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塔特的秋天不長,或者該說是冬天的腳步比較快吧。


    夏日時沐浴在耀眼陽光下的青翠草木,在受到失去熱度的秋風吹拂下,也顯得有些褪色。


    除了這般景致之外,秋天也是收獲的季節。


    在藍天之下,街道旁盡是一望無際的金色小麥田。風一吹,沉重飽滿的麥穗隨之搖擺,沙沙作響。還可以看到下田割麥的農夫們因為豐收而喜悅的表情。


    青蘋果樹也和小麥田同樣引人注目,數顆圓滾滾的青蘋果沉甸甸地垂掛在枝頭間。


    舉目眺望著如此祥和的風景,使堤格爾的心情十分平靜。迎麵吹來的風既舒服又涼爽,他不禁想上前向農夫們攀談,但還是壓下這個念頭,騎著馬繼續前進。


    有人旁觀的情況下,他不會策馬疾走,因為會很顯眼。如果隻是騎在馬上緩步前進,堤格爾的裝扮會讓人以為他是某個遠行打獵的貴族之子。他的穿著幹淨簡便,馬鞍上還插著弓。


    隻要一接近日落時分,他就會在附近的村落或小鎮借宿一晚,並添購糧食。


    旅行了數天之後,堤格爾離開萊德梅裏茲,穿越國王直轄的領土,來到萊格尼察。


    在那之後過了三天,堤格爾才抵達戰姬莎夏的公宮。他遞交艾蓮的書信並得到見麵的機會,但實際相見時已經是兩天後了。


    ——兩天啊,勉強還來得及……


    他已經事先聽艾蓮說過莎夏身染重病,銀發戰姬把信交給堤格爾的時候曾提醒他:


    「如果莎夏的身體狀況沒有惡化,你遞交書信的那天應該就能見到她了。但要是信交出後等了三天還是見不到麵,那就直接前往亞斯瓦爾吧。」


    這座公宮是以土黃色的石磚搭建而成,並在各處裝飾白色的大理石,外觀別致,建築物本身則非常堅固樸實。


    堤格爾寄放好黑弓後,便在老侍從的帶領下穿越公宮的走廊。


    ——真是座讓人心情平靜的宮殿啊。


    堤格爾眺望著天花板和牆壁,心中浮現如此感想。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萊德梅裏茲之外的公宮,對所有的事物都充滿好奇心。牆壁融合了白色的大理石而不是一片灰泥,讓堤格爾覺得這種避免觀賞者看膩的巧思非常有趣。


    ——以前我還以為隻能用雕刻或壁畫來裝飾牆壁,原來還有這種設計啊……


    當他心生佩服的時候,也正好抵達了莎夏的房間前。


    侍從向莎夏請示完畢後,堤格爾便打開了房門。


    ——總覺得是個很寂寥的房間呢。


    完全敞開的窗外灑下的陽光和放在床邊的燭台燈光照亮了室內,但房間裏隻放了最基本的家具,顏色也是樸素且不奢華。隻有擺在窗邊的紫苑花為室內增添些許色彩。


    「——你好。」


    一道咬字清晰的聲音傳進堤格爾耳中。


    床上坐著一名女性,齊盾的黑發觖乏光澤,身上穿著寬鬆的白衣。她臉型瘦削,皮膚白得嚇人,身材也相當纖細,即使穿著衣服也看得出她身形單薄。


    她蓋著厚重毛毯的大腿上放著兩把劍。劍柄是白色的,擁有華麗裝飾的劍鍔則分別是以黑色為底的金色和紅色。劍身略短,顏色各是金色和朱色。


    從它的設計來看,堤格爾明白這是兩把成對的劍。


    ——那就是眼前這個人的龍具嗎……


    即便是接見客人的時候,手邊仍放著武器。


    但堤格爾並不覺得她這麽做很突兀或有失禮儀。因為艾蓮工作時也總是把銀閃艾利菲爾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堤格爾自然會認為她應該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堤格爾行了一禮後便踏進房內,然後走到床邊並再次低頭致意。


    「我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你好。」


    「我是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雖然很想快點和你見麵,但因為有病在身,不得不讓你等到現在,真的很抱歉。」


    堤格爾毫不介意地對恭敬道歉的黑發美女搖了搖頭。


    「你不需要顧慮我,請多多保重身體,亞莉莎德拉大人。」


    他一這麽說,莎夏便露出微笑請堤格爾就座。


    「你叫我莎夏就行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謝謝,那也請你叫我堤格爾吧。」


    堤格爾在椅子上坐下來,也以笑容迴覆她。拉近距離一看,更讓人發自內心驚歎她的美貌。


    不過,她的美和艾蓮那充滿活力的豔麗不同,是有如窗邊隨風搖曳的紫苑花般沉靜又飄渺的美感。


    ——既然身體狀況不佳……


    堤格爾正想這麽說,卻即時改變想法。


    他早已耳聞莎夏的病情,究竟能不能親自和客人交談,她應該比任何人都還清楚。而且替堤格爾帶路的侍從也很注意莎夏的情況。即使難免會擔心,但太過在意卻又顯得失禮。


    「堤格爾,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莎夏帶著充滿微笑的表情輕輕地歪了歪頭。她的動作如少女般惹人憐愛,使堤格爾忍不住心跳加速。但他藏起內心的悸動,笑著點點頭。


    「請說。」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能像與親密的友人交談般跟你直話直說。我明白禮儀的重要性,但這不僅會讓肩膀僵硬,一直維持緊張的情緒也對身體不太好。」


    說著說著,她的用字遣詞也不再拘謹。堤格蕭隻好苦笑著答應她。


    ——我記得這個人今年是二十二歲吧。


    這是艾蓮告訴他的。換句話說,莎夏其實比堤格爾還大上五歲,但從剛才的舉止和態度很難讓人聯想到她的年齡。雖不至於看起來同年,但感覺隻比自己大了一兩歲。不過,莎夏會這麽說也有可能是她顧慮到堤格爾是第一次和她見麵,年紀又比她小的關係。


    莎夏對堤格爾伸出了右手。堤格爾小心地拿捏力道,輕輕地迴握她的手,掌中傳來柔軟又帶著些許暖意的觸感。


    「——原來你真的不用劍啊。」


    莎夏盯著堤格爾的手,一臉訝異地說道。聽到這句話,堤格爾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驚訝地瞪大雙眼。或許是從手上肌肉的分布情況、硬繭和水泡疤痕的觸感判斷出來的吧。不過明明沒有握得很緊,真虧她能知道這麽多。


    「能不能請你聊聊和艾蓮相遇的經過呢?」


    黑色雙眼顯露出強烈好奇的莎夏開口詢問,堤格爾疑惑地歪了歪頭。


    「艾蓮沒有告訴過你嗎?」


    「她有說過,但那是以艾蓮的觀點敘述的內容,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堤格爾在內心思考該怎麽做才好。他沒有理由拒絕,卻懷疑自己是否該把時間花在這些事上,因為他必須盡快趕往亞斯瓦爾。


    他隻猶豫了大約五秒鍾。莎夏應該已經看過艾蓮寫的信,不可能不知道堤格爾的情況。所以她提出的要求或許是帶有某種含意。


    「我知道了。不過我的口才不太好,可能會說很久。」


    「沒關係,我不介意。」


    於是堤格爾盡可能簡潔地說明了大約一年前他們在迪南特之戰相遇,他成為俘虜後的生活,還有之後在布琉努進行的戰爭。


    他之所以想簡述此事,除了心中有些焦急之外,另一個原因則是,每次隻要一迴想起當時的事,就會出現劇烈的情緒起伏——盡管從那場戰爭告一段落後隻過了短短半年的歲月。


    莎夏時而讚賞地點頭,時而開口附和,深感興趣地聆聽堤格爾的敘述。


    當堤格爾暫時停下來休息時,莎夏搖響放在枕邊的搖鈴唿喚侍從,命令準備葡萄酒。不斷說話而口幹舌燥的堤格爾心懷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侍從在桌上放了兩個銀杯,無聲地倒入葡萄酒。


    「謝謝你。你的經曆非常有趣,有不少值得參考的地方呢。」


    「能聽到你這麽說真是太好了。」


    「對了,你和艾蓮究竟是什麽關係呢?」


    她冷不防地拋出這個問題,害堤格爾險些把侍從交給他的銀杯摔到地上。莎夏則神情愉悅地繼續往下說:


    「根據你剛才的敘述,感覺你們的關係似乎沒有超出同盟夥伴的範疇……不過,你說的和我從艾蓮那聽到的有點出入呢。」


    煶格爾感到背脊傳來一陣緊張。艾蓮究竟跟她說了什麽?


    ——就算你問我是什麽關係……


    要說兩人之間沒有特殊的情愫是騙人的。


    前陣子兩人偷溜去城下玩耍,還一起跳舞。當堤格爾的手摟住她纖細的腰,他不由自主地滿臉通紅,艾蓮的臉頰也浮現紅暈,還被其他一起跳舞的人們調侃。


    但這並非能公諸於世的感情。堤格爾和艾蓮有各自的立場,不允許他們以感情為優先。即使偶爾會有情感激昂的時候,也必須把它當作一時的情緒失控。


    堤格爾拿起銀杯喝酒來爭取時間,並窺探莎夏的表情。黑發戰姬臉上仍掛著微笑,堤格爾看得出她的雙眼充滿了真摯的神情。


    他不得不認真迴答了。堤格爾喝完酒放下銀杯,開口答道:


    「艾蓮她……是我很重視的戰友。她曾經救了我好幾次。所以如果她遇到什麽困難,我也會盡全力幫助她。這是我的想法。」


    「……這樣啊。」


    莎夏的反應十分簡短,但她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原本緊繃的氣氛也逐漸緩和。堤格爾在隔了一段時間後謹慎地問道:


    「話說迴來,你所謂的和你聽到的有些出入,是指哪些事情呢?」


    「哦,好像是你偷看艾蓮洗澡,還把嘴巴貼在莉姆胸部上的事情……」


    莎夏毫不害躁地直接迴答,完全沒預料到她會這麽說的堤格爾連耳朵都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艾蓮和莉姆似乎都很欣賞你的樣子,但我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所以也想了挺多的。究竟是因為你可愛到能讓人允許你稍微胡來,還是你太過古怪,讓人傻眼到連氣都氣不起來呢?」


    「……所以我在你眼中又是怎樣的人呢?」


    堤格爾勉強撫平情緒,正襟危坐地問道。莎夏沒有立刻迴答,而是看著空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對年輕人露出有些頑皮的笑容。


    「讓你盡情地想像一番倒也不壞吧?不過,一直賣關子也挺沒意思的,等你從亞斯瓦爾迴來後,我再告訴你吧。」


    聽到她的迴答,堤格爾忍不住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他沒想到莎夏竟然也會有這種表情,難掩臉上的訝異。


    ——我或許是被病人這個先人為主的詞句過度影響了。


    雖然隻和莎夏聊了四分之一刻鍾,但他覺得剛才的笑容比一開始刻意做出來的穩重微笑更符合她的個性,總覺得她跟艾蓮有幾分相似。不過或許是艾蓮受到莎夏的影響比較多才對。


    「我知道了,那我就期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吧。」


    堤格爾笑著迴答。他感覺到莎夏刻意岔開話題,但若從亞斯瓦爾迴來後就能得知期待已久的答案,那倒也沒什麽不好。


    「好了,那我們進入正題吧。」


    莎夏的嘴角仍掛著微笑,但黑色雙眼卻再次浮現嚴肅的神采。她將銀杯交給侍從,並以眼神對他示意。侍從收到她的命令後便靜靜地離開房間。等到房門關上,黑發戰姬才開口說道:


    「艾蓮寫給我的信裏表示希望我協助你。你似乎要出發前往亞斯瓦爾,能告訴我詳細的情況嗎?」


    已調適好情緒的堤格爾開始盡可能如實地說明維克特國王的要求、艾蓮和莉姆對此事的看法,以及自己成為密使的經過。


    這次莎夏不僅沒有出聲附和,身體還像座雕像一樣動也不動,沉默地傾聽他的敘述。隻有黑色的雙眼閃爍著蘊含強烈意誌的光芒。


    聽完堤格爾的說明後,她全身放鬆,輕輕地歎了口氣。


    「真是辛苦你了。」


    「這個嘛,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海洋,把信送給深陷血腥爭鬥中的人,確實挺辛苦的。」


    堤格爾刻意以幽默的口吻說著,並聳了聳肩。他的話有一半是當真的,而另一半則是為了向莎夏套話而編的拙劣玩笑。擁有雙劍的戰姬輕笑出聲,但隨即又換上正經的表情。


    「你現在知道自己在吉斯塔特是處於怎樣的立場嗎?」


    「我想是客人吧,應該也是布琉努的人質。」


    堤格爾的答案或許是正確的,但似乎沒讓莎夏感到滿意。她搖了搖頭。


    「肯定有人是對你抱持好感的,像是艾蓮或米拉。根據我所聽到的,蘇菲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喔?但是對你懷恨在心、想方設法除掉你的人,或是一心想利用你的人也不少。」


    「我的確是感覺得到有人想利用我……」


    堤格爾皺起眉頭。她是指在萊德梅裏茲生活的半年內來找堤格爾的人吧。不過,他不記得有人對自己表現出明確的敵意。見堤格爾疑惑地歪著頭,莎夏以嚴厲的口氣向他說明:


    「你徹底改寫了布琉努王國的勢力版圖,吉斯塔特貴族因此而遭受的損失有大有小,人數也相當可觀。不過足以代表布琉努的兩大貴族同時消失,會造成這種後果也是理所當然的。」


    堤格爾發出痛苦的低吟,完全無法應話。


    如果是泰納帝公爵的屬下對堤格爾懷恨在心,那還有點道理。因為他和泰納帝在戰場上對峙,並擊斃了泰納帝公爵。


    但嘉奴隆公爵敗給泰納帝之後,卻是因為放火燒毀自己的都市而死的,與堤格爾毫無關係。因此而怪罪堤格爾,可說是找錯對象了。


    或許是從少年的表情祭覺到他的想法,莎夏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


    「我方才也說過了,重要的是改寫了國內的勢力版圃。畢竟他們遭受的損失中,甚至還包括了失去對布琉努的影響力這一項。而你早就和艾蓮及米拉建立起穩定的關係了,現在要把你搶過來也很困難。」


    「但這次要求我去亞斯瓦爾的人是維克特國王啊。」


    小國的國王就算了,但身為大國吉斯塔特國王的維克特,也會因為堤格爾而蒙受什麽損失嗎?


    「無論在哪個國家,臣子向國王進言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吧。」


    堤格爾差點就驚唿出聲。他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但經莎夏一說便覺得十分合理。堤格爾自己在統治亞爾薩斯或指揮銀色流星軍時,也數次徵詢過領民或部下的建議。


    「我想陛下應該也很煩惱該派哪個人擔任密使吧。選擇身為外國人的你,對行事謹慎的陛下來說也未免太大膽涉險了。」


    「維克特國王是個很謹慎的人嗎?」


    堤格爾對她的想法感到很新奇。因為艾蓮或米拉等人曾經相當尖銳地批評維克特國王。莎夏苦笑著說:


    「說得難聽一點,是位作風消極的人,也會耍些小手段。像是不阻止戰姬之間的爭鬥,隻顧著保全自己的行為。不過,他畢竟是穩坐在王位上數十年,一直統治這個國家的人,既然沒爆發什麽大戰爭,給他一點好的評價也不為過吧。」


    堤格爾一時不知該如何迴答。正因為維克特國王不阻止戰姬之間的爭鬥,所以去年冬天,戰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才會進軍萊格尼察不是嗎?而艾蓮和米拉之所以開戰,不也是因為他袖手旁觀嗎?


    但堤格爾苦思了一番,最後還是把這些話吞迴肚子裏。


    自己並非這個國家的人民,也不是維克特國王的臣子,隻要三年一過就會返迴布琉努。基於這種立場,他無法恣意批評他國的國王。


    「——迴到正題吧。派你擔任密使的效果確實很顯著。正如陛下所書,能讓對方以為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兩國都會援助自己。除此之外,既然國王不是派出可犧牲的小卒,而是讓重要的英雄前往內亂尚未平息的危險地區,那就表示——」


    「原來如此,能讓對方認為吉斯塔特很重視傑梅因王子。」


    堤格爾接在莎夏之後說的這句話讓黑發戰姬滿意地點頭。


    「嗯。如果是這樣,今後在和亞斯瓦爾交涉時,我國將掌握主導權,除非我方出現極為重大的失敗,或是傑梅因王子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難對付。這就是你擔任密使的優點。」


    「那缺點呢?」


    「若是你發生任何不測,事情將會變得難以收拾。」


    莎夏以幾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


    「首先,吉斯塔特與布琉努的關係會變得緊張。最糟的情況下,連亞斯瓦爾也會成為我們的敵人。若隻關注國內的局勢變化,至少艾蓮和米拉是不會原諒陛下的吧。雖然不可能當麵反抗他,但國內會因此而動蕩不安。」


    莎夏看向窗邊的紫苑花,繼續往下說:


    「我並不打算否定艾蓮的推測。因為陛下應該也是想測試你是怎樣的人。他之所以不與你見麵,而是透過信件要求你,可能是為了避免在和你交談時不慎泄漏過多情報,讓你察覺他的想法,進而提防他吧。不過,我想這次的任務除了陛下自己的意思之外,應該還受到了某個人的影響。」


    真是個棘手的任務。堤格爾露出苦澀的表情,粗暴地抓亂深紅色的頭發,但隨即就輕唿了


    一口氣調適心情,擠出了笑臉。


    「我會小心的,謝謝你。」


    他的態度讓莎夏的神情出現一絲訝異。明明想陷自己於險境的人就在這個國家,堤格爾的臉上仍不見絲毫懼色。


    「你已經想到什麽方法了嗎?」


    「沒有。」


    堤格爾露出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怕的表情,若無其事地答道:


    「畢竟我現在也沒辦法拋下這個任務不管。如果連那個某人的真實身分和目的都不知道,那就算害怕也無濟於事吧。而且——我已經作好覺悟了。」


    那當然不是喪命的覺悟,而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以及達成這項任務的覺悟。


    他在萊德梅裏茲答應這個委托、和艾蓮等人告別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任務平安歸來。


    若那個某人的目的是想奪取他的性命,那就想辦法打倒他。


    莎夏似乎從堤格爾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意思。她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難怪艾蓮會如此信任你。」


    接著她再次看向窗邊的紫苑花。但這次她不是在眺望花朵,而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過了約十秒鍾,莎夏的視線迴到堤格爾身上。


    「根據艾蓮在信中所說的,你接下來將前往港口都市布榭普斯對吧……能否請你改去利普諾這個港口都市呢?」


    聽到這突兀的要求,堤格爾不禁皺起眉頭,但隨即恍然大悟。


    「是為了騙過某些人嗎?」


    他接下來之所以要前往布榭普斯,是維克特國王事先決定的。如果莎夏的想法沒錯,幾乎可以確定想陷害堤格爾的人會知道他接下來的行蹤。所以才要趁現在瞞過對方的耳目。


    「陛下那邊就由我來說明吧。我會告訴他因為事關重大,必須以防萬一。等你到了利普諾之後,我想請你去拜訪一位名叫馬特維的男子。你隻要到港口說要找白海豚的馬特維,對方應該就會知道了。」


    「感謝你的提醒,不過這樣沒問題嗎?」


    堤格爾接下來要見的侍從手上說不定握有能幫助他和傑梅因談判的消息。但堤格爾一說出心中的疑慮,莎夏便搖了搖頭,叫他盡管放心。


    「陛下不會讓其他人得知太多訊息,因為這隻會導致談判複雜化,使你的價值降低而已。


    他應該已經把談判前能告訴你的事情全告訴你了。侍者也應該很清楚,如果故意惡作劇來擾亂談判,有可能會賠上自己的小命吧。」


    「你說的也對,謝謝。」


    堤格爾笑著向她低頭致謝後,突然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開口問道:


    「對了,你說的白海豚是什麽啊?」


    黑發戰姬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這個問題的意思。莎夏凝視著少年困惑的表情,思考片刻之後才一瞼難以置信地反問他:


    「你不知道海豚是什麽嗎?」


    堤格爾點點頭。


    「……那有看過海嗎?」


    堤格爾則搖搖頭。莎夏驚訝地瞪大雙眼,以彷佛無法接受的表情凝視堤格爾。接著露出苦笑,有些擔憂地喃喃低語。


    從沒看過海的人,竟然要到位於海洋另一端的國家擔任密使,就連她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年老的侍從以沙啞的聲音說了句「打擾了」後走進房間。看到他的身影,莎夏的黑眼浮現意猶未盡的神色。


    「時間到了,戰姬大人。」


    「……不能再一下子嗎?我今天狀況還不錯。」


    莎夏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明知無法如願,卻還是不肯放棄想要的東西一樣。侍從麵不改色地迅速迴答:


    「正因為狀況不錯,才更不能勉強自己。」


    堤格爾自兩人的對話察覺到他該告別了。他靜靜地從椅子上站起,向莎夏低頭致意。


    「那我今天就先告辭了,真的很謝謝你。」


    「……不,該道謝的人是我,我聊得很開心喔。」


    莎夏對他伸出手,兩人輕輕地握了握彼此的手。


    當堤格爾正打算走出房間時,黑發戰姬倏地叫住了他。他迴頭看向莎夏,但她的臉因為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而處於逆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堤格爾,艾蓮就拜托你了,請你成為她的助力。」


    「我會竭盡所能幫助她的。」


    堤格爾為了讓她放心而笑著同答,莎夏也似乎露出了微笑。


    堤格爾在隔天早上啟程離開萊格尼察的公宮。他跨上馬背,朝著通往利普諾鎮的街道筆直奔馳。


    ——結果在那之後就沒機會再見到莎夏了呢。


    他想至少能說幾句道別的話,但考慮到莎夏的病情,他最後無法如願,隻能拜托年老的侍從替他傳話。而這名侍從也同時抱如何前往利普諾的地圖以及馬特維的外表特征告訴堤格爾,並交給他一封寫給馬特維的信。


    ——我們還能再見嗎?


    雖然她是戰姬,不可能死於病榻上,但迴想起和她握手時的觸感,不僅手掌單薄,手指也很纖細,完全就是病人的手。


    當堤格爾離開公宮時,他在心裏默默向眾神禱告。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信仰的神大致相同,所以禱告應該沒什麽問題,但堤格爾並不像蒂塔那樣虔誠。


    堤格爾多半是吟誦風與暴雨的女神依莉絲之名,當他即將出外打獵時,會到神殿祈禱箭矢能射得更遠更準確。但依莉絲並非治愈疾病的女神,這應該是屬於家畜之神佛洛斯或大地母神莫西亞的管轄才對吧。


    ——算了,現在還是先專心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吧。


    堤格爾搖了搖頭,藉此揮去心中的不安。若這次的任務失敗,就會讓莎夏的一番好意付諸流水。如果順利達成任務,就能讓她聽到一路上有趣的旅行見聞。


    於是堤格爾再次握緊韁繩,策馬奔過街道。


    當莎夏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掛頭頂了。


    她感覺身體很疲倦,似乎發燒了。等禦醫診治過她的病情後,便告訴她稍微吃點東西並服藥之後就得好好休息。


    她遵照禦醫的囑咐躺在床上休息,恍神地看著天花板時,侍從走進了房間。


    「您的身體狀況還好嗎?」


    「可能是有點太累了吧……昨天難得有客人拜訪,好像太勉強了,雖然我自己沒有感覺。」


    莎夏維持躺在床上的姿勢,苦笑著迴答侍從。她原本想遊說與堤格爾的會麵經過,最後隻說了一半不到。


    「馮倫伯爵有話要留給您,他說,感謝你的盛情相助,待我自亞斯瓦爾歸來後再相見吧。我會祈求眾神祝福你早日康複』。」


    老侍從板著臉轉告堤格爾的話之後,莎夏輕笑了起來。——,裔纖瀏躑愚蝴鏍一纖彰一‘


    「在我看來他隻是一位外表與年紀相符的少年,不過戰姬大人的感想似乎和我不同。」


    他的用詞應該沒有惡意,但莎夏聽到少年這個單字時還是覺得很奇怪。在這位老人眼裏,即使是二十二歲的自己,看起來也像是個少女吧。


    「我不敢說我能從那麽簡短的對談中徹底了解他的鴻人……不過我的確很清楚他是個誠實的人,以及他擁有堅強的意誌。」


    堤格爾究竟是如何和艾蓮相遇,又是如何平息布琉努的內亂,關於其中的經過,艾蓮已大致告訴了她,但她還是刻意詢問堤格爾這方麵的事,目的是為了得知堤格爾的人品。


    若他是個愛慕虛榮的人,應該會誇大自己的戰功;如果對自己感到自卑,就可能會強調是出自好運,把敘述重點放在艾蓮或其他人身上。


    假設他看穿莎夏的目的,忠於事實地闡述當時的情況,也會讓莎夏認為他是個城府頗深的人。


    ——不過,看起來他並沒有想那麽多。


    他的個性確實是很誠實正直。


    「隻要你實際和他交談就會知道了,算是個有趣的家夥吧……我可以體會艾蓮為什麽想幫助他。」


    「萊德梅裏茲的戰姬大人很欣賞像他那樣的人嗎?」


    「我也不討厭喔。有他這樣的人陪在艾蓮身邊,不隻是萊德梅裏茲,甚至連我的萊格尼察都會很安全吧。」


    領土位置鄰近萊格尼察的戰姬有艾蓮和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兩人。莎夏曾在去年與伊莉莎維塔有過紛爭,最後雖然經由艾蓮的協助擊退了她,但與她的關係直到現在都尚未改善,仍舊處於互相交惡的狀態。


    如果萊德梅裏茲局勢穩定的話,伊莉莎維塔也不會對莎夏的領土出手才是。雖然沒辦法每次遇到困難就向艾蓮求助,但至少還可以請艾蓮牽製她。


    「既然如此,請您早點休息吧。」


    侍從溫柔地說道。


    「馮倫伯爵已說過會再和您見麵。等他從亞斯瓦爾歸來後應該已經是冬天了,為了不讓他在那時等太久,請您好好休息。」


    「……嗯,謝謝你。」


    莎夏微笑著說道,靜靜地闔上雙眼。


    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過要是在氣候還不算嚴寒的秋天病倒可就麻煩了。為了能順和度過今年冬天,必須從現在就開始好好調養身體。


    侍從向她行了一禮,離開了房間。


    片刻之後,莎夏的薄唇便傳出了規律的唿吸聲。


    ◎


    當太陽愈來愈靠近頭頂,日照也逐漸增強的時候,堤格爾終於抵達了利普諾。在晴朗無雲的藍天之下,低矮的城牆朝南北向不斷延伸,城牆的另一邊看得見櫛比鱗次的建築物。


    堤格爾拭去額頭滲出的汗水,讓馬匹放慢步伐,緩緩地走向城門。自他離開莎夏的公宮已經過了兩天。到目前為止一路上都還算很順利。


    當堤格爾穿過城門,進入城鎮的瞬間,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擁有各式各樣膚色和臉孔的男女在街道上穿梭來往,好幾種國家的語言交錯飛舞。


    ——這裏不隻有吉斯塔特人和布琉努人。還有褐色皮膚的墨吉涅人、薩克斯坦人和亞斯瓦爾人。


    不同國家的人們很自然地交談著,若遇到語言無法溝通的時候就用畫的,或是以肢體動作來傳達自己的想法。


    即使驚訝的情緒已經平複,堤格爾還是深感佩服地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酒館或旅館用圖畫來表現的招牌。


    ——在這樣的城鎮裏用圖畫表達,感覺確實比文字來得好懂。


    另一個引起他注意的則是味道。在街上往來的墨吉涅人身上聞得到香油和香料的味道,布琉努人和薩克斯坦人是起司味,亞斯瓦爾人則是類似煙熏肉的味道。


    ——不過,這裏還真是個熱鬧的城市。


    這裏與萊德梅裏茲城下的市區相同,甚至還比它更有活力。墨吉涅商人在街道兩旁鋪著簡陋的毛毯,然後在上麵擺滿裝飾品,向路人兜售。


    在他身旁可以看到歌頌著英雄事跡的布琉努吟遊詩人,緊接著則是薩克斯坦的工匠在販售大大小小的鏡子。堤格爾一邊走一邊覺得很新奇地看著街景,此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


    他迴頭一看,發現眼前站著一位紅發長及腰部的亮眼美女。她的年齡目測約有二十五歲,穿著強調豐滿胸部的性感服裝,猛然把臉湊到他麵前。


    「你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吧?怎麽樣,要不要我來替你介紹一下啊?」


    她的聲音帶有薩克斯坦的口音。堤格爾嚇了一跳,但立刻就迴過神來。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已經有明確的目的地了。」


    「哦,這樣啊。真可惜呢。」


    「對了,你知道哪裏有不錯的餐廳嗎?最好是離港口比較近的。」


    他一開口詢問,女人便歪了歪頭,愉快地眯起眼睛。


    「你這是在邀請我一起用餐嗎?」


    「我並不討厭和人一邊聊天一邊用餐。如果味道值得的話,就算稍微貴一點也沒關係。」


    聽到堤格爾的迴答,女人笑著聳了聳肩。


    「我剛才已經吃飽了啦,不過倒是可以告訴你幾間我知道的餐廳。」


    她告訴堤格爾靠近港口的三間店之後,堤格爾便給了她一枚麵值較大的銅幣當謝禮。女人笑著收下銅幣,向他揮了揮手,然後鑽進人群之中。堤格爾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便重新背好行李繼續往前走。


    ——她是出於善意嗎?


    突然自告奮勇地想擔任向導的不一定都是像她那樣的人。其中也有用花言巧語把旅行者騙到小巷子裏,然後搶奪他們錢財和行李的家夥。


    像這樣的人,堤格爾在亞爾薩斯或萊德梅裏茲都看多了。所以這次的情況也一樣,如果她繼續糾纏不休,他也有想過自己必須表現出強勢一點的態度。


    ——不過……這裏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很新鮮,但可能是我太興奮了吧。


    他在心裏提醒自己一切都要謹慎一點。


    他在路途中走向一個攤販,買了水果。老板將巨大的木桶裝滿水,然後將蘋果、石榴、無花果等水果浸入水中冷卻。朝木桶內一瞧,還有幾個陶製的瓶子沉在底部,恐怕是酒吧。


    明明夏天已經結束了,今天卻非常炎熱。堤格爾用衣袖擦了擦買來的彍果,邊走邊啃。


    看了一下街景,堤格爾再次體會到這個城市充滿著形形色色的人物。


    不隻是種族差異,連職業也是形形色色。既可以看到穿著肮髒的皮甲、腰間佩劍,像是傭兵的人,也有打扮和堤格爾差不多的旅行者。偶爾還會聽見自己不知道的語言,看到完全不認識的文字。


    ——這就是港口都市嗎……


    堤格爾突然停下腳步。走在他正後方的男人一臉納悶地從旁和他擦身而過。堤格爾站在原地,覺得很可疑地用鼻子聞了聞。空氣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不,不隻是味道,好像連吹來的風都帶著濕氣。


    ——是從對麵吹來的風嗎……?這股奇怪的味道也是?


    他原本以為是有什麽異狀,但觀察周遭人的反應後,發現城鎮裏的人似乎對這股味道見怪不怪。


    ——早知道就讓剛才那個人替我介紹了。


    堤格爾一邊想著,一邊穿過人群抵達了港口。


    他再次停止腳步,但這次卻是出於震驚。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數艘巨大的船隻。每一艘都像神殿或宅邸般大,有的停在碼頭,有的則是正準備啟航。


    除了船腹排列著數十支巨大船槳的槳帆船,還有鼓著大小白帆的帆船。


    堤格爾以前曾經看過船。但他記憶中的船是用來渡過火河或湖泊的,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的船。


    停靠在碼頭邊的船隻四周,皮膚被太陽曬黑的壯碩水手們正忙碌地到處走動。


    他們有的在打掃船隻、有的在搬運貨物、有的在檢查梯子,也有人看起來像在休息,架起簡易的火爐烤著貝殼或海魚,負責的工作各不相同。


    堤格爾目瞪口呆地仰望著船,過了一會兒從驚訝中迴過神來,加快腳步往前走。他在距離碼頭有段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就是海嗎……」


    這是他唯一的感想。堤格爾彷佛入迷似地凝視著眼前遼闊的蔚藍海洋。拍打著平緩波浪的海麵反射陽光,看起來炫目極了。浪濤聲不停地響著,海鳥在空中飛舞。自港口出發的船隻逐漸遠去,變得愈來愈渺小。


    堤格爾這時發現,剛才他一直感到納悶的氣味,其實就是海水的味道。是穿過海洋吹向陸地的風讓他察覺到的。


    陸地的盡頭一望即知。反正隻要一出海,就是來到了陸地的盡頭。很籠統的說法,但別人是這麽告訴他的。


    而在水平線的另一端——這片海洋的對岸就是亞斯瓦爾。


    那從亞斯瓦爾繼續往前走的話,會看到什麽呢?是未知的大陸和數個國家嗎?還是有龍盤據在無人的土地上呢?是海的盡頭嗎?還是說海洋是沒有盡頭的?那這一片汪洋究竟會延伸到哪裏呢?


    堤格爾佇立在原地凝視著海洋,直到四分之一刻鍾(半小時)之後才因為肚子饑餓的咕嚕聲迴過神來。他迴想了一下,他進入這個城鎮以後就隻吃了蘋果。


    他向附近烤食魚貝的水手們攀談,以銅幣換得他們部分的食物。


    用竹簽沿著魚嘴貫穿至尾巴再火烤的魚肥美又巨大。堤格爾學著水手大口咬下去,酥脆的魚皮和柔軟的魚肉讓人齒頰留香。


    而貝類也十分美味。雖然被剛烤好的貝類燙到嘴巴差點灼傷,但灑上焚燒海藻製成的灰鹽之後再吃,帶著鹹味的湯汁便在口中擴散開來。


    堤格爾津津有味地品嚐新鮮的美食,不忘向水手們打聽馬特維的消息。幾個人像是不知情似地歪了歪頭,其中一個人恍然大悟地大喊出聲。


    「是白海豚馬特維嗎?那家夥平常都待在北側的另一個碼頭,你去那邊問問好了。」


    利普諾的港口呈現幾近橢圓形的平緩曲線,從北到南共設置了五個大小不一的碼頭。根據水手們所言,進港後的船如果沒什麽特殊情況,一般都會停泊在同一個地方。


    堤格爾向他們道謝後,便向他們告別,獨自前往位於北邊的碼頭。他一填飽肚子,就注意到從海上吹來的海風,下意識地看向手裏的黑弓。


    ——這把弓應該不至於受到鹽分影響……


    這並非普通的弓,堤格爾到現在還不明白它的來曆,但它不僅是馮倫家的傳家寶,也是可能與諸神有淵源的物品。堤格爾甚至覺得就算它不小心掉進海裏應該也不會怎麽樣。


    ——上船之後還是比平常多做點保養工作吧。


    一番思索之後,堤格爾這麽打算著。不是出自於對黑弓的敬畏和恐懼,而是基於對傳家寶的重視與身為獵人的本分讓他如此決定的。


    之後堤格爾又攔住幾位水手詢問了一陣子,才終於見到馬特維。


    「有事情想找我的人就是你嗎?」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五歲上下。堤格爾之前見過的水手們個個體型壯碩,但馬特維的身形比他們都還要大上一圈。


    他留著短發,皮膚是經過日曬的紅銅色,細小的眼睛銳利有神。從他頂著黑色絲絨帽和穿著繡有金邊的大紅上衣的外表來看,似乎是個莽漢,但壯碩的體型使他光是沉默地站著就充滿壓迫感,有禮的說話態度反而更讓人恐懼。


    「你好,我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堤格爾完全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倒,先是把行囊放在地上,然後拿出了莎夏的信。馬特維收下信後當場拆開,迅速地看完了內文。


    「——哦。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你知道這封信裏寫了什麽嗎?」


    堤格爾搖搖頭,馬特維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嚇人的外表,使臉上的笑容有如發現了獵物的海盜一般。


    「信裏寫著要我和你同行,並且盡可能地協助你。既然亞莉莎德拉大人是我的大恩人,可不能拒絕她的要求。請你搭乘我最滿意的船『榮耀白海豚』號吧。」


    堤格爾在感謝他的提議之前,就已經對他的態度深感佩服。即使他應該明白亞斯瓦爾的現況有多危險,臉上卻看不到半點退縮的樣子。不愧是莎夏信賴的男人,讓堤格爾感到踏實許多。


    「那就勞煩你多多關照了。對了,這艘船什麽時候會離開港口呢?」


    聽到馬特維表示再半刻(一小時)後就出發,堤格爾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


    「榮耀白海豚號原本就預定要前往亞斯瓦爾了。你運氣很好,要是再遲一些,我們說不定連麵也見不到了。」


    馬特維像在公開內情似地笑著說明,接著又說:


    「雖然榮耀白海豚號是艘商船,但是也會有各式各樣的旅客搭乘,所以你上船的時候應該不會引起他人注意才對。船艙上畫有一隻披著披風的白海豚,你就以這個特征來尋找吧。」


    「不好意思,我沒有見過你口中所說的白海豚……」


    堤格爾感覺有些抱歉地迴答。馬特維倏地轉過身來,在他穿著大紅上衣的背上,有個可愛畫風的白海豚圖案。堤格爾覺得這和壯碩的馬特維一點也不相稱,但聰明的他並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感想。


    「基本上就是長這個樣子,但榮耀白海豚號上的圖案還披著白色披風。」


    「……我明白了。」


    「我還要再四分之一刻鍾才能離開這裏,如何?你要待在這裏等我,和我一起上船嗎?」


    「非常感謝你的好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能先上船,因為我不想打擾你工作。」


    堤格爾對他行了一禮後答道。馬特維笑著點點頭,伸手從上衣的口袋裏拿出某個東西遞給堤格爾。


    那東西乍看之下是一枚銀幣,但設計得和堤格爾所知的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銀幣不太一樣,上麵刻著畫在馬特維背上的那隻白海豚。


    「請你拿著這個吧。它跟乘船許可證差不多,隻要把它拿給船上的人看,他們會很樂意讓你上船的。」


    堤格爾謝過馬特維之後,便收下這枚銀色的許可證,離開了那裏。他一邊看著並排在碼頭的船隻一邊走著,心情既緊張又興奮,因為接下來真的要搭船出海了。


    「——不好意思。」


    突然有人從旁叫住了他。堤格爾覺得自己今天一直被人搭訕,他看向聲音的來源。隻見一名手裏提著小小的行囊,打扮得像旅人的少年站在他眼前。


    他纖細的身體披著有點肮髒的鬥篷,兜帽幾乎蓋住了他的臉,隻看得見一部分五官。他的黑色雙眼筆直地仰望堤格爾。


    「……我在找一艘叫榮……榮耀白海豚號的船,請問你知道要怎麽走嗎?」


    他的聲音帶有堤格爾不熟悉的口音,在說話之前還停頓了片刻,似乎是為了想起船的名字。


    堤格爾一臉訝異地低頭看著少年。他的身高大約隻到自己的胸口,如果是出外旅行的人,這個年紀應該還是需要父母陪同的吧。


    「我也會搭那艘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走吧?對了,你是一個人嗎?有沒有其他——」


    未說出口的同伴兩個字被突如其來的怒吼聲蓋過。堤格爾皺著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隻見三名還不滿二十歲的男人氣唿唿地朝這裏走來。


    「喂,我們都已經說要幫你帶路了你還逃跑,搞什麽鬼啊!」


    其中一人狠狠地瞪著少年,指著他破口大罵。這群年輕人無論表情還是態度,都跟流氓沒什麽兩樣。


    即使聽到怒吼聲,少年臉上也毫無懼色。他冷靜地迴答:


    「你們很礙事,請不要一直追著我。」


    「……你、你這臭小鬼!」


    男人一時氣不過,便漲紅著臉揮起拳頭。堤格爾左手仍舊握著弓,右手把行囊放在地上,挺身擋在少年和男人之間,以右掌接下男人的拳頭。


    「他是我的同伴。能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群人說好要帶我去找船,卻想把我帶到港口外麵。」


    堤格爾原本隻是為了讓場麵暫時冷靜下來才這麽問,但少年立刻搶著迴答。男人沒有開口反駁,連在後麵觀望的兩人也嘖了一聲,展開了行動。其中一人猛然抓住堤格爾,另一個人則衝向少年。


    堤格爾的反應相當迅速。他才剛鬆開最光發動攻擊的男人的拳頭,隨即迅捷無倫地抓住男人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扭。男人立刻發出痛苦的慘叫。


    接下來他以這個男人為盾,牽製第二個人的行動,同時用力地推開對方,兩名流氓撞在一起,狼狽地倒在地上。


    ——必須去幫那個少年……


    當他想到這裏轉頭一看,另一邊的危機也正好結束了。流氓的拳頭隻掀開了少年的兜帽,而少年則衝進對手懷裏,朝他的腹部施以猛烈的一擊。


    男人還來不及哀號就當場倒下了。堤格爾以驚訝和佩服的眼神看著少年。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


    堤格爾轉頭看向倒在他腳邊的流氓們,冷淡地說道:


    「我們可是很忙的,如果你們肯乖乖地離去,我就放過你們。」


    男人發出悔恨的呻吟聲,惡狠狠地瞪著堤格爾,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贏不過堤格爾。剛才不僅是二對一,堤格爾還隻以單手迎戰,卻輕鬆地打倒了他們。


    男人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按著肚子並以肩膀撐起蹲在地上的同伴,轉身背對堤格爾。他們邊走邊咒罵著看熱鬧的民眾,最後消失在人群之中。


    在一旁圍觀的人們眼見騷動平息,便紛紛散去,港口也恢複了平常的喧囂。堤格爾和少年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彼此。


    ——是女孩子……?


    堤格爾驚訝地瞪大雙眼。原本還以為對方是名少年,沒想到其實是少女。


    她的年紀大約十三、四歲吧。有著一頭稍嫌淩亂的粉紅色短發,一雙大眼則是讓人聯想到缺乏光澤的黑珍珠。她的臉上沾有沙塵,圓潤的臉部輪廓與她的年紀相符,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她擁有讓人驚豔的美貌。雖然麵無表情的模樣給人心不在焉的印象,卻有種新鮮感且惹人憐愛。


    「感謝你救了我。」


    她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著,對堤格爾微微低下頭。


    「隻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看起來好像沒什麽大礙,有沒有受傷?」


    堤格爾拿起自己的行囊時隨口關心了幾句,少女便抬起頭來,一臉奇怪地歪著頭問道:


    「我沒有受傷——為什麽你要幫助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呢?剛才那些人也有可能是對的啊?」


    「因為無論去哪個城鎮都免不了會碰上像他們那樣的家夥。隻要見過幾次就能感覺得出來。就算不是基於這個原因,在路上看到三個高大的成年人追趕一個小孩,還二話不說就出拳揍人,怎麽想都有問題吧?還有,剛才我擋在你們之間時,你也沒有逃跑啊。」


    聽到堤格爾的迴答,少女像在思考什麽似的眯起眼睛。她動了動黑色的眼珠,看向堤格爾手上的黑弓。


    「為什麽你不惜冒險用單手迎戰敵人,也不願放下那把弓呢?」


    「這畢竟是我的傳家寶,雖然也會有無法顧慮的時候,但我並不想粗魯地對待它。」


    堤格爾一邊迴答,一邊覺得這女孩充滿了謎團。她看起來雖然呆呆的,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態度卻冷靜得不像個小孩,而且她提出的問題也很明確。少女狀似認同地點點頭,接著報上自己的名字。


    「剛才來不及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奧爾嘉。所以那個榮………呃……榮耀……海豚?白……」


    她說到一半就結巴了。奧爾嘉撐開幾乎半閉著的眼睛,拚命地複誦著幾個單字,支支吾吾的樣子很符合她這年紀的少女應有的舉止,堤格爾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彎著膝蓋微微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行。


    「是榮耀白海豚號。我們一起走吧,我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


    他之所以沒有報上姓氏,一方麵是為了以防萬一,另一方麵則是顧慮到她的感受。


    既然奧爾嘉隻說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她很有可能是平民而非貴族。他是為了避免嚇到她才這麽做的。當然了,奧爾嘉也有可能是跟他一樣出於謹慎才不報上姓氏。


    「堤格爾維爾……堤格、維爾穆……」


    「覺得很拗口的話,就叫我堤格爾吧。」


    見奧爾嘉吞吞吐吐地不停複誦,好像很吃力的樣子,堤格爾的微笑變成了苦笑。


    ◎


    一站到甲板上,就覺得海風似乎變強了。


    「搖晃得比我想像中還厲害呢。」


    船身隨著海麵晃動平緩地載沉載浮。對堤格爾來說是很新鮮又奇特的感覺。他想自己應該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適應。


    停泊在港口的船隻中,榮耀白海豚號是屬於體積較大的類型。船上豎立著兩根撐起船帆的粗大桅杆,甲板下包括船底共有三層船艙。


    甲板不僅比想像中狹窄,水手們還在成堆的木桶和錯綜複雜的繩索之間忙碌地穿梭。因為每個人的身材都高大健壯,堤格爾和奧爾嘉好幾次都差點撞上他們。


    「我們快點到船艙去吧。」


    堤格爾小聲低語道,走在身旁的奧爾嘉也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在上船之前就又把兜帽戴上,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在那之後,她幾乎沒說過幾句話。堤格爾猜想她是因為沒辦法流利地說出堤格爾的名字或者是因為說話帶有口音,所以不好意思說話。但看她的口氣和態度又覺得不太對。


    她完全不和堤格爾聊天,在介紹自己時也隻說是獨自一人出門旅行。


    他們爬下船尾的梯子來到甲板下方,穿過充滿了海風和木材味道的通道,走到了上船時水手告訴他的房間前。


    打開門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個狹小的房間。如果扣除固定在牆壁和地板上的床所占的空間,房內隻能讓人走個三、四步。除了把衍李放在地上然後睡覺之外,什麽也不能做。而用來鎖上房間的,則是上船時拿到的粗重鎖頭。


    奧爾嘉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對呆立原地的堤格爾說道:


    「那我先走了。」


    她的話讓堤格爾迴過神來。奧爾嘉和受到莎夏及馬特維關照的自己不同,是以普通的乘客身分支付船費上船的。上船時她交給水手的乘船許可證在設計上和堤格爾的相同,但顏色是紅銅色的。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房間呢?」


    堤格爾好奇地開口拜托,奧爾嘉垂著頭動了動脖子表示同意。


    堤格爾走過狹窄的通道時還不忘東張西望地觀察四周。這一層是客房和水手們的房間,除此之外好像還有武器庫。


    他們來到船首附近,便藉著梯子走到下一層,感覺光線更昏暗,也多了一股奇特的臭味。通道仍舊相當狹窄。走了十幾步之後,奧爾嘉停了下來,站在一扇門前。


    他們打開門,走進一間麵積寬廣但空無一物的房間。假設堤格爾的房間是旅館裏的單人房,那這裏就等於是讓許多人共同使用的通鋪吧。


    房間裏有十二、三個男人,近半數都帶著劍或穿上鎧甲,不是坐在地上就是靠在牆邊。剩下的人雖然沒有武器,仍然可以感覺到籠罩他們全身的危險氣息。


    他們彼此都保持一定的距離,互相警戒著對方,帶有敵意的視線也理所當然地射向開門進來的堤格爾和奧爾嘉。


    ——這也不能怪他們……


    雖然沒有顯露在表情和聲音上,堤格爾卻能夠理解眼前的情況。這艘船的目的地是深陷內亂局勢的亞斯瓦爾。會前往這種戰亂地區的人隻會有幾種身分。除了眼前的傭兵之外,大概就隻剩下商人或像堤格爾這種具有特殊原因的人了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要不要來我的房間?」


    他對站在自己身旁的奧爾嘉低聲問道。她抬頭看向堤格爾的臉,除了呆滯的表情外還多了幾分驚訝。


    「可以嗎?」


    「你剛才也看到了,我的房間空間不大,但至少是安全無虞的,也可以上鎖。」


    堤格爾並不知道她為何要前往亞斯瓦爾。他覺得很好奇,但並不打算詢問她。因為他自已也不喜歡別人問個不停。


    堤格爾對她可說是一無所知,但讓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睡在那種地方又不免有些擔心。


    過了不久,榮耀白海豚號便從和普諾的港口出發了。


    白帆鼓滿了風,榮耀白海豚號在碧藍海上悠然前進。堤格爾和奧爾嘉站在甲板上,遠眺一望無際的海洋和遠處的鳥影。


    「我的船搭起來還舒服嗎?」


    馬特維走了過來,大紅色的上衣隨著海風不停飄動。他細小的雙眼看向奧爾嘉,眼神相當銳利。


    「是你認識的人嗎?」


    堤格爾笑著表示肯定,奧爾嘉則沉默地點了點頭。即使看到長相兇惡的馬特維仍舊泰然自若,真是了不起。堤格爾暗自感到佩服。


    「大約要幾天才會抵達亞斯瓦爾呢?」


    「如果接下來也像現在一樣是順風的話,應該七、八天就會到了。現在這個季節還不至於完全無風,所以遲一些的話也不會超過十天吧。」


    聽到這個迴答,堤格爾心中鬆了一口氣。他正打算讓奧爾嘉睡在房內唯一的床上,自己則睡在地板,如果隻有八天的話,應該還撐得下去。


    「馬特維先生,你是從幾歲開始當水手呢?」


    「我成為水手時比現在的你還要年輕喔。在利普諾出生並決定與大海為伍的人,最先想到的都是擁有一艘自己的船。所以會想辦法在熟人的船上工作賺錢,學習操控船隻或交易的技巧。」


    「你不會害怕出海嗎?」


    老實說,堤格爾有些害怕。馬特維挺起胸膛,笑著答道:


    「這點就要想辦法習慣了。我因為小時候常把漂流到村鎮外圍的遇難船當成遊玩的地方,所以早就習慣了,但還是有很多人第一次搭船時會覺得緊張,而大家也是經曆過各式各樣的困境才克服恐懼的。」


    「各式各樣的困境?」


    奧爾嘉歪了歪頭。


    「像是暴風雨、船難和海盜……甚至曾在小船上遇到和廝殺沒兩樣的爭執,陷入無法繼續航行的情況。除此之外還有鯊魚——或是海龍等等。」


    「海龍?」


    馬特維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有些誇大,但堤格爾還是忍不住對龍這個字感到好奇。他提出反問之後,馬特維苦笑著迴答:


    「我以前曾在淵觸看到過一次。它的身體像蛇一樣是細長形的,可是比這艘船的桅杆還要粗上許多。它大概是一時心血來潮或肚子並不餓,並沒有襲擊我的船,所以我們就拚命逃走了。」


    「海裏竟然還有那種東西……」


    「還好啦,連在海上生活四、五十年的水手之中也沒幾個人看過。很少見的,應該不太可能碰上吧。」


    馬特維開口安撫堤袼爾,他才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堤格爾又問了各種關於船或海的事情,然後突然問起了一件他很在意的事。


    「馬特維先生對亞斯瓦爾很熟悉嗎?」


    「他們可是我重要的客戶來源,你想知道什麽事情呢?」


    「我想問的問題有些籠統,請你見諒……請問那究竟是怎樣的國家呢?因為我連亞斯瓦爾信仰何種神隻都不知道。」


    他原本想詢問莎夏,卻來不及問。他知道亞斯瓦爾是個國家,也知道王子們互相爭奪王位,但對於除此之外的事情,堤格爾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


    「我明白了。現在船上也沒什麽問題需要處理,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


    亞斯瓦爾是個濃霧與森林之國。


    它曾經是個位於北海的小島——領土隻有亞斯瓦爾島的島嶼國家,而且還有五個部族在島上爭奪統治權。這個國家的名稱是從島名而來,地形平坦,但丘陵、河川和森林很多。


    自西方海洋不停吹來的溫暖海風,在到達島嶼中央前便被陸地冷卻,所以島上幾乎一年四季都籠罩在霧氣之中。


    「——話雖如此,並沒有誇張到幾乎一年四季都有霧,也會根據地區不同而有差異。隻能說那是個無論何時起霧都不奇怪的地方。」


    這島上總是紛爭不斷。不隻是五個部族間的爭鬥,想占領這座島的大陸諸國也不時派遣艦隊展開侵略戰,海盜在沿岸為非作歹也是家常便飯。


    「這不是什麽令人高興的事情,但隻要有人就會發生紛爭,這是常識。據說亞斯瓦爾每天都會發生流血衝突,但這個情況因為一位英雄而改變了。他名叫亞特留斯,是亞斯瓦爾的開國君主。」


    據說亞特留斯偶爾會夢見自己化為一頭紅色的龍。


    紅龍是統帥五部族之王的象徽。至今一直是個平凡戰士的亞特留斯相信這是神的啟示,便下定決心要成為王。幾乎所有人都嘲笑亞特留斯,但仍有十二名夥伴願意追隨他。


    在那之後,亞特留斯總是站在最前線揮劍殺敵,在許多戰爭中贏得勝利。他讓各部族皆歸順於他,還鏟除了海盜、擊退派兵侵略亞斯瓦爾的各國軍隊。而跟隨亞特留斯的十二人則被稱為圓桌騎士。


    「……總覺得跟布琉努或吉斯搭特的神話故事有點類似。」


    堤格爾插嘴表達自己的感想。在布琉努的神話中,也有一位自稱黑龍化身的男人出現在各部族前,率領追隨者們贏得戰爭。


    馬特維並未對堤格爾的感想感到任何不悅,他笑著答道:


    「我並不熟悉各國的神話故事,但也覺得總是會有些共通的地方。」


    堤格爾坦率地表示讚同後,馬特維又繼續往下說:


    「在亞斯瓦爾,人民信仰的不是諸神,而是亞特留斯和十二名圓桌騎士。因為他們認為亞特留斯的勝利全都是來自於神的庇護。圓桌騎士們似乎也是類似天使——追隨神明的精靈的存在,但在傳說中則是獲得了天使們的守護。」


    亞特留斯死後,亞斯瓦爾王國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持續了一段平穩安逸的日子,但和平的局勢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戰亂而劃下休止符。位於大陸的加帝斯王國派出了大量艦隊,渡海侵略亞斯瓦爾。


    「亞斯瓦爾雖然拚死抵抗敵人,但在具有壓倒性人數優勢的大軍之前仍是節節敗退,可以說將近一半的國土都被敵人侵占了。國王因此臥病不起,勸諫國王投降或企圖逃跑的人相繼出現,王國的命運有如風中殘燭。」


    但是有個人卻挺身訓斥膽怯的臣子或士兵,展現出堅毅的態度。她便是公主瑟菲莉亞。


    「瑟菲莉亞公主擁有稀世的美貌,但可以說是一位女中豪傑,自己持劍投身戰場,奮戰的英姿讓人不敢相信她是女性,而且獲得了足以和開國君主亞特留斯匹敵的輝煌戰績。據說她的口頭禪是『鎧甲即是我的夫君,戰場便是我的宮殿』。」


    後來,國王就此死於病榻前,經過一年的協商之後,瑟菲莉亞登基成為亞斯瓦爾王國的第一位女王。這件事對諸國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因為女王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根本是天方夜譚。


    「瑟菲莉亞女王也是位優秀的統治者。她成功地安撫國內因國王去世和女王登基而不安的民心,討伐了沿岸的海盜,讓國內外的局勢都穩定下來——而且還展開反擊,出兵攻打加帝斯王國。」


    最後,加帝斯王國滅亡了。


    「將勢力版圖延伸至大陸,這是開國君主亞特留斯一直掛念在心卻未能實現的夙願。而達成這個大業的瑟菲莉亞女王獲得了『霸主』的稱號,一直統治著亞斯瓦爾,終生未婚。她選定一位與父王血緣相近的繼任者之後便過世了。」


    「女王啊……」


    堤格爾百感交集地歎了口氣。臉被壓低的兜帽蓋住的奧爾嘉提出疑問。


    「我曾經聽說瑟菲莉亞女王其實有個情人。」


    「這類佚聞的確非常多,我也聽過好幾個。像是默默支持她的臣子、流浪的騎士、四處旅行的吟遊詩人或侍奉她的獵人等等……正因為這名統治者始終與這類話題無緣,才會讓大家產生各種想像吧。」


    堤格爾對馬特維的話頗為認同,但奧爾嘉卻像是在思考什麽似地默不作聲。


    「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就沒什麽好談的了。亞特留斯和瑟菲莉亞直到今天仍是代表亞斯瓦爾的英雄,連當地的農夫也以他們為榮。」


    「謝謝你。那麽……目前內亂的情況是怎麽樣呢?」


    堤格爾以嚴肅的口氣問道。


    「我知道的資訊已經是十天前的了——雖然頻頻爆發零星衝突,但都不是大規模的戰爭,似乎陷入了膠著狀態。」


    ——所以受害最大的是亞斯瓦爾的人民嗎……


    堤格爾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怒火。所謂的膠著狀態,就代表結束的日子遙遙無期。若雙方士兵一直沒有明顯的行動,隻是互相瞪視對方的話倒還好,但現在卻是紛爭頻傳,情況完全不同。


    這並不是人民期望的戰爭,卻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被戰亂波及,也不知道何時戰亂才能結束。


    或許是察覺到堤格爾的心情,馬特維刻意用公事化的口吻繼續往下說:


    「就兵力來說,似乎是艾略特王子較占上風,但傑梅因王子則擁有一名極為出色的將領,經常逆轉局勢反敗為勝。所以雙方才無法輕易分出高下。」


    「原來還有這樣的人啊,他的名字是?」


    「我記得他是叫塔拉多·格拉墨。甚至還有傳言指出,若傑梅因王子沒有這名男人幫助,或許早就在這場戰爭中落敗了。」


    堤格爾雖對塔拉多這個男人產生了些許興趣,但還是暫且放下這件事,繼續思考。和艾蓮當初告訴他的訊息相比,現況似乎沒有太大的改變。


    自己和傑梅因王子相見後,能夠改變眼前的僵局嗎?


    堤格爾麵色凝重地佇立原地,奧爾嘉則不知道在思考什麽,一臉淡漠地看著他發怔。


    ◎


    當太陽西沉時,船暫時停靠在一座小島上。


    堤格爾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保養弓箭。室內的照明隻有垂掛在天花板的油燈,隨著船身浮沉左右搖晃。


    這時房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堤格爾把弓放在床上,起身應門。隻見奧爾嘉一臉呆滯地站在門外,兩手拿著大湯鍋,鍋中不斷冒出白色的熱氣。原來她在迴房間之前到廚房買了熱水。


    「這些水多少錢啊?」


    「銅幣兩枚。」


    鍋裏隻裝了大約一半的熱水,就算船稍微搖晃也不會灑出來才是,堤格爾認為兩枚銅幣有點貴。


    奧爾嘉把湯鍋放在地上之後,便脫下了鬥篷。她穿的衣服下擺很寬鬆,衣襟和袖口都有精巧細致的刺繡。她的腰上纏著腰布,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都很少看到這樣的窮著。


    但是最吸引堤格爾目光的還是垂掛在她腰間的斧頭。小巧的灰色刀刃再加上短短的握柄,連體型嬌小的奧爾嘉也能毫不費力地揮舞。


    它精致的裝飾更令堤格爾目瞪口呆。刀刃和握柄接合處鑲著一個拳頭大的黃玉,連刀刃上也刻有十分細致的花紋。說這把斧頭是富裕貴族宅邸的裝飾品,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吧。


    但堤格爾卻有不同的想法。當他看到這把斧頭時,腦中閃過的是數把武器。有艾蓮的長劍、米拉的短槍、蘇菲的錫杖和莎夏的雙劍。它們像浮現在暗夜中的雷電般一閃即逝。


    ——難道……這是龍具?


    七名戰姬獨有的武器,具有超乎常理的力量。


    「你很好奇嗎?」


    這句話讓堤格爾頓時迴過神來。或許是因為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斧頭,奧爾嘉看著他的表情雖然呆滯又平板,黑色的雙眼卻帶著一絲警戒。


    「嗯,這把斧頭做得真精致。」


    堤格爾抓著深紅色的頭發答道。他否定了內心的疑問。這確實是把裝飾得很華麗的斧頭,但戰姬不可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因為這是我的傳家寶。」


    奧爾嘉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迴答,然後將斧頭靠在牆邊,接著解開腰帶,脫下衣服。


    她赤裸的上半身相當苗條,身形單薄,胸前一片平坦。柔軟又健康的身體雖然很美,卻還稱不上成熟。


    奧爾嘉當著啞口無言的堤格爾麵前坐在地上,從行囊中拿出麻布,用熱水沾濕後擰乾,仔細地擦拭自己的身體。


    「……在男性麵前毫不避諱地袒胸露背不太好吧。」


    堤格爾帶著傻眼的表情委婉地提醒粉紅色頭發的少女。奧爾嘉停下擦拭身體髒汙的手,看了堤格爾一眼,把麻布再次浸入熱水中後開口迴答:


    「因為沒有其他地方了。」


    「就算是這樣,也可以事先叫我轉身背對你啊……」


    「這裏是你的房間,你隻是基於好意才讓我共用而已。」


    ——她的個性還真是一板一眼啊。


    堤格爾歎了口氣,轉身背對奧爾嘉。他很慶幸她的年紀還小。若她與艾蓮或米拉同年,自己應該會更不知所措吧。


    堤格爾結束弓箭的保養工作後又等了一會兒。最後,擰乾熱水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


    「你可以轉過頭來了。」


    他聽到這句話後迴頭一看,奧爾嘉已經穿好衣服,披著鬥篷坐在地上。她指著湯鍋說道:


    「水已經沒那麽熱了,你要用嗎?」


    「說得也是,那我就先感謝你的好意了。」


    因為在甲板上站久了,堤格爾被海風吹得又濕又黏,但現在去廚房買熱水又很麻煩。


    於是堤格爾和奧爾嘉互換位置,迅速地擦拭自己的身體。他穿好衣服後也學奧爾嘉披上鬥篷,把湯鍋放在房間的角落。


    「那我們早點休息吧。我睡地上,床就給你睡吧。」


    「我不能讓你為我這麽做。」


    堤格爾原本已經在地上躺下來,聽到奧爾嘉的拒絕後,又一臉困惑地坐起身子。留著粉紅色頭發的少女依舊麵無表情,但她的聲音卻帶著些許憤怒。


    「我知道你是看我年紀小,才會以長輩的態度待我。但是……我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


    奧爾嘉說到一半就支支吾吾地低下頭,但隨即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道。堤格爾發現自己似乎傷到她的自尊心,便抓了抓頭說:


    「對不起,我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不過我會這麽做不隻是因為你說的理由。雖然你看起來似乎已經習慣旅行的生活了,但是這個房間其實很冷喔……」


    或許是因為航行在海上的關係,船內的氣溫一到夜晚就急速下降。這也是堤格爾和奧爾嘉披著鬥篷的原因。


    「那我們兩個人一起睡床上吧。」


    奧爾嘉毫不猶豫地說道。


    「房間裏隻有一條毛毯,睡在地上的話,身體感受到的寒意和船的晃動會更明顯,所以雖然有點窄,還是這麽做比較好吧——而且你的個性又出乎意料地頑固。」


    堤格爾覺得她頑固的程度其實和自己差不多,但他不想扯開話題,所以沒有說出口。而且他還想提醒她一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該說是你缺乏羞恥心,還是行為舉止應該再謹慎一點……」


    「如果你覺得我好像在誘惑你,答案是否定的。若你想非禮我,我會立刻把你推下床。」


    「……我明白了,就一起睡吧。」


    堤格爾之所以接受她的提議,是因為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堅持不睡床鋪,直接躺在地上。剛才堤格爾看見她的裸體時,除了覺得她的體態很健康之外並無其他想法,因為奧爾嘉的年紀太小,不會讓他產生非分之想。


    兩人並排躺在床上,熄掉油燈之後慢慢轉身背對彼此。


    不知是因為第一次搭船的緊張或興奮,他很快就感到昏昏欲睡。


    片刻之後,兩人便同時傳出平穩的唿吸聲。


    在堤格爾原本預定前往的布榭普斯鎮裏有位戰姬。


    她數天前就停留在這個城市,假扮成出外旅遊的貴族千金,在某間旅館租了一個房間住下來。雖然住宿費比其他旅館貴上許多,但這是一間特別的店家,不隻以馬車接送,房間更是用厚實的石牆築成,店長口風也很緊,還能提供高級料理給客人享用。


    貴族、富裕的商人和各國大使都會在這裏停宿,也是因為布琉努或亞斯瓦爾的商船頻繁來往布榭普斯,這間旅館的生意才如此興隆。


    現在這名戰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正在聆聽部下報告的一件壞消息。


    「……原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不在布榭普斯,而是去了利普諾啊。」


    這裏是位於旅館最深處的房間,室內的照明隻有從天花板垂掛而下的油燈。因為光線微弱,無法照亮房間的角落,隻能任憑黑暗侵占,而一把巨大的鐮刀就靠在其中一個陰暗處。


    凡倫蒂娜倚在墊了大量棉花和羽毛的柔軟椅子上,聽著部下的報告。她擁有彷佛與黑暗合為一體的黑長發,美麗的臉龐掛著能讓所有人為之傾倒的嬌柔微笑,身穿以玫瑰裝飾的純白禮服,腿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


    部下跪在距離她很遠的門前,語氣平淡地繼續報告:


    「因為馮倫伯爵是布琉努人,我曾經猜想是他走錯了路,但他最後卻直接前往利普諾,所以我覺得應該是他自己改變了計劃。」


    「辛苦你了。我本來希望至少能和馮倫伯爵見上一麵,向他打聲招唿的……真是可惜。」


    「要繼續跟蹤他嗎?」


    「不必了。他現在應該已經搭上前往亞斯瓦爾的船了吧。看來得等到馮倫伯爵迴國才能和他見麵了。」


    凡倫蒂娜示意部下離開房間後,便凝視著陰暗處輕歎了一口氣。


    ——被他給溜了。


    建議維克特國王選擇堤格爾秘密出使亞斯瓦爾的人正是凡倫蒂娜。不過她並未親自出麵,而是透過兩名重臣傳話,讓人無從得知這個方案是自己構思的。


    她這麽做的理由有好幾個,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想在沒有其他戰姬的地方和他見一次麵。


    基於身分因素,如果沒有特殊理由,堤格爾是無法離開萊德梅裏茲的。若她想在萊德梅裏茲和堤格爾見麵,又必須依照正式手續申請,如此一來絕對會引起艾蓮的懷疑,而她想避免這種情況。


    ——本來還想和他聊聊各種話題,藉此摸清他的個性和為人的。


    如果彼此利害關係一致,能互相合作的話,就拉攏他;如果他會阻撓她的野心,就趁隙除之。若答案是前者,她原本還打算幫助他平安完成密使任務的,結果竟事與願違。


    ——會是愛蕾歐諾拉嗎……應該不是,我不認為她對萊格尼察的地理情況如此了若指掌。那就是亞莉莎德拉了吧,我聽說馮倫伯爵曾在旅途中順路造訪她的公宮。


    接下來該怎麽做呢?


    凡倫蒂娜心想,若堤格爾披亞斯瓦爾的內亂波及而喪命的話,她也不會有什麽損失。因為目前和他來往密切的人是艾蓮、米拉和莎夏。


    所以他的死會直接帶給她們打擊,甚至讓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關係惡化,連維克特國王也難辭其咎。


    ——不過,如果他平安歸來,就會出現在王宮……


    堤格爾必須稟報任務的結果,維克特國王也得慰勞他的努力,論功行賞。


    ——隻要我趁著那時前往王宮,應該就能見到他了吧。


    她可以評估對方的態度和個性,看是要表明自己就是那個建議他擔任密使的人,藉此賣他人情,或是反過來批評維克特國王,讓他以為自己是同伴。


    看來她必須事先調查堤格爾的行程,並找個理由在當天造訪王宮才行。畢竟她目前對外宣稱自己體弱多病,沒辦法如蘇菲亞·歐貝達斯那般頻繁地前往王宮。


    這些事雖然得費點工夫,但凡倫蒂娜並不討厭思考,甚至對此樂在其中。而且偽裝成身體虛弱反而更利於行動。


    例如接獲出兵命令時,可以用生病為由,拖延至最後一刻,開戰沒多久就立刻退兵,能夠徹底控製兵力的損失。


    即使國王傳喚她前往王宮,也能迴報自己臥病在床來拖延時間,盡可能地收集情報之後再從容應對。她一直都是如此麵對任何困難的。


    這一切全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值得畏懼,使對方輕匆大意。


    凡倫蒂娜在腦中整理了幾個想法之後,轉而將視線落在腿上攤開來的書。書的封麵以金色的字寫著書名「瑟菲莉亞戰記」。


    這本書記錄著瑟菲莉亞女王使亞斯瓦爾的國土大為擴增的奮戰經過,在亞斯瓦爾,它就和亞特留斯的傳記一樣暢銷。


    自從凡倫蒂娜年幼時在自己的宅邸偶然發現並讀了這本書後,她就愛上了它。這本書不隻帶給她閱讀的樂趣,還讓她萌生了無法以夢想或野心來定義的想法。


    她未來也想成為女王,統治整個吉斯塔特王國。


    根據她的調查,她自己身上流著王室的血脈。隻不過那隻是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旁係血親,血統薄弱到根本無法擁有王位繼承權。所以她並不打算依靠血緣關係往上爬。


    她想利用自己的才能和撫育她的埃斯堤斯家的權力——以及被選為戰姬的幸運來奪得王位。雖然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間,但是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即使已經把這本書的內容讀透了,但隻要一翻開書頁,她還是會忍不住不斷地看下去。


    房間的燈光一直到了深夜也沒有熄滅。


    ◎


    堤格爾沐浴在數道嚴厲的視線之下。


    在他眼前站著五位少女。分別是艾蓮、蒂塔、莉姆、米拉和布琉努公主蕾琪。艾蓮、莉姆和米拉穿著他熟悉的軍服,蒂塔則是平常穿的侍女服。蕾琪穿的是一件以金銀兩色裝飾的白色純白禮服,象征其公主的地位。


    不知道為什麽,她們全都在生氣。


    艾蓮抱著胳臂狠狠地瞪視他,莉姆露出了隨時都會深深歎息的無奈表情,蒂塔則眉頭深鎖,忍耐著內心的憤怒。


    米拉的手叉著腰,似乎在思考開口責罵他的時機。蕾琪也是一臉不滿,但是好像正在猶豫該不該生氣。


    堤格爾慌張又不安地詢問她們究竟怎麽了,艾蓮便恨恨地迴答:


    「問問你自己的心吧。」


    堤格爾大吃一驚,連忙照著她的話看向自己胸前。隻見奧爾嘉赤裸著上半身,整個人緊貼在堤格爾身上。


    她以平板的語調說道:


    「……你要負起責任喔。」


    就在這時,他醒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有點肮髒的牆壁,感覺身體正隨著房間微微晃動。


    ——是夢啊……


    他輕歎了口氣,在心裏喃喃自語,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那五個人隻有一次聚集在一起。就是在他成功討伐泰納帝公爵、返迴布琉努王宮的那一天。而且當時那五個人也不是在他麵前站成一排。


    ——應該是我累積了太多疲勞吧。畢竟我搭上船之前都一直在趕路。


    「如果你醒了的話,可以放開我嗎?」


    他的耳邊傳來一道冷淡的嗓音。這才發現自己右手正抓著某個柔軟的物體,左手也傳來類似發絲的觸感,而且身體還感覺到微弱的暖意。


    堤格爾一轉動眼睛,就和奧爾嘉四目相對。他的左手摟著她的頭,右手則抓著她的臀部。原來是他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抱住了她。


    「還有,你頂到我了。」


    堤格爾慌張地鬆手放開她,自床上驚跳而起。看來這一切並非全都是夢境,雖然現實中的奧爾嘉和夢裏不同,是穿著衣服的。


    「呃、那個……我……對不起。」


    堤格爾一邊喘著氣,一邊羞愧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臉向奧爾嘉道歉。但是奧爾嘉卻絲毫不改淡漠的神情,從容地坐起身子。她的視線從堤格爾的臉往下移,凝視著他的腰間。


    「我聽母親和姊姊說過,男人在早上都會這樣子,是無法避免的。」


    就算她能明白堤格爾的苦衷,還是讓他覺得相當難為情。堤格爾根本說不出話來,用盡了全力才以點頭代替迴答。奧爾嘉淡淡地繼續說道:


    「而且……我確定你當時是睡著的,所以你並不是故意抱住我。我想應該是因為夜晚的寒意讓你的身體下意識地想取暖吧。」


    奧爾嘉之所以不責備堤格爾,是因為這名粉紅色頭發的少女在醒來時也緊靠著他的身體。


    感到訝異的奧爾嘉雖然想拉開堤格爾,但是她伸出毛毯的腳卻觸到了室內冰冷的空氣,同時也感受到堤格爾身體傳來的熱度。若隻靠他們身上蓋的毛毯,應該無法享受如此溫暖又舒適的一晚吧。


    所以奧爾嘉爽快地原諒了堤格爾,而她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


    「非常感謝你的體諒……我之後會小心的。」


    堤格爾一臉抱歉地再次低下頭來。


    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靠著「小心」就可以避免的。


    結果直到他們抵達亞斯瓦爾為止,堤格爾每天早上都是緊抱著她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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