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從遠處的東方天空逐漸消褪,今天的太陽正緩緩地展露身姿。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久違地看著這幕景象。這說不定是自從他踏入布琉努以來頭一次見到日出。他這時通常仍在睡覺,即使起床了,也都會待在自己的營帳裏麵。


    克雷伊修感受著尚未蘊含熱意的清晨涼風,在營帳外頭散著步。他穿著一襲寬袖大袍,而跟在他身旁的就隻有達馬德一人。


    克雷伊修忽地止步,從遠處仰望起王都尼斯的城牆。他這時的眼神,就像是一名正在打量作品進度的高明工匠。


    “昨天是第三十天啊。”


    達馬德雖然覺得這句話是在自言自語,但還是迴了一句:“確實如此。”他和主君不同,身上穿著皮甲,腰間也掛著長劍。


    “我之前有說過會花上多少時間攻陷王都,你當時有聽到嗎?”


    “您說是四十五天。”


    他之所以將這個數字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和側近們一同在場的達馬德也是為之驚愕。畢竟雖說目標是一個國家的王都,但他並不認為會花上這麽多的天數。


    然而,現在的達馬德卻是出於不同的理由而難掩驚愕。若是像這樣仰望城牆,的確是會讓人認為,想攻陷這固若金湯的王都,至少還得花上十五天左右。達馬德再次對於赤胡主君的過人洞察力產生了尊敬的念頭。


    克雷伊修本人則是仰望著城牆繼續說道:


    “我要稍微修正一下,應該是再十天吧。葉克雷姆那個有趣的點子,為我縮短了不少時間啊。”


    克雷伊修腳踝一轉,朝向營地邁開步伐。


    “從今天開始,我要派出比之前多上一倍的偵察隊。”


    聽到他這雲淡風輕的發言,達馬德訝異地眯細了眼睛。


    “恕在下僭越,請問閣下為何有此動作?”


    “當然是為了把敵人搜出來啊。”


    在昨晚深夜,穆拉特派出的傳令,將停泊在馬西裏亞海港的船隻遭到縱火的消息送到了克雷伊修手上。而穆拉特本人則是為了處理後續狀況而南下。


    克雷伊修認為,那些燒船的敵人有可能會出現在這個戰場上。根據計算,他應該會在這批援軍現身之前早一步攻下王都,但戰事難預料,他認為還是有未雨綢繆的必要。


    撐過三十天攻防的月光騎士軍戰士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顯得疲憊不堪。有些城牆上的守兵以拄著長槍的姿勢站著入睡,也有些人沒脫盔甲就躺臥在地。


    他們現在的總數約為三萬五千。一直到十天前,他們的死者還不滿五百,但現在已經超過了五千。他們在這幾天內的死傷人數急遽增加了。


    這天早上和盧裏克簡短地打過招唿的莉姆,發現盧裏克走路時是拖著另一隻腳前進的。他並不是受了傷,而是疲憊所致,而他的頭上也有幾縷沒剃幹淨的發絲。


    ——現在的我就算稍作休息,也沒辦法擺脫疲勞了。


    莉姆挾著頭盔,踩著通往城牆上方的階梯,輕輕歎了口氣。身體變得相當沉重,讓她巴不得立刻脫下身上的盔甲。身上佩戴的長劍和長槍也一樣礙事。


    箭矢和投擲用的石頭已經耗盡了。至於油和木柴則是僅剩下自用的量,不能再拿來做為武器使用了。要是繼續消耗下去,用來當夜間照明的火把數量就會減少。一旦讓敵方得知我方資源將盡,他們就會將夜襲納入攻擊手段之中。莉姆必須避免這種狀況發生。


    ——若隻是拿著盾牌防禦,並倚賴劍與槍戰鬥的話,最後還是會被對手壓倒性的數量淹沒的。


    而這就是墨吉涅軍的著眼點。之所以從初期就以不計犧牲的方式搶攻,也是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吧。莉姆其實也明白這一點,但為了守住城牆,她也隻能順著對方的意圖了。


    莉姆來到城牆上方,並對熾熱的陽光產生了反感。這時,她看到了身穿盔甲的馬斯哈,於是上前搭話。


    “馬斯哈卿,早安。”


    “喔喔,莉姆亞莉夏大人。嗯,早安。”


    迴過身子的馬斯哈,臉上果然也帶著一層濃厚的倦意,而他身上的盔甲也是傷痕累累。


    一直到第二十天前,馬斯哈都盡可能地待在王宮運籌帷幄,掌握城牆的整體狀況。不過,從數天前開始,他便親自披甲上陣,也多次拔劍與敵兵交戰。


    莉姆和馬斯哈並肩站在城牆上頭,俯視著地麵。兩人都已經身心俱疲,就連閑聊的餘力都沒了。


    “市區的各位狀況如何?”


    過了一陣子,莉姆才這麽輕聲問道。馬斯哈撫著自己幹燥的灰胡子說道:


    “在昨天剩下不到兩萬民兵。還沒有爆發衝突已經算是萬幸了。”


    在長期的戰事下,王都的居民也變得十分憔悴。


    他們的不滿得以壓抑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糧食和水尚算充足;其二則是蕾琪現在依然會在各處現身,聆聽人們的心聲;其三則是死者不論立場和身分,都會將其遺體埋葬在位於王都中心的柳貝隆山上。


    關於埋葬的事宜雖是由蕾琪所下的命令,但能葬在柳貝隆山其實是一大榮譽。一直以來,隻有立下汗馬功勞的人物才能在那邊下葬。


    但話又說迴來,這樣的指示雖然包含了蕾琪對將士們的感激之情,但同時也是基於現實考量所做的決定——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埋葬。畢竟就往例來說,王都的死者普遍都是葬在城牆外頭的道路兩旁等野外。


    “一直到了現在,蕾琪殿下也還會在城牆上現身。士兵和騎士們之所以還能維持住士氣,想必是因為她的關係吧。”


    “嗯,真的是非常感激啊。”


    一直到不久之前,蕾琪就算是在白天也會到市區巡視,或是在城牆上現身。但到了最近,她變得隻會在早晨和傍晚時間出現了。這是因為現在的她會以化妝掩飾臉上的疲態,若是在白天酷熱的天氣下行走,滲出的汗水就會讓妝糊掉。


    還得再撐幾天?堤格爾等人現在到哪裏了?——莉姆和馬斯哈都萌生了這樣的想法,但兩人最後還是沒有提及這個話題。


    “今天也——嗯,今天也努力一戰吧。”


    “嗯,讓我們守住這座城牆吧。”


    在兩人視線的前方,隻見墨吉涅的士兵們抱著攻城梯,開始從營地裏鑽了出來。


    在這幾天,他們也開始對其他三麵城牆發動了攻勢。墨吉涅士兵將攻城梯架在壕溝裏頭,以不至於壓壞梯子的方式緩緩爬至溝底,再架著長梯爬出壕溝。這也代表了守軍在沒了武器之後,給了他們恣意妄為的行動空間。


    每過一天,月光騎士軍的死者和傷者都會不斷增加。雖說活著的士兵人數還有三萬以上,但其中能動彈的還不到六成。


    自從墨吉涅軍開始四方夾攻後,因為過度疲憊而動彈不得的人也迅速增加了。


    即使如此,月光騎士軍還是拚命地守住了城牆。


    曾有一名登上城牆的墨吉涅士兵趾高氣昂地揮舞著他們的軍旗,但琉德米拉·露利葉隨即將他趕出了城牆,軍旗也被她拋了出去。


    月光騎士軍的體力已經見底,現在全靠著一股拚勁動著身子,但他們似乎也快要撐不住了。


    在第三十五天的戰事結束時,月光騎士軍的士兵數量減少到了三萬以下,其中傷兵的比例超過了一半。有些人在戰鬥到一半時打起瞌睡,就這麽遭到敵兵殺害;也有些人雖然還有戰鬥的意誌,但身子卻不聽使喚,落得倒地不起、任人宰割的下場。


    糧食的庫存還相當充足,但有空閑吃飯的人數變得寥寥無幾。也有不少人因為擔心吃得太飽容易睡著,索性隻吃少量的餐食果腹。


    而在墨吉涅軍的營地裏,克雷伊修則是在側近們的陪伴下走訪士兵們的營帳,向他們加油打氣。而這也讓士兵們隱約察覺到攻破王都的時刻將近。


    在結束第三十八天的攻防後,克雷伊修讓所有的士兵們休息一天。


    如此這般,第三十九天並無戰事。但月光騎士軍並沒有因此得到充分的休息。由於害怕敵方可能會發動偷襲,莉姆、米拉、馬斯哈和奧利維等人都隻能略作小憩,其他士兵們也因為太過疲勞和緊張的關係,僅能淺淺入眠。


    而王都的居民們也對這突然降臨的寂靜感到不安,認為這是壞事要發生的前兆,因而紛紛躲在家裏向諸神祈禱。


    第三十九天的晚上,克雷伊修把將軍們叫來了自己的營帳。頭纏紫巾、身穿綠衣的克雷伊修,對著單膝跪地的將軍們悠然宣布:


    “我們將在天亮的一刻鍾前展開攻勢。”


    葉克雷姆和亞珥加修等將軍們,全都抱持著敬畏的心情垂下了頭。從這場戰事開戰迄今,他們從未在天色未明之前發動攻擊過。


    包圍王都的墨吉涅軍數量約有九萬。雖然一開始出現了大量的死者,但在月光騎士軍變得疲憊不堪、武器用盡之後,他們的死者也顯著地減少了。而現在,這九萬名兵力之中,沒有任何一名士兵是累得動彈不得的。


    “北、西、東側就和之前一樣,以一萬兵力進攻。至於南側方麵,我給予葉克雷姆和亞珥加修各兩萬五千兵力。我會帶著一萬兵力,在你們的後方坐鎮。你們就盡管放手一搏吧。”


    將軍們短短地迴應了這名總指揮官。


    ◎


    原本在城牆一角小睡一會兒的米拉,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風拂過臉頰,因而睜開眼睛。


    “拉斐亞斯……?”


    她在入睡時所抱著的長槍龍具,此時正以那宛如冰塊削成的槍尖發出朦朧的光芒,為主人送上了警告。米拉登時睡意全消,清醒了過來。


    周遭仍舊相當昏暗,目前還未天明,然而,她聽到遠處傳來了嘈雜的聲響。


    “他們已經來了嗎!”


    米拉焦慮地罵了一聲,迅速站起身子,但她的腳步卻在這時一晃,無情地提醒她身體疲憊的狀況。


    “堤格爾,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迴來!王都和蕾琪都要撐不下去了!”


    米拉說出了喪氣話。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逞強地表示自己還有餘力,這也可以說是她自尊心的表現。


    戰鼓和號角聲響徹四下,墨吉涅兵很快地就在城牆上現出身形。月光騎士軍完全被攻了個出其不意。


    米拉揮動凍漣,連同皮甲刺穿了墨吉涅兵的身體,或是劈倒他們的身子。然而,墨吉涅軍從四麵八方接連現身,一同襲向了米拉。


    米拉並不畏懼,她橫掃冰之槍,一口氣擊倒了兩名士兵。接著她絆倒另一名士兵的腳,同時以槍尖冒出的寒氣威嚇其他的墨吉涅士兵們,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城牆的一角忽然爆出了歡唿聲。不明所以的米拉望了過去,隨即睜圓了眼睛。


    蕾琪就站在那裏。她身上雖然沒有帶劍,但兩名護衛正在持劍殺敵,不讓靠近的墨吉涅兵越雷池一步。


    “各位!現在!現在正是關鍵時刻!站起來!戰鬥還沒有結束!”


    看到蕾琪的身影、聽到她聲音的士兵們,紛紛重新振作了起來。


    這位公主幾乎天天都會登上城牆,而許多士兵也因為她親自出言慰勞而心生感激。因此,這些士兵們絕對不會錯認她的樣貌,也不會聽錯她的聲音。


    布琉努兵發出了近似怪叫的怒吼,拚了命地衝向墨吉涅軍。他們揮劍砍殺、持盾毆擊、刺出長槍。而這股驚天動地的氣勢更是讓墨吉涅士兵們為之畏縮。


    然而,墨吉涅士兵們雖然被推出了城牆上頭,但那也隻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敵兵很快再次現身,揮舞著長劍或長槍展開攻勢。


    布琉努兵再次被推向後方。即使他們絞盡氣力揮動長劍,墨吉涅的士兵還是逐漸形成人牆,朝著蕾琪不斷逼近。


    擔任蕾琪護衛的克羅德和瑟蕾娜雖然將來犯的墨吉涅兵一一砍倒,但兩人連日積蓄的疲勞,讓他們已經開始喘息連連。蕾琪看出他們可能撐不了太久,但她依舊沒有移動腳步,就這麽昂然地望向前方。


    布琉努兵挾著高漲的氣勢,企圖將對方反推迴去:而墨吉涅兵則是試圖以人數優勢壓過對方。雙方持續展開了激烈的廝殺,他們的腳邊形成了無數的血窪。這些血窪被士兵們的鞋底刮過,或是被屍體擦過,留下了許多歪七扭八的痕跡。


    過沒多久,莉姆、馬斯哈和奧利維接連率領軍隊衝上城牆,但他們卻被墨吉涅兵擋住去路,無法靠近蕾琪身邊。而米拉也是一樣,她光是對付眼前的敵人就自顧不暇了。即使打算施展龍技,她也沒有這份餘力。


    就在天色將明之際,蕾琪的藍色眸子突然綻放出訝異之色。


    她所凝視的並非密密麻麻地包圍著城牆的墨吉涅兵,也不是己方的軍隊,而是位於地麵上的墨吉涅軍的——數百阿爾昔遠的後方。


    那兒出現了接近兩萬名的騎兵,高舉著紅馬旗和黑龍旗。


    從心底湧上的喜悅化為笑容,蕾琪忍不住放聲呐喊:


    “堤格爾……!”


    ◎


    “發現布琉努軍!位於我方的背後!”


    在收到這名士兵難掩驚訝和焦慮的報告之後,原本還和往常一樣坐在轎子裏綜觀全局的克雷伊修,也不禁露出了傻眼的神情俯視這名士兵。


    敵軍現身這件事並不讓他意外。不過,認為敵方可能會出這招的克雷伊修,早在十天前便投入了比先前多上一倍的偵察隊搜查周遭。而這支部隊居然能完全躲過偵察隊的眼線,這讓他大感意外。


    然而,在克雷伊修佩服地發出“哦”的一聲的同時,他已經重拾冷靜。他愕然的時間恐怕還不到一次唿吸的間隔。他問起敵兵的數量,在得到“約莫兩萬”的迴答後,赤胡的那雙大眼登時綻放精光,同時以沉穩的口吻開口:


    “把亞珥加修叫迴來。其他人繼續動作。”


    為了傳遞這項命令,士兵慌慌張張地拔腿狂奔。他被赤胡所覆蓋的嘴角,這時揚起了笑意。泉湧而上的鬥誌和亢奮鹹,竄過了克雷伊修的全身上下。


    他向自己指揮的士兵們下令調轉方向。


    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士兵們還是在短短的四分之一刻鍾內完成了轉身向後的動作。克雷伊修遙望著逐漸逼近己方的敵軍,露出了萬夫莫敵的笑容。


    “好啦,究竟是我先死、流星落者先死,還是王都先死呢?”


    克雷伊修堅信,堤格爾就在這兩萬人之中。


    地麵上的戰事也揭開了序幕。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所率領的兩萬月光騎士軍,在收到賽維拉克騎士團作戰成功的消息後開始北上。而在那之後,他施展了兩個計策。


    計策其一,是將兩萬人的軍隊細分為一百人或兩百人的部隊,讓他們帶著幾天份的糧食行軍。在決定目的地後,隻要有一定人數抵達指定的地點,就會在不等待後續部隊的狀態下繼續前進。


    他反覆利用這種方式進軍,來到離王都不遠的地區後,堤格爾向士兵們告知了最後的目的地。那是在這場戰爭開打前,由堤格爾親自率領偵察隊勘查地形時,與墨吉涅兵爆發遭遇戰的地點。


    這裏有許多小丘,也有森林和河川,是個視野相當不好的地點。堤格爾將兩萬名士兵拆成許多小隊,分散到各處躲藏起來。在等待士兵全數歸隊的這段期間,堤格爾慎重地派出了偵察隊,觀察著墨吉涅軍的動向。


    事實上,克雷伊修也知道這一帶的地形格外複雜,但他的心思全放在王都上頭。僅看過地圖和聽過偵察隊報告的他,掌握到的終究隻是粗略的資訊。而以自己的雙眼確認過地理環境的堤格爾,在這方麵則是略勝赤胡一籌。


    堤格爾在麻布衣上套了一件皮甲,他左手持著黑弓,右手緊握著韁繩。他的衣服和皮甲上頭到處可見泥巴與汙垢所造成的黑漬。他在馬鞍的左右兩側各掛了一個箭筒,而其餘的箭筒則是由身後的士兵準備。


    艾蓮則是隻在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上頭套上肩甲和脛甲,和平常一樣作輕裝打扮。她身上的衣服和盔甲也一樣染上了汙垢,但本人看起來並不在意。她右手握著長劍,左手提著韁繩。


    布魯烈克在軍隊的左後方率領著五千騎兵。他的任務是支援突擊的隊伍,以及排除礙事的敵人。


    走在士兵們最前方的堤格爾和艾蓮,將各自的武器高高舉起。在兩人身旁待命的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隨即舉起了各自的軍旗用力揮舞。這是突擊的信號。前方的墨吉涅軍恐怕已經看到了堤格爾等人的存在,但他們也不能在這時吹響號角——因為這無疑會讓敵方全軍察覺他們的襲擊。


    “突擊!”


    堤格爾呐喊著踢向馬腹,艾蓮也和年輕人並行。兩萬名騎兵跟在兩人後方,八萬隻馬蹄卷起漫天沙塵,讓大地為之搖晃。


    他們與敵方的距離約為五百阿爾昔,由於距離尚遠,因此他們並沒有一開始就全力衝刺。在與敵軍距離縮得更短後,才是提升馬速的時候。


    艾蓮稍稍加速,讓馬匹跑在堤格爾的斜前方。這時,一萬名墨吉涅軍已經做好迎擊的準備。無數長槍排列得密不通風,以尖銳的槍尖指著月光騎士軍。


    然而,看到這幅光景的艾蓮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提升了速度。紅寶石般的眸子閃耀著動人的光彩,飽含戰意的疾風揚起了她的銀發。她以艾利菲爾橫掃疾刺而來的大量長槍,乘著坐騎跳入了敵陣之中。


    帶有涼意的清晨空氣,很快就被四下噴發的熾熱血液染上了熱氣。墨吉涅兵身上穿戴的是皮甲。這些皮甲做工精致,同時具備了堅固和柔軟的特性,然而,在削鐵如泥的長劍麵前,這身防具就顯得毫無作用了。三名墨吉涅兵的頭部和肩部接連被斬開,當場斃命。


    這時,指揮著擺出陣勢的士兵們的隊長,決定要以人數優勢圍殺戰姬——然而,就在他要下達指令的前一刻,一支箭矢貫穿了他的頭部,奪去了他的性命。那正是堤格爾在這場戰事中第一支射出的箭矢。


    月光騎士軍的騎兵們跟在堤格爾和艾蓮身後,兇猛地衝殺上來。墨吉涅軍持槍形成槍林,試圖迎擊從馬匹上揮落的長劍和長槍。然而,想阻擋氣勢如虹的騎兵集團並不是一件易事。


    過了不久,艾蓮放慢了馬匹的速度,但這是為了守護在她身旁接連射箭的堤格爾。放弦的聲響被刀劍相擊的聲響掩蓋,隻傳入了堤格爾和艾蓮的耳中。不過,每當一支箭矢射出,墨吉涅就會失去一名隊長,混亂的幅度也逐漸擴大。


    看到這樣的狀況,也有一些墨吉涅兵放下長槍,改以弓箭狙擊堤格爾和艾蓮。然而,他們放出的箭矢卻完全沒有射中兩人。這是因為包圍兩人的旋風,將來犯的箭矢悉數吹偏的關係。


    “艾利菲爾的風沒辦法協助堤格爾射出的箭矢,實在是相當可惜。”


    要是在箭矢上施加無謂的力量,反而會增加射偏的可能性。而艾蓮不曉得要如何讓箭射中三百阿爾昔遠的目標,也成了增加射偏機率的原因。


    總而言之,堤格爾隻能靠著自己的本事射中敵人,但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成問題。在艾蓮的守護之下,堤格爾以讓人害怕的速度和精準度,一一射殺了長劍砍不著的敵人。


    失去指揮官的部隊,就和被蒙住眼睛的人類差不了多少。士兵們變得無法掌握自己在大軍之中所在的位置,他們與前後左右的同伴相互推擠,隻能被動地順著己軍的勢頭動作。而他們最後就在不知不覺中跑到了敵人的正前方,遭到對方迎頭痛擊。


    堤格爾和艾蓮雖然勢如破竹地撕裂敵方的陣勢,但距離克雷伊修仍然遙遠。不僅如此,他們在這時遭受到來自側麵的猛攻,不得不停下腳步。


    咬住月光騎士軍左側的,是亞珥加修率領的兩萬五千名士兵。原先負責攻打南側城牆的是葉克雷姆的部隊,亞珥加修則是待在後方等待著換手的時段到來。也因為如此,他才能迅速地迴應克雷伊修的命令前來支援。


    在和亞珥加修的部隊會合後,墨吉涅軍的數量來到了三萬五千,遠遠超過了月光騎士軍的數量。


    “砍下他們的人頭帶到我麵前!每帶一顆頭來,我就賞那人一枚金幣!就算是小嘍囉的人頭也無所謂!”


    亞珥加修這麽呐喊著,鼓舞著士兵的士氣。他們無論如何都得拖住這兩萬名敵軍,不能讓一兵一卒靠近克雷伊修。


    亞珥加修軍宛如饑餓的野獸般,兇猛地啃咬著月光騎士軍的側腹部。他們手持長槍刺向馬匹,以長劍揮砍騎兵的腳,或是直接跳起來抓住騎手,盡可能將他們拖下馬匹。堤格爾和艾蓮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無法後退的他們,就隻能專心地射倒或砍倒襲擊而來的墨吉涅兵。


    不過,亞珥加修軍橫衝直撞的勁勢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布魯烈克率領的五千名士兵氣勢洶洶地撞上了他們的右側,澆熄了他們的氣焰。


    “將馮倫伯爵送向前方!我等的勝利近在咫尺!”


    布魯烈克揮舞柴刀般的大劍,劈倒眼前的墨吉涅軍。他巧妙地對亞珥加修的前鋒部隊施以痛擊,成功地讓他們暫時停下了動作。


    趁著亞珥加修軍陷入混亂,堤格爾和艾蓮再次向前挺進。然而,克雷伊修一邊將崩潰的部隊再次編隊,一邊退到了更後方的位置。


    “達馬德啊,我給你兩千騎兵。”


    克雷伊修以悠然的口吻唿喚著在旁待命的黑發戰士。達馬德簡短地迴應後,便帶著受賜的士兵們離開主君的身邊——而他的手掌則緊握著掛在腰際的小小皮袋。


    隨著克雷伊修後退,堤格爾等人和他的距離變得比開始突擊時還遠。不過,這點小事當然不足以讓他們放棄前進。


    跟在他們身後的士兵們似乎也被這樣的逆境挑起鬥誌,顯得戰意高昂。已經有許多人負傷流血,但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地向前疾行。


    “就是這股幹勁!”


    艾蓮揮舞著銀閃,策馬跑到了他們的前方。每當她揮出一擊,就會產生一道血色的旋風,而墨吉涅兵則像是被這陣風吹倒似地癱倒下來。


    堤格爾也在她的身旁,在每次放弦的時候射出二至三支箭矢。雖然他仍以隊長為目標,但演變成這種局勢後,就得盡量減少敵兵的數量了。插在鞍上的箭筒被人拆卸下來,並重新插上了裝滿箭矢的新箭筒。


    “謝謝。”


    堤格爾在抽箭的同時道謝。他沒有時間迴頭。此外,被道謝的士兵也忙著準備新的箭筒,因此沒聽見這聲話語。


    白刃舞躍,血花四濺。慘叫聲和怒吼聲相互掩蓋,還摻雜了刀劍相交的聲響。有人頭顱落地,有人掉了手臂,有人被步兵踩死,有人被騎兵踢飛。兩軍的衝突,就像是想在草原上頭造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海洋似地。


    亞珥加修叫來三名值得信任的部下,各分給了他們三千士兵,要他們擋在克雷伊修軍和月光騎士軍之間。克雷伊修軍向後撤去,月光騎士軍向前突擊,而兩軍之間所產生的空白,則被三支部隊漂亮地填補起來。


    然而,月光騎士軍的氣勢和威力都遠超乎了他們的想像。


    艾蓮宛若擁有無窮的精力般揮舞銀閃,將來犯的墨吉涅士兵悉數砍倒;而堤格爾則是以百步穿楊的箭技一一射倒了後方的隊長,企圖混亂和切割敵軍。


    墨吉涅士兵們以五人或十人一組,同時向艾蓮殺了上去,但卻被她無情的斬擊彈開了攻擊。當他們迴頭張望時,才發現應該跟在自己身邊的同伴早已分散各處。而跟在堤格爾等人後麵的月光騎士團便在這時衝殺上來。


    最先抵擋在堤格爾等人前方的第一部隊還沒做出像樣的抵抗,就被他們衝散了隊形,像是被強風吹過的沙塔般分崩離析。


    堤格爾和艾蓮迅速交換了視線,確認彼此的想法。兩人決定將混亂的墨吉涅士兵趕向第二部隊和第三部隊,並對他們展開攻擊。


    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逃跑的友軍妨礙下,兩支部隊的士兵們無法擺出反擊的陣勢。沒過多久時間,他們就撐不住月光騎士軍的猛攻,陣勢也徹底瓦解了。


    看到合計九千之多的士兵被輕而易舉地攻破,不隻是派出援軍的亞珥加修,就連克雷伊修都發出了悶哼聲。


    至此,月光騎士軍總算開始和克雷伊修拉近了距離。


    這時,一名騎士挾著像是要撞飛其他墨吉涅士兵的氣勢朝著艾蓮衝了過來。那人舉起手中長劍,朝著銀發戰姬重重下劈。


    艾蓮手腕一翻,接下了這記淩厲的斬擊,隨即被不尋常的衝擊撼動了全身,在馬上失去了平衡。她用力踏住馬蹬並緊握韁繩,好不容易才免於落馬。而第二擊也在這時襲擊過來。


    刺耳的“鏗鏘”聲帶出了銀色的火花,為虛空添上光彩。艾蓮被這一擊逼得不得不勒馬後退。若手中的武器不是艾利菲爾這把龍具的話,肯定會落得劍身被砍成兩截的狀況。右手傳來了輕微的麻痹感。


    ——不隻是速度快而已,連臂力都在那個羅蘭之上……?


    艾蓮將視線投向與自己刀刃相向的男子。那是一名有著墨吉涅人獨有的褐色皮膚的高佻青年,年紀應該還不到二十歲。他有著尖細的鼻子和下顎,眼睛布滿血絲,帶著一股狂熱的光采。青年身穿皮甲,緊握著墨吉涅製的長劍。


    察覺到艾蓮陷入苦戰的堤格爾,轉頭向她望去。而在看到與銀閃的風姬對峙的那名墨吉涅戰士後,堤格爾睜大了眼睛。驚愕化為了言語,從他的口中迸了出來:


    “達馬德……”


    在堤格爾喪失記憶的那段期間,他曾與這名青年短暫地一起行動過。然而,堤格爾固然感到吃驚和猶豫,但那終究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現在最要緊的,應該是協助艾蓮脫困才對。


    黑弓搭上了新的箭矢——但堤格爾卻無法放箭。


    艾蓮和達馬德的打鬥十分激烈,每當兩人交手過一迴合,便會移動位置再次交劍。兩把劍舞出了無數劍光,就連堤格爾都沒辦法準確地瞄準。


    兩人揮舞的長劍激起了一陣劍刃風暴,而為了避免被卷入其中,堤格爾反而是不得不和他們拉開距離。


    達馬德勇猛奮戰的英姿,也鼓舞了跟隨他的兩千名墨吉涅騎兵。他們以仿佛要策馬衝撞上來般的氣勢,向月光騎士軍展開了攻勢。他們扔出標槍、砸下手斧,試圖打散月光騎士軍的隊形。而交戰的馬匹們也亢奮起來,它們互咬彼此的脖頸,或是踹踢對方。


    失去艾蓮這名護衛的堤格爾,遭到墨吉涅士兵們群起攻之。箭矢也飛了過來。這是因為銀閃產生的風之守護暫時消失的關係。


    堤格爾閃避著襲向自己的長劍和長槍,並在無奈之餘以弓箭射倒眼前的敵兵。好幾把刀刃和槍尖擦過了他的臉頰、手臂和腿,留下了像是燒傷般的疼痛傷口。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皮甲,幸好傷口不深,他立刻拔除了箭矢扔棄。


    “總指揮官閣下!”


    察覺堤格爾身陷險境的布琉努士兵們,握緊長劍或戰斧衝入了墨吉涅士兵們的隊伍之中砍殺。他們粗暴的一擊將墨吉涅兵連人帶皮甲一同劈開,或是將敵兵轟飛出去。然而,後方的墨吉涅兵很快就補上位置,向他們展開反擊。


    四、五名墨吉涅士兵同時刺出長槍,兩名布琉努兵的盔甲縫隙被槍尖刺穿,他們按著自己噴出鮮血的傷口,就這麽從馬匹上摔了下去,永遠也起不來。而在他們死亡後所產生的空白空間,轉瞬間就被後續跟上的布琉努士兵們填補起來。


    堤格爾和艾蓮所在的這個位置,就是月光騎士軍的最前線。他們必須不斷往前行進,而一旦去路受阻,不管要犧牲多少士兵都得守護他們。


    猛喘著氣的堤格爾,瞪視著被墨吉涅大軍掩蓋的大地彼方——坐在轎子上指揮部隊的克雷伊修。


    ——我雖然之前就領教過了,但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們向前推進了多少距離,那位赤胡王弟還是能巧妙地用兵,繼續拉開彼此的距離。


    堤格爾已經再無多餘的兵力可以運用。要是待在這裏的士兵們無法前進,就等於全軍覆沒了。而這場戰役也不比當年的阿尼亞斯之役,這次不會有援軍出現了。


    ——然而……


    堤格爾朝著王都的城牆望去,隻見紅馬旗正迎風飄揚。即使被無數的長梯包圍,我方還是撐住了他們的攻勢。


    他的頭腦還能運轉,眼睛還看得見,耳朵也還聽得見。他的手臂、手指都還能動,也還能拉動弓弦。現在還不是死心的時候。


    堤格爾一次抽出了三支箭矢,身後的布琉努士兵看到他的動作忍不住發出讚歎,並為了補充新的箭矢而奔走起來。


    艾蓮和達馬德依然戰得如火如荼。對於達馬德迅雷不及掩耳的猛烈連擊,艾蓮選擇了專心防守的打法。她或是閃躲,或是以銀閃卸勁,並伺機反擊。


    若是正麵接下達馬德的攻勢,就算銀閃支撐得住,她的手腕和手臂也會先失去知覺的。當然,現在的艾蓮並非毫發無傷,軍服和盔甲已經布滿傷痕,臉頰和手臂也滲出了血。


    這時,在接戰的同時持續觀察對方的艾蓮,終於察覺了達馬德這超乎常軌的力量是從何而來。


    ——是用了藥嗎?


    艾蓮還在當傭兵的時候,曾聽說某些藥物可以讓情緒變得高漲,激發出遠超乎平時所能施展的力量。況且,達馬德的體格和肌肉都不算魁梧,他能祭出這麽猛烈的攻勢,肯定是因為吃了藥的緣故。


    此外,達馬德的劍技固然高明,但出招動作卻單純得驚人。劍法如此高明之人,肯定會在交手的過程中混入虛招,不過,艾蓮和他交手至今,從來沒看他施展過這一類的招式。達馬德像是要消耗艾蓮的體力,以蠻力將她製服一般,采取了極其野蠻的打法。


    火花迸散,劍刃破空。兩人的劍削去了彼此的幾縷發絲,並隨之飄散在虛空之中。在前一擊的聲音散去之前,下一記的交擊聲便響徹了四周。


    達馬德發出了如同野獸般的嘶吼,高舉長劍朝著艾蓮的頭頂劈下。艾蓮這時一個扭身,揮舞銀閃與之相擊。


    一道不尋常的“鏗鏘”聲傳入了兩人的耳中——達馬德的長劍斷成兩截,半截劍刃飛上了空中。


    “真了不起,虧你能和這把銀閃戰到這種地步。”


    這是艾蓮對於黑發戰士的讚美之詞。雙方若是使用同樣的武器,艾蓮也許就會敗下陣來了。達馬德這名強敵讓她產生了這種念頭。


    達馬德舉起斷劍,似乎仍要拚個你死我活。艾蓮則是配合著他的動作掃出了銀閃。


    斷劍自達馬德的手中脫手飛出,失去重心的他就這麽摔下馬背。黑發戰士的身影被卷入兩軍交戰的漩渦之中,一下就沒了蹤影。


    艾蓮輕輕歎了口氣。她的臉上流下好幾道汗水,幾縷銀色發絲黏附在額頭上,沉重的疲憊感也隨之壓上了她的雙肩。不過,她終究是排除了敵人。銀發戰姬握好銀閃,策馬迴到了堤格爾的身邊。


    光是交換視線,並向彼此輕輕點頭,他們就明白對方的心思。


    兩人再次並肩作戰。堤格爾為黑弓上箭,艾蓮則是揮舞長劍,在敵陣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亞珥加修沒能成功甩開布魯烈克的部隊,頂多隻能派遣分隊過來支援。擋在堤格爾等人麵前的士兵已經剩下不到一萬了。


    然而,不管他們打倒了多少士兵,終究還是無法接近克雷伊修。亞珥加修的分隊和達馬德為他爭取了寶貴的時間,而赤胡在這段期間已經再次將部隊編製完畢。


    不管堤格爾等人前進了多少步,在墨吉涅軍的中央開出了再深的缺口,受到克雷伊修指揮的士兵們總是會立刻靈活地變化隊形後退,補上原有的厚度。


    ——過不去……!


    在疲憊和焦慮的驅使下,堤格爾緊咬著臼齒。明明克雷伊修就位在舉目所及的位置,但他們卻遲遲無法縮短距離。


    赤胡總是與他們保持著約四百阿爾昔的距離。堤格爾雖然抱持著近在眼前的想法射箭並策馬前進,但克雷伊修也在這段時間和他拉開了距離。這就像是在朝著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前進一樣。


    在他身旁揮舞長劍的艾蓮,也從一段時間前就開始氣喘籲籲了。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上頭,沾滿了敵人噴出的鮮血。


    ——隻要再一百阿爾昔……!不!再五十……再三十阿爾昔也行……!


    若有能讓他出聲的餘力,他恐怕就會聲嘶力竭地這麽呐喊吧。這短短的距離,被多到讓人感到絕望的墨吉涅兵填得水泄不通。他甚至產生了錯覺,仿佛不將這些士兵全數殲滅,他們就無法再往前一步似地。


    “等我一下啊,堤格爾。”


    艾蓮揮著手中的長劍說道。現在的她甚至沒有空檔轉頭望向年輕人。


    “我馬上、幫你、開路。放心、就隻差、一點了。”


    “艾蓮……”


    堤格爾像是喘不過氣來般,發出了沉痛的說話聲。艾蓮肯定不是在虛張聲勢。堤格爾以開始麻痹的手指從箭筒中抽箭,搭上了黑弓的弓弦。忽然間,他將視線投向遠處的克雷伊修。為什麽自己的箭矢飛不到那個地方?明明敵人是那麽地清晰可辨——


    這時,堤格爾的腦袋一隅冒出了疑問。


    為什麽射不到那個地方?是真的嗎?我真的射不到那裏嗎?


    以盧裏克來說,他現在的技術已經比初次見麵時進步許多。而堤格爾也認識幾名狀況類似的人物。


    那他自己的技術呢?


    他是在大約三、四年前,練就了能射中三百阿爾昔遠目標的本事。


    由於當時再怎麽努力,他都無法延長射程距離,因此在不知不覺間,他便認為那是自己的極限了。畢竟就堤格爾所知,他並沒有聽說過有哪號人物能射得和他一樣遠。


    他雖然沒有放下弓箭過,但曾幾何時,他的心中逐漸沒了“想把箭矢射得更遠”的野心。


    自己的能耐真的就隻有如此嗎?真的沒辦法讓箭矢飛到更遠的十阿爾昔——甚至是五阿爾昔之遠的地方嗎?


    他經曆過無數戰役。射出的箭矢和被他射倒的敵人已經不計其數。然而,這些曆練肯定也提升了堤格爾的射箭技術。


    “——艾蓮。”


    堤格爾將箭矢搭上黑弓,向銀發戰姬搭話道:


    “幫我爭取一點時間。”


    他拉開了弓弦。目標並非三百阿爾昔以內的敵軍隊長。


    一雙黑眼所凝視的,是位於四百阿爾昔遠、坐在以黃金和寶石裝飾的轎子上的赤胡男子。當然,和平時被他鎖定的目標相比,赤胡的身影顯得小上許多。堤格爾不禁聯想起瞄準遠處豆粒磨練技巧的獵人傳說。


    握著黑弓的手臂拾得比平時高上些許。他的手指放開箭矢,弓弦隨之震動。


    箭矢在虛空中畫出了拋物線,隨即沒入了敵陣之中。這支箭矢也許射中了某個人,也可能就這麽掉落在地。


    “……堤格爾?”


    這時,艾蓮總算察覺堤格爾的態度和平時有些不同。她一邊橫掃銀閃牽製敵兵,一邊側眼窺探著年輕人的表情。堤格爾沒有出聲迴覆,而是抽出了下一支箭矢。他鎖定的目標並沒有改變。


    第二支射出的箭矢別說是射中克雷伊修,甚至是掉在離他相當遙遠的一段距離的墨吉涅士兵群裏頭。


    “你……該不會……”


    艾蓮說到這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為她很明白,現在的堤格爾已經聽不見別人的說話聲了。


    在怒吼與慘叫交雜、刀刃四下交錯的場上,堤格爾發揮了超乎尋常的集中力。就算深紅色的頭發和衣服袖口被帶著血腥味的微風吹拂,堤格爾也不曾眨眼,沒讓黑眼從目標身上移開半分。


    他射出了第三支箭矢,這一箭也沒能射到克雷伊修的身邊。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興致盎然地遙望著在遠處架起黑弓的堤格爾。就像堤格爾精確地掌握到人在轎子上頭的克雷伊修一樣,赤胡的王弟也清楚地看見了騎在馬上的堤格爾。


    然而,克雷伊修沒能立刻把握住堤格爾的意圖。雖說雙方士兵進入了肉搏戰的階段,但現在還是有無數的箭矢飛竄在戰場上。其中雖然也有堤格爾射出的箭矢,但克雷伊修終究無法一一分辨。


    在堤格爾對著克雷伊修射出第四支箭,卻沒能命中之際,克雷伊修才察覺到狀況不太對勁。他像是被人拿刀抵著脖子般,莫名地覺得唿吸變得困難。


    ——是因為那小子在看我的關係嗎?


    克雷伊修早就注意到堤格爾的視線正向著自己。正是因為察覺這道視線,克雷伊修才會開始觀察起堤格爾的狀況。


    若非如此,即使敵方的總指揮官已經來到離他四百阿爾昔之處,克雷伊修也不會將目光投注在對方身上。畢竟克雷伊修也是總指揮官,他必須毫不間斷地動腦思考,持續對士兵發號施令才行。


    ——從他的那些小動作,看得出他是在毫不間斷地放箭……


    難道堤格爾瞄準的對象是自己——一直到這個時候,克雷伊修才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他在這之前之所以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是因為人類有所謂的極限存在。


    光是能射中三百阿爾昔遠的目標,就已經是超凡人聖的神技了。這世士應該不存在能射得更遠的人類才對。若真的能做到這種事,那個人就真的不是人類了。


    即使理性做出這樣的結論,克雷伊修終究無法對堤格爾的舉動一笑置之。


    若他不可能射到這裏——那為什麽自己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說不定——說不定對方是刻意讓他懷抱著這樣的不安。畢竟,他自己也認為這是絕對不會出事的距離。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那名年輕人所射出的箭矢,不正逐漸朝著這裏逼近嗎?


    這時,克雷伊修極其罕見地露出了迷惘的反應。他之所以沒有再往後撤的打算,主要是因為這樣會提升指揮的難度;但讓他迷惘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即使聰明如克雷伊修,也要花上數到二的時間,才能舍棄對箭矢射程距離的刻板印象。和一般人相比,這已經是極為卓越的思考速度和結論,但在這關鍵時刻又顯得太過緩慢。


    這短短的時間,已經足以讓堤格爾射出下一支箭矢了。


    這支箭矢飛上虛空,畫出了與先前不同的軌跡。在克雷伊修的眼裏看來,那支箭矢飛得相當緩慢,但身體卻沒辦法聽從他的反應做出動作,可見實際上的速度肯定相當驚人。克雷伊修拚了命地動著身子,總算是讓身子歪向了一邊。


    箭矢掠過了他的太陽穴。一股灼燙感竄了上來,鮮血隨之飛濺。原本纏在他頭上的紫色頭巾被這一箭撕裂,鬆開的紫巾垂落而下,從他的肩膀滑到了膝蓋處。


    克雷伊修用手抓著轎子,撐住自己的身體。他的臉上噴出了大量的汗水。要是剛才再慢上一個瞬間,那支箭矢肯定已經貫穿了自己的額頭。


    “怎麽會……”


    沙啞的哀嚎聲從赤胡的縫隙間傳了出來。上一次在戰場上發出如此窩囊的聲音,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在他發愣的這段期間,自太陽穴流出的血液已經將他的左頰染成一片鮮紅。克雷伊修的側近們總算在這時察覺了事情的嚴重性。


    “閣下……!”


    其中一人跑向轎子,另外兩人則是移動到了克雷伊修的前方,化為他的肉盾。而在下一瞬間,這兩人中的其中一人便額頭中箭,從馬背上摔了下去。這並不是被流箭誤傷,而是對方的精密狙擊。


    “後退!快點後退!還不快退!”


    即使自知失態,側近還是用力揮著手臂怒斥著轎夫們。轎夫們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遵從了他的指示。而這段期間,又有一名側近被箭矢射穿了脖子。


    “是怪魔……!”


    一名側近以顫抖的聲音喊道。所謂的怪魔,是墨吉涅自古以來傳說中的怪物。這隻怪物不曾展露過身影,即使是強壯的獅子,隻要被它唿出的氣息拂過,就會像是被蠍子紮到般當場斃命。


    克雷伊修手拿紫巾按著太陽穴止血,並像個局外人般望著慌慌張張的側近們。雖然吃了一驚,但他並沒有停止思考。不過,由於他必須將腦海裏的用兵策略從頭改寫一遍,所以分散了注意力。


    能以箭矢射中四百阿爾昔遠目標的男子。


    他必須以有這樣的敵人存在為前提,重新擬定戰術才行。


    又有一支箭矢破空而至。這支箭矢穿過了側近們之間的縫隙,刺中了克雷伊修的胸口。擁有赤胡別名的大陸名將,就這麽倒在轎子上失去意識。


    ◎


    克雷伊修在自己的營帳之中恢複清醒。


    “戰爭怎麽樣了?”


    他慢慢坐起身子,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在克雷伊修的身旁,有著一名矮小消瘦的禦醫和兩名側近待命著。


    太陽穴忽然竄過一絲疼痛。他伸手去摸,發現頭上纏著繃帶。接著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隻見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為一襲寬鬆的白袍,而肩膀至胸口一帶也被人包了繃帶。這時,克雷伊修想起了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


    “戰爭怎麽樣了?”


    他直視著兩名側近,再一次這麽問道。他的話聲十分沉穩,仿佛不帶任何感情。不過,如此需要鼓起勇氣才能迴答的問題,在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吧。兩名側近互看一眼後,由其中一人戰戰兢兢地開口報告:


    “我們沒能打下王都。”


    “這樣啊。”


    克雷伊修的話聲之中不帶怒意。


    大概是因為自己失去意識的關係,有人下達了停止攻擊的命令吧。下令者肯定是認為,為了保護自己,應該要撤迴更多士兵固守本隊吧。


    “現在還是白天嗎?還是已經天黑了?”


    “現在是黃昏時分。那個……”


    側近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以下定決心的神情繼續報告。因為他很清楚,若是閉口不說,隻會惹得克雷伊修暴跳如雷。


    “閣下,您睡了整整一天。開戰已經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


    他瞪大了那雙銅鈴眼,顯得有些難以置信。畢竟就他看來,不管是太陽穴還是胸口的傷,都稱不上是太重的傷勢。然而,他也很清楚,這些側近是不會向自己說謊的。


    他要人拿酒過來,但禦醫卻趴伏在地,懇求他至少在今天選擇喝水。無奈的克雷伊修隻好叫人拿水過來。


    “話說迴來,我的傷口有中毒的狀況嗎?”


    克雷伊修接過裝滿水的銀杯,向禦醫這麽問道。禦醫迴答:“並沒有看到這樣的跡象。”這讓他晃著赤胡笑了出來。


    “真是精彩的一擊啊。堤格爾……對了,他是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對吧。我之所以能活命,是因為他太過年輕的關係吧。”


    在這個時候,克雷伊修清清楚楚地說出了堤格爾的名字。這同時也是他將堤格爾視為棘手強敵的瞬間。


    過去的克雷伊修當然也認為堤格爾的射箭技術相當高明,但他之所以贈送堤格爾“流星落者”這個稱號,其實隻是為了抬高這位成功擊退自己的對手的身價罷了。


    然而,現在的克雷伊修,是懷著打從心底感到佩服的心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堤格爾已經兩度超越了克雷伊修的想像。


    “哈哈哈。我也在不知不覺間被所謂的常識束縛住了呢。看來,人類的確是有本事讓箭矢飛到比三百阿爾昔還要遠的地方呢。”


    聽到這席話,兩名側近忍不住麵麵相覷。他們甚至想對克雷伊修進諫“這方麵還請您遵從常識的束縛”。畢竟在這之後,克雷伊修很可能一看到技術優秀的弓箭手,就下令要他把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以上的距離。


    克雷伊修喝著水,要側近們繼續報告戰爭的狀況。


    “我們沒能攔住突擊而來的布琉努軍,讓他們逃走了。”


    由於克雷伊修昏厥過去,墨吉涅軍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之中,再也阻擋不住堤格爾和艾蓮的突擊。


    月光騎士軍從墨吉涅軍之中攔腰殺出後,攻打南側城牆的葉克雷姆部隊便衝向他們的側麵展開攻擊,不過,這波攻勢卻遭到了月光騎士軍擊退了。由於葉克雷姆的部隊有超過半數仍在攻打城牆,因此無法給予他們足夠的打擊。


    接著,月光騎士軍轉而向東,試圖從戰場上離開。


    正在攻打東側城牆的一萬墨吉涅兵雖然試圖攔截他們,但卻被突然現身的另一支部隊擋住了。


    “另一支部隊……?”


    “那是吉斯塔特軍,數量約為五百。”


    迴答克雷伊修疑問的側近,話聲中帶著藏不住的猛烈怒氣。


    “根據許多目擊的士兵指出,除了黑龍旗之外,他們還帶著綠底金杖的旗幟。是叫做什麽波利西亞的公國軍旗。”


    那是由蘇菲亞·歐貝達斯所率領的軍隊。月光騎士軍在擊退葉克雷姆的部隊後已是強弩之末,若沒有碰上她出手救援,即使能夠成功逃脫,想必也會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克雷伊修以置身事外的心情聽著這些報告。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管做出什麽反應都無法改變。


    “敵軍是就這麽往東邊逃去對吧?”


    他以確認的口吻這麽詢問,側近麵露不甘心的神情,眼角滲出了淚水。


    “閣下明鑒。非常抱歉。”


    克雷伊修俯視著垂下脖頸的側近,伸手碰觸了太陽穴上的傷口。他同時感受到了痛楚和麻癢感。


    “知道他們往東逃跑之後,躲到哪裏去了嗎?”


    “諸位將軍已經派出偵察隊,但目前還沒有收到相關訊息……”


    接著,克雷伊修要側近報告軍隊的損失狀況。


    克雷伊修親自指揮的軍隊失去了四千之多的士兵。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克雷伊修失去意識後形成了重度的混亂。收不到命令、隻能各自為戰的士兵們,被企圖突圍的月光騎士軍打得落花流水。


    而達馬德疑似遭到俘虜的消息也在這時一並報告上來。


    亞珥加修的部隊損失了五千戰奴和兩千騎兵、葉克雷姆的部隊損失了五千戰奴;部署在北側和西側的部隊分別失去了一千戰奴,東側的部隊則是折損了兩千騎兵和三千戰奴。當然,負傷者的數字遠比這些多上更多。


    他們損失的兵力,多半都是在從城牆上撤退時喪命的。畢竟這些士兵得在受到敵軍攻擊的狀態下往後撤退。


    況且,在看到堤格爾等人的奮戰後,城牆上的月光騎士軍暫時恢複了鬥誌。他們將這一仗視為關鍵,每個人都絞盡了最後的力氣出手反擊。


    在克雷伊修昏厥過去後,墨吉涅軍將他護送到了營帳之中,並擺出了保護營帳的陣勢。葉克雷姆和亞珥加修雖然都是優秀的將軍,但都還不足以接掌克雷伊修的位置。因此,他們也隻能這麽安排了。


    ——居然損失了這支軍隊的兩成兵力啊。


    這下連克雷伊修都忍不住歎息。不過,好消息是葉克雷姆和亞珥加修依舊健在,失去達馬德雖然讓他惋惜,但還算不上是致命的損失。


    ——王都依然呈現無法再承受下一次攻勢的狀態,我方的糧食和物資也仍舊充足。


    雖說讓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給溜了,但他的部隊肯定也受到了不小的損失。就算再次發動攻勢,克雷伊修也有自信能對付他。那些前來增援的五百騎吉斯塔特軍也一樣。


    克雷伊修打算編製隊伍,再一次對王都發動總攻擊。


    光從北側和西側城牆的傷亡人數判斷,就能看出城牆上的敵人身心有多麽疲憊了。時間是大白天,而我方明顯是放棄攻勢強行選擇撤退,但他們卻僅僅打倒了一千人。


    就在克雷伊修做出決定的這個瞬間——他的房間外頭傳來了些許嘈雜的聲響。由於隔間僅是以布簾隔開,外頭的說話聲或是腳步聲難免會傳入耳中。


    其中一名側近皺起臉龐站起身子,向克雷伊修行了一禮後,便以小跑步退出了房間。他前往營帳外頭,喝斥吵鬧的士兵們。


    然而,在不到數到十的時間內,該名側近隨即臉色大變地衝迴了房裏。他的手裏緊握著一紙信封。側近麵無血色,而從不斷搖晃的衣服下擺也看得出他的膝蓋正在發抖。


    “發生什麽事了?”


    克雷伊修淡淡地詢問,並要側近冷靜下來。克雷伊修將銀杯遞給禦醫,要他再拿一杯水過來,接著將視線拉迴側近身上。


    側近用力地按住了胸口,像是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似地,接著他雙膝跪地,將信封呈給了克雷伊修,並拚命地擠出了話語:


    “這是來自本國的急報……國王陛下駕崩了。”


    即使是克雷伊修這等人物,他也得花上一些時間,才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義。


    墨吉涅國王即是他的兄長。在克雷伊修率領十五萬大軍從墨吉涅出征之際,他的身體依然相當健康。除了年輕時患過一場大病之外,他應該是沒有生過病才對。


    克雷伊修以僵硬的動作接過信封,將之拆開閱讀內容。這封信是由墨吉涅的宰相親手撰寫,上頭隻淡淡地描述了事實——國王過去罹患的大病再次複發,在臥床將近一個月後撒手人寰。


    而宰相在這段訊息後頭表示,他希望克雷伊修能立刻迴國,以避免國政發生混亂。


    墨吉涅國王有四名子嗣,分別是兩名王子和兩名公主,同時也是克雷伊修的侄子和侄女。問題在於,即使是最年長的第一王子,也僅有十二歲的年紀。墨吉涅國王今年四十五歲。


    “陛下他……”


    克雷伊修閉起了眼睛。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向諸神獻上默禱一般。


    這確實是他真正的心情。他們兄弟之間的情誼極為良好。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以王弟的身分率領十五萬大軍遠征。


    向諸神祈禱兄長靈魂安息後,克雷伊修繼續閉著眼睛,思考起現實的狀況。依照這封信件的說法,兄長是在約三十天前病逝的。宰相應該是考量過墨吉涅本國到這裏之間的距離後,立刻派遣傳令兵過來的吧。


    ——台麵下的政治鬥爭恐怕已經開始了。


    那些王子和公主們的監護人,以及將這起駕崩視為絕佳良機的貴族們,為了讓對自己有利的繼位者登上王位,肯定已在暗中展開了動作。


    而這類人士肯定會將克雷伊修視為心腹大患。


    克雷伊修今年三十九歲,既不算是年輕,也還未到年老的年紀。他創下了無數過人的功績,也深受士兵們的愛戴,更曾參與過國政,是一名充分具備了能力的繼位人選。


    撫著自己赤胡的克雷伊修將力道加強了幾許。他原本可以在昨天之內打下王都尼斯的。要不是克雷伊修失去了意識,他肯定能殲滅堤格爾率領的分隊,並重新攻打城牆,讓王都成功淪陷。


    ——再攻擊一次……


    不行。克雷伊修無聲地呢喃著這樣的結論。


    就算打下了王都尼斯,堤格爾也還活著。在大部分墨吉涅軍撤軍之後,他想必會現身奪迴王都吧。就算以蕾琪公主做為人質逼他出麵,他也不見得會乖乖上鉤。


    要是在這裏拖太久的話,會讓克雷伊修很傷腦筋。


    那麽,是不是該在攻陷王都後,由其中一名將軍率軍統治此地?——這恐怕也不行。若隻是尋常都市的話也就算了,但有能耐統治一國王都的,就隻有克雷伊修一人而已。


    還是說,應該在打下王都後進行徹底的掠奪,並抱著金銀財寶迴去呢?這應該是最為貼近現實的考量,但一定會拖累行軍的速度。此外,他不知道逃跑之後的堤格爾會做出什麽行動。


    ——士兵們會陷入恐慌狀態吧。


    若是聽到國王駕崩的消息,肯定會讓士兵們驚慌不已。這和他們對克雷伊修的忠心程度無關,而是因為這裏是離墨吉涅相當遙遠的異國之地,他們也離開了故鄉超過了好幾十天。他們肯定會掛心故鄉的狀況,變得無心打仗。


    ——不過才一天……


    他伸手摸向自己胸口中箭之處。就僅僅那麽一天,隻因為自己失去意識,這一切就成了泡影。


    他很想放聲大吼“豈有此理”。克雷伊修雖然尊敬著他的兄長,這時卻湧上一股想對他破口大罵的念頭。你為什麽要死?為什麽偏偏挑在這個時候死?


    不對,若消息早一點送到他手上,他應該就不會這麽氣急敗壞了吧。


    然而,再怎麽思考都已經於事無補了,他是最清楚這一點的人。他現在該做的,是處理已經發生的狀況。


    經過了漫長的沉默後,克雷伊修歎了一口沉悶的氣,靜靜地開口說道:


    “我們要撤軍了。在撤到離王都有一段距離後,就改采強行軍方式前進。”


    不過,他不打算空手而迴。克雷伊修將湧上心頭的怒火化為言語,在那雙銅鈐大眼中綻放出強烈的霸氣。


    “派傳令通知穆拉特,叫他徹底地掠奪拉梅爾、阿葛特和馬西裏亞這三座港都。我要他在十三……不,在十二天內把那裏的居民抓為奴隸帶走,住家的石材也要搬個幹幹淨淨。除了碼頭之外,不準他留下任何一樣東西。”


    這道命令不是為了發泄憤怒,而是因為對於克雷伊修來說,他有義務對被他帶來這裏的士兵們支付薪餉。若疏於處理這件事,將會導致他在士兵們心中打下的信用一落千丈。


    若掠奪的對象是港都地區,那隻要備妥船隻,就能將那些東西直接運迴本國,而且不會拖累到行軍的速度。在抵達港都之後,他便會宣布支付薪餉,藉以維持士兵們的士氣。


    一旦返迴墨吉涅本國,這迴等待著他的就是政治鬥爭了。克雷伊修已經比其他的王族和諸侯慢上了好幾十天,為了能讓自己放手行動,他現在該做的,就是維持士兵們的忠誠心,並在迴國後繼續率領著他們。


    太陽西沉後,墨吉涅軍在天亮前完成了撤退的準備。


    他們沐浴著晨間陽光,組成井然有序的隊伍,就此撤離了王都。


    這個時候,克雷伊修向所有士兵們宣布國王駕崩的消息。宣布完畢後,赤胡的王弟隨即向他們做了約定:


    “我將會拿出我的財產分給你們,作為此次遠征的報酬。你們現在就先以活著迴到故鄉為重吧。若仍有不甘罷戰之人,我會給予他們下一個戰場——立下戰功,獲得名譽和財富的機會。”


    之所以告訴他們國王駕崩的消息,是因為他擔心布琉努透過其他管道得知後,早他一步宣布消息。和讓敵方宣揚此事相比,由他親自宣布,對己軍的帶來的衝擊也會小上許多。


    跟隨克雷伊修的將軍們隱約察覺,接下來的戰場很可能是墨吉涅同胞之間的內鬥。而他們——包含了葉克雷姆、亞珥加修和其他將軍們——當然打算繼續跟隨克雷伊修。


    千裏迢迢來到此地,卻隻能眼睜睜地放過王都。在場所有人心中的不甘,都不亞於他們的主君。


    ——十二天後,墨吉涅軍撤出了布琉努的領土。而他們的收獲僅有少許的戰功,以及掠奪三處港都所得到的奴隸和財寶而已。


    ◎


    在墨吉涅軍撤離王都尼斯的三天後,堤格爾、艾蓮、米拉和蘇菲四人順利重逢了。


    在王都攻防戰的第四十天,蘇菲率兵為堤格爾擋下了墨吉涅軍的攻勢。而在這之後,她所率領的五百波利西亞騎兵便和月光騎士軍分頭行動。這是藉由分頭逃跑的策略,讓敵方難以判斷他們的去向。


    此外,蘇菲在抵達王都前,便對這一帶的地形做過調查,找到了許多能讓五百名騎兵藏身的地點。


    四人花了這麽多時間才順利團聚的原因雖多,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他們擔心墨吉涅軍的撤退是不是某種圈套。月光騎士軍已經無力再戰,必須慎重行事。


    後來他們收到報告,得知墨吉涅軍折迴離王都約兩天路程的拉費提市,將該處的守軍召迴隊伍後,隻對市民強征了糧食,並未做出掠奪的行徑就離開了。這時,他們才判斷墨吉涅軍是真的決定要撤退了。


    當天下午,堤格爾和艾蓮所率領的一萬四千多名月光騎士軍,在王都東側現身了。他們首先在該處進行紮營。畢竟不可能讓這麽大量的士兵一口氣湧入王都,所以他們要先做好野營數天的準備。


    紮營完畢後,波利西亞軍五百騎便從遠處現身,而米拉也走出了王都前來會合。她要士兵將城門開出一道小縫,並利用墨吉涅軍棄置的長梯越過壕溝,來到了堤格爾等人的麵前。


    “我們的模樣都很難看呢。”


    藍發戰姬抬眼望著堤格爾笑道。雖說在墨吉涅軍撤退後多少有休息,但兩人的頭發都顯得蓬亂,臉上也還殘留著濃濃倦色,衣服和盔甲上也滿是髒汙。而堤格爾甚至沒穿上那件在戰爭中受損的皮甲。


    然而,年輕人卻笑著對米拉伸出了手。


    “我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呢。”


    米拉點了點頭,握住了年輕人的手。也許一直到這一刻,米拉才真正打從心底感到安心。接著,米拉也和艾蓮握了手。


    “你該不會沒盡力吧?你看起來還是挺生龍活虎的啊。”


    “這話容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我從上方觀戰的時候,可是看你打得左支右絀啊。”


    也不知道是誰先對手掌使力的——兩人之間的氣氛在轉眼間變得火爆,彼此惡狠狠地相互瞪視。無奈的堤格爾這時走了過來,將兩人的手掌拉開。


    “哎呀哎呀,你們又吵架了嗎?”


    聽到這端莊溫柔的說話聲,艾蓮和米拉不約而同地抽了一下肩膀。堤格爾轉身朝向說話者的方向望去,看到站在前方的女性後,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各位,好久不見了呢。”


    她有著一頭微卷的金色長發和祖母綠色的眸子。薄薄的絹服包覆了她玲瓏有致的身材,並在上頭添了一件白綠相間的美麗外套。她纖細的手指所握著的,是上頭鑲有金屬環的黃金錫杖——亦即她的龍具‘光華’。


    “應該是半年不見了吧。蘇菲,謝謝你在前幾天的戰事裏出手相助。”


    堤格爾的話語雖然讓蘇菲展露笑顏,但她隨即斂起笑容,讓自己以公務為重。她露出微笑,優雅地行了一禮。


    “馮倫伯爵,上次與您相見,應該是太陽祭上的事了吧?在下之所以來到此地,是因為收到戰友所寄的重要信件。在下以戰姬和一名友人的身分,誠摯地恭祝您萬事均安。”


    堤格爾也打直了背脊向蘇菲道謝。


    “不敢當,對於您在危急時出手相助,在下實在是不勝感激。希望您能為我轉告維克特陛下——因為有吉斯塔特的鼎力相助,我等才能獲得勝利。”


    “在下必會如實以告。”


    在結束問候之後,蘇菲轉而露出了不加矯飾的笑容繼續說道:


    “我其實沒料到可以這麽快和你再見麵呢。”


    她的這張笑顏不見戰姬的威風,反而有種平民女孩般的可愛之處。堤格爾害羞地抓了抓自己深紅色的頭發,向她露出了笑容。


    “我也是。難得久別重逢,卻沒能好好招待你,真是抱歉啊。”


    然而,蘇菲卻露出了嚴肅的神色,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這迴事。你有多麽努力,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讓我覺得你很迷人喔。”


    說著,金發戰姬伸出了手,堤格爾也伸手與她交握。蘇菲以帶著憐愛之情的溫柔話聲,向堤格爾這麽慰勞道:


    “辛苦你了,堤格爾。”


    之後,蘇菲也和艾蓮與米拉打了招唿。兩名戰姬的樣子和堤格爾差不了多少。而蘇菲在稱讚過奮戰的兩人後,也沒忘了叮嚀一句“但還是不可以吵架喔”。


    “總之,先來我的營帳裏吧。我至少還拿得出葡萄酒招待你們。”


    該說的和該打聽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若是待在總指揮官用的營帳裏麵,也可以免去遭到竊聽的風險。四人踏入了月光騎士軍的營地,在士兵們驚訝的視線中踏入了營帳。


    “話說迴來,你有什麽……”


    堤格爾轉身看向蘇菲開了口,打算問她“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然而,蘇菲卻在他把話說完前便探出身子,抱住了他的身體。


    握著錫杖的右手和空著的左手環過了年輕人的背部。堤格爾的臉頰被淡金色的長發搔弄,肩膀則感受著她的吹息。而那既雄偉又柔軟的一對雙峰,重重地貼到了堤格爾的身體上。這下連堤格爾都吃了一驚,顯得不知所措。


    艾蓮和米拉則是愣愣地望著兩人。


    “蘇、蘇菲……?”


    蘇菲沒有迴話,隻是用力地抱住堤格爾。營帳裏彌漫著不尋常的沉默——而在過了數到十的時間後,這陣沉默才終於煙消雲散。蘇菲輕輕唿了口氣,鬆開雙臂,偏著頭笑了出來。


    “這算是給你的小小獎勵。真的辛苦你了,堤格爾。”


    被她露出純粹的笑容這麽一說,堤格爾也說不出話來了。畢竟,他非常清楚這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獎勵。


    不過,艾蓮和米拉看起來就不怎麽能接受了。艾蓮交抱雙臂,米拉則是雙手扠腰,一同憤慨地瞪向蘇菲。


    “蘇菲,我雖然書讀得不多,但從來沒聽過有人是這樣給獎勵的喔。”


    “我也是。而且,以獎勵來說,你是不是抱得有點太久啦?”


    對於兩人氣勢洶洶的反應,蘇菲也是麵不改色。她翻著長裙的裙擺轉身望向兩人,以自然的動作向前走去,並抱住了艾蓮。


    “我當然也會給你們獎勵囉。先從艾蓮開始吧。”


    艾蓮似乎沒料到蘇菲會這麽做,她先是輕唿一聲,隨即紅著臉呆立在當場。不過,她並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反抗,而是接受了蘇菲的擁抱。


    “不隻是與薩克斯坦軍交戰,甚至還對上了墨吉涅……艾蓮,你真的很努力囉。”


    接著,蘇菲以同樣的動作抱住了米拉。米拉雖然擺出一張臭臉,但也乖乖地任由蘇菲擁抱自己。


    米拉之所以沒有反抗,是因為就算事出有因,她還是將守護吉斯塔特南部的任務扔給了蘇菲和奧爾嘉,這的確是有錯在先。


    除此之外,她也從這陣擁抱中明白,蘇菲擁抱自己的行動不是出於一時興起,而是真正地為她平安無事感到開心,因此她實在是狠不下心反抗。


    在結束擁抱後,四人便迅速交換起各自所擁有的情報。堤格爾、艾蓮和米拉輪流開口,從與薩克斯坦之間的交戰開始說起,一路談及布琉努的叛亂和葛雷亞斯特軍的出現,最後則是說到與墨吉涅之間的戰事。


    “我還是不明白,墨吉涅軍為什麽要撤退?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是克雷伊修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或是墨吉涅本國出了什麽大事。”


    堤格爾神情嚴肅地這麽說完,蘇菲隨即輕輕地點了頭。


    “我多少知道一些端倪。”


    說著,金發戰姬提起了數十天前,她曾在阿尼亞斯之地從墨吉涅軍的手中獲得一封信件。


    “根據信上所言,墨吉涅的國王似乎病倒了。”


    “國王……是克雷伊修的哥哥嗎?”


    “是的。他們的感情似乎相當融洽。不過,墨吉涅國王這幾年的身體狀況都相當良好,有點難以想像克雷伊修會隻因為他患了病就決定撤退呢。”


    蘇菲這番話讓艾蓮皺起了臉龐低吟道:


    “也就是說,發生了比生病更嚴重的事嗎?”


    四人麵麵相覷——而這也代表了他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米拉聳了聳肩。


    “老實說,要是再被他們攻打一天,我想我們就守不住了。若從這點去推估的話……”


    “再來就是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打算撤退了。”


    堤格爾露出憂心的神色,抬頭望著吊掛在營帳裏的油燈。


    ——我沒有打敗他。


    即使讓近乎無謀的計策成功,也展現了讓箭矢飛得更遠的神技,但終究沒有擊敗他。


    不管是兩年前的戰爭,或是這次的戰事,克雷伊修都是在勝利唾手可得之際選擇罷手,而非堤格爾憑著戰術上的本事讓赤胡死心。


    “——堤格爾。”


    艾蓮輕輕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背,露出大大的笑容說道:


    “你已經守住了這個國家。所謂的勝利就是這麽一迴事。”


    堤格爾愣愣地凝視著銀發的戀人,隨即變得滿臉通紅,胡亂抓起自己到處亂翹的一頭紅發。


    “也是啊,嗯。”


    而米拉則是以複雜的神情看著相視而笑的兩人。


    在這天的黃昏時刻,堤格爾等人穿過了王都的城門,前往王宮謁見蕾琪。


    堤格爾老老實實地迴報了自己以箭矢射中克雷伊修,但卻沒能成功擊斃的事實;而蘇菲則是提到墨吉涅國王的身體狀況,並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我知道了,我方會在事後詳細調查的。”


    坐在王座上的蕾琪這麽說完後,便出言慰勞了堤格爾等人。


    “馮倫伯爵,你認為墨吉涅軍會在何時從我國離開?”


    “在下認為,他們應該會先退到不會遭受王都這邊追擊的距離,然後再一口氣加速行軍吧。就在下的推測,應該是十二至十四日之間。”


    接著,年輕人不得不以苦澀的神情說出了不祥的預測——這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而是米拉提點過他的可能性。


    “他們或許會在掠奪港都後揚長而去。”


    “……的確是相當有可能呢。”


    在短短的沉默之後,蕾琪露出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從不會在掠奪時手軟的墨吉涅軍,並沒有放過那些港都的理由。


    “然而,馮倫伯爵。就算你所說的話語成了現實,處理這些事情也是我的工作。請你別忘記這一點。”


    蕾琪是在告訴他“不要把這份責任算在自己身上”。年輕人再次向金發公主訴說了感謝的話語。


    之後,蕾琪向在一旁待命的宰相玻德瓦表示,可以放鬆整座王都的警戒狀況了。


    當然,他們還不能鬆懈下來。即使墨吉涅軍急著迴國,他們也還是在布琉努的領土上頭,而且其數量甚至還超過十萬。而布琉努軍的數量還不及他們的一半。


    不過,蕾琪認為就算狀況再糟,也不會再發生像這次的大規模攻城戰了。不隻是她這麽想,就連馬斯哈、莉姆、米拉和奧利維等久經戰場的人們,都對這樣的判斷抱持著自信。


    而在過了十餘天後,有幾道消息傳迴了王都。


    其中包括了墨吉涅軍的撤退,以及他們對馬西裏亞、拉梅爾和阿葛特進行掠奪的消息。


    收到這些報告後,蕾琪正式發表了布琉努的戰勝宣言。與墨吉涅之間的戰事就此歇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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