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撐著鳳首拐杖,拖著冗長的紫錦金鳳華服,邁過門檻,滿身珠翠叮當,在殿內激起鈍重的迴音。


    她朝身側伸手,無人上前攙扶,不禁疲憊地定了定神,忽覺這喜宴刺目,卻還是咽下心頭的怒氣。


    轉身,就見皇帝和嚴懷景正跟在身後,而百裏玹夜在人群外的宮廊下,始終未能上前與她說話。


    “皇帝,請大家都進來吧。懷景,你過來扶著哀家。”


    嚴懷景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肘魍。


    太後看他神態恭順,微彎著高大的身軀,瞧著心裏也難過。


    “懷景,哀家知道行軍打仗不易,給如皓安排婚事,是哀家魯莽了。待喜宴結束,你和姑母好好聊一聊,你這一樁一樁的事,讓哀家應接不暇。”


    “是,姑母!不過,臣這一樁,是關於二皇子和如玉的。檎”


    提到百裏遙,太後更是怒不可遏。


    “哀家聽說了,此事作罷,放了他們吧。如玉和是南贏王府的嫡長女,前途無量,犯不著為一個花樓女子的兒子葬送未來。皇後被廢,二皇子是否皇族血脈,還有待查證。”


    “是。”嚴懷景叫了金狐上前,叮囑他幾句。


    太後忽然叫住金狐,“順便傳話,讓二皇子先迴宮歇著,哀家不想見到他。”


    “是。”


    兩人走上丹陛,太後歎了口氣,忍不住問,“陌影到底去哪兒了?莫不是因為老七被賜婚一事,和哀家生氣,才不肯迴來的吧?”


    “她隻是想出去走走,玩夠了就迴來。她身邊有人保護,姑母放心。”


    嚴懷景扶著她在鳳椅上坐下,行禮,方下去台階在親王席位上坐下來,突然心神不寧。


    照理說,任然與任離該有消息送來。自從半個月之前,他們離開軍營,這會兒,也該到了江南才對。


    百裏煒剛坐下,見皇親們寒暄,慶功宴尚未正式開始,他忙起身到太後近前,跪下來,握住她的手,“皇祖母,孫兒……有事相求。”


    太後見他欲言又止,看了眼身側龍椅上剛入座的百裏珣,伸手扶起他。


    “淑妃剛歿,你要至少該守孝三年,至於和天狼的婚事,就此作罷吧。哀家已經幫你迴絕了鳳想容,日後你若有了喜歡的女子,哀家再給你賜婚。”


    “謝皇祖母。”百裏煒欣喜不已,卻沒有立即起身,“還有一件事,還請皇祖母寬恕。”


    “若你指的是慕容珝,哀家可以原諒他,你父皇決定,封他為太傅,以後教導你,並為他和嫣兒賜婚。”


    “孫兒先代他謝皇祖母與父皇恩典。”百裏煒說著,鄭重地俯首貼地。


    “下去坐吧,你姐天天惦記著你,好好和她聊聊。”


    “是。”


    百裏珣見百裏煒退下,對百裏嫣和慕容珝傳話,無奈地搖頭歎息,示意他們不必謝恩。


    “總算了卻一樁心事,否則,嫣兒嫁不出去,真成了我們皇族的笑話。”


    太後點頭,視線落在百裏玹夜身上,嗔怒歎了口氣,“老七怎麽坐那麽遠?”


    百裏珣見她臉色和緩,循著她的視線,看了眼百裏玹夜,也不禁疑惑。


    那小子,的確太過沉默了。


    “怕是烏羌城不好收複,還在心煩吧。母後,還是先宣旨。宣旨之後,再讓他過來。”


    “好。”


    百裏珣擺手,示意太監備下筆墨端上前來,即刻擬寫聖旨。


    太監於丹陛左側打開聖旨,眾人忙起身,跪下,高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裏珣頷首,“眾卿平身,南贏王,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上前聽封。”


    幾人忙上前,跪下去。


    太監端著聖旨,尖細著嗓音無聲調適心緒,凝重開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贏王護國有功,統兵有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名在當世,功在千秋,今特加賜南方三城為封地,追封已故梅妃鳳迤邐,為南贏王平妻。


    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驍勇善戰,恭親和睦,齊心抗敵,榮耀河山,朕心甚慰。


    封大皇子百裏蘊,為安王,四皇子百裏羿,為幽王,七皇子百裏玹夜,為禦熙王,各賜府邸,仆役,良田,府衛。


    另,烏羌城改為禦熙城,與繞雲山南北總十座城池,為禦熙王封地。欽此。”


    眾人謝恩起身,視線皆是看向禦熙王,百裏玹夜。


    安王,幽王,皆無封地,唯有他……是個特殊。


    不過,這特殊,卻也沒什麽值得恭賀的。


    禦熙城,在西北遙遠之域,皇上這是擺明,再不會冊封他為儲君。


    太後迫不及待地朝丹陛下招手,“夜兒,快上來,讓哀家瞧瞧!”


    莫清歌微怔,見她朝自己擺手,忙拾階而上,擔心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臉上的易容麵具。


    “皇祖母,孫兒好想念您老人家!”他堆上笑,綠眸微眯。


    “嗬嗬……想歸想,難免是有怨懟的,否則,你怎一迴來就不理會哀家?”


    說著,她握住孫兒的手,眼眶微微泛紅,忙把他拉到身邊,擁著他拍了拍他的肩。


    莫清歌順應她的力道,迴抱著她,不禁受寵若驚。


    “懇請皇祖母,莫要懲處鄭烽和十妹,罷了鄭烽的職,趕出皇宮便是。至於十妹,我有法子說服如皓娶她,還請皇祖母開恩。”


    “你既然如此決定,就隨你吧。”


    莫清歌微怔,竟沒想到,百裏玹夜如此受寵。


    他忙起身謝恩,卻被太後拉住,於是隻得陪著笑,任由太後疼惜地從頭到腳的打量。


    殿內樂聲流水般潺潺響起,顫了心頭,舞伶們紗袖如虹,在半空裏揮出柔美的弧度……


    見太後懊惱落淚,欲言又止,他忙道,“皇祖母想說什麽,直言無妨。”


    “夜兒,靜姝是鳳想容求和,特別送的大禮,你父皇既應了,哀家不能拒之門外。你娶她為王妃,再娶陌影為側妃,可好?”


    莫清歌心口一陣刺痛,忙從懷裏取出帕子,給她老人家按了按眼角。


    “皇祖母,陌影此番立功,讓她做側妃,恐怕……太委屈她了。”


    “瞧瞧,一提到陌影就結巴。”


    太後忍不住揶揄笑了笑,見他凝眉垂眸,避開自己的視線,也知這事不好處置。


    “陌影想了法子,追封自己的母親為南贏王平妻,她也可以做你的平妻,她和靜姝,都是你的王妃,可好?”


    “還是……等陌影迴來再說吧。隻怕是她願意,靜姝也不願意。”


    莫清歌不安地端起茶盅,惶惶喝了一口……


    “也罷,就等陌影迴來再說吧。不過,你和靜姝的婚禮,在初六舉行……”


    “噗——”他一口茶噴在桌案上。初六?還要不要他活?


    太後笑靨頓時凝冷成霜。


    整座大殿突然靜下來。


    百裏珣亦是從旁皺眉,“老七,您都被封了禦熙王,怎還像個孩子?!和靜姝公主成婚,委屈你了?”


    太後忙抬手製止他,“皇帝,別怪孩子,他在外麵風餐露宿這麽久,帶著兩萬人與狼人廝殺,怕是一迴來,宮裏的茶都喝不慣了。除了陌影,誰也沒有幫上什麽,是我們過分了。”


    “可是,母後……”


    莫清歌忙單膝跪下,“皇祖母,孫兒失態……孫兒有點累,想先迴宮換下鎧甲。”


    “哀家知道你難過,去吧,不必急著迴來。派人出去找找,盡快把陌影帶迴來,若是她落在血魔王手上,後果不堪設想。”


    “謝皇祖母。”


    莫清歌從側門裏出去,心口窒悶地一團氣,莫名地隱隱作痛。


    殿內歌舞升平,歡聲笑語,層層疊疊的恭喜聲傳來,帶著迴音,似在天邊,又似在耳畔,


    他站在廊下,恍惚低頭,看自己的心口。為何這樣痛?


    他和沈芊芊分開這麽久,從來都不曾這樣過,這到底……是怎麽了?


    娶那女子,是所有惦念著皇權的男子最期望的,他可以代百裏玹夜答應任何事,唯獨迎娶嚴陌影……他無法點頭。


    *


    血魔皇宮除夕,卻分外寧靜。


    靜謐的藍天,似透了海的藍,深邃如洗。


    此刻,正是吸血鬼在棺床內休眠的時間。


    禦花園裏,十幾個吸血鬼護衛,身著黑色披風,蒙頭罩臉,巡邏經過。


    最末一位,悄無聲息地藏到了假山後,他披風不小心刮過了山石,咻——一聲響。


    樹冠之上,一抹紅影被驚動。


    冬日暖陽,從樹枝間斑駁灑下來,她無聲揮展開栗紅色的羽翼,震得樹枝上的積雪抖落大片。


    她每一根羽毛,瑩亮順滑,似蘊藏了奉陪的生命力,完全平展開,似抹開的兩片栗紅色雲朵。


    鳳眸好奇流轉,似兩顆紅寶石,映在如雪的肌膚上,妖豔地幽幽閃爍。


    視線始終追隨著在花木間快步飛走的高大身影,她忍不住俯衝而下,羽翼貼著低矮的花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半個月的練習,她已經能掌控任何高度。


    到了一座宮殿前,眼見著就要追上,那黑影一閃,竟不見了蹤影。


    這宮殿太……太熟悉了。她抬頭,就看到宮殿上的三個字,嫵雪宮。


    咦?這不是她的寢宮麽?那黑影闖進去,怎像是進自己的家一樣隨便?


    “任然,任離……”


    兩個人影,從唿嘯地門板裏衝出來,單膝跪下,“公主。”


    她彎下腰,最喜歡看兩人豔若冠玉的麵容。他們規規整整,在這血魔皇宮裏,不敢有半分逾越,總是被她痘引地團團轉。


    “有刺客,你們看到了吧?”


    “刺客?”兩人相視,同時搖頭。“沒有。”


    那麽大一個黑衣人,他們說沒有?騙鬼呢?


    當然,她就是鬼——不折不扣的吸血鬼。


    “你們又要和我玩捉迷藏對不對?”


    兩人避開她太過驚豔的臉兒,恭謹道,“我們沒有。”


    “表哥去禦膳房給我選美男開胃,到現在也沒迴來,我正餓著呢!若找到刺客,就拿他的血開胃。”


    “公主……”任離忙伸手,卻隻是從她的羽翼上抓到了一根羽毛。


    任然忙要衝進去,卻聽她命令,“不準進來,守著門口,別讓他逃了!”


    兩人阻止已經來不及,她揮展開寬大的羽翼,撲棱棱地似鳥兒般,不走正門,從窗子衝了進去。


    殿內鋪展著繡著藍色玫瑰的地毯,她蛟綃紗的裙擺無聲拖曳,來到寬大的水晶棺床前,調皮地迅敏彎腰,看向床底下。


    那高大的身影,也隻有床底才能容得下吧。


    但是,床下沒有。


    她又翻箱倒櫃,突然,所有的動作戛然而止。


    空氣裏有一絲不尋常的——腥臭之氣!這氣息好熟悉,狼人!


    她振翅飛起,直衝向橫梁,卻在看到那黑影的麵目之後,驚懼嘶叫著飛墜下去。


    百裏玹夜早料定,她那雙鬼眼有問題,所以才躲著她,卻沒想到……她反應還是這樣激烈。


    眼見著她要仰摔在地上,他迅速飛身而下,及時托住她的後頸。


    豔若雪蓮的俊顏,映在她的視線之內,卻是另一副畫麵。


    魁偉寬厚的雙肩,獠牙綠眸,尖耳長嘴,他……是一隻兇悍詭異的怪物。


    她翅膀亂撲,雙手亂抓,拳打腳踢。


    他又是壓製,又是抓控,似抓一隻亂飛的鳥雀,被她揮打地異常狼狽。


    兩人好一陣翻滾廝打,見她要大叫,他大掌忙按住她的嘴,迅疾封住她的穴道。


    瞬間身體不能動,還被他橫抱在懷裏,他獠牙大嘴,就在眼前。


    她恐慌地欲哭無淚,“你……你要吃我?”


    “我是怕你摔著。”


    她嫌惡地提醒,“你身上好臭,放開我。”


    百裏玹夜無奈,隻得鬆開她,狐疑嗅了嗅身上,明明是香的。


    “嚴陌影,你今兒怎麽出去這麽久?不是說好和鳳頤隻練功一個時辰嗎?”


    “我在樹上睡著了。”


    “沒有被他親吧?”


    “沒有。”


    “他有沒有摸你的手?”


    “沒有。”她本能地迴答完,忽然發覺異樣,鳳眸幽閃,警惕盯著他,“你……你跟蹤我?”


    “我隻是……關心你。”深知她反應敏感,他絞盡腦汁地道,“我是……任然和任離的朋友,他們剛才忙著給你整理宮殿,所以派我去尋你。”


    她幽幽冷笑,“任然和任離死定了,皇舅父不準狼人進皇宮。”


    “你會對你的皇舅父說麽?”


    “我還沒有喝過狼血。如果你讓我嚐嚐,我會考慮的保密。”


    百裏玹夜無奈,在她身側蹲下來,“我的血是臭的。”


    她打定主意,要當一隻兇悍無敵的吸血鬼。“臭的也要嚐一嚐,鳳荷,鳳蝶,鳳靈她們都嚐過狼血呢,她們說有的狼人,血液腥臭,嚐起來滋味卻像烈酒。”


    大掌寵憐撫上她的發絲,心裏莫名痛得厲害。


    “陌影,你被教壞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咬破手腕,把血液喂進她口中,順勢解開她的穴道。


    第一口血咽下去,她被腥臭之氣嗆得忍不住咳,眼前的影像忽然變得模糊。


    第二口,開始適應,味道變得不一樣,眼前詭變——怪物,似被施了咒語,緩緩成了一張有鼻子有眼的男子麵容。


    第三口咽下,液體變得異常甜美,她詫異地又嚐一口,也因眼前看清的一幕,震驚。


    黑色披風的錦帽下,是一張絕美的麵容,那肌膚似天山之巔的冰雪凝成,一雙綠眸溫柔含笑,縱容寵溺,蜜色的唇瓣微微淺揚,令人心醉神馳。


    她清楚地自他的血液中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像……她和這男子,吻過,抱過,睡過,爭吵過,嬉鬧過……


    他的血液不是烈酒,而是甘甜的葡萄酒,胃裏的饑餓與貪婪煞然爆發。


    她一時沒有忍不住,猝然將他撲在地上,兩手壓住他的手腕,騎在他腰間,俯首便咬向他的脖頸。


    珍珠似地獠牙抵住他的頸側,唇瓣碰到他的肌膚,引起一股奇怪的燥熱,也嗅到他頸側的龍涎香,她狐疑怔住,撐起身體再次看他的臉。


    這男人好熟悉,恍若隔世,還扯痛了心肺,是——百裏玹夜!


    “你瘋了!”


    ---題外話---二更畢,明兒繼續o(n0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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