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水可真是養人。我扯出一絲笑意來,連翹已站起來,匆匆走上前擁抱了我。她笑笑:「我的好姐姐,讓你早些過來,偏偏不肯來。這會兒火急火燎地跑來,怎麽……是有多想念我?」


    我不理會她這些胡扯的話,立時問道:「揚州的紅藥橋在哪兒?」


    她眨眨眼,驚訝道:「姐姐你不簡單呀,頭次來揚州,連紅藥橋都曉得。哎呀,這陰天裏頭隨時都會下雨,你去哪兒做什麽呀?」


    「我沒空聽你胡扯,不說便算了,我自己出門問。」說罷我掉頭就要走,她倏地拽住我,挑了眉道:「真這麽著急?其實我知道你想確認什麽,但今天不是時候。所以你即便去了也是徒勞,何況,紅藥已經開敗了。」


    阿彰在一旁努努嘴,正要開口,連翹斜瞥了他一眼,他又默默地縮到連翹身後去了。


    我看著她,也不說話,良久,她輕彎了嘴角道:「你什麽都不要問我,也不要妄圖從我這裏套出任何話。阿彰還小,很多事不明白,你要是覺得我讓他瞞著你什麽那就當真錯了。」她忽然招了招手,喊方才晾蓆子的那個姑娘過來:「蒔蘿,帶趙夫人去一趟紅藥橋,迴來時記得從桂福坊帶些筍肉餅。」她又看看天:「出門帶傘。」


    我蹙眉看了看她,有太多疑問,都不知從何問起。蒔蘿姑娘拿著傘走過來,說:「夫人隨我走罷。」


    一路上我什麽也沒問。還未到紅藥橋,便下起雨來。江南梅雨季在即,但到底這雨還是足夠溫柔,天地間都浮起一層霧。蒔蘿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我,說:「趙夫人,紅藥橋就在前邊,您若想單獨前去,蒔蘿便在這裏等。」


    「不用了,我記得迴去的路,你先走罷。」我接過傘,撐開來,周遭的水霧更濃,視野裏一片迷濛。


    往前走,便是那座紅藥橋。


    紅藥,不就是將離草麽?


    橋邊紅藥已悉數開敗,在這一片煙雨裏,葉子卻愈發鮮亮。我在橋上站了許久,雨點打在油傘上發出的悶悶聲響,直直往耳朵裏鑽。


    河道裏的水越發滿,周圍的巷子裏不見人煙。天地間,唯有淅淅瀝瀝的雨和淡白色的霧氣。遠遠地能看到小舟,黃昏左近,舟上也亮著寥寥燈火,卻顯得慘澹,霧氣重,像極了幻境。


    我忽覺得有腳步聲,便下意識地轉過頭,然背後卻什麽都沒有。滴滴答答的雨聲不停歇,還是隻有我一個人。


    老夫人為何會知道紅藥橋,連翹又為何搬到揚州來……這些事,都成了我心中那點殘存火苗的支撐。


    我開始相信,趙偱還活著。


    ——*——*——*——*——


    盡管如此,我卻高興不起來。那一日我獨自迴了連翹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蒔蘿買迴來的筍肉餅,連翹則卷了本書看得正起勁,絲毫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帶我走街串巷,將大半個揚州城都走了下來,我幾近虛脫,傍晚時在一間茶社裏伏在桌子上小憩。連翹在一旁與人商量著旁的事,過了會兒將我喊醒,淡淡笑著:「帶你去個地方。」


    外麵天色暗下來,星星點點的火光滲進江南雨幕裏,卻有格外細膩的溫感。


    腳上一雙布鞋已經濕透,我穿行在這濕漉漉的雨巷裏,連翹走在我身旁。未幾,到了一間戲樓外。雖是雨天,可這戲樓看上去卻很是熱鬧。她笑笑說:「今天有我新寫的一齣戲,頭場,請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寫的戲,也不知她這些年是否有所長進,便隨她一道進了戲樓。


    燈明茶暖,釅釅香氣撲麵而來,場子裏已坐滿了人。


    我們在前麵坐下來,連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這齣新戲不長,撐死了一個時辰。你要餓了就吃點心墊墊肚子。」


    白日裏的奔波讓人倦乏,戲樓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裏還會惦記著吃食。


    我窩在椅子裏看伶人們開場又退場,故事便在這江南氤氳水汽中慢慢鋪陳。手邊的茶水漸涼,我的心卻越發往下沉。我走了神,場上的人看起來都已麵目模糊。


    唱一出百轉千迴,紅藥頹。


    周遭靜悄悄,我甚至聽到看客的低泣聲。我偏過頭看連翹,她側臉依舊平靜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掃了一眼場子內的看客,低嘆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入戲太深也非好事。」


    這齣戲看得我渾身發冷,腦子越發清醒。我倏地起身,連翹突然幽幽道:「你不繼續看了麽……還有最後一場。」


    我偏頭看她一眼,緊抿著唇就要離開。


    她三兩步跟過來,握過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還這麽冷,當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無妨。我去後頭找個人,你隨我一道去罷?」


    她說罷便拉我往後麵走,我看到伶人陸續退場,似乎已是到了最後一場。連翹扯著我的衣袖,帶我進了後麵的換裝間。幾位身穿大紅戲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來,我和連翹讓開路,讓他們走。


    換裝間內空無一人,隻有七七八八的戲服頭飾,四處亂放。胭脂粉盒堆在妝檯前,毫無秩序。


    連翹帶著我繼續往裏走,臉上卻忽然浮起一絲促狹的笑。


    我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輕輕說了一句:「據說你辦的那場葬禮莊重又一絲不苟,我也想過,是要怎樣的心境,才能那般從容封閉。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發自內心的真實的悲傷吧……真實到——好像那個人,真的已經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讓你迴江南了,你怎麽就不聽呢?非得承受那樣的傷痛和打擊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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