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槍城,落座於南境的東方,與迦羅威公爵的地界摩肩接踵。


    摩恩的母親河萊茵河,從昂德索羅斯蔓延而來,在此調皮地拐了個彎奔湧向羅蘭特的入海口。


    之所以說其調皮,是因為河道的彎口恰好處在兩片公爵領的中間,傳聞在很久以前,兩家的先祖公爵曾經就因為這片河道的控製權產生過摩擦。


    當時的拜蘭大公是一位脾氣火爆的人,盛怒之下責令將主城遷到此處,親自鎮守邊界,這才拿下河道碼頭,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領土糾紛。


    金槍城雖不如龍都商貿興盛,不比舊都四通八達,亦不及王都人稠物穰。


    可作為聯通東南的水利樞紐,這座城市的繁華也不是兩三座邊陲城鎮能比擬的。


    當然,金槍城聞名王國的地方也從來不是什麽商賈發達、人口稠密之類小家子氣的東西。


    作為南境大公,拜蘭家族的主城,最為人稱道的莫過於舉城上下尚武的風氣。


    這裏的平民可以花很少的培訓費進入拜蘭堡開設的訓練營學習一些初級的武技。


    久而久之,城市裏隨便一個打掃街道的清潔工都擁有騎士學徒的戰力,稱得上是全民皆兵。


    是的,全民皆兵……


    盛夏的夜晚,本該是一片熱鬧繁華的街市上卻沒有各色閃耀的霓虹,沒有攤主熱情叫賣,沒有吟遊詩人的魯特琴聲。


    什麽也沒有,冷冷清清。


    城牆之上,巡邏守衛的火把星星點點,許多哨點的旗杆上空空蕩蕩。


    失去了人氣,金槍城高聳堅實的壁壘似乎是也變得搖搖欲摧,迎風招展的貫日金槍好似即將折戟沉沙。


    拜蘭堡,


    黑鐵澆鑄的大門前停著一輛馬車。


    車廂的外壁上雕刻著一隻黑色分叉犄角,昂首挺胸的麋鹿。


    【黑角雄鹿】


    哪怕是對紋章學一竅不通的鄉下人都知道這個圖案象征什麽。


    摩恩王國西境大公——以一地之兵馬將比蒙聯邦的粗野獸人拒之門外的西蒙家族!


    他的使者如今身處拜蘭堡內。


    弗雷德裏克掃視了一遍手中文件,便用桌案上的蠟燭點燃,隨意丟進身側的火盆。


    火焰升騰,煙霧彌漫,紙片上的文字一點點扭曲變形。


    “殿下,如您所料,康斯頓的那位宰相又加碼了。”


    梅莉看著火盆中的灰燼,清澈靈動的雙眸微動。


    “這不是什麽值得意外的事,他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和你父親合作的意願。”


    大王子語氣悠悠,被囚之身卻儼然一副知曉天下事的做派。


    自歐文將重啟糧食貿易的白紙黑字帶迴拜蘭堡,這份由摩恩王國第一王儲克琳希德公主親手蓋上金獅印章的合同就展現出了它如同廢紙一般的效力。


    貿易合同中寫明,小麥每噸五百銀摩恩。


    可從花月至今,曆時四個月的時間,一噸小麥已經超過了兩千銀摩恩,相當於整整二十枚金摩恩。


    四個月,糧價翻了四倍!


    一名正常成年人每天大概要消耗三公斤的糧食,一噸糧食差不多隻夠三四百人吃上一天。


    而考慮到軍隊活動強度極大,糧食消耗量的隻會更多。


    拜蘭軍營裏有多少張嘴?運輸糧食的民夫又有多少張嘴?騎士們胯下的戰馬又是多少嘴?


    如何形容目前形勢下拜蘭堡的支出?


    日費鬥金?


    千日斫柴一日燒!


    “希德找來的那位宰相是擺明車馬是要放拜蘭堡的血,而且……”


    大王子迴憶起文件上最新的那份報價,聲音凝沉:


    “現在,他似乎已經不滿足於隻是放血了。”


    小麥每噸四千銀摩恩!


    天價糧食。


    王女的宰相,獠牙畢露!


    弗雷德裏克兀自扶正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忽地問道:


    “梅莉,最近前線戰況如何?”


    可過了半晌,卻沒有聽到答複。


    梅莉低頭咬著唇瓣,稚嫩的臉上憂心忡忡,兩根食指在身前不斷打旋。


    大王子鏡片下的無神雙眼閃爍了幾下,淡淡開口道:


    “不用太擔心你父親,無論是出於局勢穩定還是保存國力,我弟弟都不可能對鎮守南境百年的拜蘭家族下死手。”


    梅莉這才迴過神,連忙道:


    “不,不是的殿下,爸爸已經不讓我參與戰事討論了,現在都是盧修斯哥哥在輔佐他。”


    弗雷德裏克伸手輕撫少女的頭,打斷了她無力的解釋。


    “為人兒女擔憂父親的前路與家族的未來,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像自己那般攤上查理斯這種爹。


    他在心中自嘲了一句,見到梅莉肩膀放鬆下來,才接著道。


    “如今的摩恩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力量,自我保護的力量以及對抗傾軋的力量。”


    “這一點那位宰相也必定看得出來,無論最終入主拜蘭堡的是他們中的哪一位,都不會輕易對拜蘭家族動刀。”


    話頭落到這裏,弗雷德裏克的腦海中,浮現起不久前從舊都送來的那封來信。


    從扭曲的字跡和雜亂的邏輯來看,無疑是“不沉將軍”伏爾泰親筆。


    其上極為抽象卻又莫名帶感地描述了寄信人在龍都的吃喝拉撒以及【天鵝絨館】姑娘們白花花的大腿和圓潤的屁股……


    簡單來講,伏爾泰那家夥什麽都沒匯報。


    大王子心中泛起一絲惆悵。


    與那個憨傻的叔叔相處了也快二十年,可至今他都分不清伏爾泰是真傻還是裝傻。


    因此,隻得看向梅莉:


    “說起來你在索蘭尼亞應該見過那位宰相,感覺怎麽樣?”


    梅莉迴憶著那夜壽宴上風頭無兩的白發青年,以及後來發生的種種,思量著道:


    “非常有魄力,身居客場臨危不亂,在氣勢上與蘭馬洛克爵士不分伯仲。”


    “隻有氣勢嗎?”大王子有些訝異,這評價比他想象中的低了很多。


    “嗯……最終他也沒能削弱蘭馬洛克伯伯對龍都的影響,反而弄得自己身敗名裂。而龍霄宮被焚毀後,獵龍者的故事卻更加聲名遠播。”


    “殿下,在梅莉看來,您對他的期待有些太高了。”


    “……”


    弗雷德裏克沒有迴複,兀自沉吟。


    龍都巨變的內情如今已經無從得知,


    單單通過梅莉主觀的敘述來看,


    那位宰相在龍都采取的行動與先前移禍卡美洛時兇狠毒辣的手段相比,


    溫婉的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弗雷德裏克倒吸了一口氣:


    “也許,我們都看走眼了……”


    “殿下,您說什麽?”


    “母後臨終前給了伏爾泰一本筆記,可這些年過去,他沒把那本筆記交給我們三個中的任何一人。”


    “但我猜,現在筆記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


    “他在那位宰相身上究竟看到了什麽我不知道,但他甘願陪著對方旅行,甚至隱瞞下所有內情,這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梅莉!”


    “啊。”


    弗雷德裏克陡然提高音量,嚇得少女一怔。


    “我之前給你的信封收好了嗎?”


    梅莉指了指裙擺:“嗯,我把它縫進了裙子裏!”


    大王子點了點頭,拾起火盆,將燃燒殆盡的黑灰一股腦倒進壁爐,


    心下微沉。


    (他似乎被什麽東西束縛了,變得愈發溫柔……)


    (但這未必是壞事,伏爾泰叔叔的眼光錯不了。)


    隻是……


    弗雷德裏克看著壁爐中揚起的灰燼,雙眸前的鏡片閃了閃:


    “但願你父親別做那個解開束縛的人。”


    “這是最為愚蠢的選擇。”


    “可我根本沒得選!!!”


    啪!


    水晶高腳杯狠狠摔落,砸的粉碎。


    拜蘭大公臉色漲紅須發皆張,多日未經修剪的胡子淩亂,眼袋浮腫,瞳仁滿是血絲。


    一看便是多日未合眼了。


    對麵的人馬上起身,連連道歉:


    “對,對不起,溫士頓叔叔,我知道您現在的處境也很困難,可我們,西蒙領真的已經沒有退路了!”


    說話的是個年紀不大的青年,麵容瘦削,風塵仆仆,有著一頭烈火般的紅發。


    臉上點點稚嫩的雀斑尚未退去,鼻梁上卻已經有了一道愈合許久的疤痕。


    當代西蒙大公的獨子,摩恩西境未來的主人——格爾德·西蒙,通稱小西蒙。


    門口停著的那輛馬車便是他的了。


    年輕人的誠懇央求讓心亂如麻的拜蘭公爵稍稍冷靜。


    他自知失態,疲憊地坐迴沙發,深吸一口氣道:


    “孩子,不是我不幫老西蒙,你進來的時候應該也看到了,我這座金槍城現在連一隻正經的巡邏部隊都湊不出!拜蘭堡已經沒有餘力支援你們抵抗獸人了。”


    是的,


    拜蘭大公目前的境遇幾乎可以用窮途末路來形容。


    原本他還以為,在蘭斯洛特為自己滅掉小貴族們的聯軍後,壓力會減輕不少。


    可這幾個月的戰局走向仿佛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沒有了尾大不掉的貴族勢力拖後腿,沒有了帝國在北境時不時的襲擾壓迫,


    那位在奧菲斯三年留學歸來的二王子殿下終於顯露出了自己壓倒性的戰略格局和戰術才能。


    白馬巨劍,金甲紅袍,


    當看到羅德裏克出現在戰場上親自指揮軍隊時,老公爵嚇得差點以為那個永遠掛在牆上的獅心王活了過來。


    一念至此,白馬金甲的少年郎的模樣再次浮現於眼前,威嚴的目光隔著重重軍陣朝自己睥睨而來。


    嘎啦,


    牛皮沙發被抓爆出一個窟窿,柔軟的材質擠出。


    “魔法師……還能這麽用?”


    拜蘭公爵沙啞著聲音低沉自語,滿是不甘和難以置信。


    “溫士頓叔叔!”


    小西蒙儼然無法感同身受老公爵的駭然,他的事情更加緊急,滿腔的焦灼幾乎要從喉嚨裏燒出來般:


    “現在真的不是內耗的時候了,巴格斯比此前任何一任獸王都要強大,它的智慧完全不遜於人類,西蒙城需要助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


    “這話你不該對我說!”


    老公爵拍案而起,憤怒的神情和年輕的西蒙繼承人幾乎貼在一起。


    “去找羅德裏克,你問問那混小子願不願意退兵!再去問問克琳希德,那毛丫頭拱火拱的開不開心!”


    “……”


    “…………”


    “………………”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靜。


    小西蒙嘴唇顫抖,瞳孔滿是難以置信。


    這個國家到底怎麽了?


    大敵當前,可身為國家守護者的四境大公,竟然還在與這個國家的王儲內鬥!


    可笑,滑稽之極。


    自己放下前線緊張的戰事,千裏迢迢從西境趕到這裏,難道就是為了看這出惡心的小醜戲。


    年輕的繼承人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仔細一看,這個似乎還沒有十八歲的少年的脖項上有一層褪色的死皮。


    那是常年在城牆上日曬雨淋的結果。


    小西蒙攥了攥拳頭,滿目鄙夷的掃視著這座拜蘭堡的會客廳。


    閃耀剔透的水晶吊燈,柔軟的真皮沙發,洛斯林德的赤炎普洱滿滿一盒擺在桌案,各色高級的甜點與反季的水果鋪滿茶幾。


    而自己停在門外的馬車上,隻有半袋幹硬苦澀的麵包。


    “嗬,真是操他媽的離譜!”


    “你竟敢……”


    留下最後的怒罵,少年頭也不迴的甩門而去。


    獨留老公爵指尖哆嗦的立在原地。


    良久,


    溫士頓都沒能把後麵的話說出來。


    無可反駁,隻得長歎一口氣。


    唇亡齒寒的道理說出來誰都懂。


    可問題是,如果牙齒都被崩了,嘴唇留著還有個屁用。


    這西蒙居然還在這時來找自己求援兵?


    開玩笑呢?


    放眼看看現在這個摩恩誰的勢力最大?


    西蒙自身難保,阿爾維斯是羅德裏克忠實的狗,迦羅威那個老東西更是巴不得自己早點死,好瓜分拜蘭的遺產。


    自己能指望的隻有南境這一畝三分地。


    可偏偏……


    前線風雨飄搖,後方他媽的又起火!


    “一噸,四千銀摩恩?”


    老公爵扯著嘴角,冷笑連連。


    “我隻是懶得管你而已,死丫頭片子。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拜蘭家已經羸弱到打不下一座康斯頓城了吧?”


    他拿起放置在一側的新報價訂單,提起桌上的羽毛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想放老子的血?”


    “行,現在讓你放個痛快。到了秋天,叫你們連本帶利的吐出來!”


    豐收之日,攻伐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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