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第一次見到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的人,多半會產生困惑的反應。他的身材中等,也有一身精壯的肌肉,但那對銅鈐眼、長鼻、長耳和垂至胸口的紅胡子,讓他的麵相看起來相當古怪。


    不過,克雷伊修貴為王弟,沒人敢在他麵前批評長相。他本人倒是曾開玩笑地說過“沒有哪個女人是因為我的外貌而愛上我的”。


    克雷伊修今年將滿三十九歲,但被他擊敗的敵人和淪陷的城池已經多不勝數。他具備著堪稱名將的能力和功績,而就是因為有這名男子坐鎮,墨吉涅才能派出十五萬大軍侵略布琉努。


    而克雷伊修所率領的墨吉涅軍,在將其中一萬名步兵留在馬西裏亞港都後,開始向北方行軍了。這是發生在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在王都尼斯召開作戰會議後的隔天。


    墨吉涅軍的補給線完全來自海上。這不隻是因為陸路的補給線過長的關係,由於必須通過吉斯塔特的領地阿尼亞斯,會遭到吉斯塔特的幹擾也是可以預期的。因此,撥出一萬名士兵固守與海上補給線相接的馬西裏亞,可說是理所當然的決定。


    布琉努的地勢平緩,而且視野良好,加上時值初夏,對於耐得住本國酷熱的墨吉涅兵來說,簡直是再舒適不過的環境。


    走在最前方的,是由葉克雷姆和阿布夏爾指揮的兩萬名騎兵。騎兵們頭纏黑布,身穿皮甲,手上持槍,腰間則是係著帶有獨特弧度的墨吉涅長劍。而他們所騎乘的墨吉涅馬匹有著偏深的膚色。


    兩萬名騎兵井然有序地踏著馬蹄前進的光景,就像是一座移動的鋼鐵森林。隨處可見紅色與金色妝點其中,那是他們的軍旗——象征戰神烏魯夫拉的旗幟。


    葉克雷姆和阿布夏爾都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成為這次遠征之中的將軍。兩人都很年輕,還不滿三十歲。不過,他們的指揮能力相當優秀。


    跟在兩萬騎兵後方的,是七萬名戰奴。他們的裝備不統一,有些人隻帶著劍,也有些人隻帶著長槍。甚至還有沒穿盔甲,隻披了一件肮髒衣物的人們走在隊伍之中。而他們行軍的狀況也與整齊劃一這四個字相去甚遠。


    在他們後方,則是亞珥加修和穆拉特率領的兩萬五千名步兵。這兩人也和葉克雷姆等人一樣,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的將軍。不過,亞珥加修和穆拉特已經年約三十五歲了。


    步兵們除了長槍與長劍之外,還攜帶著弓箭。兩萬五千張弓向前推進的模樣,甚至讓人產生了草原之中出現了陣陣海浪的錯覺。


    將戰奴夾在兩支隊伍之間的安排,是克雷伊修所下的指示。他同時下達了命令,即使王都近在眼前,隻要戰奴們一有逃亡的舉動,就要毫不留情地殺掉他們。


    他們的腳步聲、號角聲和戰鼓的聲響不曾停歇,乘著初夏的微風響徹四周。


    連結馬西裏亞和王都尼斯的道路修整得相當完善,即使大軍行進其上,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不過,由於人數實在太多,使得超過一半的士兵走在道路的兩旁。


    雖然木春菊和矢車菊在道路兩旁開得欣欣向榮,但士兵們卻不屑一顧地踐踏著,在揚起大量沙塵的同時向前行進。


    至於殿後則是由克雷伊修率領的兩萬步兵和五千騎兵負責。克雷伊修依舊坐在轎子上,而側近們則是以包圍著轎子的隊形策馬前進。


    側近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十人。對於指揮十四萬人的指揮官來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克雷伊修雖然讓將軍們自行管理各個部隊,但終究還是有得交給他定奪的狀況發生。因此,他才不得不增加側近的數量。


    而達馬德也混在這群側近之中,在克雷伊修身旁待命。


    看過月光騎士軍大敗葛雷亞斯特軍的戰役後,他便依照計劃返迴本隊。而在他向克雷伊修報告了自己的所見所聞後,王弟不僅對他說了慰勞的話語,還命令他待在自己的身旁。


    達馬德的薪餉並沒有增加,職稱和地位也與之前相同,因此難以說是受到拔擢。不過,他這下被克雷伊修搭話、與之交談的機會也增加了。


    “話又說迴來,還真得感謝那些薩克斯坦的家夥啊。”


    “是啊。他們可是代替了我們消耗了布琉努的軍隊啊。而且他們現在忙於應付亞斯瓦爾,應該沒辦法向我們出手吧。”


    “吉斯塔特也隻送了少得可憐的兵力過來,隻憑布琉努一國,應該是很難和我們打上一場像樣的仗吧。”


    達馬德冷冷地遠觀著側近們談笑風生的模樣。


    側近們說的內容固然正確,但讓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互咬的並非墨吉涅,而是布琉努——不對,正確來說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一個人的功勞。要是不明白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到時候不就有可能會栽在對方手上嗎?


    吉斯塔特派來的援軍雖少,但絕對不能以等閑視之。


    每當達馬德想起那名銀發女劍士猛如狂獅,在敵陣之中衝殺的模樣,就會讓他的掌心滲出汗水。


    他是在迴到本隊後,才知道那名女劍士是吉斯塔特的戰姬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同時,達馬德也聽說了她在兩年前曾協助過堤格爾的消息。因此,她肯定也會參加這場戰鬥才對。


    ——我已經向閣下報告此事,應該是不會有問題才對……


    而受他們包圍、坐在轎子裏的克雷伊修,則是穿著附有金銀刺繡的綠色絹服,並讓五層交疊的鬥蓬隨風翻飛。


    鬥蓬的顏色從上層算起,依序是紅、藍、黃、紫、白。這些鬥蓬皆是以薄絹所製,因此披起來既不沉重也不悶熱。五層鬥蓬受風飄揚的景象可說是相當壯觀。


    曾有一次,達馬德被克雷伊修叫到了禦前。


    “你覺得布琉努軍會怎麽出招?”


    克雷伊修開門見山地這麽問道,而達馬德則是謹慎地迴應道:


    “如果布琉努有著與我軍同等的兵力,此時應該已經朝著我們進軍了吧。在下認為,對方應該會尋找著能夠容納三十萬人的合適戰場,並與我方展開正麵對決。”


    布琉努兵絕非弱兵。布琉努騎士們持穩槍尖,並騎發動的突擊相當強大,不隻是墨吉涅,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也吃過苦頭。就連克雷伊修本人都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能和布琉努騎士正麵硬碰硬。


    “不過,就在下的調查結果來看,布琉努軍合計還不滿十萬。這應該會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連一波攻擊都撐不住吧?因此,在下認為,他們應該會分為兩股兵力。”


    其中一支部隊負責鎮守王都,並引誘墨吉涅軍深入敵境。另一支部隊則是繞到墨吉涅軍的背後,截斷他們的補給線和退路。對於達馬德來說,他對自己給出的推測胸有成竹。


    不過,克雷伊修卻是撐著臉頰,露出了像是在看待不成材徒弟的表情。


    “這樣就沒了嗎?”


    達馬德雖然感到困惑,但也隻能點頭迴應。畢竟他很清楚,要是隨口補上幾句話,隻會招惹這位王弟的不快而已。克雷伊修在這時說道:


    “其他人所說的內容也和你差不多。不過,你們都想得太淺了。你若是會使劍,就應該知道沒用上腰力的一擊,隻能在敵手身上劃出淺淺的傷口吧?”


    也就是說,他們打算用力踏步,采取直衝對方懷中的策略嗎——達馬德雖然做出了這樣的解釋,但在他想出結論之前,赤胡就先開口了:


    “他們打算把我殺掉。”


    “怎麽會!”


    達馬德不禁脫口說出了否定的話語。畢竟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居然要殺被超過十萬名士兵保護的克雷伊修?


    然而,墨吉涅的王弟卻是老神在在地說明起來。


    “對方的總指揮官,可是我曾贈與流星落者稱號的年輕人。他有著能將三百阿爾昔內的敵人射倒的射箭技術,可說是超乎常軌。在兩年前的戰事之中,那名年輕人也射倒了包含卡西姆在內的眾多我軍。”


    聽到堤格爾的名字,達馬德登時僵住了臉龐。他雖然還搞不太明白,但自己似乎仍對堤格爾抱持著類似友情的情感。


    若是在戰場上相見,他自認是可以痛下殺手,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達馬德似乎還是隻能將這番混亂的思緒繼續置之不理。


    克雷伊修以指尖撥弄著翻飛的鬥蓬,笑著說道:


    “哈哈哈,人類是沒辦法預知未來的。我之所以贈送那名年輕人流星落者的稱號,原本是為了讓他和泰納帝公爵或是嘉奴隆公爵互咬得更起勁,才會幫他打響名號的。當然,說他是強敵的話,也可以讓我的撤退行動變得合理許多。然而——”


    克雷伊修收去笑容,那對銅鈐大眼閃過了一抹銳利的光芒。


    “他不隻討伐了泰納帝公爵,甚至在內亂和外患之中連戰皆捷,現在還成了統帥布琉努全軍的指揮官,這實在是遠超乎我的預期。而正因為無法預測,這個世界才會如此有趣。”


    “身負總指揮官重任之人,有可能會為了狙擊閣下而親自發動突擊嗎?”


    達馬德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開口這麽問了。因為這已經不是無謀,而是形同自殺的行為了。要是箭矢沒能射中這位王弟的話,不就會導致全軍覆沒了嗎?


    克雷伊修沒怪罪達馬德開口追問的無禮,而像是在調侃他認真的態度般笑了出來。


    “我不是才剛說過了嗎?因為人類沒辦法預知未來,所以能做的就隻有設想狀況,並事先做好對策而已。接下來,就隻能靜待流星落者出招啦。”


    由於克雷伊修揮了揮手,達馬德便從他的麵前退了下來。他跨上自己的座騎後,將目光投向前方。


    受到陽光照耀的綠色草原,正逐漸被鐵灰色和褐色掩埋。武器與盔甲所形成的海洋,在發出無數聲響同時淹沒了大地。而紅色與金色的軍旗則是在這片汪洋之中的小小船團。戰鼓和號角從未止歇,持續震撼著大氣。


    ——他會突破這個陣仗嗎?


    即使是訓練精良的兵團,想衝破這片由人群堆砌而出的大海,想必也會在中途溺斃吧。達馬德怎麽樣都難以相信會有人采取這樣的舉動。


    “不過,閣下認為那家夥肯定會來。那我也得想想自己能做什麽了……”


    也許對現在的達馬德來說,他的任務就是尋找自己能做的事。


    自馬西裏亞啟程後過了三天。沿著道路而行、一路上沒遇到像樣抵抗的墨吉涅軍,在這一天遇到了第一個障礙。


    那是賽維拉克要塞。在平坦地形居多的布琉努王國之中,這裏少見地處於小丘連綿的地形,而賽維拉克要塞則是被夾在東西兩座丘陵之間。


    要塞裏有約三千名布琉努騎士駐守,他們緊閉城門,在城牆上叫陣,看得出拚死抗戰的意誌。不過,在十四萬之多的墨吉涅兵眼裏看來,他們隻像是一隻不斷吠叫的小狗而已。


    克雷伊修叫了其中一名將軍——阿布夏爾過來。


    “你覺得敵方有什麽意圖?”


    “對方應該是想拖延時間吧。他們打算死守在要塞裏麵,盡可能地與我方同歸於盡,並拖緩我方行軍的腳步。他們的決心固然悲壯,但在下認為,我方沒有必要奉陪這些遲鈍的布琉努驢子。”


    聽到阿布夏爾明快的迴答,克雷伊修看似滿意地籲了口氣。從稱唿對方為驢子的口氣之中,可以看出阿布夏爾似乎有輕視對手的傾向,但他迄今已經累積了許多不會動搖他評價的顯赫功績,而他這迴的觀察也相當正確。


    “很好,這座要塞就交給你處理了。”


    接掌九千步兵和一千騎兵的阿布夏爾,從遠處將賽維拉克要塞團團包圍了起來。要是守軍出城迎戰,他打算將之擊潰。己方有一萬,而對方僅有三千,若是打野戰,布琉努那方肯定毫無勝算。


    墨吉涅剩下的十三萬兵力很快又展開了進軍。他們暫時避開道路,在跨越山丘後再次走迴道路上。他們所拖延的時間大約是一刻半左右,和一次長休息差不了多少。


    若是依照墨吉涅軍原本的行事風格,他們應該會血洗賽維拉克要塞,不留任何一個活口才對,但克雷伊修反而采取了迴避戰鬥的方案。畢竟若非得讓手下的士兵們流血,那也應該將這份代價花在攻略王都尼斯的戰事上頭才對。


    無法外出迎戰的賽維拉克要塞的騎士們,就隻能以帶著憤怒和屈辱的神色,望著墨吉涅朝北方進軍。


    而賽維拉克要塞遭到包圍的消息,則是在五天後抵達了王都。


    ◎


    在墨吉涅軍通過賽維拉克要塞之際,堤格爾正在五名士兵的陪同下視察王都。這是藉由現身在眾人麵前,為王都的居民和士兵加油打氣。而年輕人在前天也做過了同樣的視察。


    堤格爾在麻布衣上套了件皮甲,並罩著一件藍色的外套。外套上頭繡有大大的白色半月和流星紋樣,這是馮倫家的家徽。


    這件外套,是蕾琪基於“總指揮官須具備威嚴”的理由送給堤格爾的。他原本以為這件外套會和麻布衣及皮甲不搭,但或許是堤格爾本人表現得很自然的關係,這樣的打扮意外地不會讓人產生突兀的感受。


    由於被士兵們團團包圍,因此並沒有人和堤格爾搭話,或是湊過來近距離接觸。


    不過,充滿強烈期待的視線依舊自四麵八方投射而來,不時還會傳出狂熱的讚美聲,這樣的反應其實讓他相當感冒。光是不讓表情顯露在臉上,就費了他好一番工夫。


    ——話又說迴來,總覺得王都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啊。


    在他經過城門的時候,也發現比起逃離王都的人們,逃進王都避難的人數更為顯眼。路邊開始出現更多小小的攤販,而往來的人群之中,光看穿著打扮就能看出是妓女的女孩,以及形跡可疑的男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走到城牆一帶的時候,堤格爾在街角一隅看到了熟麵孔。他先是要士兵們暫時休息等他迴來,隨即朝著街角的方向走去。


    “奧傑子爵!傑拉爾!”


    聽到堤格爾的唿喚聲,身穿薄外套的矮小老貴族望了過來,並露出了慈祥和藹的笑容。


    站在老人身旁,原本臭著一張臉看著成束文件的褐發青年,也同樣轉身看向了堤格爾。他露出的笑容則是帶著一股調侃的氣息。


    “哎呀,您還待在王都啊?有一陣子沒看到您,還以為您又出城到哪裏去了呢。”


    “如果敵方沒有突然調頭迴國的話,我這幾天就會離開了。”


    堤格爾向青年——傑拉爾笑著說道。而站在他身旁的老人,則是傑拉爾的父親雨果·奧傑。兩人都與堤格爾相識已久,同時也和馬斯哈與盧裏克等人一樣,是他信賴的人物。


    傑拉爾的身上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味。仔細一看,他的腋下挾了一個小小的麻袋,而香氣似乎就是從裏麵飄散出來的。


    在察覺到堤格爾的視線後,傑拉爾以空出來的手將袋子取了下來。


    “最近沒空坐下來好好吃飯,所以我就買了這個。您要來一串嚐嚐嗎?”


    裝在麻袋裏麵的是幾支烤肉串。堤格爾道謝後,便向他要了一串。由小塊的肉所串在一起的烤肉串還留有些許餘溫,堤格爾咬了一口,隨即感受到肉塊傳來的柔嫩口感。鹽味、油花和肉本身的風味在嘴裏擴散開來,讓堤格爾不禁露出笑容。


    “真好吃,這是羊肉嗎?”


    “好像是現宰現烤的喔。”


    聽到傑拉爾的解釋,堤格爾不解地歪起了頭。在這座王都裏麵,想吃到現宰的羊肉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應該更不會有人拿這難得的材料做成烤肉串才對。傑拉爾也一邊吃著烤肉串,一邊以揭曉謎底的口吻說明起來。


    逃難到王都裏的國民之中也包含了農民,其中攜帶家畜入城的人們也不在少數。畢竟對他們來說,這些牲口是重要的財產。然而,若是要在王都照料家畜,就得付出相當高的代價——他們不僅得在王都裏找到地方圈養,還得花錢承租設備。


    因此,其中開始出現了直接販賣家畜以換得金錢的農民。


    “想吃到新鮮的肉品,其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呢。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也是如此吧?”


    “哪天有空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獵啊?新鮮的肉可是多到隨你吃喔。”


    堤格爾笑著做出拉弓的動作,惹得傑拉爾露出了傻眼的神色聳了聳肩。而在旁邊同樣吃著烤肉串的奧傑則是露出苦笑。


    “說起來,您雖然有著總指揮官和領主這類的頭銜,但其實更像是一位職業獵人啊。因為有那件外套的關係,我都差點忘了呢。”


    傑拉爾的口吻雖然有些酸溜溜的,但其實也是在肯定堤格爾的表現。差不多將烤肉串吃完的時候,堤格爾向傑拉爾等人間道:


    “兩位在這裏做什麽呢?”


    “簡單來說,就是在管理和分配物資吧。”


    奧傑這麽答道,而傑拉爾則是彈了一下文件的邊角。


    “我們會將投石用的石頭或是油與水置放在城牆下方。一旦城牆上的守軍用盡這些物資,就能馬上進行補充。不過,有些擺放的數量和指示不符,而有些則是數量符合,但卻被擺到離城牆有段距離的地方……”


    說到這裏,傑拉爾壓低了音量。


    “最近又多了一個難題呢。這不太方便大聲張揚……有些人們雖然逃入王都避難,但他們要不是沒有親朋好友可以投靠,就是盤纏不夠支付住宿的費用,而這些人最後就跑到了城牆下方搭起帳棚過日子。而我們的工作之一,就是將他們趕開。”


    “畢竟附近鄰居會來抱怨他們打擾安寧,而且他們也會妨礙搬運物資啊。我們雖然會試著勸他們轉往神殿生活……但不怎麽順利哪。而且說到底,神殿也沒辦法毫無節製地收容那麽多人啊。”


    看到奧傑皺起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堤格爾不禁問道: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完全沒有。”


    傑拉爾冷淡地搶白道。這讓堤格爾露出了感到困擾的神情。


    “這反應還真冷淡啊。”


    “這是當然的。我們就是為了不讓您費心,才會待在這裏的。若要說您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的話——就請您盡快打贏這場戰爭吧。”


    這番言論正確得毫無一絲破綻。不管是堤格爾本人,還是對兒子的態度皺眉的奧傑,都隻能露出苦笑同意他的說法。


    “我會盡我所能的。”


    不過,堤格爾光是說出這句迴應就很吃力了。他實在不願迴想自己在思考能擊敗墨吉涅軍的策略時,是多麽徹底地絞盡腦汁,歎了多少次氣,又抱頭叫苦了多少次。


    “對了,在戰勝之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想做些什麽事呢?”


    傑拉爾刻意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這麽問道,讓堤格爾側頭感到不解。


    “你已經在想打贏之後的事了嗎?”


    “就算要麵對現實,或是思考敗北之後的事,也隻會滅自己的威風嘛。而且,我們現在可是被許許多多的人盯著瞧喔。要是看到我們總是苦著一張臉,他們的心情也會變差的吧。”


    “那麽,你就應該率先擺出認真工作的態度才對吧?”


    奧傑雖然從旁出言酸了一句,但他的兒子卻是一臉滿不在乎。


    堤格爾搔了搔自己深紅色的頭發,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苦笑。能和這兩人——還有葛斯伯和馬斯哈等人像這樣自然而然地閑聊互動,是四年前父親烏魯斯剛過世時的堤格爾欲求而不可得的。


    “我還沒想到那時候的事啊,傑拉爾有什麽打算?”


    “我當然是打算升官了。我要爬到比現在更高的位置,畢竟最近玻德瓦閣下也開始會分配一些事務交給我處理了。”


    傑拉爾毫不猶豫地這麽迴答。玻德瓦這名男子是從先王法隆時期便任職至今的宰相,也深得蕾琪的信賴。能從這位宰相手中分配到事務,代表傑拉爾這宮廷書記官也是做得有聲有色。


    “不過,特裏托爾那邊不要緊嗎?”


    堤格爾問道。在玻德瓦的招聘下,奧傑和傑拉爾來到了王宮任職,但他們也和堤格爾一樣,是擁有領地的貴族。傑拉爾有朝一日應該要繼承奧傑的爵位,成為特裏托爾的領主——但他卻搖了搖頭。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想升官啊。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強化王都和特裏托爾之間的聯係。如果之後特裏托爾出了個想離鄉背井到王都打拚的人才,我才方便接應啊。當然,我自己多少也是抱持著想在王宮出人頭地的野心。”


    “老夫年輕的時候,也常和烏魯斯與馬斯哈一起造訪王都,並從中學到了不少事,雖然馬斯哈老是在玩……不過,若是有人為了增廣見聞而造訪王都,應該也會成為讓特裏托爾富庶起來的遠因吧。”


    從奧傑的說法來看,他似乎也認同兒子的想法。傑拉爾繼續開口道:


    “因此,我個人也很希望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能夠出人頭地喔。畢竟您不僅可靠,我也會願意為您多出一些力。還有,我聽到了一些風聲——”


    傑拉爾在這時打住話語,並煞有其事地壓低了嗓子,以隻有他、奧傑和堤格爾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據說在這場戰爭結束後,有人想擁戴您登上王位呢。”


    堤格爾登時愣住了。他反射性地打量著傑拉爾的神色。褐發書記官雖然臉上掛笑,但青銅色的眸子卻露出嚴肅的神色。奧傑雖然麵無表情,但也沒有出言駁斥兒子的話語。


    “……既然都被捧得這麽高了,也難免會有這種謠言嘛。”


    堤格爾聳聳肩笑了笑,打算當成笑話結束這個話題。不過,傑拉爾雖然配合年輕人露出笑容,但他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語,卻帶著煽動的氣息:


    “就我個人的意見來說,這是個相當有趣的發展。討厭弓箭的布琉努,居然將擅長使弓的男子推上王座,這不是讓人大唿痛快嗎?在我當上這個官職後,我也多了不少接觸各國曆史的機會,而無名貴族因為累積汗馬功勞登上王位的例子,其實也不僅限於古老神話或吟遊詩人杜撰的故事之中喔。”


    “所謂的國王,應該不是以有不有趣做為決定的基準吧?”


    堤格爾斂起笑容,以不悅的神色這麽說道。不過,傑拉爾的熱情並未因此消褪。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您應該也知道,願意跟隨您的那些人,不見得都像某個光頭騎士是因為尊敬您的為人吧?期望您能立下大功並趁機沾光的人們,其實並不算少數。在那場內亂之中,蕾琪殿下便是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要作夢的話是無所謂啦……”


    堤格爾歎了一口氣,隨即露出淩厲的目光瞪向傑拉爾。


    “但在我聽來,這樣的風聲也可能是為了在戰後以不敬罪將我定罪的前置手法喔?我也曾被迫學過各國的曆史,而這樣的例子應該也不少吧?”


    順帶一提,堤格爾學習各國曆史的場所,是在吉斯塔特西南方的萊德梅裏茲公國的公宮一隅。將淡金色長發綁在左側的冷漠老師,以一絲不苟的態度,把這些知識全塞入了不受教的學生的腦袋裏。


    看到堤格爾明顯擺出不快的態度後,傑拉爾的氣勢也消了幾分。


    “——我知道了。關於這段還沒到手的獵物滋味如何的討論,就先在此告一段落吧。畢竟也不能一直耽擱您的時間呢。隻是,還是希望您記住有這樣的謠言存在,還有,也請記住我的意見。”


    在向堤格爾行過一禮後,傑拉爾便腳跟一轉,繼續執行自己的工作了。奧傑目送兒子的背影後,向堤格爾深深低下了頭。


    “馮倫伯爵,您明明正忙得不可開交,小犬卻還如此多嘴,真是深感抱歉。傑拉爾那臭小子,似乎是被這王都的氛圍給感染了,才會硬是要把那些話說出口啊。能請您原諒小犬的無禮嗎?”


    堤格爾這下也搞懂了,奧傑是刻意不阻止傑拉爾說出那些話的。奧傑恐怕是認為,既然傑拉爾這麽想說,不如讓他在自己的麵前開口比較合適。


    “請抬起頭吧,奧傑子爵,我沒有放在心上。”


    堤格爾臉上掛笑,輕拍了奧傑子爵的肩膀。


    老子爵剛才提到“王都的氣氛”,但塑造出這股氣氛的始作俑者之一,正是堤格爾本人。也就是說,這就像是在玩火自焚一樣,使得年輕人沒有追究傑拉爾的打算。


    和奧傑子爵告別後,堤格爾迴到了士兵們的身邊,再次展開巡視。


    ——未來的事啊……


    在眾人的注目下,堤格爾一邊偶爾揮手迴應,一邊想起傑拉爾所說的話。雖然還不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為何,但他的確有必要思考終戰後的狀況——先不論登上王位這種事。


    當天傍晚,堤格爾造訪了馬斯哈在王宮裏的房間。


    馬斯哈的眼角透露著疲憊的氣息,灰發之中也交雜了幾絲白發,但他還是以快活的笑容邀請年輕人入內,並令隨從準備了葡萄酒和起司。


    馬斯哈的房間和堤格爾所住的不同,並不是客房。由於他在王宮幫忙的時間長得出乎預期,因此玻德瓦便給了他宮廷顧問官的職銜和個人房間。不過馬斯哈以自己已經是領主貴族的身分,加上年事已高為由,沒有接受顧問官的職銜,隻接受了個人房的安排。


    這裏比堤格爾借住的客房大了一些,地上還鋪著墨吉涅生產的高級地毯。房間的底側設了書架,而書架前方則放了一張老舊的辦公桌。從窗外看去,便可看到逐漸西沉的紅色夕陽。


    在窗戶旁邊放了兩把皮椅後,兩人便麵對麵地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在您忙的時候前來打擾。”


    “別在意,要說的話,今天還算是比較輕鬆的。畢竟對墨吉涅的戰前準備進行得相當順利,而且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玻德瓦都不會把麻煩事丟給我處理啊。你還好嗎?我想應該再沒幾天,你就要離開這裏了吧。”


    “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有事想拜托馬斯哈卿。”


    堤格爾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並露出了嚴肅的神色望向馬斯哈。看到他的態度,老伯爵也斂起了神情輕輕點頭,要年輕人繼續說下去。


    “是關於蒂塔的事。”


    如果自己真的有什麽萬一,希望馬斯哈能夠照顧蒂塔。


    堤格爾靜靜地說出了這份請求後,隨即低下了頭。


    他可是要帶領兩萬名士兵,闖入多達十餘萬人的敵陣之中。就算能成功擊斃克雷伊修,也不保證能活著迴來。


    當然,即使不開口拜托,堤格爾要是真的出事,馬斯哈肯定也會照顧蒂塔的。不過,堤格爾還是覺得,自己有親口拜托這件事的必要。


    “唔嗯……”


    馬斯哈沒有馬上迴答,而是撫著自己的灰胡子低吟一聲,似乎在思考些什麽。對於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堤格爾有些訝異地蹙起眉頭。


    “我說,堤格爾啊,我想先問你一件事。”


    馬斯哈露出了罕見的苦澀神情,向堤格爾問道:


    “蒂塔對這件事說了什麽?”


    年輕人愣了一愣,一時迴答不出來。馬斯哈再次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後,他才老實地說:“我還沒問過她。”這讓老伯爵哼了一聲。


    “那麽,你應該先聽聽她的想法才對。蒂塔若也是有這樣的想法,老夫自然會傾力相助。不過,你沒問過人家,似乎不太對吧?”


    “非常抱歉……”


    堤格爾羞愧地低下了頭。馬斯哈說得沒錯。


    隻要堤格爾或馬斯哈打算這樣安排,蒂塔應該就會乖乖聽話吧。不過,這並不代表蒂塔沒有自己的意誌。即使這是對蒂塔來說最好的安排,也不該忽視她的想法。


    “堤格爾啊,我就趁著這個機會問你吧。你是怎麽看待蒂塔的?”


    “這、我……”


    堤格爾再次答不出話來。


    蒂塔既是自小就陪伴在他身邊的少女,同時也是他深深信賴的重要侍女——然而,他知道這樣的詞匯還不足以傳達自己的真心,因此沒有說出口。


    馬斯哈咬了口起司,喝起銀杯裏的葡萄酒。


    “在過完新年後,你今年就滿十八歲,而蒂塔也要十七歲了,再不結婚或找個人嫁掉可不行啊。我原本想說,等你迴來布琉努之後,咱們再針對這件事慢慢討論,但又遇上薩克斯坦軍,又是梅莉桑德,又是葛雷亞斯特的……”


    馬斯哈似乎相當生氣,他喝空了銀杯裏的酒,幫自己斟滿一杯後,又再次一舉喝幹,並忿忿地歎了口氣。


    “最後連墨吉涅軍都冒了出來,在不知不覺間,時節已經邁入夏季啦。”


    “隻要能結束這場戰事,我想局勢應該是會穩定下來的。”


    堤格爾雖然出言安慰,但馬斯哈卻冷淡地迴了一句:


    “在梅莉桑德死去、薩克斯坦軍撤兵後,老夫也這麽想過啊。”


    堤格爾搔了搔自己深紅色的頭發,聳了聳肩。馬斯哈將話題拉了迴來。


    “我沒有要懷疑你不重視蒂塔的意思,但‘重視她’和‘想在未來如何和她相處’是兩碼子事。你雖然是怕自己出事,才會找老夫聊這件事,但我反問你一句——”


    馬斯哈探出身子,像是不容許堤格爾逃避問題般直視著他。


    “當戰事結束後,如果你順利地活了下來的話,打算怎麽對待蒂塔?你打算和現在一樣,讓她繼續當一名陪侍在旁的侍女嗎?老夫剛才也說過,你們都已經是該成家的年紀了喔。”


    “我……”


    堤格爾的眼底浮現出了蒂塔的笑容。年輕人麵露苦澀的神情,將視線投往桌麵。從窗戶射入的橘紅色陽光,在年輕人的臉上帶出了濃濃的陰影。


    他迴想起今年首次迴到亞爾薩斯時的事。當時,鎮上的代表們和代理領主艾爾班曾當麵提過,他應該開始思考關於繼承人的事。


    葛斯伯也用過開玩笑的語氣和他聊過這件事,但堤格爾當時斬釘截鐵地表示,他不打算將蒂塔納為自己的小妾。


    然而,當時和現在的狀況又不一樣了。堤格爾知道自己鍾情於艾蓮,而艾蓮也迴應了他的感情。


    兩人聯手締造了光輝燦爛的感情結晶,而這份感情不允許堤格爾對這件事繼續抱持著舉棋不定的態度。該是給出明確答案的時候了。


    堤格爾低頭望著桌麵默默無語,而馬斯哈並未出言催促,隻是啜著杯中物靜靜等待。遠方傳來了鳥兒的嗚叫聲。


    在過了數到三十之久的時間後,堤格爾以顫抖的聲音打破了這陣沉默。


    “我……希望蒂塔能在我的身邊。”


    看到年輕人臉上的表情,馬斯哈皺起了臉。堤格爾的話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理應不需用這種混雜著羞赧和猶豫的口吻說話才對。


    堤格爾像是硬是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般,繼續開口說道:


    “可是……我有其他喜歡的女孩了。”


    “哦。”


    馬斯哈忍不住以讚歎的語調應了一聲。


    他雖然嚇了一跳,但並不感到意外。畢竟就連馬斯哈本人在堤格爾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和許多女性往來甚密。他不打算以這一點斥責堤格爾——說得極端一點,隻要別鬧到把整個家族拖下水就行了。


    “你是要選蒂塔,還是要選那個女孩?”


    馬斯哈以沉穩的口吻問道。堤格爾手抵額頭,就這麽搖了搖頭。他像是要說“我做不出選擇”,但話語又卡在喉嚨深處,無法脫口成聲。


    做不出選擇——這聽起來是很有道理,但堤格爾的內心深處,卻又傳出了否定這個說法的聲音。


    看著堤格爾說不出話來的模樣,馬斯哈交抱雙臂開口說道:


    “看來你能做的,也隻有將你的想法傳達給那個女孩還有蒂塔知道了。在收到她們的迴應後,你應該就能再往前走個一、兩步了吧。”


    “……嗄?”


    堤格爾盯著馬斯哈,發出了有些脫線的聲音。


    “那個,我這樣說雖然有點奇怪,但您不罵我嗎?”


    “我有必要罵你嗎?”


    馬斯哈抖著灰胡子,露出了苦笑。


    “你和蒂塔若是市井男女,而老夫則是好管閑事的老鄰居的話,也許就會訓斥你一頓吧。然而,你是有著領地的貴族,你不僅被允許擁有正妻與小妾,有時候甚至還不得不迎娶小妾呢。”


    舉例來說,正妻若遲遲生不出小孩,就會有這樣的必要。家族無後,會間接造成領地的混亂。畢竟親戚之間有可能為了爭奪繼承權而展開鬥爭,官方派來的代理領主也可能是個隻會壓榨領民的惡棍。這對於生長於該地的居民來說可是一大麻煩。


    周遭人們會希望家主“就算得迎娶小妾,也該生出繼承人”,可說是理所當然的。而馬斯哈就親眼見過生不出孩子的家族在血脈斷絕後,爆發了親戚們為了爭奪領地支配權的戰事,最後使領地變為一片荒土。當時的光景令他沉痛不已。


    而在貴族圈常見的政治聯姻也與此有關。


    為了家族和領地的發展,他們會尋找利害關係一致的對象與之結婚,並將心愛之人納為小妾。不過,即使正妻的位子被人捷足先登,也有些貴族會將自己的女兒或是侄女以侍女的名目送到當事人的身邊作為小妾。要是拒絕的話,就會打壞與那名貴族之間的關係,所以丈夫或妻子都隻能選擇接受。


    也有些領主會將領地之中因戰火而失去所有家人的女子迎為小妾。這固然是為了照料弱勢領民,但也未必不會因此滋生愛情。實際上,這類女性懷了領主孩子的案例可說是多不勝數。


    “重點在於你想怎麽做,而蒂塔和那名女孩又願不願意接受吧。你隻能自行思考並采取行動,我是不會給你任何建議的。”


    聽到馬斯哈這麽說,堤格爾隨即露出了傷腦筋的神色。他自己也是極為迷惘而煩惱,原本正期望著這位長輩給予建議。


    “馬斯哈卿,我聽說您年輕的時候,曾過著連我父親和奧傑子爵都為之啞然的絢爛生活……”


    老伯爵聽了,相當難得地露出了奸笑。


    “我不否認。而老夫在那些日子裏學到的,就是別人的經驗一丁點兒都不能做為參考。”


    堤格爾一臉愕然,馬斯哈則是啜飲著銀杯裏的酒,繼續開口說道:


    “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了。男女關係這種事情,就算別人有類似的體驗,那終究也隻是‘類似’而已,隻要仔細比對,就能發現兩者大相徑庭。若是魯莽地模仿別人的體驗行事,可是會在有所差異的部分嚐到苦頭的喔。”


    “……您這番話讓我獲益良多。”


    堤格爾似乎也隻能就這麽死心了。馬斯哈在收住笑聲後,隨即換上了摻雜些許苦澀的神情。


    “我就隻講一件事吧。你還記得我的奶媽瑪奇爾塔嗎?”


    堤格爾一邊調整情緒,一邊迴想過去的記憶,隨即點了點頭。


    “還記得。因為我去奧德玩的時候受她照顧過。”


    奧德是馬斯哈治理的領地,在堤格爾還小的時候,曾多次被父親帶去拜訪。瑪奇爾塔是一位超過七十歲的老婦人,在馬斯哈的宅邸裏擔任侍女,她對堤格爾也是以親切的態度接待。


    “在老夫出生前,瑪奇爾塔就在宅邸裏工作了,小時候她經常照顧我。我對她抱持著既尊敬又倚重的心情。”


    馬斯哈將目光從年輕人身上挪開,以像是在眺望遠方的神色繼續說道:


    “我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和莉莉安妮結婚了。”


    莉莉安妮是馬斯哈的妻子,堤格爾對她的印象是一名纖瘦而充滿威嚴的貴族夫人。葛斯伯也曾笑著對堤格爾說過“我的身高是超過她了,但我這輩子應該還是在她麵前抬不起頭來”。


    “你可能覺得我是在自誇,但當時的莉莉安妮還不滿二十歲,是一個美麗又嫻淑的女孩。親朋好友們都很羨慕我的婚事,我也覺得很幸福。然而——”


    馬斯哈喝著銀杯裏的葡萄酒,以滄桑的語氣繼續說道:


    “在婚後的幾年,我其實過得很不快樂。因為莉莉安妮一直在吃瑪奇爾塔的醋。”


    “您說……吃醋嗎?”


    堤格爾以摸不著頭緒的神情看著老伯爵,馬斯哈苦笑著說:


    “老夫當時也是不明所以啊。十九歲的美麗領主夫人,居然會嫉妒一個超過五十歲、絕對稱不上美貌的奶媽——你知道原因出在哪裏嗎?”


    堤格爾搖了搖頭。應該說,就年輕人的記憶所知,他從未見過莉莉安妮和瑪奇爾塔的相處上出過什麽問題。也許在堤格爾和她們初次見麵的時候,她們就已經達成和解了吧。


    “我又是安慰,又是安撫,又是說服,才終於問出了理由。莉莉安妮似乎對我信任瑪奇爾塔,以及瑪奇爾塔會推敲我的心思做事這兩點感到不開心。”


    就為了這點小事——堤格爾險些把這幾個字脫口說出,急忙吞迴了肚子裏。


    畢竟對於莉莉安妮來說,這絕對不是“小事”。就算列舉自己勝過瑪奇爾塔的所有優點,莉莉安妮依然無法壓抑內心的怒火。


    “老夫也有不對的地方。畢竟宅邸的大小事,我都習慣交給瑪奇爾塔一手打理了。她在這宅邸裏已經工作了好幾十年,對於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情,都已經用身體牢牢地記住了。兩人最後花了三、四年,才終於化解了芥蒂。”


    “她們是如何化解芥蒂的?”


    “莉莉安妮漸漸學會打理家事,而我也開始會主動向她討論事情。不過,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她和瑪奇爾塔為了打開彼此的心房而做了許多努力吧。”


    馬斯哈似乎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他以疲憊的神情凝視著堤格爾。


    “嫉妒的成因往往是難以捉摸的,而要解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世界上啊,雖然也是存在著能與多名女性同時交往,卻又不會勾起彼此嫉妒心的絕代情聖,但你不見得就是那個人。我能說的就到此為止了。”


    在馬斯哈這麽作結後,堤格爾便向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他雖然難以想像艾蓮對蒂塔——或是蒂塔對艾蓮吃醋的光景,但這可能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就算事前經過了充分的溝通,在實際置身於那樣的環境時,人還是可能會冒出未曾預期的強烈情緒。


    ——總之,就是要試了才知道吧。


    一想到要和蒂塔說明這件事,他的內心就冒出了一股像是胃被緊掐著似的不安感。但堤格爾已經往前踏出了半步,如今已經不能迴頭了。


    “那麽,你要談的就隻有蒂塔的事嗎?”


    馬斯哈將葡萄酒注入已經喝空的兩個銀杯,並這麽問道。


    仔細想想,堤格爾已經很久沒有和馬斯哈這樣促膝長談了。當然,他也沒有和傑拉爾等其他人這樣聊天,畢竟每個人都相當忙碌,完全沒有時間談笑風生。


    “可以再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對堤格爾來說,馬斯哈是一位能將心裏話全盤托出的說話對象。


    於是,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各種話題,包括了蕾琪的演說內容、他在視察王都時察覺的現象和敵軍的動向等等。馬斯哈有時會笑著應和,有時則是說些俏皮的感想,逗得堤格爾笑出聲來。


    驀地,堤格爾以說笑的口吻談起傑拉爾提到的謠言——也就是王宮裏似乎有人意圖將堤格爾拱上王座一事。


    “玻德瓦那老家夥……”


    馬斯哈將視線從堤格爾身上挪開,瞪著房間的角落咂了一聲。由於那聲音相當小,因此堤格爾並沒有聽得很清楚。


    “真的有這一類的謠言嗎?”


    看到馬斯哈的反應,堤格爾困惑地問道。


    “有。”


    老伯爵以一副不情不願的態度承認了。雖然也可以佯裝不知,但總有一天,還是會有人像走漏風聲的傑拉爾那樣,告訴堤格爾真相吧。


    “雖說目前還隻是謠言,但就現實層麵來說,目前國內也沒有人的功績在你之上。而你若能打贏這場戰爭的話,就真的無人能夠動搖你的立場了。”


    “光靠功績應該是當不上王的吧?”


    “這是當然。不過,我們國家現在所冀求的國王,是能夠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你應該也明白這一點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由於內亂和層出不窮的外敵來犯,人們都被戰爭壓得喘不過氣來。


    “不過老夫認為,最重要的關鍵終究還是當事人的意誌。堤格爾啊,你想成為王嗎?”


    被這麽直率地一問,堤格爾睜大了眼睛,慌慌張張地搖頭否定。


    “馬斯哈卿,請您別開這種玩笑了,我從來沒動過這樣的念頭啊。”


    “那就別當吧。”


    馬斯哈以果決的口吻說道。


    “就算具備了足夠的能力,隻要本人沒有那個意願,就絕對成不了氣候。在周遭人們半推半就下登上王座的人,最後終究會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拋下王座——你還記得兩年前的內亂嗎?”


    這突然的提問雖然讓堤格爾皺了一下眉頭,但他還是露出“當然記得了”的神情點了點頭。他不可能忘記,畢竟那場內亂改變了年輕人的人生。馬斯哈繼續說道:


    “每一戰都打得相當艱辛,就算心靈先一步崩潰也不讓人意外。不過,你從一開始到最後一刻,都抱持著一股絕不動搖的決心,對吧?”


    要守護亞爾薩斯——對年輕人來說,他在兩年前的內戰就是為此而戰。正因為有著這樣的信念,堤格爾才能毅然決然地麵對泰納帝公爵、黑騎士羅蘭和墨吉涅軍。馬斯哈正確地理解了這一點。


    “如果你想登上王位的話,就至少得抱持著相同程度的決心吧。若你沒有的話,就當成流言聽聽就算了。”


    堤格爾深深地低下了頭——而這也是為了掩飾他發紅的臉龐。


    在聽馬斯哈談及此事時,他發現自己心中慢慢產生了“如果能登上王位好像也不錯”的念頭。而且,那就和小孩子想吃沒嚐過的糖果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話題到此告一段落。堤格爾在拿捏時機後站起身子。他一方麵想讓頭腦冷靜一下,另一方麵則是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思考。


    “馬斯哈卿,非常謝謝您。”


    在行了一禮後,堤格爾轉身背向馬斯哈。在他準備開門之際,沒離開椅子的老伯爵對他喊了聲:“堤格爾啊——”


    “隻要是你憑自己意誌所做的決定,無論那選擇為何,我都會鼎力相助的。”


    堤格爾再次道了聲謝後,便靜靜地退了出去。


    吃過晚餐後,迴到房裏的堤格爾坐在椅子上,內心糾結不已。


    他不是在為戰事苦惱,而是心係蒂塔。對堤格爾來說,這名栗發少女甚至是個應該比這場戰事更需要多方考慮的對象。堤格爾望向地板,盯著牆壁,仰望天花板,在過了約半刻鍾後,他輕輕歎了口氣。


    希望她能待在自己身邊——他正在確認這股心意究竟是真是假。


    這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優秀的侍女。雖然堤格爾很難想像蒂塔不會做家事的樣子,但就算她是個笨拙的侍女,堤格爾對她的愛情應該也不會改變吧。


    然而,如果這份心意為真,那他就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了。


    “難道我是個沒有節操的花花公子嗎?”


    因為他不隻希望蒂塔在身邊,也希望身旁有艾蓮陪伴。


    做不出選擇——這是他在馬斯哈的房裏沒有說出口的話語。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說不出口了——因為他的心底根本就沒有要做選擇的意思,會感到奇怪而開不了口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按住自己的額頭。這固然是為自己的任性感到傻眼,但又不隻如此。


    ——如果我把這些話告訴蒂塔,能得到她的諒解嗎?


    堤格爾的胸口滲出了幾道黏稠的汗水。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裏麵的暴君一樣。若是以政治目的當理由的話,說不定還比較能讓人信服。


    有個聲音這麽對他說道:“就這樣繼續依賴著她不是很好嗎?蒂塔那麽聰明,即使不說出口,她也一定會懂的。這世界上,不也有許多以行動代替話語的例子嗎?”


    ——不對,我還是該說才對。


    雖然不知道蒂塔會露出什麽樣的反應,但他若不開口的話,就絕對不會有進展。


    年輕人決定現在就說。若是躊躇不前的話,他擔心自己的決心會就此萎縮。


    畢竟,明天不見得還會有像今晚這樣的閑暇時光。隻要墨吉涅軍開始有動作,他就得離開王都了。


    就在堤格爾打算叫來蒂塔、從椅子上起身的瞬間,有人從門外敲了敲門,讓他嚇得抖了一下肩膀。而從門外傳來的居然是蒂塔的聲音,這又讓他吃了一驚。


    他從門縫窺探蒂塔,隻見她露出了年輕人看慣的開朗笑容,輕輕低頭說道:


    “堤格爾少爺,我想為您準備一些冰涼的飲料,您需不需要呢?”


    由於季節慢慢邁入夏季,就連夜風也開始帶著白天的熱度了。堤格爾先是向她道謝,同時認為時機剛好,於是又補上了一句:


    “蒂塔,可以幫我準備兩人份嗎?”


    “您之後會有客人來訪嗎?”


    少女訝異地問道,而年輕人則是搖了搖頭。


    “是你的份。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談談。”


    堤格爾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蒂塔登時睜亮了那對茶色的眸子,精神十足地應了聲“好的!”並輕輕晃了晃栗色的馬尾。


    很快地,蒂塔端著托盤迴來了。托盤上放了兩個銀杯和一個小碟子,銀杯裏裝的是葡萄酒,而碟子裏裝的則是切成小塊的李子和木莓。將這些東西放到桌上後,蒂塔便端莊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感覺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堤格爾少爺聊天了呢。”


    “畢竟我們都很忙啊,你那邊還好嗎?”


    “雖說算是忙碌,但大家都對我很好,所以我做起來得心應手。反倒是堤格爾少爺您還好嗎?您千萬不要逞強,一定要好好休息喔。”


    “這讓我想到以前,你總是罵我不可以整天休息呢。”


    堤格爾苦笑著這麽一說,蒂塔隨即有些生氣地皺起臉龐。


    “我是說真的啦。雖然聽到堤格爾少爺被很多人稱讚,我很開心。但我對戰爭一竅不通,隻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體。”


    “也是啊。等這場戰爭結束後,我會好好休息的。”


    “一定要這麽做喔。若您老是不聽話的話,我可是會把您綁在床上的。”


    這段自然不做作的對話,讓堤格爾感受到一股沁入內心的愉快心情。“那可有點傷腦筋啊。”他笑著這麽說,並拿起銀杯喝了一口葡萄酒——並為意外的驚喜而心靈一震。


    “這是亞爾薩斯的葡萄酒……?”


    “是的。我之前向禦廚長要了一瓶王宮的庫存。我原本打算有一天要讓堤格爾少爺嚐嚐,剛好覺得今晚是個好時機。”


    這並不是什麽怪事。領主貴族將稅賦上繳王家的時候,全以現金支付的反而極為少見。堤格爾自己就曾上繳過葡萄酒和毛皮等物品。他也聽說馬斯哈和奧傑曾繳交過絹布和蜂蜜等物品抵稅。


    “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在這裏喝到這款酒啊。”


    這是一款香氣偏濃,滋味偏甜的酒。雖說和其他的葡萄酒相比並沒有特別出色,但對年輕人來說,這的確是一款相當特別的葡萄酒。上次喝到這酒,已經是年初行經亞爾薩斯時的事了。


    和蒂塔對飲著這款葡萄酒,讓堤格爾有種仿佛迴到亞爾薩斯生活般的心情。


    那時候,堤格爾隻需要處理亞爾薩斯領地內的事情即可。他打算像父親那樣,將每天的小小幸福一點一滴累積起來,並讓亞爾薩斯逐漸變得富裕,然後有朝一日再將這片領地傳給自己的孩子。那時的他隻要想這些事情就夠了。


    然而,他已經迴不去那樣的時光了。堤格爾不隻要思考亞爾薩斯的事,還得為整個布琉努著想,而且眾人都期待他為此展開行動。堤格爾也很清楚,是先有布琉努的和平,亞爾薩斯這小小的彈丸之地才能夠和平度日。


    在將葡萄酒喝去半杯左右之際,堤格爾將銀杯擱到了桌上。


    “——蒂塔。”


    他以嚴肅的麵孔望向栗發少女。蒂塔似乎從他的神情之中察覺了必須仔細聆聽的重要性,於是也將銀杯放到桌上,端正姿勢,正眼接下了年輕人的目光。堤格爾則是下定決心,開門見山地一口氣說道:


    “我有兩個喜歡的女孩,其中一個是蒂塔。”


    親口說出來後,他才發現自己這番話有多麽狂妄霸道。


    至於突如其來地收到告白的蒂塔本人,則是在連眨了好幾次眼後露出困惑的神情,這才慢慢察覺自己被對方表示了愛意。她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慌慌張張地亂動了起來。


    堤格爾一聲不吭,文風不動地等她平靜下來。而在這段期間,其實年輕人心中也承載著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緊張和不安。


    和艾蓮告白的時候,雙方都是處於情緒高昂的狀態,因此反而一拍即合。若當時有哪一方表現得較為理性,肯定就不會那麽順利了吧。


    堤格爾以像是要捏碎膝蓋般的力道緊握著手,他強忍住還想多說幾句話的衝動,持續等待著蒂塔的迴應。


    感覺隻要稍稍放鬆心神,他就會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迤自己有多麽重視蒂塔。然而,他剛才已經說過了那種話,所謂有多重視聽起來隻會像是藉口。


    “您、您這是什麽、意思呢……?”


    蒂塔露出了一臉困惑的神色,以顫抖的嗓音問道。


    “我希望從今以後,蒂塔依然可以待在我的身邊——而且不是隻以侍女的身分待著。”


    堤格爾察覺了她倒抽一口氣的反應。這句話正是栗發少女翹首以盼——卻又以半是死心的心情所抱持的心願。


    她一直以為,堤格爾有朝一日也會像他的父親烏魯斯那般,與在王都結識的女性結為連理。畢竟以貴族——或是以亞爾薩斯統治者的身分來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選擇。而蒂塔也聽聞過亞爾薩斯的人們這麽談論過堤格爾的未來。


    所以,她以為絕對輪不到自己。她一直覺得,隻要自己能繼續以侍女的身分待在堤格爾身旁就好了。然而,堤格爾卻說了——說了那句她渴望已久的話語。


    蒂塔的全身燥熱起來,腦子也變得一片空白。她壓抑不住打從眼底泉湧而出的淚水。當她迴過神來,才發現雙眸已然濕潤,淚水潸潸落下,在轉瞬間於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道淚痕。她輕輕地驚唿了好幾聲。


    “……蒂塔?”


    堤格爾的表情和說話聲變得更為嚴肅。即使是麵對數以萬計的大軍,他應該也沒如此動搖過吧。


    年輕人立刻迴想起自己說過的話語,以驚人的速度審視起是否有哪裏說錯話惹哭她。不過,蒂塔以右手的袖子擦了擦眼淚後,慌慌張張地搖著左手說:


    “不、不是的。不是那樣的。那個,人家雖然搞不太懂,但就是止不住……”


    蒂塔似乎無法好好說明白己的心情,隻見她連喊了幾聲“不是不是”,並胡亂揮著左手。而堤格爾依然耐著性子等待她的迴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蒂塔終於停止哭泣後,帶著一張紅通通的臉龐,歪著頭對堤格爾問道:


    “那個,問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堤格爾少爺,您是不是被亞爾薩斯的大家說了些什麽呢?”


    “他們叫我該考慮繼承人的事,馬斯哈卿也告誡我,說我差不多該成家了。”


    為了不讓蒂塔感到不安,提格爾以溫柔的語氣說道:


    “不過,我不是因為被他們慫恿才這麽說的。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希望蒂塔可以待在我的身邊。隻是因為我太窩囊了,才會這麽晚開口。”


    “您說很久很久以前……”


    “是啊,我從好幾年前就這麽想了。”


    堤格爾用力地點了點頭。蒂塔的雙頰再次染上紼紅,並垂下了頸項。她不明所以地交握著十指胡亂扭動,而且還抽了抽鼻子,心情似乎仍舊激動。她垂著脖子,抬起眼眸凝望著堤格爾。


    “堤格爾少爺,人家想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嗎?”


    “你說說看。”


    堤格爾語調輕柔地催促後,蒂塔便有些害羞地縮起身子。


    “請您抱緊我。請讓我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境吧。”


    栗發少女抬起臉,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繼續說道:


    “您說還有另外一位喜歡的人,但人家相信,堤格爾少爺一定也是非常認真地考慮過了。不過,即使如此,您還是希望我待在身邊……”


    少女說到這裏就打住了話語,並再次垂下脖頸。堤格爾從椅子上起身,繞過桌子,站到了蒂塔的身邊,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頭。


    蒂塔抬起了頭,與堤格爾對上了視線。


    她在年輕人的攙扶下站起身子,輕輕閉上了眼睛。


    堤格爾隨即抱住了蒂塔的身子,並親吻了她的額頭和臉頰。


    莉姆亞莉夏靜靜地佇立在半月照映的庭園之中。她身上穿的並非軍服,而是在樸實無華的麻布衣上套了件外套。為防萬一,她還佩戴了長劍。


    今天的工作難得少上許多,因此她在迅速地處理完畢後,便早早上床就寢,但卻始終無法成眠,於是出來吹吹夜風。


    布琉努的夏季比吉斯塔特長上許多,而且也非濕熱難耐的酷暑,正適合在夜間乘涼。


    從柳貝隆山山腹往下看去,隻見市街顯得靜悄悄的,白晝時的熱鬧喧囂宛若一場幻夢。街上點亮的路燈之所以比往常多,據說是因為無家可歸、隻搭著帳篷度日的人口相當多的緣故。


    即使聽到敵方有十五萬大軍,莉姆一時之間也難以想像那是什麽樣的陣仗。不過,她每天幾乎都會看到厚實的城牆,以及在城門四周深掘的壕溝,久而久之也產生了“應該守得住”的念頭。然而,即使如此,莉姆的心情依舊罩著一層陰霾。


    “怎麽啦?瞧你板著一張臉。”


    暗處突然傳來了快活的話聲,讓莉姆驀然一驚。不過,她隨即緩下臉上神情,向發話者迴應道:


    “隻是四處巡邏,藉以調適心情,還請您別見怪。”


    “你睡不著嗎?我和堤格爾最近不是常常和你說,一有空就該好好休息嗎?你應該也聽到耳朵長繭了吧?”


    這麽說著並自暗處現身的,是既為莉姆主君,同時也是她好友的銀發戰姬。莉姆露出苦笑,迴答了艾蓮的疑問。


    “我在半刻前就上床休息了,但一直睡不太著。”


    “簡直像個初次征戰的戰士一樣呢,還真不像你的作風。”


    艾蓮笑著這麽說道,站到了莉姆的身旁。兩人並肩而立,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遠方。隻見圍繞王都的城牆浮出了黑漆漆的輪廓,呈等距離排列的火把亮光也映入眼簾。


    “分隊的狀況不要緊嗎?”


    莉姆輕聲問道。這雖是在擔心艾蓮的狀況,但同時也是在表達自己沒被選上的不滿。而艾蓮清楚地察覺到了她的這份思緒。


    “別擔心,我們這邊可是有堤格爾在。隻要我和他並肩作戰,就會變得無人能敵了。雖然對你有些過意不去,但就和之前說過的一樣,隻有你才具備著應付琉德米拉的能耐。有勞你了。”


    莉姆聽得出來,艾蓮這番話固然是發自內心,但其實也是在體諒她的安危。若是被問“守護王都的守備隊和分隊哪一方比較危險”,莉姆肯定會迴答是分隊。畢竟一旦遭到包圍,分隊可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而這也是莉姆感到不滿的原因——她覺得自己被艾蓮拋下了。


    不過,莉姆並沒吐露這番真心話,而是恭敬地迴答道:


    “我會盡棉薄之力,不讓萊德梅裏茲之名蒙羞的。”


    艾蓮應了一聲,繼續開口說道:


    “我雖然還無法想像十五萬大軍是什麽樣的陣容,但一旦對敵軍展開突擊,我應該就會變得無暇他顧了,搞不好連堤格爾都顧不到呢。”


    總之就是一路向前——她會隻抱持著這樣的念頭,一一砍倒擋路的敵兵,甚至連克雷伊修都不被她放在眼裏。因為她相信,堤格爾一定會收拾掉克雷伊修。艾蓮認為自己該做的,就是相信堤格爾會跟在她的身旁或是身後,並向前長驅直入。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希望自己會因此停下腳步。”


    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其實就是莉姆一旦在戰場上出了什麽意外,艾蓮肯定就會停下腳步的意思。事實上,他們在兩年前受到‘七鎖’這群刺客集團襲擊之際,艾蓮就曾在倒地不起的莉姆麵前大為失態過。


    莉姆是出色的戰士,也是優秀的指揮官,但兩人都非常清楚,戰場上隨時都可能出現突發狀況。在當傭兵的那段時期,她們就多次為出乎意料的狀況感到驚愕,並不得不作出有違本心的決定。


    “不過,請您千萬要將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帶迴王都,即使是硬拖迴來也無妨,不然我會很傷腦筋的。”


    莉姆以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這麽迴應。艾蓮笑著說了一句:“我會盡量的。”


    “有沒有什麽話想趁現在說的?畢竟我們會暫時見不到麵了。”


    艾蓮隨口說出的這番話,讓莉姆問出了閃過心頭的疑惑。與其說這是忽然想到的問題,倒不如說是一直盼不到時機問出口的疑惑。


    “艾蕾歐諾拉大人,您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叫‘什麽事’啊?”


    艾蓮雖然想一笑置之,但在迴答之前的那陣突兀的沉默,反而更加深了莉姆心中的疑念。莉姆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出於兩個根據。


    其一,是她發現最近艾蓮和堤格爾不多加開口,隻以眼神示意就能溝通的狀況明顯變多了。此外,在莉姆眼中,兩人在這種時候所露出的神情,滿懷著超過信賴之情的某種情緒。


    其二則是琉德米拉·露利葉的態度。由於同樣身負堅守城池的使命,莉姆和米拉交談的次數也隨之增加。然而,每當話題提及堤格爾和艾蓮之際,藍發戰姬經常會露出五味雜陳的神色,並表現出不想談論的態度。


    莉姆當然知道艾蓮和米拉老是吵架,不過,米拉臉上所流露的感情既非厭惡也非敵意。關於那樣的情緒究竟為何,莉姆自己也是摸不著頭緒,然而,這樣的反應已經足以讓莉姆感到奇怪了。


    “艾蕾歐諾拉大人若是不願明說,我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打算。”


    莉姆以冷淡的口吻這麽說道。隻是,她似乎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牽掛,於是又補了一句:


    “當時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是說了什麽話,才讓您打起精神的呢?由於已經事過境遷,若您方便的話,可否告訴我呢?”


    在與葛雷亞斯特交戰後,艾蓮沮喪了好一陣子,甚至連莉姆都沒辦法讓她恢複過來。當時的莉姆隻好找上堤格爾商量,而年輕人二話不說就接下了這個擔子。


    之後,艾蓮雖然恢複成平常快活的個性,但關於她之所以那麽消沉的原因,以及堤格爾是透過何種方法為她打氣,莉姆其實都不明白詳情為何。即使問過兩位當事人,他們也都隻有迴答“我們談了一整晚”而已。


    關於這件事,莉姆一直保持理性,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畢竟對莉姆來說,兩人都是自己重視的人們。不過,被當成局外人的念頭一直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抱歉啊。”


    在相隔約兩次唿吸的空檔後,艾蓮一臉過意不去地說道:


    “如果你想問的,是我和那家夥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麽事,那我也隻能迴答‘有’而已。我雖然不能透露詳情,但對我來說……還有對那家夥來說,那都是一件開心的事。”


    “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是莉姆的真心話。隻要艾蓮認為這樣很好,那她就不會有異議了。


    “不好意思啊,在你問起之前,我都沒主動提及這件事。不過,我現在能說的也就隻有這些而已。我總有一天會和盤托出的,可以再等我一陣子嗎?”


    莉姆並沒有立刻答覆,兩人之間被一股沉默的氣息籠罩著。


    在過了約數到十的時間後,耐不住不安的艾蓮喚了莉姆的名字。結果,莉姆輕輕晃了一下綁在左側的淡金色馬尾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我會靜待艾蕾歐諾拉大人主動開口的那天到來。”


    聽到這句話的口吻,艾蓮登時明白莉姆剛才是在逗她,不過艾蓮並沒有表示不滿,而是交抱雙臂安靜下來。之所以造成莉姆的不安,是因為自己刻意隱瞞的關係。如果這點調侃就能讓她釋懷,自己反而鬆了口氣。


    “那麽,艾蕾歐諾拉大人,我差不多該失陪了。”


    “嗯?你想睡了啊?”


    “是的。畢竟得趁能休息的時候好好休息才行。”


    “這樣啊。那我也迴房間去吧。”


    兩人一起轉過身子向前邁步。夏季的夜風輕柔地拂過兩人的長發。


    在天明時分,賽維拉克要塞遭到一萬墨吉涅軍包圍的消息傳到了王都尼斯,同時也傳來了絕大多數的墨吉涅軍繞過要塞繼續前進的消息。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各自率領少數兵力,在午前時分離開了王都。他們和已經於王都外聚集完畢、由布魯烈克統領的分隊會合後,便朝著賽維拉克要塞出發。


    ◎


    目送堤格爾離開王都後,走在王宮走廊上的奧利維忽然被幾名貴族叫住了。


    他們都是在布琉努西部擁有領地的貴族諸侯,帶了一至兩千的兵力趕赴王都,目前則是納入了奧利維的指揮之下。


    “奧利維卿,我們有些事想和您商量。”


    其中一名諸侯這麽說著,並像是不想張揚似地四下張望。奧利維雖然訝異地動了一下眉頭,但並沒有追究他們的態度,而是沉穩地迴應道:


    “那麽,就來我的房間談吧。”


    奧利維雖然也是忙得分身乏術,但他從過去的經驗中明白,這類“商量”是絕對不能置之不理的。更何況雖然隻是暫時的身分,但這些人終究是他的部下。


    看到貴族們點頭同意後,奧利維便將他們帶至自己的房間。在被奧利維邀入座後,貴族們隨即說起對於堤格爾的不信任和不滿。


    “這可是攸關布琉努存亡的重大戰役,真的可以讓那種毛頭小子擔任總指揮官嗎?”


    “聽說他和吉斯塔特交情良好,但我看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謠言吧?要是擊退薩克斯坦和墨吉涅後,反而將吉斯塔特引狼入室,那我國可就成為各國之間的笑柄了。”


    “雖說他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但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那個年輕人的領地——是叫亞爾薩斯嗎?那裏隻是個小地方,就是要召集個一百名士兵都難吧?他既不是名門出身,人脈之中也沒有顯赫的人物,那立下這麽多的功勞一事,豈不是啟人疑竇?”


    對於諸侯們喋喋不休的埋怨,奧利維先是靜靜地聆聽,待眾人稍稍歇息之際才終於開口:


    “諸位可認識曾擔任我納瓦拉騎士團團長的羅蘭?”


    諸侯們全都露出了一頭霧水的神色。他們並非聽不懂這個問題,而是這樣的提問太過出乎意料。


    “您在說什麽呢,在布琉努西部擁有領地之人,肯定全都耳聞過羅蘭卿的名字呀。”


    “身穿漆黑甲胄,手持陛下禦賜的‘不敗之劍(杜蘭達爾)’的他,是一位勇猛無比的騎士。他的存在不知給予了我們多大的勇氣。這般勇士居然死於嘉奴隆這奸賊之手,實在讓人不勝惋惜。”


    “閣下所言甚是。倘若羅蘭卿尚在,那些墨吉涅人肯定早就嚇得夾起尾巴逃走了。”


    他們毫不吝惜地讚美羅蘭,而奧利維仍是靜靜聆聽。在房內安靜下來後,奧利維這迴以冷漠的語調開了口:


    “受到這位羅蘭認可為人和實力,並交付了不敗之劍的男子,正是那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諸位可知曉此事?”


    諸侯們全都噤口不語。奧利維以壓抑著情緒的口吻繼續說道:


    “馮倫伯爵不擅長舞槍使劍——正確來說,他除了弓術之外一無是處。然而,他卻有著手持弓箭,在戰場上與羅蘭交手的勇氣,以及能與他戰成平手的技術。納瓦拉騎士團的騎士們可是全都記得那一仗的始末。”


    奧利維的眼光增添了幾分淩厲,直盯著諸侯們說道:


    “倘若羅蘭尚在——諸位剛才這麽說過。不過,假若羅蘭真的還活在這世上,他肯定會對馮倫伯爵寄予全麵的信任,並聽從他的指揮吧。我等正是因為明了這點,才會聽從伯爵的指揮。”


    奧利維這番話,其實也是在不動聲色地告誡眼前的諸侯們——若對堤格爾抱持不滿,就等於和納瓦拉騎士團為敵。


    “讓我再補充一句吧。在這次的戰事之中,我等為了勝利,將不惜用上不符合騎士精神的戰術。諸位有何指教?”


    這股魄力讓諸侯們沉默下來,他們先是麵麵相覷,隨即便行了一禮退出房間。


    在房裏隻剩下自己之後,奧利維便帶著憂慮的神色,抬頭望向虛空。


    “我其實不想在你死後還冒用你的名號的,原諒我吧。不過,如果你還活著,肯定會和我說出一樣的話語吧。”


    這句話並非自言自語,而是對葬在柳貝隆山巔神殿旁的友人訴說的話語。


    之後,在數不到五的時間內,奧利維短短地沉浸在感傷之中,接著他調適心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要以四萬左右的兵力,從超過十萬的敵軍手中守住王都啊……乍聽之下雖然像是天方夜譚,但和手持弓箭單挑黑騎士相比,說不定也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嘛。”


    走出房間的奧利維,露出了嚴肅的神情在走廊上邁步。身為掌管西方諸侯和騎士團的統帥,他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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