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亞斯地區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缺乏水源的貧脊之郊。植物很難在這裏生長,空氣也非常幹燥,總是塵土飛揚。


    這裏聳立著許多砂岩峭壁和山丘,讓人聯想到崩塌的塔。它們彼此相連,形成了歪斜的斷崖,荒涼的風不斷地自其縫隙唿嘯而過。


    雖然肇於此地位於吉斯塔特與墨吉涅兩國國境上的理由,布琉努王國在這裏興建了防禦用的堡壘,但並未積極地進行開發。這裏的村落不僅數量稀少,也因為畏懼掠奪商隊的野盜,所以都零星分布在堡壘附近。


    數十天前,墨吉涅大軍突然出現在此地。


    他們殺向守護國境的堡壘,並在僅僅兩天內便攻下了它。堡壘內雖有三千名騎士駐守,但他們的抵抗卻隻是徒勞無功。守軍被打得落花流水,絕大多數的人都死於敵軍劍下。據說僥幸躲過墨吉涅士兵的攻擊、成功逃離堡壘的殘兵尚不滿一百人。


    在那之後,墨吉涅軍便逐一攻向位於堡壘附近的村落。


    他們以令人畏懼的殘酷作風發動襲擊。


    像是在攻擊村落時,他們不會放火焚毀建築,而是采取人海戰術,以怒濤之姿進行猛攻,在摧毀或擊破柵欄及牆壁後,直接入侵村落內部。接著再一個接一個地捉住村民,並掠奪他們的財物。


    隻要不是具有政治價值的高官貴族,這些村民在被墨吉涅士兵俘虜的那一刻起,便成了那名士兵的所有物——也就是奴隸。因此士兵們紛紛竭盡所能地追捕村民,並無情地砍殺無法當作奴隸使喚的老人或小孩。


    最後他們搶走所有儲藏在村裏的糧食,在掠奪殆盡後便開始破壞房屋,將其殘骸當作柴薪讓奴隸扛在背上,然後才揚長而去。


    他們留下來的隻有石造的房屋,以及老人、小孩或反抗者的屍體,全都是在敵軍眼中毫無價值,最後棄置在此處的殘骸。


    他們就這樣接連襲擊、破壞、掠奪、搜刮、摧毀了超過二十個村落。


    墨吉涅的軍旗以緋紅色為底,圖案則是長了角的金黃頭盔和劍。據傳這兩項物品象征的是他們崇敬的戰神烏魯夫拉。


    他們的軍旗整整比他國的大上一圈,旗杆也使用了較粗的鐵棒並貼上金箔。他國士兵通常先是被這麵自遠處就能瞧見的旗幟驚嚇到,隨後在近距離目睹時又震懾於其壓迫感而士氣大減。


    墨吉涅軍頭頂著冬季的灰色天空,高舉戰神的軍旗行走在滿是砂礫的荒野上。


    一身褐色皮膚的士兵們全都在厚重的衣服外套上皮甲,腰間掛著彎刀,有的手上拿著弓,有的手持比超過自己身高一倍以上的長槍以及橢圓形的盾牌。


    士兵們頭部都纏著黑色的布巾,部隊的隊長則戴著鐵製的頭盔。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步兵,騎兵隻占了總數的兩成不到。


    在兩萬大軍的後方還跟著一群雙手被繩索捆綁的人,數量約為兩千。


    他們幾乎都是少男少女,全身上下布滿了瘀青和傷痕,衣服也破爛不堪。甚至有很多女性的衣服被撕裂,呈現衣不蔽體的狀態。


    這些人是被墨吉涅軍所俘虜的奴隸們,背上扛著捆成一束的碎木板,臉上全都寫滿了絕望,腳踩著無力的步伐跟在墨吉涅軍後方。


    「那就是墨吉涅軍嗎……」


    有一群人隱身在砂岩斷崖中,遠遠地觀察墨吉涅軍行軍的情況。他們是堤格爾和數名吉斯塔特士兵。


    堤格爾身為總帥,本不應如此輕率行動,但他硬是說服了表示反對的盧裏克和傑拉爾,以僅此一次為條件參與偵察部隊的行動。他身穿麻衣,外麵再套上皮甲,腰掛箭筒,手持黑弓。


    「他們的膚色真的和我們不同耶。」


    「這感想真是單純明快.很有堤格爾的風格哪。」


    位於堤格爾身旁,和他一樣藏起身影並開口揶揄他的人是亞拉姆。他留著一頭如廉價毛刷般的茶發,圓圓的臉和身材看起來就像隻水獺。他是在堤格爾身為俘虜時便結識的吉斯塔特偵察兵。


    「這又不能怪我,畢竟我之前從沒看過墨吉涅人。」


    「他們不會到亞爾薩斯做生意嗎?我聽說墨吉涅人大多從商。」


    「……就算來到我那地方,隻怕也做不了什麽生意。」


    堤格爾語帶幽默地答道,但神情卻未見絲毫鬆懈。他黑色的雙眼始終停留在墨吉涅軍的後方——也就是奴隸們身上。


    ——不能隻是將敵軍驅逐出境。就算無法救下所有奴隸,還是希望能盡量幫助他們逃脫。


    「所以您要從這裏進行狙擊嗎?若是堤格爾出手,一定能準確命中吧?」


    亞拉姆以開玩笑的口吻慫恿堤格爾,但他卻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因為這裏的風太強了。」


    自斷崖上朝著街道吹下的風不僅十分強勁,而且毫無規則和路徑可言。就算高明如堤格爾,也很難在初來乍到的土地上完全掌握風向的變化。


    ——又或者是要使用那個力量呢……?


    他的視線落在手裏的黑弓上。這是把擁有神秘力量的弓,曾經擊墜在高空飛舞的飛龍、射穿堅固厚實的城門,甚至擊退了黑騎士羅蘭。


    隻要以此弓直接攻擊,別說是對方的總帥了,就連周遭的士兵也會被波及,一次就能擊殺數十名墨吉涅士兵。


    ——不……


    堤格爾搖了搖頭。這把弓的謎團太多了。而且它和司掌夜晚與黑暗的女神蒂爾·納·法有關這點也讓他心生抗拒。一想到那女神曾把蒂塔當成人質,堤格爾就很難對這把弓有什麽好感。


    況且他每次使用這把弓的力量時,艾蓮總是在他身邊。而在與羅蘭對戰時,身旁還多了戰姬蘇菲亞·歐貝達斯。他隻有一次成功地獨自施展出這把弓的力量,且當時他身在女神的神殿中。因此他還沒有自信能一個人駕馭這把弓。


    ——若這次又像與羅蘭對戰時那樣失去意識的話……


    如此一來,「銀色流星軍」可能會在開戰前便陷入混亂,最糟的情況則是導致軍隊分崩離析。


    ——而且就算在此射死總帥,頂多隻能造成敵方一時混亂罷了。


    等到混亂平息,他們很有可能會將怒火發泄在奴隸身上,堤格爾並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


    「我們先撤退吧。盧裏克他們應該也已經在備戰了。就算今天趕不上,也要在陰天對那些家夥展開攻擊。」


    吉斯塔特兵紛紛遵從堤格爾的指示,謹慎地踩著無聲的步伐離開斷崖。堤格爾是最後一個踏上地麵的人,亞拉姆看到他敏捷又輕巧的身手,忍不住露出夾雜了佩服和驚訝的笑容。


    「真是的,難不成你的雙親之一是山貓的化身嗎?」


    「那你的父母應該就是水獺了吧。」


    堤格爾也立刻以戲言迴敬他,其他士兵聽到後都輕聲笑了起來。


    「堤格爾大人,您一定要見見這家夥的父母,簡直就像是水獺變成的人啊。」


    「而且他們還是一對夫妻臉,讓人深切地體會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堤格爾等人在確定自己已完全遠離墨吉涅大軍行進的街道後,便一麵低聲交談著,一麵迴到拴著馬匹的地方。


    當堤格爾正拉住自己座騎的韁繩,準備踏上馬鐙時,卻突然停下動作,並命令亞拉姆等人噤聲。


    ——好像有什麽聲音……是腳步聲嗎?


    堤格爾等人目前所在的位置,其地形與山中野獸行走的小徑類似。路麵崎嶇不平,四周還矗立著許多已經開始風化崩毀的岩石,視野極差。就連岩石的形狀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看起來像顆圓球,有的則呈現柱狀,且表麵千瘡百孔。


    堤格爾先拍了拍馬背安撫座騎,接著又再次豎耳傾聽。


    ——我沒聽錯,的確有腳步聲。


    這很有可能是墨吉涅軍隊的偵察兵在調查周遭的地形。堤格爾以手勢向亞拉姆等人說明自己的推斷後,便帶著兩名士兵前往查探,其他人則在原地守著馬匹。


    堤格爾搭弓上箭,藉著岩石陰影隱去自己的行蹤,一步步朝聲音的來源前進。他躲在斷崖後,悄悄地探出一張臉窺視前方。


    隻見一位打扮像是旅行者的人正在被四名墨吉涅士兵追逐著。他們高舉彎刀,嘴裏不知道以墨吉涅語在喊些什麽。堤格爾雖然聽不懂他們話中的意思,但從聲音和表情便可明白那絕非溫和的話語。


    這時旅人突然雙腳一軟跌倒在地,緊追在後的墨吉涅士兵立刻將他團團包圍。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憑空飛來的箭射中了一名墨吉涅士兵的腦袋,使他當場癱倒在地。


    射箭的人當然就是堤格爾了。


    趁著墨吉涅士兵們因為突如其來的攻擊而愣在原地,堤格爾再次射出箭矢,一人一箭精準地奪去他們的性命。兩名部下雖然也在同一時間跟著架起弓,伹因為擔心射中旅人,便轉而注意周遭的動靜,由堤格爾負責攻擊。


    待墨吉涅士兵全都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也確定沒有其餘敵人後,堤格爾便命令兩位部下繼續保持警戒,自己則爬下斷崖,朝著癱坐在地上的旅人走去。


    「沒事吧?」


    等到兩人的距離已近在眼前,堤格爾才發現旅人其實是名少女。因為她身上披著厚厚的鬥篷,並在胸前牢牢係緊,連眼睛也以兜帽蓋住,所以先前在斷崖上時沒能看出來。


    少女原本茫然地看著墨吉涅士兵的屍體,但一察覺到堤格爾靠近,她立刻緊繃身體,碧藍雙眸流露出警戒的神色。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堤格爾友善地張開雙臂,對她笑了笑。


    「我不是你的敵人喔,我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布琉努人。」


    聽見堤格爾的話,少女的眼睛眨了幾下,這時突然刮起一陣風,將蓋在她頭上的兜帽微微掀起,隱約可見其憔悴的臉龐和沾滿沙塵的金發,但這些都無法掩飾她的美貌。少女的年齡看起來和堤格爾差不多,又或者是小他一歲。


    但在驚豔於她的美貌前,堤格爾的內心卻先閃過一絲疑惑。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是在哪呢?總覺得應該是不久前的事情。


    「你是一個人嗎?有沒有其他同伴……」


    少女隻是無力地搖搖頭。


    「站得起來嗎?」


    堤格爾對少女伸出手想拉她起身。少女正想抓住他的手,身體卻突然重心不穩地搖晃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堤格爾趕忙蹲下來扶住她。


    少女似乎是昏了過去。堤格爾先將耳朵湊到她嘴邊確認其唿吸,接著又輕觸她纖細的脖子檢查脈搏,最後摸了摸她的額頭,並感覺到些許熱度。


    ——看樣子暫時是沒有生命危險,應該隻是過度疲勞……


    堤格爾看著少女,露出了困擾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當然無法對她置之不理,但若帶她迴去,等於是尚未與墨吉涅軍開戰,就多了一件不必要的行李。


    「這女孩挺可愛的嘛,隻要把髒汙洗淨,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一名爬下斷崖的部下看到少女的臉後率直地說出感想,另一個也頗為讚同地點點頭。


    「不知道她是從哪逃到這來的呢,該怎麽安置她比較好?」


    「我看也隻能帶迴去了吧。」


    堤格爾如此迴答,並伸手抱起少女。她的體重比想像中來得輕,身材相當纖細。士兵們幫助堤格爾背起少女,並用繩子將兩人綁在一起,避免她摔落地麵。等完成這些事情後,堤格爾才低頭看向倒在地上的四具屍體。


    「查看他們身上是否有任何重要物品,然後把他們的武器全部帶走。」


    雖然這種近似打劫的行為讓人心裏不太好受,但他們現在根本沒有餘力管這些。堤格爾等人分工合作,在死去士兵的衣物上一陣摸索,卻沒發現什麽重要的物品。


    最後他們將士兵屍體藏在岩石陰影處,以免被敵軍發現,接著便迴到了陣地。


    「這可真是一份大禮啊。」


    此為前來迎接堤格爾的盧裏克在驚愕下吐出的第一句話。


    ◎


    墨吉涅的兩萬大軍正帶著兩千名奴隸行走於阿尼亞斯的荒野上。


    他們的行軍速度相當緩慢。這是因為墨吉涅軍大多為步兵,身處敵方領土的他們必須一麵仔細注意周遭的情況一麵前進,且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小村落,一旦發現就會立即摧毀。


    話雖如此,他們的行軍可說是相當順利,沒碰上任何足以絆住他們的阻礙。


    「話又說迴來了……這還真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哪。」


    墨吉涅軍的總帥卡西姆在幹燥又帶有沙塵的風中策馬前進,滿臉不悅地嘟嚷著。


    「雖然我們的任務本就是在前進的同時徹底摧毀所有村鎮……但依照這種情況來看,就算抵達目的地,我們掠奪的東西大概也所剩無幾了。」


    他們的目的是占領布琉努王國南部。墨吉涅向來對那裏肥沃富饒的廣大土地和緊鄰南海的港口城市虎視眈眈,現在正是他們得以如願的大好機會。


    而墨言涅所想出的計謀,便是趁著布琉努國內陷入混亂的迷沼時進行掠奪。


    卡西姆今年即將滿三十歲,他是個擁有墨吉涅人特有的褐色皮膚,眼神如刀刃般銳利的男人。他不像一般士兵戴著頭盔,而是纏著一條白色的頭巾,並以鑲有寶石的銀飾固定住。


    他曾是一名奴隸,因為能力受到認可才得以恢複自由,並在戰場上立下許多功績,最後晉升將軍。


    ——曾淪落為奴隸的我,現在已是一名將軍。若這次的遠征行動能成功,或許還能繼續往上爬。但要是不幸失敗……


    卡西姆急忙搖頭甩去剛才浮上心頭的負麵想法。覬覦更高地位的野心,和隻要失敗就可能再次迴歸奴隸身分的恐懼,在他心裏占據的份量幾乎是不相上下。


    他轉頭往後看,那裏有一群彼此以繩索相連的布琉努人,在刺骨的寒風下垂頭喪氣地走著。雖然在剛擄獲他們時有不少人反抗,但現在幾乎都已經變得相當服從。


    ——我死也不要再過那種生活。


    他在心中如此低語,接著便抬頭看向天空。雖然距離日落還有段時間,但逐漸往西傾斜的太陽早已隱沒在被夕陽染成紅棕色的砂岩斷崖後。原本淡藍色的天空轉為較深的群青色,使四周的景色變得有些昏暗,吹來的風也逐漸帶有寒意。


    ——差不多該準備紮營了嗎?


    他才剛這麽想,走在前方的部隊就傳來了報告。


    「將軍閣下,有敵人出現了,看起來應該是布琉努軍。」


    聽到「敵人」這個詞匯,讓卡西姆不自覺地皺起眉頭。自己的確是策馬走在兩萬大軍的後方,但也不至於完全無法掌握前方的情況。


    「敵人的數量有多少?」


    「目視約有一百至兩百人,全都是騎兵。他們自遠處以石頭或箭矢對我軍右側展開攻擊。雖然我們立刻舉盾防禦,但還是有幾人負傷……」


    據士兵的報告來看,損傷並不嚴重,就像是在抱怨身旁飛舞的蒼蠅有多煩人似地。


    「人這麽少,直接用箭驅散他們不就得了?」


    「我們確實這麽做了……但他們先是被我們趕跑,接著又立刻掉頭迴來,而且不斷地重複上述的舉動。」


    卡西姆這才恍然大悟。原以為可以輕易地驅逐他們,卻發現對方意外地纏人,怎麽樣都甩不掉,隻好前來報告嗎?他眯起雙眼開始思考。


    ——顯然他們並不是堡壘裏那群守軍的幸存者,而且也不可能隻靠一兩百人就大膽攻過來。所以這些家夥大概隻是誘餌。


    換句話說,這是個若他們認真追擊,就會有更多敵軍埋伏在前方的計策.


    「率大約三千名士兵去追他們,一個活口也別留下。」


    「派出三千人是否有些小題大作?也許五百左右就……」


    「徹底擊潰礙事的家夥是我們的任務,還不快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卡西姆萬般不耐地催促一臉驚訝的部下前去執行命令。


    ——若這附近真有大軍埋伏,我方的偵察部隊也能憑藉他們留下的痕跡嗅出其行蹤。既然沒發現大軍,從誘餌隻有一兩百人來推斷,他們的主力部隊最多也就兩千人上下吧。


    於是他派出由一千名弓兵和兩千名槍兵所組成的墨吉涅部隊前往迎敵。而布琉努士兵們見狀便立刻轉身拔腿就跑。他們騎著馬穿梭在高聳的砂岩之間,墨吉涅士兵則氣勢洶洶地緊追在後。


    片刻之後,布琉努士兵逃進左右都是高聳峭壁的狹窄小徑,三千名墨吉涅士兵隨即如細長的蛇股排成一列,將這狹隘的空間擠得水泄不通。


    這條窄路並不長,位於前方的墨吉涅軍已率先抵達較為寬廣的地方。雖然是條正麵和左右都被砂岩山丘包圍的死胡同,不過看起來還足夠讓三千名士兵在此列陣。


    但他們卻在那裏看到了驚人的景象。隻見三麵山丘全都飄起了無數的旗幟,山頂上更是黑影幢幢,幾乎占據了整座山丘。


    「五千……不,應該有六千人!」


    其中一名士兵被嚇得忍不住喃喃自語。不管怎麽看,對方人數都超出我方許多。


    墨吉涅軍這才明白自己中了敵軍的陷阱。但他們就算明白,卻也失去了思考能力,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在染成一片朱紅的西方天空襯托下,三個方向同時發出高昂的呐喊。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足以撼動大地,如黑影般的軍團沿著斜坡俯衝而下,剛才還四處逃竄的那一百多名士兵也跟著掉頭攻了過來。


    墨吉涅軍的指揮官立刻大聲喝令士兵後退,但這個命令卻沒能順利地傳遞出去。因為絕大多數的墨吉涅士兵都還排成縱隊擠在狹路上,後方的士兵根本不知道前線發生了什麽事。


    於是撤退的士兵和前進的士兵紛紛在狹路各處撞個正著,四周的昏暗更加深了事態的嚴重性,使混亂永無止境地繼續擴大。看到他們動彈不得的敵人則毫不留情地以箭雨和石頭展開攻擊。


    那些如拳頭般大的石頭隻要一砸到臉或手便非常疼痛,甚至會造成骨折。不久之後,連聲嘶力竭地指揮軍隊的部隊長也相繼中箭倒下。


    幾近瓦解的墨吉涅軍早已喪失戰意,他們拋下同伴,互相推擠踩踏,毫無秩序地四處逃竄。


    他們沿著來時的狹路反向撤退,在完全脫離狹路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才終於冷靜下來。


    他們在半刻之內便損失了超過一千兵力。


    「首戰算是漂亮地打贏了嗎……」


    堤格爾望著在狹路中層層倒臥、幾乎要將路麵填滿的墨吉涅士兵屍體,以充滿倦意的表情喃喃自語道。


    迴頭一看,隻見無數黑影仍在山丘上盤據不去,旗幟也依舊迎風飄揚。


    那些都是欺敵的假象。在亞爾薩斯對付薩安時也運用了相同的手法。他以貨車、柴薪和營帳為材料,盡可能地使我軍看起來人多勢眾,而且為了讓墨吉涅士兵隻看得見一團黑影,連角度和時間都計算得恰到好處。


    「他們很有可能又折返迴來。盡速完成手上的工作,我們要撤退了。」


    盧裏克則忙著對士兵拋出命令,要他們奪取墨吉涅軍的武器裝備,並迴收還能使用的箭矢和石頭。


    待這些事情都完成後,「銀色流星軍」便融入夜色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山丘的另一端。


    雖然堤格爾向馬斯哈等人表示要迎戰墨吉涅軍,但他其實並不打算與這支多達兩萬人的大軍當麵對峙。


    他的構想是像這次一樣以奇計絆住他們的腳步,同時逐漸削弱其軍力。


    在他們迴到距離墨吉涅軍通行的街道較遙遠的據點後,堤格爾便下令士兵搭建營帳和休息。等到紮營工作完成時,太陽已經完全沒入地平線下了。


    在總帥營帳裏的絨毯上,堤格爾、盧裏克和傑拉爾三人圍著數張地圖坐了下來。


    「總之先恭喜您打贏了第一仗。」


    「這句話等之後的也打贏了再說吧。」


    盧裏克才剛說完,傑拉爾就立刻不著痕跡地從旁插了句風涼話。吉斯塔特的光頭騎士隨即沒好氣地擺出臭臉,但礙於堤格爾在場,隻能暫且忍下心中的不滿。堤格爾先對盧裏克點了點頭,才開口詢問傑拉爾:


    「戰死和負傷人數各有多少?」


    「這次沒有士兵死亡,傷者則有二十七人。其中有三人的傷勢會影響到行動自由,除此之外都是輕傷。」


    聽完傑拉爾的報告後,堤格爾和盧裏克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箭矢和石頭的數量呢?」


    「每個弓兵可分配到五十六支箭。石頭則是一名騎士十一顆、一名步兵五顆,已經依照上述的數量確認並分配好了。」


    傑拉爾沒有依靠任伺筆記,卻迴答得相當流暢。緊接著他又說明了糧食和柴薪的剩餘量和分配方式,以及武器裝備的使用狀況。


    「這是以能迴收使用量的一成、並再次使用為前提。但隻要在其中一次戰鬥時無法順利取得資源,我們就隻能再進行兩場戰事。若不幸碰上規模較大的戰鬥,那恐怕連一次也撐不了。特別是箭矢的數量對吉斯塔特兵影響甚巨,布琉努士兵則因為使用的人不多,暫時沒有問題。」


    見識到這名揭發年輕人正確且快速的計算能力及恰如其分的處事手腕後,不僅是堤格爾,連盧裏克也讚歎不已。


    他們兩人當然也具有這方麵的能力,但在速度上卻差了傑拉爾一截。因此隻要把這類事務全交給傑拉爾打點,堤格爾等人就能專注於運籌帷幄和指揮軍隊,可說是幫了堤格爾一個大忙。


    ——補給真的是件很重要的事呢。


    堤格爾再次深刻地體會到這點。之前在特裏托爾還有艾蓮可以提供資金,糧食和柴薪也可以輕易地自鄰近村落采買,就算裝備或馬蹄鐵出現毀損,也不用擔心沒有材料修理。


    但現在不同了。他們連一支箭都不能浪費,所以才讓士兵們帶上石頭,以彌補箭矢的不足。


    ——沒想到現在連要取得那些感覺路邊隨處可見的石頭部有困難……


    「接下來該怎麽辦?」


    盧裏克雙手環抱胸前,對堤格爾問道。堤格爾並未立刻迴答他的問題,而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地圖。這張地圖畫有阿尼亞斯一帶的地形,是他們來到這裏之前,在路過的村落和人交涉換來的,並根據偵察部隊的報告加以修正。


    若沒有這張地圖,別說是設置今天所使用的陷阱了,他們恐怕連作戰的方式都想不出來。


    「你覺得對方的前進速度變慢了嗎?」


    麵對堤格爾的問題,傑拉爾以慎重的口氣迴答:


    「若光憑偵察兵的報告來推斷,他們的行軍速度並未減慢。」


    堤格爾苦惱得想抱住自己的頭。就算敵方多少有損失一些兵力,但這對兩萬大軍來說根本是不痛不癢。接下來堤格爾轉而詢問盧裏克,問他對敵軍的將領有何看法。


    「能力相當優秀。」


    盧裏克先是簡潔地說出感想,接著補上理由:


    「從他派出三千兵力來對付區區兩百名的部隊來看,怨必已經大致預測出我方的實際兵力,為了徹底擊潰我方,才會采取這樣的行動。而他們的行軍速度並未減弱,應該也證明了他們能在短時間內重整軍隊吧。不過——」


    盧裏克說到這裏便暫時停下來,並疑惑地歪了歪頭。


    「該說是他的作風相當一板一眼嗎?總覺得有些神經質呢。根據偵察兵的報告,那些人連很小的村子也絕不放過,隻要發現了就徹底搗毀。今天這場戰鬥,他們的反應也異常地快速。」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


    或許可以從這點找出什麽破綻。


    既然無法拖住他們的腳步,就勢必得改變目標。根據情勢演變,或許還必須策劃以人數不多的兵力擊敗壓倒性多數的敵人的戰術。


    「若情況允許……我希望能在那些人離開阿尼亞斯之前再戰上一兩場。」


    今日這一戰並不全是為了拖延對方的行動,另一個目的是動搖他們的軍心。若要讓此一策略發揮作用,無論如何都必須再打一場。


    「馮倫伯爵,你認為我方和敵人之間差距最大的是什麽?」


    聽見堤格爾無意間顯露出內心苦惱的低語,傑拉爾板起臉來,以充滿疑問的眼神看向他。堤格爾雖對他的態度有些訝異,還是誠實地說出迴答:


    「真要說的話應該有很多……但最明顯的還是兵力的差距吧?」


    「雖然你說的也沒錯……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敵方就算再打幾場敗仗也不成問題,我方則不然。我們連一場隻有幾十人互相衝突的小對戰也輸不起。」


    傑拉爾的壁吾讓營帳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即使說得好聽一點,現在的敗北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勝利,但這仍舊是個荒謬的想法。因為戰鬥次數增加也意味著『或許會吃敗仗的可能性』增高。」


    「那,隻要打贏不就得了?」


    盧裏克不太高興地啐了一聲。堤格爾為了緩解緊繃的氣氛,趕忙以和善的表情對傑拉爾說:


    「傑拉爾,你有聽過兔和熊的故事嗎?就是弱小的兔子運用機智打敗力量強大又兇暴的熊的故事。」


    這故事可不能說給莉姆聽。堤格爾一邊在腦中的某個角落模糊地想著,一邊繼續說下去:


    「若把我正在思考的事情說得單純點,就跟這故事是一樣的。兔子在躲過熊揮來的巨掌的同時,也藉由一次次的紮實攻擊削弱對手的體力。最後讓熊無力動彈,隻能乖乖投陣。」


    「這故事我早就知道了。」


    傑拉爾露出有些輕蔑的笑容,撇撇嘴繼續說道:


    「但故事的結局可不隻一個。其中一種便是得意忘形的兔子覺得稍微休息一點也沒關係,便不斷地挑釁熊,結果不幸被抓住,被熊一掌打死,然後一口吞下——因為覺得稍微休息一下也沒關係呢。」


    傑拉爾像是看不下去似地兩手一攤,隨後便露出了嚴峻的表情。


    「就算你掌握了必勝的策略,一旦運氣不好還是會輸。在你決定交戰的瞬間,落敗的可能性也隨之誕生。況且我剛才也說過了,我們的戰力已經所剩不多,即便能順利離開阿尼亞斯這個地方,在短時間內也隻看得到無人的村落。不過我們其實已經麵臨了這樣的狀況呢。」


    聽到傑拉爾的話,盧裏克的反應比堤格爾還激烈。他以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頭,臉上的表情比傑拉爾還難看。


    「你要賣弄口才是無所謂,但能不能別一直抱怨,多說點有建設性的意見?」


    「我的意見就是對你們究竟明不明白現況感到質疑啦,吉斯塔特的光頭。」


    「……注意你的說話態度,傑拉爾。否則我就得在這忙到焦頭爛額的時候讓你變成布琉努的光頭了。


    堤格爾語帶威嚇地斥責口出惡言的傑拉爾。即使自離開特裏托爾以來,這已經不是堤格爾第一次聽到傑拉爾口出惡言,他還是難以相信這些話是出自平常待人溫厚的奧傑子爵之子口中。


    傑拉爾低下頭來並說了聲抱歉,但他的表情和態度卻沒有絲毫歉意。


    ——不過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出現什麽大問題……


    布琉努士兵雖然是由傑拉爾統帥,但若仔細觀察這支部隊,會發現其中不隻有亞爾薩斯的士兵,還有馬斯哈自領地奧德帶來的士兵以及奧傑麾下的士兵,實際上與聯合軍隊差不多,就連使用的裝備也各有不同。


    話雖如此,在傑拉爾的率領下,士兵之間並未發生衝突。


    看來他那些酸言酸語,隻衝著堤格爾和盧裏克兩人而來。


    當傑拉爾再次抬起頭來,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地談起方才的話題。


    「棘手的問題除了我們的續戰力之外,還有一個。那就是墨吉涅軍還帶著捉來的奴隸——也就是我國的人民。隻要敵方拿他們當擋箭牌,我軍就會立即垮掉。」


    布琉努士兵不太可能對自己國家的人民見死不救。所以,如果吉斯塔特軍毫不猶豫地向前衝鋒,那「銀色流星軍」就會當場一分為二。


    「……這我明白。」


    堤格爾以認真的視線注視著地圖,彷佛要在上頭鑽出一個洞似地,同時以苦澀的嗓音對傑拉爾答道。


    雖然他很想早日解救那些奴隸,但若與墨吉涅軍正麵交鋒,隻怕「銀色流星軍」會瞬間被對方吞噬並殲滅。他們不能草率行動。


    「話又說迴來……」


    或許是想擺脫帳內沉重的氣氛,盧裏克話鋒一轉,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說道: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那女孩的狀況如何?」


    他指的是堤格爾前幾天自墨吉涅兵手中救下的少女。堤格爾一聽便搖了搖頭。


    「她的身體似乎相當虛弱,雖然沒有性命危險,但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是睡睡醒醒的,據說她醒來時就連要喝碗湯都得費上一番力氣。」


    由於堤格爾忙得抽不出空,便將少女交給能夠信賴並略懂藥學的士兵照顧。


    雖然他曾在空閑時去探望過幾次,但正好都碰上她在睡覺,完全沒有機會和她交談,而且堤格爾也不想刻意喚醒她。


    「我光要應付墨吉涅軍就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她還是暫時繼續睡一陣子比較好。」


    ◎


    焦點轉向墨吉涅軍。


    看到滿身血汙和沙塵,垂頭喪氣地悄然歸來的部隊,令卡西姆怒不可遏。但他握緊拳頭,硬是忍下了想遷怒他人的衝動。


    當他聽到敵軍有五六千人的報告時,曾一度懷疑自己的耳朵,直到得知詳細戰況後才接受這個事實,不過他的內心已經燃起一股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怒火。雖然他並不知道敵方名為「銀色流星軍」,但卡西姆幾乎已經看穿對方使用的障眼法了。


    「還真有一套哪,該死的布琉努軍……」


    卡西姆認為對方巧妙地利用了天候和地形。雖然一千名死者的確有點多,但還不及全軍的一成,今後還有許多能挽迴局勢的機會。


    在那之後,卡西姆又收到了偵察部隊的迴報,他們在距離街道相當遙遠的地方發現了還很新的夜營痕跡。


    「從痕跡推斷,敵方的人數不滿兩千。他們很可能每隔一兩天就更換一次據點。」


    「幹得好。」


    卡西姆開口表揚這支偵察部隊,並賜給他們裝滿了金幣的袋子作為獎賞。


    在這種時候他從不吝於慰勞士兵。這也是他能夠從一介奴隸晉升為將軍的原因之一。


    等待黎明到來的同時,卡西姆改變了軍隊的編製。他將一直以來都位於主力兩側的三千名騎兵調動到主力的正前方。因為這附近除了街道以外的地方,全都林立著奇形怪狀的砂岩,無法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力。


    而原本騎兵所在的側翼則由步兵取代,並命令他們特別注意側麵的防守。


    另外,他也告訴士兵們敵方人數不滿兩千,但會使用各種手段讓自己看起來人多勢眾,絕對不可被他們迷惑。


    ——無論如何,我方可是人數比對方多十倍的大軍。隻要別中了他們的小花招,就一定能贏。


    但此時卡西姆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一腳踏進了敵方的圈套之中。


    「銀色流星軍」在這天的傍晚發動奇襲。


    當墨吉涅行經兩側聳立的斷崖和山丘較少、道路逐漸變寬的街道時,一支藏在岩石陰影處的騎兵團,趁著夜色昏暗悄悄接近墨吉涅軍,自他們的斜後方展開突擊。其數量約有五百人。


    「迎擊。」


    卡西姆泰然自若地下令開戰,墨吉涅軍的步兵紛紛舉起長槍和弓箭。他們將長槍緊密地排列成一道銳利的護牆,並從其後方射出無數的箭矢。


    「銀色流星軍」的騎士則舉起盾擋下箭雨,並以弓箭和石頭對墨吉涅發動猛烈攻擊,然後趁隊伍出現破綻時騎馬殺進敵陣。


    但他們激烈的攻勢並未持續太久。因為走在大軍前方的墨吉涅騎兵開始折返並朝著兩軍交戰之處奔來。但他們並未對「銀色流星軍」展開突擊,而是繞到對手後方,想切斷其退路。


    「他們大概又想像昨天那樣把我們引進狹路吧,但我可不會再被相同手法欺騙。」


    卡西姆正得意洋洋地想命令軍隊將「銀色流星軍」層層包圍,並徹底殲滅他們,但此時戰場上卻出現了新的變化。


    從岩石陰影處又竄出近一千名騎兵,並襲擊墨吉涅騎兵。卡西姆看到他們的模樣後大為震驚,頓時啞口無言。


    這是因為敵方這支生力軍的外觀竟跟墨吉涅軍如出一轍。他們在厚實的衣服外套上皮甲,頭上也纏著黑色的布巾。雖然能以膚色分辨敵我,但此時已是日暮西沉,又位於視野瞬息萬變、令人眼花撩亂的戰場,難以在一瞬間作出判斷。


    堤格爾等人之所以在昨天的戰爭中剝走墨吉涅兵屍體上的裝備,就是為了這一刻。隻要能在此時使對手混亂,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


    假扮成墨吉涅騎具的「銀色流星軍」無情地砍殺敵人。而為了避免誤擊同伴,他們也在事前便準備了暗號。


    問題是「熊」,答案則是「兔」。


    「竟然參考童話,這實在是有點……」


    「這種時候需要的是易懂又簡潔的暗號。」


    盧裏克和堤格爾在思考暗號的過程中曾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在暗號此起彼落的戰場上,墨吉涅軍還未自混亂中冷靜下來,便有許多人落馬,最後再也沒有站起來。


    再加上最一開始發動突擊的布琉努騎兵們也紛紛舉槍衝了過來,才剛完成的包圍網立刻脆弱地瓦解,墨吉涅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銀色流星軍」突破重圍,以這股氣勢順利脫離戰場。


    卡西姆雖然想下令追擊,但卻還是作罷。


    步兵無法追上他們,但若派出騎兵,則有可能在難分敵我的狀態下而誤殺同伴。他隻能束手無策地目送敵軍逐漸隱沒在黑暗之中。


    卡西姆用力地緊握拳頭,幾乎要滲出血來,並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視著黑暗。他低聲唿喚在一旁躊躇著是否該上前報告的隨侍。


    「——奴隸。」


    卡西姆對不明白他的用意,一臉困惑的隨侍滿懷厭惡地唿出一口氣。


    「傳令給士兵,要他們幫我準備奴隸——就這樣吧,我要男女各十人,一共二十個奴隸。想用奴隸換取金錢的人就快點提出申請,先搶先贏。」


    這天墨吉涅軍損失了步兵和騎兵合計一千人。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他們就損失了全軍一成的戰力,且沒有獲得任何戰果。


    卡西姆已經不想再思考其他戰術,或許該說他也無法選擇了。


    隔天早晨,卡西姆將自士兵們買來的奴隸配置在軍隊最前方。並聚集嗓門較大且會說布琉努


    語的士兵,讓他們對著斷崖轉違自己的話。


    「你們這些躲在岩石陰影下、鬼鬼祟祟地像蟲子般四處爬竄的膽小鬼布琉努兵!快現身於街道上吧!如果你們真有所謂的勇氣,就展現出戰士的風範,堂堂正正地出來迎戰!我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陪你們玩那些無聊的小把戲,若你們還是繼續躲在砂岩後方,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如此喊道的卡西姆將十名男奴隸的首級依序砍下。女奴隸們看見地上那些血如泉湧的頭顱,紛紛發出淒慘的尖叫聲。


    「現在開始,要是你們不在一刻鍾內滾出來,就輪到這些女人了。我們這裏有得是奴隸可以跟你們這些膽小鬼耗!」


    這是對敵軍的挑釁、脅迫,同時也是對奴隸們的威嚇。


    奴隸們其實也已稍微察覺到,這兩天來墨吉涅軍都被敵軍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為了避免奴隸們再次燃起希望,並讓他們順從地跟隨墨吉涅軍,這種殺雞做猴的處刑是必要的。


    墨吉涅軍將奴隸的屍體拋在身後,又繼續開始行軍。


    這天他們將主力部隊調動到前方,不過並沒有衝到第一線。然而,他們派出的先遣部隊隻有三千人,以比例來說實在是算不上高。


    之所以會采取這樣的配置,是因為卡西姆認為敵軍兵微將寡,不太可能從前方直接進攻。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敵方前天是從側麵攻來、昨天則是從斜後方發動突襲。下次大概也會采取類似的行動。就算敵人真的從正麵進攻,前線的三千兵力也足夠擋下他們。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為了保護運送糧食和柴薪的部隊。


    ——燒毀或搶奪糧食是戰場上極為常見的策略,更何況敵方人數不多,就算到今日為止他們都不這麽做,也無法保證下次不會。


    就在太陽即將爬升至他們頭頂時,在街道上筆直前進的墨吉涅軍麵前出現一隊騎兵,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但卡西姆聽到士兵們的報告後,卻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隻有五、六百人……?」


    即便墨吉涅軍已經損失了近一成兵力,一萬八千人仍是壓倒性的多數。但正前方的敵軍卻最多隻有六百人。


    「若其餘一千多人是潛伏在他處的話,就跟計算的結果吻合了……」


    但和能將街道塞滿的大軍相比,無論六百或一千都隻能坐以待斃。


    ——還是他們擁有我方沒掌握到的其他伏兵?


    卡西姆說服自己這是不可能的。夜營的痕跡便足以證明他們的人數,而且若敵方還有多餘兵力,前天或昨天的追擊或奇襲應該會更加猛烈才是。


    「敵軍的指揮官是誰?」


    「看樣子應該是位於最前方的紅發男人。」


    在約莫六百名的騎兵團最前方,有名留著深紅色頭發的年輕人正策馬奔馳而來。他身著皮甲,手持弓箭,怎麽看都不像是身為一軍之將的人。


    ——而且布琉努人根本不可能讓一名弓手擔任將領。


    布琉努王國厭惡、輕視弓術的觀念連在墨吉涅也廣為人知,卡西姆當然明白這件事。


    ——敵人肯定有伏兵潛藏在附近,不過……


    正前方的敵人和伏兵,究竟哪一邊才是主力?卡西姆陷入沉思。


    ——隻要看到那個紅發男,無論是誰都會以為伏兵才是主力吧。但要是這麽想就正中他們下懷了。敵方必定是想以伏兵先吸引我方注意,再讓正麵的軍隊以某種戰略攻來。


    卡西姆認為自己已經看穿敵人的策略了。他決定不再放過敵人,並下令軍隊繼續前進。而位於前方的敵人則在原地停下,像在等待他們前來似地。


    「野蠻而殘暴的墨吉涅士兵們!」


    紅發少年高聲喊道。卡西姆雖然聽得懂布琉努語,卻置若罔聞,沒有停止進軍。


    「你們奪走無辜百姓的生命,其所作所為可說是罪不容誅,但在取下你們的首級前,我想問清楚一件事。你們蠻橫地穿過國境,以肮髒的雙腳玷汙我國領土,其原因何在?」


    「要我迴答你的問題也行,但這取決於你的態度。」


    卡西姆嘲弄地說道:


    「現在就舍棄你手上的武器,跪伏在地成為奴隸。這樣寬大的主人或許會親切地告訴你們,之後也會盡量替你們找個溫柔的買主。」


    墨吉涅士兵們將總帥的話以兩國語言複誦,嘲笑對方。接著他們便將箭矢搭上弓,並擺出攻擊的姿勢。因為敵方已逐漸逼近弓箭的射程範圍內。


    就在此時,從斷崖上傳來了震天的呐喊聲。早已料到會有伏兵的卡西姆帶著從容微笑抬頭一看,卻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躍入其眼簾的並非布琉努王國的紅馬旗,而是吉斯塔特王國的黑龍旗。


    卡西姆曾耳聞布琉努有支納入了吉斯塔特軍的部隊。


    但他始終深信那支軍隊不會來到此處。因為他們沒有理由前來。即便吉斯塔特軍有此意願,也不可能僅為了保護布琉努而流血作戰。


    這便是卡西姆所得出的結論。


    因為過度震驚而停下動作的不僅是卡西姆,幾乎所有的墨吉涅兵部張口結舌地呆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驚愕。


    吉斯塔特就位於墨吉涅北方,就算偶有小衝突也不稀奇。士兵們對黑龍旗的模樣相當熟悉,而它在記憶中代表的也絕非好事。


    「開始突擊!」


    率領吉斯塔特軍的盧裏克和率領布琉努士兵的堤格爾幾乎是同時呐喊出聲。


    「銀色流星軍」發出激昂的怒吼,自兩個方向襲擊墨吉涅軍。墨吉涅軍活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般狼狽,且不慎讓敵人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在正午的太陽反射下熠熠生輝的白刃,轉瞬間便染上了鮮血和汙泥,連長槍和鎧甲也不例外。雙方揮舞的劍將對手的頭蓋骨劈開,長槍則深深地貫穿腹背。


    如雨般落下的箭矢射穿敵兵的眼球或臉頰,使戰場上哀號四起,馬蹄也毫不留情地踐踏倒在地上的士兵。原本滿是砂礫的幹涸荒野,在霎那間便被大量的鮮血和屍體覆蓋。


    「銀色流星軍」雖在短時間內給予墨吉涅的先遣部隊嚴重打擊.但還是無法成功突破三千士兵組成的厚實防線。


    卡西姆麵露滿足地看著戰場上掀起一陣陣染血的沙塵。雖然未能即時對敵方的奇襲作出反應,算是有些美中不足,但戰局走向最終還是如他所料。隻要繼續保持現狀,等待後方的部隊趕上即可。


    若能將敵人一舉包圍,勝利即為墨吉涅軍的囊中物。


    就在卡西姆臉上逐漸浮現滿意的笑容時,他的背部突然閃過一道惡寒。那是一種可稱為直覺的警告,曾在過去數次拯救他脫離危機。


    卡西姆突然覺得敵人近在身旁,但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


    就算是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也遠在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之外。


    而這三百阿爾昔放眼望去全都是墨吉涅士兵,即使再勇猛的戰士也難以突破其防線,就算用箭也無法傷及他。


    ——箭已經來羅。


    卡西姆耳中響起一道嗓音,彷佛惡靈在對他低語似地。


    就在此時,有一支箭瞄準了卡西姆的額間,筆直地朝著他飛過來。


    一般來說,總帥戰死時會盡可能地封鎖消息,避免風聲走漏,因為那就意味著敗北。所以必須立即找一位身形與其相似的人來假扮他,以瞞過我方及敵人的眼目並爭取時間,等到戰爭迅速結束且順利撤退後,才能公開這個訊息。


    但這次他們無法這麽做了。


    天空晴朗無雲,又適逢日正當中,總帥的位置也相當接近主戰場。


    再加上箭射穿的是卡西姆隻裹著布巾的頭部,完全沒有掩飾的機會。


    他的死訊就仿佛在水麵上擴散的波紋,先是在墨吉涅士兵問掀起一陣衝擊,緊接著恐懼的情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蔓延開來。


    而「銀色流星軍」就像是在等待這個反應似地,在此時發出了戰吼。


    麵對不滿兩千的敵軍,近兩萬名墨吉涅兵竟麵露懼色,喪失了戰意。


    隨侍率先自震驚與愕然中迴過神來,正想喝令士兵冷靜,卻被緊接而來的另一支箭擊斃,墨吉涅軍的士氣就此完全崩潰。


    最先開始瓦解的是尚未參與戰鬥、便猝然得知總帥死訊的後方士兵。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往後退,然後轉過身背對戰場、扔下武器,跌跌撞撞地在街道上奔逃。


    墨吉涅軍就如同逐漸潰散的泥人般徹底瓦解。


    方才還與「銀色流星軍」激烈交鋒的士兵們,也在得知後方的行動後開始動搖。想逃跑的人被敵方自背後一擊斃命,繼續奮戰的人則被一湧而上的敵軍亂劍砍殺。


    即便是在最前線守護亞爾薩斯士兵的堤格爾,也沒有對他們手下留情。因為今天早上那十名被斬首的人民,已化為他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


    「全軍展開追擊!一定要徹底擊潰他們!」


    堤格爾在持續射箭的同時嚴厲地命令道。但這並非一時衝動所發出的怒吼。


    雖然現在墨吉涅軍已完全陷入潰散狀態,但再怎麽說還是一萬八千人的大軍。等到他們恢複冷靜,選出新的指揮官卷土重來時,堤格爾等人大概就隻能坐以待斃了。


    必須將他們慘敗的事實以及恐懼感深深地刻劃在其心中才行。


    「——現在迴頭想想,還真是千鈞一發呢。」


    盧裏克策馬靠近因為箭矢用盡而呆坐馬上的堤格爾。堤格爾臉上仍舊帶著嚴峻的表情,隻沉默地點點頭。


    卡西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隻是一時輕匆大意罷了。正確來說應該是到死都沒發現自己被敵人影響而鬆懈。


    堤格爾透過第二次的戰鬥,刻意讓卡西姆認為己方人數很少,所以才會裝出人多勢眾的樣子,又或者是利用變裝來誘使敵人陷入混亂。


    因此,卡西姆為了防禦左右和背後,便將前方的士兵數減少,讓他自己所在的位置往前移動,改為迎戰少數敵人時的陣型。但他這麽做可說是正中堤格爾下懷。


    但即便如此,假設堤格爾是名劍士,卡西姆還是能以士兵們組成的人牆保護自己,並順利存活下來吧。另外,若堤格爾的箭矢無法射中三百阿爾昔以外的目標,他可能也會僥幸逃過一劫。


    不僅是卡西姆,就連其他人也沒料想到會有擅長弓術的布琉努人——而且還能讓箭穿越三百阿爾昔的距離,準確命中目標。


    堤格爾之所以會刻意站在最前線,不隻是為了讓卡西姆的戒心鬆懈,也是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發泄心中的怒火,否則難以消氣。目睹無辜人民慘遭殺害卻無動於衷,可不符合堤格爾的作風。


    不過這仍舊是一場在非常艱困的情況下取得的勝仗。因為堤格爾能夠縮短將與卡西姆之間的距離拉近至三百阿爾昔的時間非常短暫,幾乎隻有一兩秒。若在這時稍繳吹起一點微風,就有可能落敗。


    「盧裏克,後續的追擊能麻煩你嗎?」


    確認到戰場正逐漸往東南方——也就是墨吉涅方向推移的堤格爾輕聲問道。盧裏克從他的表情和聲音察覺到他的意圖和情緒。


    「包在我身上。」


    堤格爾向光頭吉斯塔特騎士表示謝意後,便與傑拉爾以及數名亞爾薩斯士兵離開了戰場。他們的目的地是那些被迫成為奴隸的人們所在之處。


    為了躲避如雪崩般潰逃的墨吉涅士兵,以及追趕他們的「銀色流星軍」,奴隸們紛紛蜷縮著身子趴伏在地上。不斷灑下的血沫、接連倒下的屍體、淒厲的哀號和慘叫,以及轟然作響的馬蹄聲,都使他們驚恐不已。


    堤格爾翻身下馬,朝他們走去。


    「放心吧,已經沒事了。」


    他以平穩的嗓音向他們搭話。「你是來救我們的嗎?」身旁一位女性這麽問道,堤格爾便露出溫柔的笑容,對她點點頭。


    驚慌、猜疑和喜悅的情緒混雜在一起,籠罩在他們之間。有人大聲地喊著「我得救了」,也有人一臉不敢置信地搖著頭。還有人尚未明白現況,失神地愣在原地。


    「……為什麽你們不早點來!?」


    突然有名男人發出了斥責般的叫聲。


    雖然男人還被繩索綁著,身體無法動彈,但淚如泉湧的他仍以充滿激昂情緒的雙眸瞪視著堤格爾。


    「為什麽今天早上的時候你不現身幫助我們!你就在附近對吧!如果那時候你出麵的話,那家夥就不會死了!結果你卻……」


    堤格爾被那男子說得瞠目結舌,隻能呆站在原地。


    傑拉爾和亞爾薩斯的士兵們率先反應過來。


    「這是——」


    這是受到救助的人該說的話嗎?傑拉爾原怨這麽說,但卻沒能說出口。


    因為堤格爾伸手製止了傑拉爾。堤格爾示意圍在他身旁護衛的亞爾薩斯士兵們退下,麵帶沉痛地對男子低下頭來。


    「對不起。」


    堤格爾的態度和話語讓男子驚訝地倒吸一口氣。千言萬語化作急流,在他腦內橫衝直撞,但最後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能頹喪地癱坐在地。


    堤格爾先命令士兵解開奴隸的繩索,並替女性準備替換的衣物。而堤格爾自己也拿著短劍一一割斷綁住他們的繩索。


    「那個……」


    當堤格爾正在割斷不知是第幾十人的繩子時,一名少女戰戰兢兢地唿喚他。少女的年紀看起來與堤格爾差不多,外表給人一種樸素的印象。她一麵用手按著被無情地撕成碎布的衣服來遮掩自己的身體,一麵對堤格爾深深地低下頭。


    「謝謝您救了我們……也感謝您替我報了殺父之仇。」


    堤格爾隱隱約約地聽懂了她話中的含義。今天早上被處死的那些男人之中,或許有一位便是這女孩的父親吧。


    「真的很抱歉,剛才那個人……那個……我並不認為他說的是錯的。我能明白他的心情。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向您道謝。」


    女孩真摯的言語,讓堤格爾露出了像是困惑又像是迷惘的複雜表情。


    雖然他感覺自己從少女那毫無矯飾的純真話語中獲得了救贖,但他的心中也同時對這樣的自己湧現苛責的情緒。


    堤格爾頓時對自己的感情感到無所適從,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但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並向少女道謝。


    「不,該道謝的人是我。」


    「銀色流星軍」參與追擊戰的士兵有一千數百人,可以說全軍都出動了。


    他們一迴來,便再也承受不住籠罩全身的疲勞,即便地麵散亂著近數千具屍體和無數的血水灘,還是當場癱坐在地。甚至有人直接打起鼾來。若是猛然一看,還真分不出他們無力地躺在地上的模樣與倒在地上的屍體有何分別。


    但隻要一想到他們是遠從特裏托爾趕到阿尼亞斯,便會發現他們其實是犧牲休息時間,艱難地越過一座座砂岩斷崖與山丘而來,而且還經曆了連續三天與墨吉涅軍對戰的艱困行軍。


    堤格爾雖已盡可能地讓士兵有時間休息,但這和充足的休息比起來,更近似於最低限度的喘息。


    而在這之後,他們又趕忙參與追擊戰,等於是揮著武器從戰場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看到他們累得扮下武器當場倒下的模樣,也隻能說是無可奈何。


    墨吉涅軍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超過三千名士兵。若和前幾天的損失合計,他們死亡的士兵已經超過五千人,全軍的四分之一都埋沒在阿尼亞斯這片地區之中。


    但相反地,「銀色流星軍」死亡的士兵卻隻有兩百名。


    「存活下來的人共有一千五百零三人。其中受了輕重傷的人總計是四百六十二人。雖然就數字上來看是險勝,但考量到我們所處的現況,這次的戰果堪稱奇跡。」


    傑拉爾向堤格爾這麽報告時,臉上忍不住露出了難得的佩服之意。就擊敗了兩萬敵軍的成果來說,他們犧牲的士兵其實並不多。


    但堤格爾聽到這報告後,表情卻充滿苦澀,心情沉重,一點也不像打了勝仗的將領。而這絕不僅是身體的疲勞所致。


    盡管如此,堤格爾、盧裏克和傑拉爾並沒有時間休息。他們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還得聚集能自由行動的士兵進行戰後的收拾工作。


    敗退的墨吉涅軍不隻留下了糧食與燃料,還有他們掠奪來的財物,於是堤格爾便將這些東西平均分給了士兵和民眾。


    傑拉爾在戰場上幾乎沒有任何亮眼的表現,但卻在此時完美地發揮了他的才能。他從這些物資中保留了「銀色流星軍」所需的部分,同時計算並分配好能讓民眾順利抵達特裏托爾的糧食與燃料。


    「果然還是得將他們送到特裏托爾安置嗎?」


    聽完褐發青年的報告後,堤格爾這麽問道。傑拉爾點了點頭。


    「馮倫伯爵,你應該也聽到他們的情況了,他們所居住的村落已經被摧毀殆盡,現在要他們迴到自己住過的家,等於是叫他們在寒冬中露宿荒野,自己想辦法重建家園。」


    「這我知道……不過特裏托爾能收容這麽多民眾嗎?」


    已經有許多村落的居民為了躲避戰火而前往特裏托爾,堤格爾會擔心也是在所難免,不過特裏托爾領主的兒子卻聳聳肩這麽答道:


    「現在也沒什麽地方能收留多達兩千人的難民了。」


    堤格爾頓時無話可說。他已經可以預見若自己的領土亞爾薩斯收容這些人民,將會麵臨破產的局麵。但馬斯哈治理的奧德距離這裏又太遙遠。


    「我明白了,就這麽辦吧。」


    當他這麽說時,正好看見盧裏克朝這裏走過來。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我有話要對您說。」


    雖然他仍和平常一樣露出爽朗的笑臉,但總覺得有些僵硬。堤格爾雖已相當疲倦,還是沒有看漏這細微的異狀。他先對士兵們吩咐了幾句,接著便在盧裏克和傑拉甭的陪同下離開。他邊走邊問道:


    「怎麽了?」


    「在追擊戰的時候,我俘虜了幾名墨吉涅士兵……」


    這也是堤格爾所下的命令之一。因為他認為必須弄清楚敵人進犯的目的,以及墨吉涅王國內的現況。盧裏克這時已斂去強裝的笑容,露出一副讓堤格爾和傑拉爾都大為吃驚的陰鬱表情。


    「他們口徑一致地表示——『自己隻是先遣部隊,是負責開路的』。」


    堤格爾不由得停下腳步,因為震驚而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布滿盧裏克臉上的深刻陰影,在一瞬間便傳染到堤格爾和傑拉爾的臉上。


    他們在這幾天不眠不休地絞盡腦汁,甚至付出了巨大犧牲才打倒的對手,竟然隻是前來開路的先遣部隊。


    「若他們是先遣部隊的話……」


    堤格爾硬是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並對發軟的雙腳施加力量,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未曾經曆過的緊張使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


    「主力部隊呢?」


    「據他們所言應該有三萬人。我已經派出偵察部隊前往確認了。」


    ——三萬……


    無聲的呐喊在堤格爾的體內不斷迴響著。


    「……不,應該不隻三萬吧。」


    傑拉爾以像被勒住脖子似的蒼白麵容搖了搖頭。堤格爾聞聲,立刻沉著臉點頭同意。他們雖然擊敗了兩萬敵軍,但並沒有徹底地斬草除根。


    「雖說不是所有敗逃的士兵都會歸隊,但最起碼會有一萬名士兵與主力部隊會合吧。」


    「……兩萬之後是四萬大軍嗎……既然如此,敵軍也勢必要重整隊伍,至少今明兩天還不會攻過來吧。」


    墨吉涅將帶著四萬大軍,在數日內再次出現於阿尼亞斯。


    而且我方士兵已經疲憊不堪,至少今天得讓他們好好休息,否則軍隊根本無法動彈。再加上就算要撤離,也不能對兩千名難民棄之不顧,行軍速度勢必會下降。以最糟的狀況來說,他們還可能在離開阿尼亞斯前就被敵軍追上。


    苦悶的沉默籠罩在三人之間。而將這氣氛打破的是傑拉爾。


    「馮倫伯爵,你打算怎麽辦?」


    聽到這問題,堤格爾隻是茫然地注視著褐發的青年。


    「我說的是之後的行動。若我們拋下累贅,以輕裝逃跑的話,或許還有可能逃過一劫。」


    堤格爾明白傑拉爾話中的意思後,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憤怒,坦白地質問他: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不,我失言了,抱歉。」


    傑拉爾深深地低頭致歉——但對這句話產生反應的並不是堤格爾,而是盧裏克。他看準傑拉爾抬起頭的瞬間,朝他的臉頰揍了一拳。褐發青年頓時失去平衡,後退了一兩步。


    堤格爾訝異地看了盧裏克一眼,但並未立刻責怪他,而是等待他說出理由。雖然這或許也是因為堤格爾現在相當疲倦,不過他知道剛才那很明顯地是手下留情的一擊。若盧裏克真的想痛毆他,傑拉爾絕對不會隻踉蹌一下就了事。


    「……你究竟還想測試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幾次才肯罷休?」


    依然緊握拳頭的盧裏克狠狠地瞪著傑拉爾。傑拉爾一手搗著紅腫的臉頰,揚起嘴角勉強露出笑容。


    「我不會再測試了啦,因為我已經決定剛才那句話就是最後一次了。」


    聽到他這麽說,就連堤格爾也很難擺出好臉色。這是因為傑拉爾爽快地承認自己一直在測試堤格爾。


    「所以你那些惡言惡語也是故意的?」


    「不,那是我的本性。」


    堤格爾伸手製止了額頭浮滿青筋、正一步步逼近傑拉爾的盧裏克,同時有些誇張地歎了口氣。雖然他們的處境相當緊迫,但正是這種時候,才更應該徹底明白傑拉爾真正的想法。


    「我還以為你的父親一直很信賴我呢。」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傑拉爾摸著臉頰,滿不在乎地答道:


    「我擔心的是你會為了守護亞爾薩斯,而做出舍棄特裏托爾的行為。你就是會將亞爾薩斯的安危放在第一優先也不奇怪,所以我想盡可能地明確掌握你的為人。」


    「既然如此,你更應該收起那些惡言,努力獲得他的信賴才對吧?」


    在盧裏克嚴厲的瞪視下,傑拉爾聳了聳肩。


    「我父親早已獲得他的信賴了。如此一來,就算我惹火馮倫伯爵,隻要事後讓父親殺了我便可一筆勾銷。因為你不可能對以堅毅的態度處決自己兒子的父親棄之不顧吧。」


    這男人遠比外表和口氣所表現出來的更難纏。堤格爾再次歎了口氣——但這次是在心裏。


    「馮倫伯爵,雖然現在這麽說有些不妥,不過,我認為你應該稍微想想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印象。」


    「他人眼中?」


    「明明是個布琉努人卻擅長弓術;才聽到你成為吉斯塔特的俘虜,卻又在對方的資助下率領軍隊歸國;而且不過隻是個邊境的小貴族,竟然敢與上流貴族泰納帝公爵為敵……若是不明白你為人的家夥聽到這些敘述,你認為他們會怎麽想呢?」


    「是他們先上門滋事的。」


    堤格爾忍不住衝動地迴嘴,傑拉爾卻隻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雖然這些話對堤格爾來說前不中聽,但他也不得不認同僳拉爾的想法。畢竟自己的行徑的確很難不讓人心生警戒。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注意的。」


    「很感謝你願意聽取我的意見。最後再補充一點,這個頭頂跟光禿禿的荒野沒什麽兩樣的吉斯塔特人實在太傾心於你,所以他的意見完全沒有參考價值喔。」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關於之後的行動……」


    盧裏克發揮出最大的自製力,才將對談轉迴正題並繼續進行。堤格爾也打起精神點了點頭,傑拉爾也不例外。


    「先不說士兵,那些民眾還不能動身嗎?我希望能夠逃得愈遠愈好。」


    「他們一直被繩索捆綁著,又不停地趕路,都已經筋疲力竭,今天大概是沒辦法了。」


    「……那就先調查一下男女的人數各有多少吧。雖然這麽做有些殘酷,但也隻能要他們自己保護自己了。我會讓他們采取男人保護女人的隊形迴到特裏托爾,武器就用從墨吉涅士兵的屍體奪來的長槍吧。」


    這是個很無情的決定,但目前「銀色流星軍」的狀況已經不容許再為此浪費一兵一卒了。


    而且其多達兩千的人數便可成為強力的武器。就算隻有半數是男人,隻要讓他們拿著槍走在街道上,至少能夠避免強盜等危險靠近。


    三人決定好方針後,便立刻著手進行自己該做的工作。


    待黎明到來,這兩千名難民和「銀色流星軍」隨即開始移動。


    他們懷抱著前所未有的緊張感,踩著沉重的腳步行走在兩旁都被單調的斷崖包圍的街菹上。所有人都明白墨吉涅軍正再度逼近他們,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僅憑一晚的休息,實在無法消除積累至今的疲勞。


    ——這下糟了……


    堤格爾和盧裏克相視一眼。雖說他們早已預料到行軍速度有可能減緩,但沒想到會這麽嚴重,且就算催促他們隻怕也無濟於事,因為他們並不是出於怠惰才會放慢腳步。


    此一情況在接近正午時出現了變化。不斷地前往調查墨吉涅軍的位置與動向的偵察部隊傳來報告。


    「墨吉涅軍的騎兵部隊突然開始行動,數量約有三、四千。」


    堤格爾當機立斷地下令:


    「盧裏克,士兵就交給你指揮了。還有,把剩下的所有箭矢都給我。」


    「您又要冒險了嗎?」


    這位吉斯塔特騎士露出了半是無奈半是擔心的表情。不過堤格爾隻是聳了聳肩。


    「無論如何都得盡量拖住對手腳步才行,而且我們現在是逆風前進。」


    這也是民眾和士兵之所以行進緩慢的原因之一,但同時也有利於射箭擊退後方的追兵,可謂是絕佳的良機。


    「那請您多帶幾位擅長弓箭的士兵吧。」


    這個條件是盧裏克作出的最大讓步。堤格爾向他道了聲謝,便率領十名左右的騎兵脫離隊伍。他們奔馳在街道土,揚起陣陣沙塵。


    約半小時後,在他們的前方出現了騎兵的身影,以及戰神烏魯夫拉——墨吉涅軍的軍旗。堤格爾立刻舉起弓箭並停下馬匹,然後迅速地搭弓射箭。


    箭矢在空中描繪出又長又大的拋物線,劃破空氣往前飛去。它準確地將位於最前線的墨吉涅騎兵射下馬,結束了他的性命。吉斯塔特士兵們也紛紛仿效堤格爾,射箭擊落數名敵人。


    墨吉涅軍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暫時停下腳步,但隨即又踩著如地鳴般更加猛烈的馬蹄聲繼續挺進。他們雖然也跟著放出箭矢,卻因為距離較遠且處於逆風,沒能射中堤格爾他們。


    堤格爾等人策馬奔馳,與敵方保持一定的距離射箭攻擊,但不論擊落多少人,對手仍毫無懼色地緊追不舍,堤格爾的雙鬢不由得滲出冷汗。


    ——再這樣下去,他們就會一舉擊潰我們,追上盧裏克率領的本隊了……


    就在這個時候,馬蹄的轟鳴聲突然變得更大了。堤格爾焦急不已,以為是敵方的增援出現了,但墨吉涅軍前進時掀起的土煙卻沒有明顯的改變。


    墨吉涅軍也察覺到此一情況而停下馬匹。轟然的馬蹄聲自上方和左方的斷崖傳來,且逐漸朝著這裏逼近。堤格爾驚訝地抬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黑龍旗……?


    在風中飄揚的正是吉斯塔特王國的黑龍旗。而與黑龍旗並列的則是一麵白底上斜斜地繡著藍槍的軍旗。堤格爾記得那麵旗幟。


    這支騎兵團輕巧地衝下陡峭的斜坡,像是要隔開堤格爾等人與墨吉涅似地在兩隊人馬中間停了下來。


    位於最前方率領這些騎兵的是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她掉轉馬首,策馬走到呆立原地的堤格爾麵前。


    她擁有一副嬌小的體型,留著長度齊肩的藍色頭發。或許是因為長時間騎馬的緣故,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一對如宛若寒冰、兼具銳利與冷酷的雙眼在她可愛的臉龐上綻放出耀眼的神采。她身穿與其發色甚是相稱的藍色絹服,手裏握著一支短槍。


    少女一看見堤格爾的臉,便露出了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還真是久違了呢,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她正是統治奧爾米茲的戰姬。


    「凍漣的雪姬」琉德米拉·露利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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