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加油!!”


    “加油,殺了它,殺了它!”


    “吃了他們!快快!對就是那裏,咬下去!”


    烏爾巴蘭的大鬥獸場無論何時都是熱火朝天。


    你能在最高處的單獨包廂中看到從容端坐的利齒貴族,能聽到前排貴賓席上富甲一方的銳爪富豪加油助威,亦能與無數漲紅臉的窮苦豐蹄來一場一夜暴富的豪賭。


    運氣好的話,偶爾還能目睹大薩滿親自給冠軍角鬥士頒發神血獎章。


    隻有在這裏,四個階級的獸人們才會不分血統貴賤,享受同等的快樂。


    而為他們帶去快樂的,自然是來自世界各地勇武的挑戰者,他們帶著黃金的麵具,身著鋥亮的鋼鎧,手持寶劍和盾牌與魔獸搏鬥,用一身武藝換取名揚大陸的機會。


    此刻的鬥技場上,便是一支六人組成的隊伍,迎戰一頭饑腸轆轆的巨角魔犬。


    “傻子別愣著,快去頂住它的攻擊!”


    被稱為傻子的壯實青年嗯了一聲,毫不猶豫的舉起千瘡百孔的木盾撲向魔犬的正麵。


    哢啦!


    強有力的下顎不出意外的將盾牌咬爛,一顆顆長滿倒鉤滲人犬齒咬穿傻子的臂膀,鮮血淋漓。


    “趁現在,我們上!”


    一時間,手持金劍的兜帽劍士、花枝招展的女魔法師、冷靜矯健的狼人少年與另外兩個穿著破爛的男人一齊上前。


    淩厲的劍光與悠揚的詠唱充斥鬥技場,短短片刻,就將被傻子拖住的魔犬亂刀分屍。


    四周的看台上,雷鳴般的唿聲頓時響起。


    “幹的漂亮,傻子!!”


    “哈哈,我就知道有這家夥在,準能贏!”


    “操!操!操!怎麽又是這個白癡,他為什麽還不死?”


    “見鬼,又輸完了。唉,下次就押傻子吧。”


    贏家的歡聲與輸家的怒罵混雜在一塊,一浪高過一浪。


    傻子昂著臉對著看台上觀眾們憨憨傻笑了一會兒,便捂著血肉模糊的肩膀一瘸一拐的走下表演區。


    角鬥士休息室。


    幾個獸人士兵給傻子與另外兩個穿著破爛的奴隸重新戴上腳鐐,態度趾高氣昂。


    “待會兒吃飯,每個人隻有一份,不準多拿,明白嗎?我是在和你說話,傻子,明白嗎?”


    臉色蒼白的傻子連忙用力點頭,他之前可為這事挨過不少打,隨即用期盼的眼神看向獸人士兵。


    那士兵撇了撇嘴,隨手取出一卷繃帶,看了兩眼,故意往高一拋。


    “自己裹著,晚上還有一場。”


    傻子的手臂血肉淋漓自然不可能接的住。繃帶落到地麵,立刻沾滿了髒汙和灰塵。


    他連忙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又吹了吹,衝著士兵憨憨一笑:


    “謝謝,謝謝。”


    獸人士兵嫌惡的瞥了他一眼,招唿著同僚們準備離開。


    卻在這時,一陣輕鬆的對話聲傳了進來。


    “誒~你真會說話~該不會和對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吧?”


    “怎麽會?我的每句話都是發自內心!像您這樣美麗動人、實力強大的魔法師小姐恐怕整個奇蘭都找不出第二個!”


    銀鈴般悅耳的笑聲越來越近,最終闖入休息室。


    是剛才與傻子同隊的另外三人,帶著兜帽的劍士、俏麗的女魔法師以及跟在他們身後,冷著臉一言不發的狼人少年。


    他們需要參加謝場儀式,所以晚了一步。


    剛準備出去的獸人士兵們慌忙站定,神色恭敬:


    “三位客人,你們的休息室不在這,請跟我來。”


    其中某個同樣是狼族的士兵更是躬身伏到狼人少年耳旁:


    “少爺,您跟屬下說好的不會參加死鬥的,要是出事了,您讓屬下怎麽和老爺交代?”


    可狼人少年充耳不聞,兀自找了張椅子坐下,根本不理會周圍髒亂的環境和滂臭的空氣。


    兜帽劍士和少女法師也各自找了個角落,顯然沒有聽從安排的打算。


    獸人士兵們麵麵相覷,隻得退出房間。


    不久,各色冒著熱氣的烤肉和新鮮的馬奶酒被端進逼仄的休息室。一共是三份,自然送給三位貴客的。


    而傻子他們三人的麵前隻有一盆雜碎。


    兩個奴隸連忙爭搶著上前,大快朵頤。


    傻子也很餓,可手臂重傷的他無法參與爭搶,隻能眨巴眼望著過鍋裏的吃食越來越少。


    他站起身,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拍了拍夥伴的後背。


    “誒,留一點,留一點。”


    “滾開!你平常吃的還不夠多嗎?”


    很難想象,就在剛才傻子還替他們扛下了魔犬的攻擊。


    但這就是比蒙所有奴隸角鬥士的處境,大家自身難保,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手臂耷拉了下來。


    傻子坐迴位置,望著角落中那位兜帽劍士一口肉一口酒大快朵頤的樣子,饞的直咽口水。


    他用力搖了搖頭,這種時候越看就會越餓,晚上還有一場鬥技,必須打起精神!


    傻子苦著臉開始給自己處理傷口。


    他的手法很笨拙,也不專業,該止血的地方沒裹住,倒是疼得齜牙咧嘴


    空空的肚子直叫喚,失血與饑餓讓他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


    “拿著。”


    一個冷漠的聲音忽然響起。


    隨即,裝著大碟的燉肉和滿滿一碗馬奶酒的托盤,落在傻子麵前。


    傻子呆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抬起頭卻隻看到狼人少年推門離去的背影。


    “你不要吃……”


    砰!


    門嘎吱一聲合攏,連同他後半句話一起堵上。


    傻子看著滿滿一大托盤的熱騰美食,被魔犬咬爛手臂時都沒吭過一聲的他,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奴隸又稱賤民,位列神血四階之外的階級,被稱為穢垢(faeces)。


    在比蒙聯邦穢垢是比豐蹄更加低等的人,或者更準確的說,他們根本不算人。


    他們的身份世代相傳,不能受教育、不可穿鞋,幾乎沒有社會地位。隻被允許從事最肮髒下等的工作,例如清潔穢物、收拾屍體,再例如,成為大鬥獸場的奴隸角鬥士。


    但和真正的挑戰者不一樣,作為是鬥獸場的奴隸,他們即便贏了鬥技也沒有任何獎勵,隻會被更快的投入下一場角鬥中。


    他們不會武技也基本沒什麽戰力,唯一的用處就是成為魔獸口中飛灑的血肉,激起觀眾們潮水般的喝彩與澎湃的荷爾蒙。


    而來到這裏的挑戰者大都是為了高昂的獎金,自然都把傻子這樣的笨蛋當成免費的肉盾來使用。


    久而久之,其他奴隸都發現:這傻子來者不拒,戰場上不管是誰的命令,隻要讓他上,他都會聽從。


    一個扭曲的共識就此達成——跟著傻子,相當於多了一條命!


    也許是大半生中從未感受到過他人的善意,狼人少年這簡簡單單的舉動,竟讓傻子淚眼朦朧。


    他昂著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拾起一塊腿肉就塞進嘴裏,細細品味著這來之不易的小小幸福。


    另外兩個奴隸眼巴巴的望著,滿臉的羨慕渴望難以壓抑。


    傻子停下動作,看著碗中的燉肉,熊臉褶在一起,糾結了許久,卻將托盤雙手遞了出去。


    “大家一起分了吧。”


    兩個奴隸皆是一愣,低著頭在傻子的身邊坐下。


    逼仄冷酷的休息室內,似乎在這一瞬間也有了幾分溫度。


    比蒙的大鬥獸場,眾星雲集,人們能看到那些已經名垂青史或者即將名垂青史的英傑在這裏留下自己的足跡;


    比蒙的大鬥獸場,殘忍無情,人們看不到沙土中滴淌下落的斑斑血漬,聽不到奴隸角鬥士的掙紮求生的嚎啕。


    隻有極少的一部分極有天賦奴隸會被某位貴客看中買走培養成親衛。


    大多數人都會在某一天死在鬥技中,或是掌聲雷霆,或是無人關注,無論如何都是會死的。


    傻子是烏爾巴蘭一對穢垢夫婦的孩子,從小就被賣到鬥獸場長大,從他十四歲第一次舉起盾牌到現在,已經有五年了。


    整整五年,以他在戰場上扮演的角色,能活到現在堪稱奇跡。


    五年來,他目睹了無數同伴的離去,有的早上剛來,連名字都來不及問,下午便死在鬥技中。


    有的與他並肩作戰,靠著傻子笨手笨腳的襯托獲得貴客的垂青,脫離苦海。


    傻子覺得那樣也挺好,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天賦,除了皮糙肉厚之外平平無奇,腦子又笨,除了當肉盾根本一無是處。


    所以,如果自己的襯托能讓夥伴離開這裏,也是極好的。


    當然,傻子也不是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不會被哪位客人看中,哪怕不是作為護衛,就算是清潔工或者苦力也行,至少不用冒著生命危險,饑一頓飽一頓。


    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鬥獸場的所有奴隸角鬥士拚盡一切死裏求生,為的就是這夢中的時刻。


    “喂!”


    是的,


    為的就是眼前這一刻!


    少女一身淡粉的短裙,抱著肩膀,抬起精致的小下巴居高臨下。


    “你是不是傻呀?他們這麽對你,你還把食物分給他們?”


    竟然是那個美麗的魔法師。


    “你張望什麽呀,我就是在和你說話,你!你!”


    她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戳了戳傻子的腦殼。


    傻子從未和這麽漂亮的女孩說過話,也從未想過對方居然會來找自己搭話,一時間緊張的支支吾吾:“咱…咱……”


    “咱什麽咱啊?我看了你好幾場比賽了,每次都衝在最前麵,不怕死嗎你?”


    少女氣勢洶洶的樣子,卻不惹人討厭,因為誰都能聽出她話中的善意。


    傻子知道這是個表現自己的絕佳機會,許多奴隸就是在賽後被挑戰者們帶走的。


    如果迴答的好,將自己力氣大、抗揍之類的優點都說出來,把愚笨、吃得多的缺點藏起來,或許就能有機會讓這個魔法師小姐帶自己走。


    隻是很顯然,有這種想法的不隻有他一個人。


    “小姐,我叫博巴卡,我在鬥獸場曆練了三年,劍術非常熟練,一定成為您的助力!”


    “我叫阿穆,剛才戰鬥中,您在詠唱時就是我在為您打掩護,您記得嗎?”


    兩個奴隸啪的站起身,七嘴八舌的介紹起自己。


    那副模樣,又豈止是歇斯底裏可以描述的。


    傻子張著嘴,也想說些什麽,卻是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也是,自己本就沒有聰明到可以侃侃而談。


    最終,他憨憨一笑,撓了撓頭,隻說出一句話:


    “不怕,大家沒事就好。”


    少女的眼睛微微睜大,對耳邊嘈雜的自我介紹聽而不聞,忽地朗聲喊道:


    “賽巴斯!!”


    砰!


    門外即刻衝進來一個幹練的老管家。


    “大小姐,這兩個無禮的賤民衝撞到您了嗎?”


    尖銳的鬥氣和殺意從賽巴斯的體表滲出,兩個奴隸頓時嚇得連連倒退。


    少女指著傻子:“我就要他了,快去付錢!”


    老管家一怔:“大小姐,恕在下直言,這個賤民毫無天賦,而且年紀也太大了,現在開始培養,別說【黃金騎士】,就連【大騎士】都未必能達到。”


    少女黛眉一擰,指著傻子就像指著自己的所有物:


    “我不管,我就要他!”


    賽巴斯苦下臉,看了眼髒兮兮體無完膚的傻子,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


    “大小姐,就算您想買他,這賤民晚上還有一場鬥技呢……”


    言外之意很明顯。


    少女一聽火冒三丈:“開什麽玩笑!你看不到他身上的傷嗎?再打一場肯定會死的?馬上給我去取消掉!”


    “大小姐,可這是鬥獸場的規定,我也……”


    “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她一扭頭,看都不看滿臉苦澀的賽巴斯,如同一隻被激起鬥爭心的小母雞,俯視著傻子:“你的命現在是我的了,不準死,聽到了嗎?晚上那場比賽,我不管你用什麽方式,給我活下去,聽到了嗎?”


    沒等到迴應,少女就大步邁出休息室,那氣勢,顯然是要去找主辦方理論。


    那一襲粉裙來如風,去如電,沒給傻子一點喘息的機會。


    “我不管你用什麽方式,給我活下去……”


    隻有這句話深深的烙印在了傻子的腦海裏。


    他囫圇吞下剩餘的食物,有生以來,傻子第一次對未來產生了期待。


    鮮血不斷從繃帶的縫隙中溢出,傻子幾乎感覺不到那條手臂的存在了。


    可他依然站起身,緩緩地挺直了胸膛。


    既然如此,那麽不管多麽難看,逃跑也好,求饒也罷,他也必須在接下來的那場鬥技中活下來!


    似乎是迴答少女的話,又像是自我打氣,傻子顫抖著聲音:


    “聽到了。”


    角落中,


    帶著兜帽的劍士飲盡最後一口馬奶酒。


    他拍了拍著漲起的肚皮,對著上空滿足的打了個酒嗝。


    兜帽下,一雙漆黑的瞳孔隱隱閃爍:


    “梅林,治好他。”


    …………


    …………


    “來看看,來看看!煉金藥劑,治愈神術護符,保護魔杖,應有盡有!讓你戰無不勝,無憂無慮!”


    “來吧,來吧,這是奧菲斯帝國年輕傑出的詩人伏爾泰新譜寫的宏偉史詩《不落要塞》!”


    “優質龍鱗製品,剛硬堅韌,無與倫比!讓你在戰鬥中披荊斬棘!”


    琳琅滿目的商品攤位散布在廣場上,熱鬧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一行三人從冒險者公會中走出,為首的粉群少女搖晃著手指,聲音清脆:


    “傻大個,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薔薇之歌】的第三名正式成員,你的任務就是負責我的安全,在我詠唱魔法時擋下魔物的攻擊,聽到了嗎?”


    身後卻沒有迴應,少女不悅地轉過頭,果然發現那個新來的又在看著腳下的新鞋,兩隻熊眼亮晶晶的。


    少女噗嗤一笑,假裝板起臉:“喂,你聽到了嗎?”


    傻子連忙迴神,使勁點頭。


    “我給你報了騎士訓練班,從今天開始,你每天都要去,不準曠課,然後……”


    少女的話語喋喋不休,傻子望著天空,思緒卻有些飄忽。


    這片天空以前有這麽藍嗎?


    咱,真的自由了嗎?


    這該不會是夢吧?


    眼前的女孩笑顏如花,如果是夢,但願永遠不要醒來。


    “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薇薇安,他是賽巴斯,你的名字呢?”


    “名字?”


    他愣住了,自記事起別人就一直叫他傻子,他以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見傻子神情低落,少女一陣局促不安,連忙安慰道:


    “沒關係沒關係,名字這種東西就是個代號,有沒有無所謂的啦。”


    她美眸一轉:“要不我給你取一個吧,就叫……”


    集市喧鬧的叫賣聲傳進耳中,驀然,薇薇安毫無猶豫的下了決定:


    “伏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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