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澤想起了煤球,這隻小東西不知什麽時候趴在打碎的帶罩燈瓷片旁,抬著頭看他。看他和他手裏的銅鏡。


    他一直懷疑,這隻龜甲裏的小黑貓有某種程度的預知能力。在歷史悠久的東方巫術裏,巫師相信龜殼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可以用來占卜。那麽龜甲裏的煤球,會不會變成了一隻能占卜的貓?


    如果不是煤球那天的可笑舉動,裘澤今天就不會去拍賣會,也不會碰到拍照的老人,同樣不會拍下三號箱,拿到這麵銅鏡。


    裘澤看著煤球,他很想問小貓,如果它真的會占卜,那麽它還知道了些什麽,接下來自己將會遭遇的命運,是什麽樣的呢?


    煤球顯然不會說話,它裝模作樣地在旁邊趴了一會兒,和主人四目對視良久,終於忍不住不滿地叫起來。


    它肚子餓了。


    裘澤當然沒心情去給它弄飯吃,煤球叫了幾聲,很有眼色地不再去煩主人,慢騰騰地走開了。不得不說這隻小貓聰明得過分,動作這樣有氣無力,是在裝可憐博取同情呀。


    裘澤把銅鏡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張照片放在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開始迴想那個夜晚之後陸續知道的一些事情,那本已經壓在記憶的大箱子底下的東西。


    當人們把記憶深埋心底,往往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記那些過去,然而有一天他終會發現,不管藏得多深,重新取出的時候,依然嶄亮如新。


    當裘澤對著桌上的銅鏡和照片出神的時候,他仿佛覺得自己又迴到了那個早晨。


    他是被鬧鍾叫醒的,早晨六點三十分。在床上稍微賴了幾分鍾,他就爬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賴下去,奶奶會過來揪他的耳朵。


    穿上衣服,洗臉刷牙。這個早晨格外安靜,其實裘澤並不能確定,自己當時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每次迴想起來,就覺得那時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隻有一個十歲的小男孩獨自一人,連絞幹毛巾的窸窣聲都清晰地在耳邊迴響。


    小男孩有單獨的房間,那是挨著廚房的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他洗漱完畢,從廚房出來推開客廳的門,就愣住了。他以為會看到餐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早餐,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又跑進廂房,看見奶奶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事實上,它們昨晚並未攤開過。


    廂房的一側有道移門,後麵是書房,奶奶常把自己關在裏麵。移門拉開了,裏麵也是空蕩蕩的。小男孩飛快地跑上陽台,然後又跑到樓下向鄰居打聽,鄰居什麽都沒有聽見,黑夜裏奶奶出門的時候腳步很輕,很安靜。於是裘澤餓著肚子去了學校。他想:當下午放學迴家,一定能看見奶奶。雖然類似的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


    裘澤撚了撚眉心,銅鏡裏照出自己蒼白的臉色。他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看了一眼,上麵都是冷汗。


    不用再去迴憶那兩天是怎麽過去的,兩天之後,他報了警。從此,戴蘊秀成了失蹤人口。


    對於這樣的失蹤案件,警方能做的並不多,無非是看一下當晚全市發生的交通事故和惡性案件的受害者中有沒有這樣一個老人,然後就停滯下來,等待那個結果自然出現。所謂的結果就是兩種,一種是某天戴蘊秀自己出現了,一種是某天戴蘊秀的軀體出現了。這兩者都很常見。隻是他們至今未曾等到。


    一個孩子獨自生活會碰到的最大問題是沒有收入,在這一點上裘澤很幸運。奶奶的銀行卡是隨身帶著的,報案後警方提醒他把這兩張卡掛失了。裘澤不知道銀行卡密碼,在奶奶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之前,他取不出裏麵的一分錢。但家裏還有定期存摺,三十多萬不算多,對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已經是巨款了。


    銀行卡掛失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裘澤很聰明,他明白這並不是好兆頭,這說明奶奶從未需要用過裏麵的錢。


    警方的一位年輕探員曾經和裘澤談過,提了一些問題,比如失蹤者可能會去什麽地方,平時有什麽熟悉的朋友,常走動的親戚等等。結果他一無所獲,探員有些失望,但並不意外,你能指望從一個十歲小童那兒得到多少東西呢?


    可是裘澤的心裏卻忽然之間有了許多的疑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所以他也從來沒有細想過,畢竟那時他隻有十歲。但當探員離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自己的生活狀況是和別人很不一樣的。


    裘澤的父親叫裘聞道,母親叫向婕,裘澤出生沒多久,父母就在一場車禍中身亡。這些,都是奶奶告訴他的。可是裘澤的特別之處,並不是指他父母雙亡。而是他驀然發現,自己的家庭竟然是沒有人際關係網的。


    在他的記憶裏,從來沒有親朋好友登門拜訪,奶奶也極少出門。戴蘊秀甚至沒有手機,因為用不到。家裏的電話鈴偶爾會響起,但那不是打錯的就是推銷各種東西的垃圾信息電話。甚至在過中國傳統農曆春節的時候,都從來沒有任何拜年電話打過來。


    父母的親朋好友、奶奶的親朋好友,還有從未聽奶奶談起的爺爺的親朋好友,仿佛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們一家都是從火星來的,和地球人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有信件,至少裘澤記得在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從樓下的信箱裏拿來過一封。奶奶立刻把自己關進書房裏讀信,裏麵寫了什麽,他不知道。而在奶奶失蹤後,他也從未在家裏的某個角落找到哪怕一封信。


    說到書房,則是另一個奇怪的地方。


    書房裏有很多書,比如有許多卷的《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奶奶最喜歡捧著這樣的故舊仙俠小說,坐在客廳的搖椅上,在上午或下午的陽光裏一遍遍地讀。


    不過書房裏最多的卻是其他一些書,不是小說,而是古時文人所著的野史雜記。裏麵是古人的所見所聞,或者他們對當時事件的評論。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翻看了很多這種民間記錄,每一本裏都有許多詭異得讓他背脊發涼的東西。那是山鬼狐仙、各種禁忌,以及救人或害人的巫術傳聞。在寫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那些幾百、幾千年前的古人都言之鑿鑿,仿佛是他們親眼所見的一樣。這些書有的是現在整理翻印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被保存在書櫃的幾個小木箱子裏,是紙張發脆的古書,要收集來可得費不少工夫。


    裘澤不明白為什麽奶奶對這些東西如此著迷,就連她喜歡的小說,實際上也都是從民間的古怪傳聞發展出來的。書房裏還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像煤球穿著的龜甲,原本就一直擱在書房裏的小方桌上。


    奶奶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知道在幹什麽。如果是看書的話,她一定會在客廳的搖椅上看。有些時候,關著的移門裏會傳來奇怪的聲音。有一次裘澤扒著門fèng往裏看,發現奶奶把幾根竹片放在龜甲裏,很認真地搖晃。可是很快奶奶就走過來,把門拉開,直瞪著眼睛盯著他看,從此之後裘澤再也沒敢偷看過。


    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才意識到,原來在奶奶身上竟然有那麽多的秘密。可是他並不準備告訴警察,因為他不能確定,那樣做對奶奶、對自己是否有好處。他找出了戶口簿,自己開始尋找答案。


    戶口簿上,奶奶退休前是一家紡織廠的女工,父親是個公交車司機,母親則是同一車隊的售票員。裘澤也第一次看見了爺爺的名字:裘文龍,一名郵遞員,去世時間是一九八六年。


    裘澤曾經希望可以找到奶奶工作時的同事,但是他很快發現,那家紡織廠早就不存在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上海大大小小的紡織廠一家接一家地倒閉,工人們拿了一筆安家費,早就另謀生路去了。


    父母的公交車隊也是一樣,這條公交線路在一九九九年的時候,就已經被撤併了。


    連碰了幾個釘子,小男孩隻好試試爺爺那條線,雖然去世已經許多年,但好在郵局還在,或許能找到熟悉爺爺一家的老同事呢。


    一個這麽點大的男孩要去郵局查十多年前的人事信息,當然會碰到許多困難。前前後後裘澤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一次一次地往郵局跑,最後得到了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郵局沒有一個叫裘文龍的老員工,倒是有一個叫做裘文隆的,但至今還健在,並且他的妻子也不叫戴蘊秀。


    那個時候裘澤十一歲,巨大的虛無感讓他恍惚了好幾天,然後他再次開始查詢父母的情況。公交車隊雖然不存在了,但原來的人大多併到了其他公交線路裏,或者在後來成立的公交集團公司裏工作,不像奶奶的紡織廠已經完全無跡可尋。


    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裘澤確認了另一個消息。沒有裘聞道,也沒有向婕。


    於是他也有理由相信,其實,也沒有紡織廠的戴蘊秀。


    在那之後,他把興趣逐漸轉移到了古玩上。用奶奶留下的三十多萬,還有他慢慢覺醒的奇異能力,撿漏對他並不是困難的事情。低買高賣,幾年之後,他就成了個收藏頗豐的小藏家。


    十四歲的時候,戴蘊秀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獲準後,裘澤拿到了銀行卡裏的錢。幾張卡裏加起來有七十多萬,這對當時的裘澤來說,已經稱不上巨款了。但總共超過一百萬的存款,很難解釋一個紡織廠的女工,再加上死去的郵遞員、公交司機和售票員組成的家庭,是如何存下這筆錢的。


    不過和已經有的疑問比,這筆錢又算得了什麽呢?似乎很輕易地,裘澤就把它壓到了記憶的最深處,和其他的那些放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散亂的焦點開始凝聚,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來——那麵銅鏡,還有照片。


    從這樣的迴憶中醒過神來,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在恍惚之中,裘澤聽見了些奇怪的聲音。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這聲音驅趕出去。聲音消失了,可是幾秒鍾後卻又再次出現。輕輕的、斷斷續續的,但很明顯這並不是他臆想出來的,而是從裏麵的廂房中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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