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和兩周前(正確來說是十三大前)截然不同,籠罩著祥和的氣氛。


    比賽結束就不分敵我的運動家精神,並非嘴裏說的那麽容易實踐,還年輕的他們,內心不可能完全不會執著於輸贏。


    但現在剛從十天的激戰中解脫,在為期不短的時間持續暴露在緊張氣氛,使得學生們大多因為反作用力,心理狀態變得過度友善。


    賽後聯合晚宴的出席服裝,依然是各校製服。


    達也被迫再度穿上不合身的製服外套,站在牆邊思考「既然要跳舞,應該穿得體麵一點吧?」這種說出來可能倉自掘墳墓的事情。


    「真受歡迎啊。」


    掛著壞心眼笑容前來搭話的,是得到醫生保證會比預定提早一天完全康複的摩利。


    「托您的福,不過我其實很想讓她輕鬆一下。」


    達也沒說「這也是沒辦法的」這句話,看向被兩三層人牆圍繞的深雪。


    其他學校的學生、大會主辦人、提供會場的基地高官、讚助大會的企業幹部。


    以上人士圍著她是在所難免,不過連各種媒體(節目製作公司、廣告製作公司、藝人經紀公司)的相關人士都圍繞在旁邊,讓達也真想找宴會主辦人質詢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達也其實想強行驅散那些不懂禮儀死纏爛打的家夥,不過鈴音以她伶俐(冷酷?)的眼神防堵所有冒失的舉動,因此達也克製自己不出麵。


    「我不是說你妹妹。」


    達也率直的迴答,使得摩利一副忍不住的表情發出笑聲。


    「達也學弟,我所說受歡迎的人是你。」


    摩利的指摘,讓達也蹙眉表達厭煩之意。


    相較於人們絡繹不絕造訪的深雪,或許可說是算不了什麽,但達也同樣從剛才就接連有人上前來搭話。


    幾乎都是沒打過照麵的大人,


    並非素昧平生。


    達也會造訪父親的公司,因此他雖然是高中生,卻知道不少商業界人士。


    但始終隻是「高中生」的等級。


    他是研究室的一分子,沒有接觸經營管理或業務層麵,所以隻不過是比相同業界的普通職員「稍微熟悉」。


    而且剛才前來搭話的,一半以上是同樣認識達也的人。


    「剛才那位是羅瑟日本分公司社長吧?他應該是首次主動找一年級學生說話吧?」


    「我不知道過去的例子,畢竟我今年首度來到九校戰會場。」


    「說得也是。」


    摩利始終沒收起壞心眼的奸笑表情,使達也有些煩躁。


    ——但這幾乎隻是亂發脾氣。


    「……總之,這也在所難免。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麽消極地不想出風頭,不過如同石頭偽裝成寶石不可能騙得過人,寶石偽裝成石頭也肯定會被看穿。」


    「…………」


    「別板著臉。舞會即將開始,到時候就是學生專屬的時間。


    再忍耐一下吧。」


    摩利輕拍達也的肩膀,走向擺放飲料的餐桌。


    她不知為何心情很好。


    自從她受傷,一直讓人覺得隻是勉強表現得一如往常,看來她的心理也完全康複了。


    (男朋友的治愈效果真好……)


    達也明白自己無法理解,但還是忍不住逕自在內心感慨。


    照這個狀況來看,她隨後應該會溜出宴會和修次先生見麵吧——達也隨意想像著這種緋聞場麵,一點都不像他。


    他藉此轉移自己想歎氣的心情。


    大人們假惺惺灌迷湯的時間,確實即將結束。


    然而接下來的舞會時間,同樣令他心情沉重。


    不過,達也這種學生真的是例外。


    大人物離開之後,會場更加祥和,籠罩著浮躁的氣氛。


    管弦樂聲輕柔響起。


    會中特地請人現場演奏,少年們立刻迴應主辦人這番盛意。


    他們牽起至今費盡唇舌成功增進感情的少女,走到會場中央。


    沒穿禮服有些遺憾,但是跳舞的當事人似乎不太介意。


    何況九校共通的女學生正裝——絲質薄紗的內搭罩衣(穿在上衣裏麵的無袖罩衣)每次轉身就輕盈飄揚,醞釀出比起禮服毫不遜色的華美氣息。


    正如預料,少年們不分學校與學年聚集在深雪身旁。


    但是還沒有任何人成功牽起她的手。


    大概是她在舞會前一刻都被來賓包圍,沒能預先邀約。


    深雪和達也不同,確實學習過正式舞會(不是高中生的跳舞派對!)禮儀,因此隻要對方遵照禮數,她應該不會堅拒他人邀舞(但當然不是來者不拒),不過少年們似乎自己裹足不前。


    達也見過的某人,從人群後方走到深雪麵前。


    不隻是見過,對方堪稱麵識。


    達也離開牆邊走進人群。


    達也體格絕不算瘦,卻巧妙鑽過群眾的少年,站到深雪身旁。


    「一條將輝,兩天不見了。」


    「唔,是司波達也啊。」


    兩人隨口進行問候(?)。


    彼此不把對方當成朋友,但同時不認為需要以死板的禮儀應對。


    「耳朵還好嗎?」


    「不用擔心,而且用不著你擔心。」


    「也對。」


    達也姑且說句客套話(自認),將輝則是做出稱不上友善的迴應。總之,九成九掌握勝算卻苦嚐敗績的他,聽到勝利者的關心話語肯定不是滋味。將輝迴應得如此冷漠,就某方麵來說的確是理所當然的。


    將輝察覺深雪投以不悅的目光,內心被慌張的情緒所覆蓋。


    「咦,啊……啊?司波?」


    將輝忽然輕聲驚唿達也的姓氏,使得達也以「這家夥沒問題吧?」的眼神看他。


    「難道你和她……是兄妹?」


    將輝這番話,給達也一股無以言喻的脫力感。


    「……你至今都沒發現?真的?」


    達也投以「這很明顯啊」的無奈地表情詢問,將輝則是啞口無言佇立在原地。


    簡短響起一個文雅的笑聲。


    深雪轉頭遮住嘴角。


    「……原來在一條同學眼中,我與哥哥不像是兄妹。」


    深雪忍笑向將輝說話,語氣不知為何很開心。


    「呃,不,那個……是的。」


    將輝垂頭喪氣放棄解釋,深雪對他露出甜美的笑容。


    達也不知道妹妹在高興什麽,卻覺得妹妹看一條挺順眼的。


    ——不過所謂的順眼,也隻有擔任舞伴的等級。


    「深雪,一直待在這裏也會擋到別人,和一條跳支舞吧?」


    達也這番話(正確來說是「和一條跳支舞」這段)使得將輝猛然抬頭。


    他的雙眼充滿期待的光輝。


    深雪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片刻之後,朝著將輝輕輕傾首徵詢意見。


    「請務必……和我共舞一曲。」


    將輝努力壓抑聲音避免走音,遵循禮數恭敬向深雪行禮。


    「我才應該請您多多指教。」


    深雪也依照禮儀迴禮,握住將輝伸出來的手。


    將輝前往舞池前,以懷著感謝與感激的目光向達也致意。


    達也見狀心想「這家夥真現實」。


    將輝所展現,令人會心一笑的這出戀愛喜劇(?),對達也來說事不關己(前提是深雪並沒有「那個意思」)。


    所以達也能夠輕鬆應對。


    但要是自己成為當事人,別說采取最佳應對,光是適度應對就傷透腦筋。


    穗香就在麵前忸忸怩怩地揚起視線窺視,使得達也徹底感受到自己不夠成熟。


    「這位客人,這種時候必須由男性主導。」


    光是穗香就難以應付,旁邊又有人出言調侃,想逃走也在所難免吧?達也朝著不知來者何人的對象發牢騷——但他當然沒有說出口。


    「艾莉卡……你為什麽是女侍?」


    「我從一開始就是以這個條件住進來的。」


    達也的抱怨被隨口帶過。


    雷歐與幹比古受邀以選手身分參加這場宴舍,艾莉卡與美月也受邀以後勤身分列席。但四人都婉拒參加宴會,以工讀身分在廚房或外場努力工作。


    幹比古這次依照本人的希望(?)在廚房工作,艾莉卡則是穿著和上次相同的荷葉邊服裝,以女侍身分在會場各處服務。


    「……既然這樣,我覺得你不應該在這種地方摸魚。」


    「為客人提供適切的建議,也是外場人員的工作之一。」


    艾莉卡再度麵不改色迴嘴,使得達也好想抱頭苦惱。先不提是否是「外場人員的工作」,但達也知道艾莉卡的意見有理。


    穗香在等待達也邀舞。


    這種程度的事情,真的是不用明講也知道。


    但是達也沒有後續的行動準則。


    他極度缺乏「邀約女性」的經驗。


    「這位客人?您不需要想得那麽複雜啊。」


    艾莉卡剛開始也隻是來消遣,但語氣逐漸變得無奈。


    這樣下去,這種無奈的語氣很快會成為煩躁。


    達也認為這同樣是有點……不,相當丟臉的事。


    「……穗香。」


    「是!」


    達也下定決心。


    「……要跳舞嗎?」


    不過這句話不隻是好久才說出口,還是沒什麽自信的疑問句。


    「樂意之至!」


    即使如此,似乎也令穗香十分開心。


    後來達也還陪伴雫、英美甚至是真由美共舞,在完成吃力工作之後無力靠在牆邊。


    和真由美跳舞尤其費神。


    她的節奏感很獨特。


    達也的舞技說客套話也不算高明。他很少練習,所以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他不會犯下踩到舞伴或撞到別人的過失,甚至未曾踩錯舞步。


    雫甚至在跳舞時,輕聲說出「好像在和跳舞機器共舞」這種似褒似貶的感想。


    達也隻是配合演奏改變速度,舍棄細節重現記憶中的動作,因此他的舞蹈不提美麗、優雅或氣質,隻有正確程度是滿分。


    然而真由美就某種意義來說,和達也完全相反。


    演奏和舞步搭不上。


    與其說她沒有音感,不如說她「因為沒有音感」而擁有某種獨特品味。明明每個音都稍微沒跟上節拍,配上舞曲卻跳得非常優雅。


    托真由美的福,達也必須發揮超人的本領,同時配合演奏以及真由美的動作,綜合兩種節拍踩踏舞步。


    一般人應該會不經意配合舞伴因應,但是達也並非以身體記憶舞步,隻是以記憶重現動作,因此這種應用方式,對他的負擔過於沉重。


    真由美留下疲憊至極的達也,開心至極地尋找下一位舞伴之後,其實還有不少女學生刻意在達也麵前徘徊。


    相較於和深雪共舞之後成為學姊們爭奪目標的將輝,達也當然沒得比,但是看過達也在「秘碑解碼」的活躍之後,對他有意思的少女不在少數。


    不過看到他筋疲力盡的模樣,她們都投以同情的目光直接離開。


    這樣的事實或許很遺憾,但達也甚至沒有餘力察覺這件事,就在心想差不多該迴房間時,一個玻璃杯像是抓準時機般遞到他麵前。


    「謝……謝謝您。」


    話語之所以停頓,是因為對方是完全出乎自己預料的人物。


    「看來你很累。」


    「……是。」


    「比不上競賽就是了。」


    「這……您說的是。恕我冒昧,總長在兩方麵似乎都不以為苦。」


    「因為習慣了。」


    前來搭話的是克人。


    克人將玻璃杯的無酒精飲料一飲而盡。


    達也感覺似乎非得跟著做,以同樣的方式把接過來的飲料喝完。


    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司波,借點時間。」


    克人將空杯交給路過的女侍(不是艾莉卡),說完就轉身而去。


    也就是沒有拒絕的權利。


    達也同樣交出空杯,默默跟在克人身後。


    在大會開幕前一晚逮捕武裝入侵者的庭院,今晚鴉雀無聲,沒有人影或氣息潛入。


    並非完全寂靜。


    應該是有人打開窗戶。


    隱約聽得到樂聲。


    絲絲音樂加深寧靜的氣息。


    「慶功宴應該快開始了,沒關係嗎?」


    克人停下腳步之後,達也在他身後客氣詢問。


    會埸預定在宴會之後,舉辦第一高中包場的奪冠慶功宴。


    這是拿下總冠軍的學校享有的些許特權。


    第一高中團隊幹部兼主力選手的克人,理所當然非得出席才是。


    「不用擔心,很快就結束。」


    克人緩緩轉身迴答。


    也就是說,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那麽應該沒必要刻意在宴會途中帶他出來。


    還是說——意味著速戰速決?


    ……看來,至少克人的用意是後者。


    「司波,你是十師族的成員吧?」


    對方唐突提出這個話題,使得達也差點擺出架式。


    不是比喻,真的是擺出備戰架式。


    自己的真實身分,現階段還禁止為人所知。


    「不,我不是十師族。」


    克人的眼神,蘊藏著不容許說謊與隱瞞的壓力。


    達也能夠否認克人這句如同斷定的詢問,是因為這是事實。


    他並非十師族的成員。即使擁有十師族的血統,也不被承認是成員之一。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這樣啊。」


    克人注視達也一陣子之後,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達也不知道克人是否接受他的迴答。


    「那麽,我會在師族會議以十文字家助理魔法師的身分建議。


    司波,你應該成為十師族。」


    「…………」


    「我想想……七草怎麽樣?」


    「……您說的『怎麽樣』,難道是指當成結婚對象的意思?」


    「對。」


    對於達也天生擁有的魔法「分解」來說,克人的魔法「連壁方陣」如同天敵。


    以為分解了一道薄薄的防壁,下一道防壁立刻出現。


    無止盡的循環。


    達也觀看決賽的時候,預料到雙方交戰將會成為徹底的消耗戰而感到戰栗……然而對於現在完全超乎預料的這句話,達也感受到另一種戰栗,並且抱持一項確信,


    ——這位學長無疑是我的天敵。


    ——在各方麵,真的是基於各種層麵的意義。


    「……七草會長的對象,十文字總長反倒應該名列其中吧?」


    「確實有過這件事。」


    「……七草會長不是您中意的對象?」


    「不會啊。別看七草那樣,她某些地方挺可愛的。」


    「………………」


    達也已經無從迴應。


    「……啊,難道司波在意年紀?嗯……那麽七草的妹妹如何?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年前,但兩人都是令人期待的美人胚子。」


    「……在下和總長或會長不同,隻是一介高中生,要談結婚或訂婚還太早。」


    「是這樣嗎?」


    克人微微歪過腦袋。


    「……不過,你可沒辦法太悠閑啊。正麵一對一戰勝十師族下任當家的意義,比你想像的要沉重許多。」


    您沒資格這麽說!達也好想如此吐槽。


    因為實際上,是克人強迫達也落得和將輝交戰的下場。


    「……該迴去了。司波,別遲到太久。」


    與其說無法置信,應該說不願相信,然而——


    (這個人……難道「少根筋」……?)


    達也目送克人威風凜凜離開的背影,深刻認為他是非常恐怖的人。


    「哥哥?」


    茫然佇立在黑夜中的達也,聽到妹妹的聲音迴過神來。


    「請問怎麽了?真難得,您居然心不在焉到連我靠近都沒察覺。」


    「沒事……剛才看到挺意外的東西……」


    「意外的東西?」


    「啊,別在意,不是什麽大事。」


    「?」


    達也的話語前後不含邏輯,但深雪隻是稍微納悶,沒有進一步追究。


    「……宴會快結束了。」


    「再來是慶功宴嗎……」


    妹妹以暗示的方式催促,使得達也反射性地蹙眉。


    「就算想缺席,應該也沒辦法吧……」


    深雪掩嘴發出清脆的笑聲。


    「我覺得隻能認命喔。就算您迴房,我想也隻會遭受穗香或艾莉卡的襲擊。」


    「穗香我還能理解,可是……?」


    「艾莉卡被會長遠到了。」


    深雪笑得很開心,還補充說明會長技高一籌。


    「何況……」


    深雪依然掛著笑容,但是收起笑聲,以稍微正經的眼神注視達也的雙眼。


    「我不會讓哥哥逃走。」


    達也深深歎了口氣。


    忽然間,深雪做出專注聆聽的動作。


    「……最後一首舞曲開始了。」


    「這樣啊?」


    達也同樣知道舞曲換了,卻沒有知識確認是否是最後一首舞曲。


    「哥哥,最後一首曲子,願意和我共舞嗎?」


    在星月照耀之下,深雪露出達也都很少看見的清澈笑容優雅行禮。


    深雪的笑容,不允許達也反抗。


    「……那麽,趁著舞曲沒結束,我們迴去吧?」


    「不,這樣會浪費時間。」


    深雪主動牽起達也。


    「這裏也聽得到演奏。」


    深雪主動將身體靠近到能夠感受彼此唿吸的距離。


    「這雙鞋的材質,在草地跳舞也沒問題。」


    達也不發一語,伸手摟著深雪的背。


    深雪依偎著身體,將手放在達也肩上。


    兩人的身體親密接觸。


    達也溫柔包覆她的手,摟著她的背深擁入懷,踏出舞步。


    星空之下,兩人的身體輕盈旋轉。


    持續轉動的視界之中,隻有達也總是位於深雪的正前方。


    隻有深雪總是位於達也的正前方。


    無論是景色、繁星、明月、夜幕——


    在一切反覆旋繞的世界中,隻有達也與深雪注視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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