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還是挺疼的啊」


    遊走的刺痛感,讓我不由地皺起了臉。


    用手碰了碰作為疼痛感發信源的右臉,猶如火燒一般的熱度,從冰涼的指尖傳遞到腦內的中樞。


    被打,確實是在11點左右。


    在那之後明明已經經過幾個小時了,但疼痛卻絲毫沒有要收斂的跡象,豈止如此,右臉變得越來越燙,好像已經腫了起來。


    「真的是,麻煩死了啊」


    我記得冰箱裏,應該有放著媽媽買蛋糕時附贈的保冷劑才對。


    用那個敷一下的話,應該多少能消腫吧。


    畢竟要是留下痕跡的話,會有很多麻煩的。


    以前,被附近的大嬸們「你怎麽受傷了呀?」、「是被誰打的?」地問個不停的時候,真是糟糕到了極點。


    像那個時候一樣,又有奇怪的家夥跑上門來的話,我可受不了。


    真是的,明明放著不管就好了,為什麽那些家夥非要對別人的事情插一腳啊。


    更何況這種小傷,對於我來說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


    沒錯,疼痛這種東西,跟操心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麽。


    為了改變沉滯的心情我「唿」地輕輕歎了口氣,猛地朝坐著的長椅的靠背靠了上去。


    正午那蒸籠般的暑氣也緩和了少許,午後的公園不知從何時起開始變得閑散起來。


    雖然頭頂廣闊的藍天還絲毫沒有要暗下來的意思,但太陽被薄雲遮擋,比剛剛看起來多了幾分沉靜感。


    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前,支配著滑梯在沙坑上挖個不停的孩子們都還隨處可見。


    而現在,卻隻剩下一個女孩子發狂地練習著單杠後翻,其他人全都一齊消失了蹤跡。


    這也難怪。


    不經意地,朝公園內設置的太陽能鍾看去,時針定定地指向下午五點,而像是與之配合一般,播放完畢的廣播聲的殘響也正好停了下來。


    大概,那些迴去了的孩子們,都是遵守了這個連是誰決定的都不知道的「規矩」吧。


    對於違反規矩的孩子,大人們總是敏感至極。考慮到這一點,他們作出手牽著手迴家這個判斷真可謂明智。


    說到底我們所生活著的這個世界,就是建立在大人們所製定的名為「規矩」的土壤上的。


    而想要揭竿而起舉起叛旗什麽的,無異於自殺行為。


    隻憑連生存的方法都不知道的幼小的我們,對大人們齜牙咧嘴哭個不停,世界一丁點兒也不會改變。


    當然,享受著現在的世界,以漠然的想法晃蕩著度過今日的我的生活,也沒有一絲一毫會做出什麽改變的跡象。


    不,也不能這麽說。


    沒錯,昨天在左臉上燒灼的疼痛感,今天移到了右臉上。


    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或許也能稱得上是「變化」。隻不過,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即使變了也沒什麽差別。


    就算是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古怪的家夥。也感覺自己像是參透了什麽一般。


    不過,這隻是因為我沒有朋友,在家也是一個人,接觸庸俗的媒介比較多的境遇。


    但也就是比同齡的孩子們,提早一步擁有了更多知識的程度,並沒有多麽地異常。


    不管怎麽說,今天的我也帶著與眾多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的不成熟的思想,一如既往地遵守著媽媽定下的「規矩」。


    像這樣在公園裏混進其他孩子們裏,從早到晚地度過一整天,也是這個規矩的一部分。


    早上,為下班迴來的媽媽燒好洗澡水,做完早飯之後,就像往常一樣出門來到公園。


    從那時一直到傍晚媽媽出門上班為止的時間都在公園裏度過,然後要是有被囑咐要買的東西的話就去買好,迴到家裏,打掃完房間之後睡覺。


    遵循這一連串的規矩,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全部。


    這樣看來,這就像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情,但我卻一直不得要領,總是惹媽媽生氣。


    昨天是因為忘了買衛生紙而惹惱了媽媽,今天卻又打破了杯子,這又惹得媽媽對我發了一通火。


    雖說每次媽媽生氣時都會打我,但媽媽打我的手,一定也和我一樣疼吧。


    打完之後,一邊道歉一邊流著淚的媽媽的臉,是我最不擅長應對的。


    但是,我越想著每天都要好好做,就越是有什麽事情做不好。


    就算是想要做點什麽好讓媽媽高興,也不知為何總是會導致完全相反的結果,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以前放在客廳裏的電視機遙控器壞掉的時候,媽媽相當憤慨地說著「這個不良品」將那個遙控器扔進了垃圾桶。


    那是我第一次學到,沒能好好遵守規定,不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就叫做「不良品」這件事。


    這樣想來,就覺得那個「不良品」和「我」,其實是非常相似的東西。


    總是無緣無故惹得下班迴來疲憊不堪的媽媽生氣,隻能讓她傷心的我,難道不是和那個「不良品」沒有任何區別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媽媽又為什麽,沒有把我丟掉呢。


    像那個「不良品」那時一樣,成色不好的我換成新的東西也是做的到的吧。


    不明白。


    為什麽我每天,都隻能讓媽媽傷心呢。


    明明除了讓媽媽傷心什麽都做不到,為什麽「我」會誕生呢。


    說到底,媽媽又是為什麽會把「我」……


    想到這些,我的胸口不禁抽緊般地感到一陣疼痛。


    明明眼淚早已不會因為疼痛而流出,但它卻還在我並沒有拜托它的時候,從我眼瞼的內部慢慢地滲了出來。


    糟糕。不能哭。得想點別的事情。


    要是被人看到我這樣,搞不好又會被說些什麽。


    要是又像以前一樣給媽媽帶來困擾,最後還變得連待在一起都不行的話……


    那真是最糟糕的情況。我不可能忍受得了。沒有媽媽的世界,我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一個小時。


    距離媽媽醒來出門去工作為止的一個小時,就在這個地方安靜地待著別動吧。


    之後再去買被我打碎了的杯子的替代品,迴到家裏,乖乖地度過。


    總之隻要能夠遵守這個「規定」,今天就不用再讓媽媽感到傷心了。


    這樣的話到了明天一定……


    ……一定會,怎麽樣?


    就在我的腦內浮現出這個問題的一刹那傳來了「咕誒」的小聲悲鳴,我突如其然地迴過神來。


    驚訝地看過去,發現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跟鐵棒搏鬥的那個女孩子,正呈大字型躺倒在地麵上。


    我吃驚地盯著她看了又看,她也絲毫沒有要起身的跡象,隻是攤開兩手,持續地仰望著天空。


    她到底是做了什麽,才會陷入現在的這個狀況。


    就算是成色差到了極點的我,也沒有笨到要去特意尋思這個問題的程度。


    「喂,我說你!」


    不經大腦喊出的話也沒有得到迴答,隻有短暫的迴音在院內馳騁。


    而麵對著緊接而來的不祥的靜寂,一陣難以名狀的惡寒從我體內躥出。


    「糟、糟了……!」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拚盡全力朝地麵蹬出了一步。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緊急事態」,一點也不可靠的我的腦袋,也毫不意外地,華麗地陷入了混亂之中。


    迄今為止從電視和收音機中有所聽聞的「最壞的情況」,如洶湧的波濤般席卷了我的腦海。


    如果現在在我眼前發生的「這個」,就是那個時候,在顯像管的另一側發生的,被藍色床單圍起來的悲慘事件的話。


    那麽這一瞬一秒,究竟有著怎樣的重量啊。


    雖然少女所挑戰的單杠並不是特別高,但關鍵是掉下來的方式。


    這個世界上,甚至也有隻是從椅子上掉下來就身負重傷的人。


    就算是健身器具,要是撞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地方的話,會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值得奇怪。


    「不過話說迴來,為什麽偏偏是我啊……」


    四處張望,目光所及之處也看不到大人的影子。


    麵對這突然被授予的重大使命,我的心髒簡直緊張得快要破裂了一般。


    但是,既沒有猶豫的時間,也沒有膽怯的空當。


    我繼續蹬著地麵,飛奔著越過被熊孩子們挖得亂七八糟的沙坑,依然倒在地上的少女的身姿,就近在眼前了。


    拜托了,千萬不要是什麽嚴重的傷啊。


    我一邊這樣祈禱著,一邊邁出了使出渾身之力的一步。而就在那一瞬間……


    迄今為止一動也沒動過的少女,突然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中長的黑發,加上同樣顏色的漆黑的濕潤眼瞳,少女一臉癡呆地朝這邊看了過來。


    啊啊,太好了。看起來不是什麽致命傷。好像也沒有出血,臉色看起來也挺好的。


    就我所見少女長著一張非常端正的臉。將來一定會有男孩子對她一見鍾情,組建起幸福的家庭的吧。


    啊啊,真的,沒有會遺留到以後的傷真是太好……


    伴隨著「哢嚓!」地一聲異響,我右腳的腳踝處開始有電流奔騰起來。


    當然,在我這用兩隻手就能數完的不值一提的短短數年的人生中,自然沒有過被電流擊中之類的經曆,但就是一陣如此形容也毫無不妥的疼痛感,瞬間從腳底躥到了我的頭頂。


    啊啊,沒錯。


    確實,就在零點零零零幾秒之前,我使出全身的力氣邁出了一步。


    太過於擔心少女的狀況以及前途,我這一步邁出的角度似乎太過聳人聽聞了。


    在此之前一直處於高速移動之中的上半身,以張開的雙腳為基點,以可怕地氣勢向地麵摔去。


    從這個樣子來看,下一個瞬間會發生什麽,也不難想象了。


    啊啊,少女啊,拜托你不要看我。


    「哆哇嘎啊啊啊啊啊!」


    我一邊發出像是精心挑選過的可恥的悲鳴,一邊以像是特意練習過的奇妙的姿勢,向著公園的地麵倒了下去。


    這要是所謂的娛樂節目的邊緣企劃的話,一定會在茶餘飯後惹得觀眾大爆笑的吧。


    不對,倒不如說真是要感謝願意賞臉一笑的人們。


    更可笑的是在毫無動靜的寂靜的公園正中心,我蹲踞在地完全錯失了站起來的時機。


    雖然腳和身體都相當疼,但無需多言,這些都不值一提。


    真正的問題是,這份能讓人將疼痛都放在一邊的名為「羞恥心」的庸俗情緒。


    想想看吧。突然飛奔過來的人,一邊發出奇異的叫聲一邊以華麗的滑壘在你麵前倒下,你會怎麽想呢。


    ……不不,出局了。太可怕了。


    啊啊,我要是沒有草率地做出這種多餘的事情就好了。


    怎麽辦。這裏還是應該早點抬起頭,一溜煙地跑掉嗎。


    不對,不行。剛才哢嚓扭了一下的腳,沒可能這麽配合地做出高速移動。


    絕對會變成讓人毛骨悚然的扭動著前進的跑法的吧。還是不要再給少女純粹的記憶,留下更多不必要的陰影了。


    果然現在就應該,一動不動等著時間流逝,吧。


    老實說我也不想一言不發的就變成少女的記憶中永遠的「謎之陰森滑壘男」,但畢竟是這種情況,還是放棄吧。


    啊啊,這樣就行了,拜托時間過得快一點吧。


    「呐,你沒事吧?」


    怎麽可能沒事啊。


    又是身體疼,又是羞恥的,咱可是……


    「誒!?」


    我抬起頭,眼前出現的是剛才的少女朝我遞出手帕的身姿。


    那兩隻大大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先前積蓄的淚光,看她的表情,似乎並沒有要把我通報給警察的樣子。


    「沒、沒有沒有!完全沒事!隻是稍微摔了一下而已……啊、啊哈哈……」


    我慌亂地撐起上半身,急急忙忙地擠出笑臉。


    雖然沒被她討厭確實是值得慶幸,但不管怎麽說我在這個少女眼前華麗地摔倒了,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雖說她像我伸出了手,但我也沒有沒骨氣到能夠輕率地接受施舍的地步。


    看到我慌張掩飾的樣子,少女毫不掩飾地露出了疑問的神色。


    「但是但是,你好像不是稍微摔了一下而已的感覺哦?看起來超痛的」


    少女純真的問題,像是給我的熊熊燃燒的羞恥心之火更澆上了一層油。


    啊啊,沒錯。如您所說,剛剛的那個毫無疑問,可以列入我人生重大摔跤的前三名。


    「真、真的沒事的啦!我每天都會像這麽摔,已經習慣了啦,真的」


    麵對我拚命編織出的彌天大謊,少女臉上的懷疑又加深了。


    「平時也?嗯~,總覺得你在隱瞞什麽……」


    「啊,啊哈哈……」


    糟了,再繼續下去也隻是自掘墳墓了。


    話說迴來,這孩子還真是刨根問底啊。


    直到剛才為止倒在地麵上又是為什麽啊。明明現在這麽活蹦亂跳的說。


    她這麽精神,我就是嘴巴裂開也說不出「其實是想著要救你,然後才摔倒的」。


    有種不詳的預感。


    雖然現在事情就已經不太妙了,但我要是繼續跟她扯上關係的話,搞不好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


    要是傳出「這附近有個想要自創奇怪的滑壘結果受傷了的孩子」的傳言的話,就真的是大件事了。


    時間也差不多了。現在還是祈禱能夠早點撤退吧,哪怕被認為是惡心的家夥也好。


    雖然也許會多多少少會給我的精神留下創傷,但為了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這也是沒辦法的。


    「……唿。我知道了,我跟你說實話」


    我歎著氣說道,少女聽完露出了茫然地神色。


    「實、實話?」


    「沒錯。其實呢……」


    雖然險些就要敗給羞恥的感覺,但我卻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露出了無所畏懼的笑容擠出了下麵的台詞。


    「剛剛的那個啊,其實是必殺技的練習哦。就是那種一擊就……把邪惡的家夥們全都打倒的那種」


    沉默。


    真的是讓人痛苦至極的沉默。


    園內彷如時間停止一般一無聲響,將化身成絕世無雙的糟糕家夥的我的血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削減。


    是時候了,撤退。在我的臉變成熊熊燃燒的草原之前一口氣撤得越遠越好。


    然後把今天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迴家去吃晚飯、睡覺、談戀愛、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與正想要盡早撤離的我的預想相反,少女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果、果然是這樣子嗎!?」


    伴隨著這句話,從少女的臉上透出了閃閃發光的炫目好奇心。


    「……誒?」


    「我、我就覺得會、會不會是那樣了!好、好厲害!原來如此,是這麽迴事啊……!因為是必殺技的練習所以你平時不會告訴別人的對吧!?」


    對著咬緊不放的程度比剛才多了五倍還不止的少女,我難堪地做出了「唔、唔嗯!?是的吧!?」這種分不清算是肯定還是否定的的迴答。


    (圖2)


    這孩子的關注點究竟在哪裏啊。


    還以為要三振出局了呢,結果看這樣子簡直是場外本壘打啊。


    完全不顧我畏縮的後退,少女嗖地探出身子,鬼鬼祟祟地掃視完周圍之後,又開始說起了奇怪的話。


    「告、告訴你個秘密。我其實……也是哦」


    「啊,抱歉。你說什麽?」


    我一邊和後退跟她保持距離一邊問道,少女則再次巡視了一下四周,更加壓低了聲音。


    「必殺技啊,必殺技的練習」


    少女的表情,無比嚴肅。


    然而,這份表情卻毫無意義,她所說的話就算是恭維也算不上嚴肅。


    「誒?練習?……莫非,你是在說剛剛的單杠後翻?」


    我能想到的也就隻有那個了。


    然而,看來我似乎又揮出了一記安打,少女露出了「哈啊!」的衝擊性的表情興奮地對我說「你、你果然知道啊!」


    什麽知道不知道啊,會有人不知道單杠後翻才稀奇吧。


    話說,那又跟「必殺技」有什麽關係啊。


    不對,等一下。難道說這孩子……


    「難、難道說你,認為單杠後翻是某種必殺技……?」


    「嗯,爸爸告訴我的。『隻要能練好單杠後翻的話,絕大多數的敵人都會燃燒著死掉』」


    雖然嘴上說著如此驚世駭俗的話,少女的眼中卻依舊沒有絲毫懷疑。


    「剛才也是離成功還差一點點,不過這次我連『想象訓練』都做過了,下次一定沒問題的」


    「這樣啊……」


    啊啊,原來如此,是這麽一迴事啊。


    那個模仿傷員的行為是少女自創的想象訓練啊。是麽是麽。


    「……我,可以迴去了麽」


    恐怕我的表情已經跟笑容絲毫沾不上邊,隻剩下一片蒼白了吧。


    不,這也難怪。


    在跟少女麵對麵的這幾分鍾裏,我究竟消耗了多少能量啊。


    我甚至感覺我把幾個月的活動能量都消耗掉了。


    「誒!?你就要迴去了嗎!?難得我還覺得可以跟你商量很多事的說……」


    放過我吧。


    跟興致勃勃的少女相反,我的身上已經再也沒有可供我講述必殺技談的體力了。


    全身的疼痛與倦怠,更有無邊的虛無感,現在都在我的背後具象化成為了巨大的怪獸,想要破壞那麽一兩條街道。


    「呃、嗯。畢竟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選擇了比較委婉的措辭,笑著答道。


    「唔~」,少女雖然發出了欲言又止的咕噥聲,但不管怎麽說都不會再繼續挽留我了吧。


    看了看時鍾,時間剛過五點半。


    雖然對於迴家來說還稍顯早了一點。但今天我還肩負著買杯子的使命。


    考慮到要花掉的時間,差不多現在離開會比較好。


    用沒有扭到的那隻腳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體重朝另一邊的腿上壓去。


    雖然有預料之中的疼痛,但似乎也沒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要是萬一,我使不上勁也站不起來的話,少女會說些什麽啊,真是想想就害怕。


    「那,再見,我迴去咯」


    說完我就匆匆忙忙想要退開,但少女卻繼續「唔唔~」地發出含混的咕噥,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不滿。


    仔細看看那雙緊盯著我的眼睛,比先前多出了一分水光。


    糟了,在事情變得更加麻煩之前,必須得離開這裏才行。


    一邊斬斷隱約的罪惡感一邊「哈哈……」地對她迴以諂笑,我朝著公園的出口處邁出了步子。


    「呐!」


    剛前進了數步,背後就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麽。


    我迴過頭,隻見少女臉上一掃剛才的鬱悶,換做了柔和的微笑。


    「明天,要不要也一起聊天?」


    看著少女的表情,聽著她說的話,我不由得恍惚起來。


    說起來,我有生以來有跟別人做過這種「明天的約定」嗎。


    至少在我能夠想起來的範圍內,一次都沒有過。


    不對不對,什麽「能夠想起來的範圍內」啊。我還是個孩子啊。


    我活過的時間還沒有長到讓記憶都泯滅呢。


    「嗯,明天見,還是在這裏」


    說完我再次轉過身姿,將公園留在了身後。


    為什麽,我要故意做出冷淡的迴答呢。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在混凝土鋪成的道路上每走一步,扭傷的腳都會疼痛,但這份疼痛像是在高談闊論著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有點可愛。


    希望明天哪裏都不要疼啊,我這樣別扭地隱藏起真心,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


    不知不覺中,周邊全被染上了晚霞的色彩。


    一邊為了防止手麻不斷換手提著購物袋,一邊保護著單邊的腳持續走著的我,也還蠻有技術的嘛。


    「有看上去不錯的真是太好了」


    在最近的車站附近的商店挑到了合適的杯子的我,正拖著到現在還疼痛不止的腳朝家前進。


    雖然在前進的過程中腳上傳來的疼痛多少有些礙事,但隻要能迴家坐下來的話,也就沒什麽事了吧。


    比起這個,因為腳上的疼痛導致我完全忘記了右臉的狀況才更成問題。


    也正是多虧了這個,我再挑選杯子的過程中被店員問道「你的臉,是怎麽迴事?」的時候牛頭不對馬嘴地迴答了「我,長得有那麽醜麽」


    真是的,全都怪那個少女。


    明天見麵的時候得想辦法報下仇才行。


    我一邊想著這些壞心眼的事情,一邊默默地繼續走著。


    走上熟悉的街道,拐過熟悉的轉角,穿過熟悉的交叉口,我所居住的公寓就近在眼前了。


    我像往常一樣穿過正門,爬上鐵製的樓梯,朝著二樓最深處的房間走去。


    大概是因為這棟公寓不怎麽幹淨的緣故,自從上個月鄰居搬家之後,二樓的房間就幾乎全都空了出來。


    雖然媽媽說「不用為鄰裏關係費心挺好的很輕鬆」,但對大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度過深夜的我來說,老實說還是有些害怕的。


    其實,我對於幽靈啊作祟啊一類的東西,最不擅長了。


    但媽媽卻好像非常喜歡這種東西,經常看像是「夏季靈魂特番」之類的,光是名字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節目,唯獨這個我真的希望她別再繼續了。


    尤其是之前的潛入廢棄醫院的那期……啊啊 ,還是別想了,想點開心的事吧,開心的事……。


    「……沒什麽開心的事啊。幾乎」


    走過三個空房間的門,終於能夠看到自家的房門了。


    雖然我不知道準確的時間,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應該是在和平時沒什麽區別的時間裏迴到了家。


    ……然而,跟平時沒有區別的,也就隻有這點而已。


    「奇怪,門開著啊」


    走到自家的房門跟前,我發現它毫無防備地呈現出半開的狀態。


    大概是因為建造得不太好的緣故吧,這扇門如果不注意關就會鎖不上,但這種事情媽媽當然也是知道的。


    「是因為著急麽」


    我也沒怎麽在意,將手搭上了門把。


    直到打開房門抬起頭之前,都還在想著「明天,出門的時候得注意才行」這種無聊到了極點的事情的我,簡直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抬起頭,被照成深橙色的房間裏,有兩個大人。


    其中一個是我很熟悉的,穿著漂亮的工作服的,我的媽媽。


    而另一個人是我從未見過的,穿著有點髒的衣服戴著口罩的,大塊頭的男人。


    「誒……」


    為什麽媽媽還沒有出門去上班呢。


    是極端地不願意把人帶迴家裏的媽媽,把這個男人叫來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媽媽又為什麽被藏毛巾堵住了嘴,手被綁住,淚眼朦朧地倒在地上呢。


    又是為什麽這個男人,會用髒手抓著媽媽相當重視的首飾呢。


    答案很容易想象。


    然而,我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什麽都挽救不了了,太遲了。


    男人的右手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抓住了我的衣襟,用力地朝房間中間扔去。


    「啊!」


    沒能很好的落地,我的背狠狠地撞上地板,從口中猛地彈出了凝結的空氣。


    眼前瞬間就變得眩暈,簡直就像被無數台照相機的閃光燈晃著了一般,眩暈著。


    無法唿吸。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痛苦。


    腦袋裏一片混亂,想要撐起身體而伸出的右手,也哆嗦著完全派不上用場。


    倒在地上的媽媽,發出了像是叫喊一般的呻吟聲。


    怎麽了?媽媽她,究竟是在對著什麽叫呢?


    究竟是對什麽……


    混沌的腦袋全力地驅使著雙眼活動,視線聚焦在想要離開房間的男人左手中握著的首飾上。


    沒錯,就是那個。


    那個首飾可是媽媽每天千辛萬苦,才終於入手的東西。


    而這個男人,卻想要把它帶走。


    沒錯吧,媽媽。要是被做了這種事的話,是不可能不叫的。


    真的就是在一瞬間,我震顫的右手傳來了確實的力量。


    右手使勁地按上地板,將我的身體撐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順勢朝男人的背後撲了過去。


    「還、還迴來啊……那個……不是你的東西吧……」


    然而,重要的卻是,我無力到了讓自己瞠目結舌的程度。


    男人嘖了一聲,用力地將我的手掰開,再次把我踢到了房間內部。


    「嗚咕……!」


    我根本沒法保持姿勢,麵朝著地麵摔了下去。


    無法好好唿吸,雙眼朦朧,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哆嗦著抖個不停,過了片刻,從廚房傳出了哢唦哢唦的金屬摩擦的聲音。


    雖然看不到,但那聲音代表著什麽,從耳邊響起的媽媽的叫聲就能猜出個大概。


    我想起了平時基本不做飯的媽媽。有一天突然買了一套相當高級的刀具套裝迴來的那件事。


    不出所料那套刀具從來沒被用過,被小心地放在了廚房裏,剛才的聲音大概就是那之中的某一把吧。


    總之,那個男人想要在我再次撲過去之前,用它把我殺掉。


    畢竟隻要捅一刀就能讓我永久地陷入沉默,也不用花功夫一次次地甩開我了。真是省事兒。


    臉貼著地板倒在地上的我,清楚的明白那個男人的腳步聲正在離我越來越近。


    大概,用不了幾分鍾,我就會死掉了吧。對這一點我既沒有什麽觸動也沒有感傷。


    話雖如此,但我卻不能就這樣躺著。


    用上我全部的力氣,雖然上氣不接下氣的,但我卻還是努力站了起來。


    明明今天一天裏經曆了這麽多的痛苦,但我的身體裏,已經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信號了。


    屹立在我麵前的男人的右手中,不出所料握著全新的菜刀。


    現如今,我想要靠兩手來擊退這個男人是不可能的吧。


    豈止如此,做任何一件我能想到的事,搞不好都反而會受到擦傷。


    但是,那種事情不做也行。我隻需要在短時間裏,讓這個男人動不了就行了。


    我看向倒在地上的媽媽,媽媽正流著淚,對著我喊著些什麽。


    抱歉,媽媽。那個首飾大概拿不迴來了。


    我這麽沒用,又笨,真的對不起。


    但是,哪怕隻有媽媽能逃掉也好,我會拖住這家夥的。


    至少,至少希望你能在最後,哪怕隻有一次也好,覺得「生下這個孩子真是太好了」。


    我轉向男人的方向,一口氣解放了雙腳的力量,朝著眼前的男人那巨大的身體撞了過去……


    ……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踏出一步的瞬間,男人的身體卻已經撞上了牆壁。


    而猛地用身體撞向了男人的媽媽,胸口上深深地插著已經不再是全新的菜刀。


    那副光景的意義,我還沒能很好的理解。


    我隻能呆呆地,呆呆地看著媽媽的臉因為苦痛扭曲起來,還有那雙像是要跟我說些什麽一般的眼睛。


    男人將刀從媽媽身上拔出來的瞬間,伴隨著揚起的鮮血,我的腦袋裏有什麽東西斷裂了。


    雖然已經聽不到聲音,但我確實是喊了些什麽。


    但是,從我撲過去,腹部被男人刺了一刀,再到被男人踩在腳下的時間,應該沒有那麽長。


    在倒在地上的媽媽的旁邊,並排倒下的我,像是要沉入冰冷的水中一般,被一陣不可思議的感覺包圍。


    被塞住了嘴的媽媽流著眼淚,似乎想要在臨死前傳達些什麽給我。然而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圖。


    眼前是未曾見過的街道。


    我熟知的東西,在視野所及範圍裏一個也找不到。


    抬眼所見的天空也不是往常的顏色,無邊無際的漆黑中,隻有巨大的月亮陰森地漂浮著。


    這是「夜晚」。


    我……不對,我們這樣的「孩子」不知道「夜晚」。


    與光線四溢的白天所隔絕開來的,大人們的世界。


    不可踏足一步,隻有大人們可以進入的世界。


    總是將媽媽吞沒,帶走的,暗黑的世界。


    ……我最討厭「夜晚」了。


    每踏出一步,踩踏在水泥地麵上的我的腳步聲,都會被暗色的建築反射,發出令人討厭的迴響。


    迎麵拂過的夜風也並不清爽,而像是囁嚅著一般,孕育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帶著毒氣的霓虹燈每在視角邊緣閃動一次,都讓我覺得像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一般,難堪地背過臉去。


    好惡心,快要吐出來了。


    即使類似眩暈的感覺朝我襲來,我也還是不停地,在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路上向前走著。


    「不行啊,你怎麽能來這種地方呢」


    隱約感覺,耳邊突如其來地傳來了這般低語。


    「你還是孩子吧?還完全不知道『夜晚』的事情。來,快點迴去吧」


    「……別一副了不起的語氣。你知道什麽啊」


    「我什麽都知道哦。因為我是大人」


    我漸漸對那道像是緊緊黏在耳邊一般的聲音感到了憤怒。


    「別把我當小孩子」


    我這樣說完,低語者發出了嘶嘶地奇怪聲響。


    那聲音聽起來既像是在笑,也像是蛇在吐信。


    「你還完全不夠看。一眼就能看出是誤闖進來的。聽好了?簡單說來就是,你不明白最為重要的事」


    聲音中的嘶嘶聲比剛才更響了,低語像是附著在耳根一般繼續著。


    「重要的事?」


    我話音剛落,明明還沒有停下腳步,噠噠噠地腳步聲卻突然停了下來。


    我吃驚地環視四周,油晃晃地搖晃著的霓虹燈也好,建築物的牆壁也好,甚至是空中飄浮著的月亮,也全都隱沒了身姿。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我雖然喊了出來,但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無邊的黑暗。連一絲光線都沒有的暗黑。就連恐懼的我的身影,也像是完全融入了黑暗中一般。


    「你看不到吧?這之中埋藏著的『謊言』」


    低語聲,簡直像是從我體內傳出的一般。


    「大人們,會向黑暗裏埋入『謊言』。他們就是像這樣來保護自己的心的哦」


    無法理解句中的含義。好難受,太痛苦了。放我出去。


    「你明白嗎,少年。這就是『夜晚』。就是你不知道的,大人們的世界」


    ……大人究竟是什麽啊。


    為什麽母親要對這種世界……


    「你想知道嗎。要是想知道的話,就忘掉你那顆純粹的心吧」


    忘掉心?


    「沒錯。在無邊孤獨,無邊黑暗的「夜晚」的世界裏,不需要心這種東西。需要的,隻有『謊言』而已」


    我的意識,也終於變得朦朧起來。


    感覺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逐漸融入了黑暗之中。


    意識像是快要被切斷一般,隻有最後聽到的那句話,深深地印在了逐漸消失的心上。


    「欺騙一切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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