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魚叉當然也不能在水裏亂戳,而是要先把煤油燈掛在水麵,把肥大的黑魚都吸引過來,接下來還要耐著性子,根據水流、汽泡、水花等跡象摸清魚兒遊動規律,由於光線不足,我們並沒能完全掌握水中遊魚的動向,雖然準備得不太充分,可這潭中的黑魚還是被我們戳上來七八尾,其餘大一些的黑魚終於明白過來有危險,頭也不迴地遊進了深水。 我看捉到的這些魚體形肥大,再多人也夠吃了,但人餓起來眼就大,怎麽看都覺得量少,於是我和胖子把魚交給丁思甜收拾下鍋,又再次迴到潭邊,故計重施,叉了幾尾剛從遠處遊過來的黑魚,這才覺得差不多夠四個人吃了,實際上我們捉的魚別說四個人吃,就算再多四個人也足夠了。 丁思甜告訴我們黑魚用火一烤就幹了沒法吃,於是用刀子切開魚腹去除內髒,颳了魚鱗,切成段下到熱鍋裏,看樣子是要煮一鍋魚湯,滾熱的水氣一逼,隻聞得鍋中香氣四溢,雖然沒有任何佐料,可這時候誰還管它是鹹是淡呢,我們咽著口水強壓飢火,不錯眼珠地盯著鍋內的魚,看得眼珠子都快掉鍋裏了。 胖子饞得口水都掉了下來,他用衣袖胡亂抹了幾抹,對我和丁思甜說:「據說北大荒兵團那幫哥們兒一日三餐都喝湯,他們還給湯寫了首詩,喝湯之前我先給你們朗誦朗誦——啊!湯、湯、湯,革命的湯!一頓不喝想得慌,兩頓不喝讒的慌,三頓不喝心發慌……」 我和丁思甜都被胖子的詩逗笑了,丁思甜說:「胖子那詩是從哪躉來的?那可都是老黃曆了,以前的北大荒很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隻長野糙不長糧,後來兵團的人逐漸多了,把北大荒建成了北大倉,聽說現在好多了,不用整天喝湯了,我有個同學就在那邊當班長。對了,你們倆在興安盟都吃什麽?」 胖子說,我們那邊好吃的太多了,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都吃遍了,也沒覺得有什麽好吃,還沒咱們這鍋魚湯好呢,這湯可真鮮,單是聞著都是一種享受。 丁思甜奇道:「龍肉也有得吃嗎?難道老羊皮爺爺說的是真的?這世上當真有龍?」我解釋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這所謂的龍肉,其實就是山裏的榛雞,它俗名又叫飛龍,因為味道鮮美,是山珍野味裏的極品,所以美其名日龍肉,其實跟普通的野雞沒多大區別,下次我從那邊給你弄兩隻來讓你嚐嚐龍肉什麽滋味,不過小胖說的還真挺對,我也感覺咱們這鍋魚湯太鮮了,也沒放調味料,怎麽這味道會這麽好?也許是我餓了,反正我覺得這輩子沒聞過這麽誘人的魚湯。」 說話間魚湯就熬得差不多了,隻誘得人食指大動,忽聽身後一陣咳嗽,老羊皮慢慢醒轉過來,嗅著鼻子聞著那鍋魚湯:「哎呀,香的很……這煮的是甚,怎地恁香?」 我們一迴頭見他醒了,都鬆了一口氣,看來果然是餓過了頭才昏迷的,聞見魚湯自己就醒了,我心想不能對老羊皮說是魚湯,這老頭雖然也是貧下中農,但骨子裏的迷信思想還很嚴重,封建尾巴沒割幹淨,我要告訴他是魚湯,他肯定不讓我們喝了,不如先讓他喝飽了再告訴他實話,那他就沒話可說了。 想到這我不等胖子先吃,就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馬勺,慷慨地盛了滿滿一勺湯遞給老羊皮:「我們知識青年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就是為了向貧下中農學習,應當多聽取貧下中農的意見,並且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您先來口嚐嚐,給我們點評點評這湯熬得怎麽樣。」 老羊皮也可能是餓得狠了,也可能是由於這鍋魚湯味道太香,見馬勺送到嘴邊,顧不得再問什麽,接過來兩口就喝了下去,添了添嘴唇,意猶未盡,顫顫悠悠地走到鍋前,一勺接一勺的喝了起來,他也不嫌燙,一口氣喝了半鍋,連裏麵的魚肉也撈出來吃了許多。 胖子一看急了,這麽一大鍋夠八個人吃的,這老頭自己就去了半鍋,這幹巴老頭飯量怎麽如此驚人?我和丁思甜也看傻了眼,怎麽跟中了魔似的吃起來沒完了?這麽吃下去不是要撐死嗎?趕緊拉住老羊皮:「您知道這鍋裏煮的是誰的肉嗎?不問清楚了就吃這麽多,這是林中水潭裏的黑魚肉啊。」 老羊皮已經吃得太多了,撐得他直翻白眼,一聽是魚肉也嚇了一跳:「甚?黑魚肉?罪過嘛,這神神也吃得?吃了要把報應來遭……把報應來遭……」可說著話,他就象管不住自己的手一樣,又接著用馬勺去撈魚肉吃。 我見老羊皮兩隻眼睛瞪得血紅,與平日裏判若兩人,一個人絕不可能喝了這麽多魚湯還象餓鬼一樣,我心中當時咯噔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這鍋魚湯喝不得!第十七章 百眼窟(上) 老羊皮喝了那鮮美的魚湯之後,整個人仿佛變作了從阿鼻地獄中爬出來的餓鬼,惟恐別人和他爭食,把我和胖子推在一旁,自己把住了剩下的半鍋魚湯,一隻手用馬勺舀湯,另一隻手隻下伸入滾燙的鍋中撈魚肉,兩隻手流水似的往嘴裏送著事物,就好象他的嘴變成了無底洞,不論喝多少魚湯吃多少魚肉,都填不滿,可那魚肉魚湯畢竟是有形有質的事物,老羊皮吃得實在太多,肚子脹得鼓鼓的,鼻孔裏都往外反著白色的魚湯。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麵麵相覷,都看得呆了,見過能吃的,但沒他媽見過這麽能吃的,胖子看得心驚肉跳,一個勁地跟老羊皮說:「給我們留點,給我們留點……」丁思甜隱約察覺到不妙,單她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使勁拽了我的胳膊一把:「老羊皮爺爺他……他究竟是怎麽了?他再吃下去要出人命了。」 我胳膊被丁思甜一扯,這才醒過味來,剛才真是看老羊皮餓鬼般的吃相看傻眼了,這鍋魚湯肯定有問題,難道糙原上被視為天神的魚當真吃不得?吃了就會變得著了魔一樣,一直吃到死為止? 眼看老羊皮要自己把自己給撐死了,我無暇再去細想,走過去抓住老羊皮後衣領,他的肚皮脹得象鼓,好象隨時都可能裂開撐破,我擔心用得力氣大了,會傷到他的內髒,隻是輕輕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向後拉起,然後讓胖子奪過他手中的馬勺,老羊皮已經失去了神智,口裏鼻子裏都往外嗆著魚湯,被我向後一拉就躺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 我心想幸虧喝的是魚湯,給他揉揉肚子,從嘴裏吐出來些,再放個茅,料來也無大礙,可剛一抬眼,發現胖子正用馬勺要去撈魚湯,他嘴裏還跟丁思甜念叨著:「難道這湯真的那麽鮮?讓貧下中農喝起來停不了口,我也試試……」 我怕胖子會重蹈老羊皮的覆轍,趕緊抬腳將熱鍋踢翻,剩下的魚湯全潑在了地上,我對胖子和丁思甜說:「這湯不能喝,喝了就變餓鬼了。」丁思甜替老羊皮揉著肚皮說:「是啊,我看老羊披爺爺好象是越喝越餓,明明肚子裏已經滿了,但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越喝越想喝,看來巴倫左糙原上的牧人從不吃魚,確實是有原因的。」 我很後悔當初讓老羊皮先喝第一口魚湯,那時候我們根本無法理解這其中的秘密,隻覺得這片霧氣蒙蒙的林子裏,就如同那個關於這裏有條妖龍的傳說一樣,處處都透著詭異可怕,讓人難以理解,許多年後,我參軍到了蘭州,才知道在黃土高原上,有種罕見的黑魚,這種黑魚肥美少刺,用以熬湯,鮮美無比,任何人嚐上一口,都會變得跟餓鬼投胎一般,越吃越餓,越吃越想吃,一直吃到脹死為止,關於這種可怕的黑魚,有許許多多的傳說,有說這些魚都是鬧饑荒時活活餓死之人所化,也有人說黑魚是河中的龍子龍孫,誰吃誰就會遭到詛咒。 後來隨著科學日益昌明,我才了解到,原來這種黑魚中含有一種麻藥,人類之所以會感到飢餓和飽漲,都是由於人的大腦下視丘中,有一段「拒食神經」,黑魚中的某種成份,恰好能麻痹這片神經,使人感到飢餓難以忍耐,一旦吃起來,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食慾了,從古至今,因其而死之人,難以計數。 當時在「百眼窟」的密林中,我們大概就是誤將這種黑魚煮了湯,不過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此中原因,隻是感覺到不妙,這魚湯是絕不能碰了。 老羊皮脹肚昏迷,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而且他脹成這樣,也沒辦法挪動他,一旦把腸子撐破,在這無醫無藥的荒郊野外,我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命歸西了。 望著潑了一地的魚湯和正在吃糙的老軍馬,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皆是愁眉不展,這潭中的魚太過古怪,肯定是不能吃了,可餓勁兒上來,實在難熬,這時候難免會羨慕那老馬,在糙原上到處有糙,隨便啃啃就不餓了,哪象人吃東西那麽麻煩。 眼下我們隻好苦等老羊皮恢復過來,再去找別的東西充飢,林中的夜霧漸漸淡了下來,依稀能看見天上的暗淡星月了,好在除了這潭中的魚不能吃,倒未見有什麽危險之處,四周靜悄悄地,三人圍著火堆,想閑聊幾句,藉以分散注意力,緩解腹中飢火煎熬,可說了沒兩句,話題就轉移到吃東西上了,我們充分地迴憶曾經吃過的每一頓美食,大串聯的時候我們曾遊歷了半個中國,從北京的烤鴨、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西安的羊肉泡膜、蘭州的拉麵,一頓頓地迴憶,一口口地迴憶。 三人正談吃談得投入,卻聽身後傳來老鼠觸物的悉嗦響動,我們急忙迴頭一看,原來潑撒在旁的那小半鍋魚湯,以及裏麵的魚肉魚頭,引來了幾隻肥大的鼴鼠,這些傢夥也當真讒得可以,勁不住黑魚鮮味的誘惑,顧不上附近有人有火,竟然大膽地前來偷食,抱著地上的魚肉碎塊正啃得親切。 我見這些鼴鼠肥碩,皮光毛亮,它們俗稱「大眼賊」,通常生活在糙原下的黃土洞裏,在林中幹燥之處也偶爾能見到,體形比野鼠肥胖得多,正是野外的美味,趕緊打個手勢讓胖子和丁思甜不要出聲,隨手撿了一根拳頭粗細的樹幹,對準其中最大的一隻,一悶棍砸了出去,那大眼賊貪圖魚鮮,它就象老羊皮一樣吃得神智不清,根本沒有躲閃,被砸了個正著。 胖子也跳起身來,輪著粗樹棍跟我一同打鼠,頃刻間便有七八隻肥鼠斃在了亂棍之下,三人大喜,趕緊動手烤鼠吃肉,每隻大眼賊的體型都跟小一號的兔子差不多,一烤滋滋冒油,丁思甜開始還有些不放心:「萬一大眼賊也跟黑魚一樣,人吃了就變餓鬼怎麽辦?」 我對丁思甜說:「糙原上可沒有不許吃大眼賊的傳說,不是有許多牧人都在秋天捉了最肥的大眼賊當口糧嗎,我看應該問題不大。」說話間,那邊胖子已經風捲殘雲般啃掉了半隻烤得半生的大眼賊,我和丁思甜仍有些擔心,嚐試著吃了些,發覺無異,這才放心大吃。第十七章 百眼窟(下) 糙原上的牧民把吃烤鼠肉視為家常便飯,但在興安嶺山區,有許多人卻從來不吃鼠肉,解放前,在山區裏找金脈開金礦的人就忌食鼠肉,我曾經聽我祖父說倒鬥的手藝人,也不吃鼠,而稱老鼠為「媳婦兒」,因為整天做的營生,都是搬土打洞的勾當,與老鼠無異,屬於同行,而且老鼠也是「胡、黃、白、柳、灰」這五大家之一的「灰」家,天天跟土洞子打交道,就絕不能得罪老鼠,否則指不定哪次一不留神,就會被活埋在盜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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