩,若是沒見過,你會安於現狀,覺得一切理所應當,但是當更多的美好湧出來的時候,你的接受和認知突然出現了爆炸式增長,那種美好會讓你忍不住熱淚盈眶,感慨世界的饋贈和慷慨,產生莫名的感激。”少年迴想著當初看到世界轉變的美好,雙眼綻放出別樣的色彩:“那時的世界已經豐富多彩了,在山水之間你可以尋求歡樂,在與動物的接觸中你可以得到愉悅,我曾經走到過極北之地,登上了人間最高的山峰,也曾經泛舟出海,看到過遮天蔽日的驚天浪濤,還曾經走到過極西的天涯,看到過那裏的沙漠,我走遍了人間,看到了許多美景,但是生而為人,舉目四望,你缺少同類,缺少能夠與之交流的對象,難免會覺得孤獨,當本源世界將人類投放到試驗時空的時候,這個世界方才算是完整,終於,我不孤獨了。”


    李元櫻盡量去想象那種場景,一個人在天地之間,漫無目的行走,隻為尋找人間的邊界,當四麵八方的天地都被你走了一遍之後,世界再也沒有未知之時,難免會產生孤獨之感。


    “人的出現,他們不僅僅帶來了能夠交流的對象,而且本源世界給他們設置了初始參數,所以他們還帶了一整套係統的知識體係,也就是你們嘴中的上古年代。當我一個人的時候,語言和詞語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語言和詞語是用來交流的,我連交流的對象都不曾有,現在完整的世界給我展示了更加完善的狀態,於是我進入了學習階段。”少年迴憶著當初的往事,臉上是一片死寂般的寧靜,仿若他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說另一個人一般:“新的世界有太多未知,太多可以學習的地方,我曾經在一家農戶中居住下來,他們教我語言,教我耕地,我也娶妻生子,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夫,每天晨鍾暮鼓,我以為這種生活會持續下去,但是我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會生老病死,而我不會,我的妻子死了,孩子死了,而這還是我的孩子,他們長壽,能夠比平常人活得更久,但是並不是永生。親人離世,血脈也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斷開,原來世間真有撕心裂肺的痛!”


    “李元櫻,這種感覺你應該很清楚吧?”少年突然低下頭,望著北魏天子。


    李元櫻默然無語,親人離世嗎?這幾年來,她已經多次“品嚐”這種感覺,即便她成了皇帝,成了人間首屈一指的修行大宗師,這種痛苦還是難以削弱分毫,親人們一個一個離世,皇陵內荒草瘋長,墓碑一座挨著一座。


    “知道我為什會引導魏墨城嗎?因為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永生,看到了與我相同的特質。”搖了搖頭,少年臉上的單純終於退卻下去,變成了濃濃的悲傷:“人最渴望的是情感和羈絆,有了第一次失敗之後,我並沒有放棄追求愛情,以前我是農夫,後來我決定當個書生,去讀書寫字,去了解人間的道理,那時候我遇見了一個姑娘,如春天繁花一般的姑娘,一顰一笑令人心顫,愛情往往來得突如其來,逝去也很快,她接受不了我的永生,將我視為......怪物,於是,我......殺了她。”


    李元櫻眼神陰沉下來。


    少年混不在意:“李元櫻,那不是一次有意的殺人,而是無心之舉,你不相信也罷,我始終以讀書人的身份自居,以道德約束自我,那時的我讀過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還不至於因此而殺人。那一次的失敗並沒有讓我氣餒,我始終堅信著能夠融入人類,隻是我的另一半需要接受我的永生,如何才能讓他人接受我的獨特之處,我先抱養了一個女嬰,自小便開始培養她,一開始我們的身份是父女,後來是兄妹,再後來她成了我的妻子,她能夠完完全全接受我的永生,我們度過了幾十年普通人的生活,再後來兩人年齡的差距越來越大,她又在外人麵前成了我的母親,我的奶奶,直到生死相隔,陰陽兩邊,幾十年的時間內,我們都知道會有分別的那一天,我們在不斷重複準備著,但是當那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失去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親情,痛苦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仿若人間煉獄。”


    少年重新抬起了頭,麵向天空中的明月,長長歎了一口氣:“從那時開始,我萎靡了很長的時間,終於有一天我明白過來,我一直想要融入人類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最應該接受永生這個事實的應該是我,不是他人,你看時間不一定會抹平人的創傷,但是時間可以讓人思考、忘卻、麻痹,之所以人會感受到痛苦,隻不過是時間不夠長而已,僅此而已。李元櫻,隻要時間夠長,你也會的,相信我,有時候偌大的皇宮內,你我有很多相似。”


    李元櫻眯眼,她渴望想起時不再痛苦,又懼怕那種不痛苦的感覺,那樣她會自責,會愧疚。


    “我的故事還沒完,自那之後,我自我放逐,超脫人世,做過和尚,當過乞丐,販過私鹽,賣過馬匹,人間三百六十行,幾乎沒有我不曾涉及的,於是我又以不在人世的眼光從新認識了一遍世界,我沒有清心寡欲,有時也會娶妻生子,不過當新鮮感過後,覺得煩悶了,也會在一夜之間消失,仿若世間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李元櫻,你不用怒視於我,這不是殘忍,而是仁慈,這個淺顯的道理你應該明白的。期間,我也認識了很多有趣的人,見到過很多有趣的事情,令人難忘,不過最後在時間的推搡下,它們又統統從我記憶中消失。”少年中指抵住大拇指,做了一個輕彈的動作,好像這彈指之間能夠忘卻許多人間煩惱:“很長時間內,我以為世界就會在這種狀態下延續下去,事實上,我的想象力還是太單薄了一些,人間又出現了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天葬,這個世界已經獨自運轉了很長的時間,一開始那一批人類經過繁衍生息,世界已經麵貌革新,形成了一個新的世界。本源世界開始行動了,好像養了果樹多年的果農開始收割果實,他們將自己看中的人從新迴收,做一些不可見人的事情,人世間的人在他們眼中根本不是人,而是棋子,是可以任意舍棄的棋子,即便本源世界的人和試驗時空的人有著相同的相貌,一顆腦袋,兩雙手。”


    “這些事情我已經在本源世界弄清楚了。”李元櫻開口說道,這也是她為數不多的開口。


    少年搖了搖頭:“你弄清楚的不過是表麵,除了天葬,他們還有一種更為徹底的方法來影響世界,那就是對試驗時空初始化,太陰蔽日你經曆過,事實上這個世界已經初始化過四次,而且越來越頻繁,等到世界重新恢複光明,一切都要從新來過,特別是人物關係的重塑,一個本該多元化的世界為何突然會初始化,這個世界沒有崩壞的跡象,是什麽影響了本源世界做出初始化的決定,於是我有了新的目標,便是找出初始化的原因。”


    眼神落在李元櫻身上,少年繼續開口道:“這是一件簡單由複雜的事情,因為你找不到世界在以什麽為中心運作,找不到世界內在的驅動力,當你成為一個小小茶農的時候,你在乎的是水土、豐收、炒茶、銷量,那就是你的重心,至於天下有沒有大亂,誰在當皇帝,他們是不在乎的。當你身處西域的時候,也許你腦海中的世界便是西域,你不知道有中原,有江南,西域也是一個可以正常運行的小世界,即便不與外界溝通,它也能正常運作。皇帝就是世界運行的中心嗎?朝代會改變,皇帝也可以輪流做,身份不會成為重點,那太淺薄了。我也費了不少力氣,才找到世界運作的中心。”


    伸手指了指李元櫻,少年說道:“你的生死是這個世界重啟的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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