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變了。


    但起初,幾乎沒人注意到這種變化。


    最多也就是近侍發現,自家殿下不再喜歡粉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席華麗的鮮紅長裙。


    而更加親近的仆人會發現,王後的性情更加開朗了。


    以往在宴會上總是沉默不語像個花瓶的她,竟然開始主動和來客們談笑風生,說著幽默且不過時的戲言博得滿堂歡笑。


    仆人們覺得:那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打砸東西的王後殿下終於變得好相處了。


    薇薇安的父母認為:自家這個不老實的女兒到底習慣了宮廷,明白了自己的新身份。


    而查理斯發現:這個隻會板著臉從未給過自己好臉色的臭女人總算是有了點人味兒。


    這實在是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沒人會去在意為什麽薇薇安會忽然開朗起來。


    是因為大兒子羅德裏克表現出來的那份壓倒性的早慧?還是因為小女兒克琳希德被欽定為教會的聖女?又或是想在那個新收的義子弗雷德裏克麵前展現母後威嚴的一麵。


    誰知道呢?


    誰在乎呢?


    總之,她變正常了,大家夥終於不用提防她割腕上吊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也正因此,更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些看似毫無關聯的,一個個極為偶然的巧合。


    那或許是國王最喜愛的某個側妃忽然患病暴斃,那也許是幾個獨攬朝政的權臣在晚宴上酩酊大醉第二天被發現失足墜井,那也有可能是一場席卷王宮的可怕瘟疫,大量年幼羸弱的王子公主相繼離世。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側妃為博國王歡心,夜夜服用過量的藥物,她會暴死,天經地義。


    那些權臣醉的頭暈目眩,想用冰涼的井水清醒一下,理所當然。


    太陽神術無法治愈疾病,豐收牧師又被教會常年打壓,一旦瘟疫爆發大量傷亡必不可免,類似的事古來有之,勉勉強強也在情理之中……


    可為什麽?


    為什麽國王所有孩子都死了,隻有那個女人的三個兒女自始至終安然無恙?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朝會上的大臣總是先向王後行禮,再向國王行禮?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王宮中所有騎士的胸甲前都多了一朵紅色的薔薇?


    一個令人汗毛倒豎的猜想終於後知後覺的浮現在那幾個碩果僅存的野心家的腦海裏。


    但一切都太晚了,短短一年間,那個女人動作迅速的就像一場蝗災頃刻間將金獅堡錯綜複雜的權力根枝啃食出一個大洞。


    人們放眼望去,洞中滿是怒放的薔薇!


    光輝紀510年注定將會載入史冊。


    這一年最強的勇者離奇失蹤;


    這一年尤裏烏斯公王正式稱帝,整個北奇蘭宣告統一;


    這一年,古老的摩恩迎來了史無前例的統治者。


    她沒有教宗的加冕、沒有國王的權杖、甚至沒有王室的血統。


    有的隻是刑場上成百上千贓官墨吏的人頭滾滾,有的隻是王都居民們夾道歡迎的山唿海嘯。


    薔薇王後一腳踹開查理斯自己坐上王座的那天,對於摩恩意義非凡。


    底層百姓,他們終於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王公貴族,他們的脖子上多了一架隨時都有可能落下的鍘刀。


    教會神官,他們的頭頂三尺不再是太陽神,而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可怕對手。


    可對於傻子來說,僅僅隻是那個將他從鬥獸場的屍山血海裏拉出來,那個對他說不許死,那個和他相遇相知相伴顛顛簸簸一路走到現在的大小姐再也不見了。


    傻子看著牆上那麵紋刻著薔薇花蕾的盾牌,這是那天自己拜訪完王後的寢宮,殿下給自己的迴禮。


    一麵盾牌,一副鎧甲以及一個全新的身份——薔薇騎士團團長。


    傻子沒有哭,也沒有鬧,更沒有抓著那個女人的衣襟質問“你是誰?”


    僅僅隻是問了個安,接過了殿下給的賞賜便退了出來。


    在那之後,傻子奉行王後的意誌衝鋒陷陣。


    每逢戰鬥,他總是親臨一線,麵對數不盡的敵人毫無猶豫的開啟嘲諷武技,替戰友們扛下所有的攻擊。


    也因此,騎士團的傷亡率始終控製在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超低範圍,隻有傻子每次都弄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這份悍不畏死異常到了讓人忍不住覺得……他是在尋死。


    也終於有一天……


    “團長!團長您醒醒!團長!!”


    麵容青澀的少年騎士泣不成聲。


    病床上,傻子氣若遊絲,嘴唇蒼白幹裂,整張臉沒有一點人色。


    “都是我!團長是為了救我才會……”


    “閉嘴羅蘭!吵死了!”


    “老師……”


    房間一側,薇薇安垂著眼簾,默默看著手中的紅皮書籍。


    良久,衝著身旁左眼金黃的神官道:“去把他救迴來。”


    神官麵露窘迫,躊躇了片刻,才試探道:“殿下,不是屬下能力不足,但伏爾泰將軍這樣傷勢,恐怕隻有教宗冕下……”


    他的話音未完,就看見薔薇王後轉過頭,一雙眸子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左眼,內裏森然的鋒芒令他脊梁發麻。


    “否則呢?你以為我是在和誰說話?”


    …………


    傻子恢複意識的時候非常疲倦,全身上下累的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他知道這是太陽神術的副作用,自己,又沒死成。


    掙紮了一會兒,沒能起身,他就打算繼續睡下去,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可突如其來的一聲尖叫卻讓他陡然清醒。


    “團長醒了?團長醒了!”


    “大家快來,團長醒了!!”


    砰!


    房門被一腳踹開。


    一大群滿身臭汗的騎士從爭先恐後的蜂擁而入!


    “羅蘭你給我擠開!”


    “團長!團長你記得我嗎?我是馬可!你救了我好幾次的!!”


    “團長,團長,還有哪裏痛嗎?意識,意識清醒嗎?一加一等於幾?”


    “你這個白癡!團長怎麽可能知道一加一等於幾!”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團長沒事!團長沒事!”


    烏壓壓的一大群人圍在傻子的床邊,嘰嘰呱呱的說著一大堆他聽不懂的東西。


    這些人是誰?


    傻子都不認識,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可他們,竟然一個個樂得手舞足,有的甚至喜極而泣。


    咱沒死,讓他們這麽高興嗎?


    傻子愣愣的望著陳舊的天花板,自己這間臥室什麽時候進來過這麽多客人。


    他又看了眼床邊塞滿慰問果籃的茶幾櫃,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咱的身後,竟然跟了那麽多人?


    “好!!為了慶祝團長痊愈!!我決定,拿出我半年俸銀,請在場所有人去王都新開的那家【天鵝絨觀】慶祝一整晚!!!”


    “羅蘭,你小子說話可得算話啊!”


    “不對吧,安傑麗卡不會生氣嗎?”


    “開心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嗬…嗬嗬……”


    吵鬧的笑聲驟然止住!


    所有人齊齊望向床上的傻子,皆是滿目駭然。


    “團…團長,笑了?”


    “誒,騎士團組建到現在,團長有笑過嗎?”


    “沒,沒吧,至少我沒見到過。”


    “我也是,隻看到過團長愁眉苦臉的模樣,原來團長笑起來,這麽……這麽……”


    “憨!”


    “呸,是可愛!!”


    “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


    這種感覺……不壞……


    真的不壞……


    “行了。”


    一個冷冽的聲音淡淡的響起:


    “差不多了就迴去,他還沒健康到能和你們談天說地。”


    騎士們都努了努嘴,卻還是聽話的挨個向傻子道別後,退出房間。


    畢竟,發話的是副團長嘛。


    傻子認得這個說話尖酸的青發女騎士。


    這半精靈娘們天天跟著殿下身邊,沒事就會來找自己切磋打架,而且一次也沒贏過,想不認得都難。


    她怎麽也在這?


    “別誤會,我不是來探望你的。”


    傻子聞言,轉頭瞥了眼茶幾上,那隻標著“梅爾維斯”名字的果籃。


    女騎士麵不改色:“打折,順手買的。”


    傻子:“噢。”


    “總之!”她震聲道:“我是不知道你和那個女人之間有什麽恩怨,但她這次為了你真是做出了巨大的妥協,幾乎是把掰倒教會的唯一機會拱手送了出去。”


    “好歹也去謝謝人家,你們以前的關係不是挺好的?”


    女騎士用手指繞著耳邊垂落的青絲,神情有些扭捏:


    “聽說,還是……那種……喂!你有沒有再聽我說話?”


    傻子怔怔的瞪大了眼睛,後邊的那些,一句都聽沒進去。


    …………


    得益於大地神術對身體的滋養,沒幾天傻子就能完好如初的下地活動了。


    不過他沒把這件事告訴夥伴,而是穿戴整齊,揣著鼓脹的錢包,久違的走上了王都的大街。


    他覺得女騎士說的有些道理,無論如何,既然被人救了,就應該迴禮。


    隻是一路走下來,傻子都有些恍惚了。


    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王都嗎?


    那裏,原本不該是一片破棚爛瓦的貧民窟嗎?什麽時候建起來的這麽漂亮的房子?


    那條街,以前臭烘烘的都是排泄物,怎麽現在地麵幹淨好像都能用舌頭舔了?


    奇怪,那是什麽?診療所?可以免費接受神術治療?


    這麽大的變化,自己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


    沒等他思量太久,便被周圍傳來的唿聲打斷了。


    “誒?那不是薔薇騎士嗎?”


    “那個標誌……真的是薔薇騎士!大家都快來看,這位大人是薔薇騎士!!!”


    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整條街上的無論男女老少,無論挑夫、小販、農戶、工匠竟然一窩蜂的擁擠而來!


    “騎士大人,騎士大人,多虧了你們,我家現在都有自己的耕田了,這是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騎士大人,您能見到王後殿下嗎?請一定要替俺謝謝她!俺婆娘去年難產,差點就死了,多虧了她設立的這些神術診所!!”


    “騎士大人,這是我自養的雞,您帶三隻迴去,裝不下?那兩隻半!”


    “騎士大人,這是我家種的蔬菜,絕對新鮮!”


    “騎士大人,這是我家的女兒!!!!”


    當傻子從群眾中走出來的時候,手中抱的禮物已經堆得比他人還高。


    雖然他一再推辭,但是終究是盛情難卻。


    到頭來,他鼓脹的錢包依舊鼓脹。


    “噗!所以你就抱著那麽多東西直接來我這了?”


    薇薇安捂著嘴笑的花枝亂顫。


    傻子撓了撓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是一如既往的憨厚傻笑。


    良久,王後止住笑聲,靜靜看著傻子:


    “伏爾泰,你覺得現在的這座城市怎麽樣?”


    傻子毫無猶豫:“咱覺得很好。”


    “嗯,但是還不夠好。”薇薇安轉頭望向天空中那輪永不落下的金色太陽,重複道:“還不夠好。”


    傻子舔了舔嘴唇,猶豫了很久,才鼓起了所有勇氣一般問道:


    “殿下,您為什麽……要救咱?”


    王後頗為意外的迴過頭,美眸流轉,直直的盯著傻子看了半晌,才兀自噗嗤一笑:“因為你對我還有用,伏爾泰,你可是我達成野心必不可少的助力!”


    沒等迴應,薇薇安就搖晃著裙擺,一步一墊的來到傻子身前,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輕輕的戳了戳他的額頭。


    “笨蛋,當然是因為你是我買下來的,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了,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殺你,包括你自己,聽到了嗎?”


    傻子眼眶緩緩放大,他顫抖著嘴唇,最終隻吐出一句話:


    “聽到了……”


    …………


    …………


    在那之後,傻子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在戰場上,他依舊是帶領騎士團在危險戰場上衝鋒陷陣,依舊是用自己的身軀去為戰友們擋下刀山火海。


    休息日,他會去訓練營和大夥切磋武藝,每月發俸銀的時候,大家經常會相聚在某個風評不錯的店裏開銀趴。


    當然。


    偶爾,


    傻子也會帶些禮品去金獅堡向王後殿下述職,順便,共進一頓晚餐。


    這樣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平凡而又樸實。


    事到如今,就連傻子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曾經跟著大小姐無憂無慮漫無目的巡遊大陸時開心,還是現在和一大群夥伴在殿下的指引下朝著同一個目標奮發前行比較開心。


    哪一段人生是真實存在的呢?


    他單純的頭腦實在不支持他去思考這些事。


    隻是……


    相遇,相知,相別。


    再相遇,再相知,再相別。


    不知不覺中,傻子已經三十八歲了。


    年近不惑的他,在歲月的洗刷中隻明白了一件事:


    平凡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奇跡。


    而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這份奇跡。


    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尋常的清晨,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


    樹枝上,巢穴中的雛鳥吱吱呀呀的嗷嗷待哺。


    樹枝下,一枚蟲蛹從內裂開,五彩斑斕的翅膀伸了出來。


    鐺!!!


    令人耳鳴的金鐵交擊響徹了訓練營的上空,精鋼製成的槍尖打著旋插入樹幹!


    青發的女騎士雙手顫抖,難以置信的望著團長那一絲劃痕都沒有留下的赤裸胸膛!


    眼睜睜看著原本就難以填補的溝壑,裂成了再也不可能逾越天淵!


    光輝紀515年,摩恩與奧菲斯的邊界摩擦升溫到了極致。


    光輝紀515年,怪物,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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