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了身:「你先睡會兒吧,我方才也算是眯瞪過了,我去夥房看看,順便去瞧一瞧連翹。」


    料想他應當也沒有吃飯,我便去夥房要了兩碗熱騰騰的紅豆粥。先喝些粥補會兒眠,等晚些時候起來再吃些別的罷。路過連翹客房時遇著一名小婢,便問她連翹去了哪裏,她卻迴我說連翹天剛亮便出了門,現下許是還未迴來。


    可又去見什麽人了?我眯了眯眼,端著漆盤進了屋。


    我瞥了一眼角落裏的暖爐,屋子裏似乎是暖和了些。趙偱坐在床沿看書信,頭髮皆放下來,隻著一身中衣。這未束髮未係腰帶的模樣倒是少見,我將漆盤擱在案上,端了一碗粥遞給他:「吃完了再看罷。」


    他接過去,挖了一調羹粥,忽然道:「我差了你多少個壽禮,這個債可是記下了?」


    「放心吧我都寫在簿子裏了,一筆一筆清清楚楚,等著你還。」我端起粥兀自喝起來,又聽得他道:「陶裏得了誥贈。」


    「恩?」他怎麽突然提到這個?


    「大約就這兩日罷,誥贈就要下來了,屆時即便母親不允,他們也終究能葬在一起了。」他說得很是輕鬆,又低頭吃了一口粥,「其實我也未想到,會這樣容易。」


    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道:「你去向皇上請誥贈?可——」


    老夫人那一句「為人臣,憑什麽與帝王談條件」一下子就從腦海裏冒了出來。


    他仍是低頭喝粥,語氣平淡:「順便提的罷了。」


    「順便?!」我倏地坐正,「你還提了什麽?你又以什麽來換?可是與你那一道摺子有關聯?」


    「你不用急。」他緩緩道,「皇上擔心兵權太散會出事。他既有意要改兵製,我便先遂他的願。趙家素來與朝政牽扯較少,也是難得的一心為主,但時間久了,君臣必生嫌隙。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後悔,便擅自做了這個決定,退出這一局。但——」他倏地停住了。


    我看看他,索性放下碗:「你接著說。」


    「皇上要的不過是江山穩固,不必為外敵所威脅。先帝在時,西北夷狄屢屢犯我邊疆,憑駐軍之力根本於事無補,出征過幾次,卻一直久攻不下,所以到如今也是個大禍患。起初大宛求歸附,皇上還存著合大宛之力一同抵禦西北夷狄的心思,但如今出了這等事,足見大宛非誠心歸附,甚至對我朝邊境虎視眈眈。大宛本就是牆頭草,攀高踩低。如今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大宛已是銜在口中的肉,那必然是要吞下去才安心。這一仗,即便我不提,也要打。攻下大宛,便有了跳板,糧草供給也更方便,屆時再對西北用兵也有更大勝算。」


    我默默聽完,隻問了一句:「所以——你又要出征?」


    他亦將碗放迴至案上:「是。從我迴來,知道兵部在關中籌集糧草之時,便料到了這一天。」


    「十萬軍……先往西打大宛,再攻西北,戰事不宜久,你又有幾分把握?」我頓了頓,「皇上所願,又是要打到什麽程度才可以?你們方從西北迴來,這會兒又要往西。營中可有一人受得了這等折騰?真是瘋了……」


    「沒有那麽快。」他頓了頓,「但明日起,我大部分時間都得留在軍中。」


    我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你可是要問我,有沒有體諒過你們的心情?」


    我看過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倦意更濃,聲音也是壓得低低的:「凱旋之日,便是卸甲之時。這是我能交的最好的答卷,不負趙家清名,亦讓皇上放心,且終於——能為自己活。」


    「我一介女流,軍務上也是外行,充其量不過是紙上談兵。我不妄作評論,方才那一席話,你不必在意。」他若有信心,我又何必短他誌氣?


    人臣皆是帝王霸業中的箭矢,方向不是自己說了算。與帝王談條件,相當於與虎謀皮。他既然有勇氣自己提出來,且皇上還應了他的條件,我便隻能往好裏想。


    其實西北若攻得下,也免得年年征戰苦了百姓。


    隻是當年,趙懷寧……可也是抱著這樣的期待離開?他此行,是否還抱著為實現兄長夙願的念頭?


    倦意襲來,我低頭脫了鞋子,爬進了裏側的被窩裏。一隻手伸過來,將我輕輕攬進懷中。令人安心的氣息在鼻間縈繞,我貼著他,能察覺到他胸膛起伏,聽到他穩穩的心跳聲。


    害怕失去沒有用。他有自己無論如何必須走完的一段路,我隻能祈求他順順利利。


    ——*——*——*——*——


    誥贈是兩日後到的,趙偱不在府中,我遣人將消息送去了城西客棧,並將文書呈給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直緊抿著唇,盯著那一紙文書看了良久,一言不發。我等她的最後表態,卻隻聽得她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句:「她不配。」


    即便如此,陶裏的葬禮也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她兄長帶著阿彰迴了陶家,說是等先過了忌辰再移送棺柩。趙懷寧墓地原先的墓碑也得換掉重刻。


    所有的事情看似有條不紊,府裏也並非很忙,但每時每刻都像有巨石壓在身上一般,喘不過氣來。趙偱幾乎終日耗在西京大營,有次孫正林到訪,說起兵部籌集糧草之事,還說關中今年收成並不好,若是戰事拖得太久,便得從江南一帶徵收。他那日過來神色甚是凝重,一絲笑意都沒有,我難得見他如此神情,也大約猜到朝中局勢緊張,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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