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浪也不知道小王爺腦裏轉過什麽念頭,隻苦笑道:「你也別太傷心了,還得珍重才是。」小王爺忙說:「你也要珍重,倒怕你更添了病。」天浪卻說:「我雖然多病,卻不多愁,你隻管放心,死者已矣,若兄台放心的話,且將秋花的喪事交給我去辦罷。」小王爺便道:「能有什麽不放心的,若是有什麽要填補的,隻管叫人來說就是。」天浪謝過了小王爺,略寒暄了兩句便要迴去。小王爺心中竟有不舍,說道:「天寒地凍的,手爐讓人現添了炭再去吧。」此時雲枕已進了屋,手裏拿著一團麻布,將麻布攤開,裏頭正放著熱熱的銅爐,原是剛添好了炭的。小王爺笑道:「倒是你的人妥帖。是我白說了。」天浪接過銅爐放手中,抿著薄唇,臉上浮現淡淡一抹笑,眼中卻沒什麽笑意,隻是虛應,這樣淡淡漠漠的卻是別有一番風情。小王爺又要留他食飯,雲枕知道小王爺開口了天浪難以推辭,於是雲枕便自己上前說:「這原是小王爺好意,隻是家裏熬了藥要等爺迴去喝呢。」小王爺忙說:「原來這樣,那我也不留你了。好生服侍你主人,別招了風了,又是一頓好受的。」天浪起身說道:「哪裏就這麽嬌貴了。」小王爺卻說道:「你還說,那次中秋約你去醉花亭吃酒賞月,不過兩三個時辰的飲酒撲了風,迴去就發熱了不是?」一旁的侍女笑道:「我也記得,那時爺多自悔,大中秋節日裏三更半夜招了好幾個太醫輪流看傅爺,小侯爺都笑他要把整個太醫院搬去樂坊賞月了。」天浪淡笑道:「哪裏不記得。還是吃了上貢的藥丸才好的。」小王爺便道:「因此再有這樣的事,我都不敢輕易約你了。橫豎你也不愛這些熱鬧。隻是還得珍重保養。」天浪道:「那原是春秋兩季才如此的。」


    又說了好幾句,他們才真道別,小王爺還親送他到外頭去坐暖轎。雲枕與天浪都在轎裏坐著,雲枕又給天浪膝上覆一層呢子小軟被,邊說道:「我怎麽覺得今天小王爺尤其的話多婆媽。」天浪淡道:「我倒沒覺得,還是想想怎麽辦秋花的後事罷。」雲枕道:「又能怎麽辦?還是交給略二爺去操心罷。」天浪卻說:「怕他捨不得錢。」雲枕笑道:「有什麽的?隻告訴他,短了的錢隻問小王爺要,保管他這喪事辦得鑼鼓喧天、氣象萬千!」話雖如此,但天浪又怕天略吃迴扣,拿著小王爺的錢要十兩吃八兩。


    官伎原是入樂籍的,秋花已脫籍從良,喪事上隻以尋常女子行才對。但看她迴來投井的意思,竟是要葬入綠珠園。綠珠園原是為了一個墜樓而亡的女伎所立的墓園,故取名『綠珠』,後來傅家教坊未能脫籍就亡在樂坊的優伶都得以入葬。傅天浪尤其重視這個墓園,自他任樂坊總教習後,都時時令人修繕綠珠園,逢生死忌都讓人祭拜,若遇上清明這等日子,則親偕年輕的樂伎進園內祭奠先人。這些樂伎進了園,看著這些孤伶伶的墓碑,也都常生感嘆。隻是漸漸這個園子出了名,也有不少文人墨客來祭祀芳魂,倒成了個風雅之地了。若把秋花葬入綠珠園,恐怕不妥,若不如此,卻又怕她魂魄不寧。


    天略隻忖度了一下,卻對天浪說:「那本來她在王府死了,又藏哪兒?總不能藏他們黃陵罷!」天浪暗嘆天略說話沒分寸,卻又答道:「大概葬北郊的那個公墓罷。」天略笑道:「這就行了,我們且將葬禮辦成兩件事,風風光光的把她的衣冠埋進北郊公墓,卻竟先悄悄把她的身子葬入綠珠園。兩邊都好看。」天浪點頭道:「這話有理,隻是綠珠園上的墓碑怎麽立?」天略便道:「北郊的公墓寫她『秋花』的名字,綠珠園這個就隻寫她做女兒時的閨名便可,路過的誰知道是她呢。」天浪覺得這主意好,便遂了。天略則喜歡這樣辦兩件事收兩份錢。


    喪禮當日,吹吹拉拉的自然不少。一個個路人圍著,許多竟都以為是那個大門戶歿了夫人,略細打聽,才知道竟是死了個歌姬。便有人說:「那個小王爺果然是個情種。」又有人說:「這個小王爺也太不成個體統,死了個歌姬就這樣子。還有沒有禮法公道了。」也有人說:「什麽小王爺,都沒封上呢,就這麽樣。」


    這所謂小王爺、小侯爺,這兩人在京中整日花天酒地,有許多風流故事,因此民間都聽說議論的,卻很多不知他們並無封爵。「隻是一個是王爺之子,一個是侯爺之子,風月場裏的人便這麽尊稱他們倆,不過是逢迎。」這些個沒名分的糙民隻在ji院裏,吃醉了議論,就似說誰家算不得大富貴的人呢,多半是這個月房租都交不上的。


    這日便有一頂翠綠的馬車來了,半日停住,下來兩個穿翠綠的垂髫童子,又扶著一個穿錦衣的道士。這道士倒是俊逸,塗了粉一樣的臉龐,兩鬢烏溜溜的束起在紫金冠,眼睛狹長,似劍眉一樣斜飛,頗有些淩厲,身形高挑,一身錦袍更顯玉樹臨風,手裏擎著一把墨玉拂塵,正與這紫底金絲的袍子顏色很相稱。看他的打扮自然非尋常窮酸道人,因此教坊裏的人笑著來逢迎。


    那道人卻不說話,隻是打量著這教坊的雕樑畫棟以及古玩陳設。坊裏的奴人前來,隻笑問要上樓聽曲不,他身邊的一個童子卻遞了個拜帖,隻道:「咱們真人與貴府傅老爺素有故交,此行來是拜會他的。」那奴人忙接了,又堆笑道:「原來是老爺的朋友,怪不得是這樣的氣度。這兒酒氣穢氣重,怕汙了道人的衣裳,何不往後院去等著?」那道人卻說道:「無妨。你且去吧。」那奴人又問道:「還須請教先生名號,小人也好通傳。」這名道人便道:「你把帖子給他,他自然知道。」這話說完了,道人便自顧自地往四處逛去,又佇足於門廊下的一幅畫前。這奴人在這兒工作好些年頭了,也認得那幅畫。這迎客廳頗為闊朗,陳設不少,都是依著傅老爺的要求來,故而好看新雅。待傅二爺掌事後,許多值錢的都換成了贗品,是怕客人醉酒碰壞,也怕有宵小盜竊,唯有這幅畫因為是小侯爺所贈的,傅二爺便讓人仍舊掛著,隻說丟了也不心疼。因是普通潑墨山水,許多人客都不曾留心,沒想到這個道人卻佇足觀看,認真品味了起來。


    奴人因是在教坊裏的,因此不得入後院,隻在後院垂花門下交了拜帖。那邊的守門卻說:「真不巧,剛有人進去報信了,你且等一等。」原來剛才已有個小廝入門飛報,隻對傅天略報說:「有客人醉酒吃醋,鬧事打人!」傅天略隻擼貓不說話,也不留心。一旁銀山正取來盛貓飯的銀缽,說道:「這也算事?值得慌慌張張地來報?越發不懂當差了。」那小廝便道:「銀山哥說的可不是?我也是這麽說的,隻他們說這個客人脾氣暴,勸不得,來頭大,打不得,正沒個計算。」傅天略這才放開了貓,說道:「什麽人,這樣的難纏,我竟不知。」那貓竄了到地上,便往銀山那邊去要吃的,待銀山把缽放下給它,它又略舔了兩口就不吃了,隻出門去欺負外頭曬著太陽的兩條大黃狗。


    原來這個客人是剛進京的,天略這些天又忙著秋花的喪事,固然沒聽說了。那道人剛在樓下看了兩幅畫,便聽見上頭吵架,原來這個客人頗為威風,是太華節度使的兒子,名叫曹薑,隨著父親進京述職,皇帝感念節度使的忠誠和功勞,剛封了這曹薑一個六品的閑職,他正得意,在京城不過數天便逛遍了這些花柳地,每逢去哪個風月場,都帶上自己家養的一群戲子一起,要他們一起鬥技,高興了便賞千賞百的,惱了就借醉打人。


    傅天略邊往教坊那兒去,邊聽著邊說道:「他打人?難道各個樂坊、ji院、勾欄的相公都被他輪番打個遍了,我也竟沒聽說?」那僕人卻迴道:「自然不是!他平常隻打自己家的。」天略便道:「那倒是,他打自己家的,關我們什麽事?雖然大哥聽了又會可憐人家,但到底咱們也管不了。」僕人說道:「當然是這樣不錯,隻是今天他吃醋又吃多了酒,眼花打了咱們的人,任憑是誰也罷了,卻去打寧小侯爺的相好莞官。」天略笑道:「那他也碰上硬釘子,這個莞官最是個可惡的。和那『寧小猴』都招人煩!」原來京中像天略這樣嘴巴不忌諱的,都稱寧小侯爺和瓊小王爺為『寧小猴』『瓊小碗』。僕人苦笑道:「二爺還笑呢?都快出人命了!」


    銀山斯文,便留在房內,傅天略把魁梧壯碩的侍人金山帶了出來。金山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便道:「二爺估計還記著莞官踢了咱們貓大爺的事!」天略笑了笑,卻不多言。在他們往前頭去的時候,也是可巧,寧小侯爺和瓊小王爺二人並幾個公子哥也來了這邊,為喪了秋花的事發散發散心情。幾人一進門,便見幾個奴人一臉慌張的。寧小猴便笑道:「忙什麽?」這人便隻說道:「原來上麵在鬧事,讓諸位貴人在樓下吃酒也沒這個理,不知怎麽安排,故而慌張了。」瓊小碗又笑了,說道:「這也不是頭一遭了,是什麽人鬧事?咱們上去,說和說合,好歹看著咱們兩府的臉麵,一準就不惱了。」那奴人便道:「理當如此,隻是樓上那位客人醉得很呢,惱了怕不認人,兩位爺上去沒得招了喪氣。」那寧小猴何等伶俐心思,便笑道:「那我知道的,是那位太華家的薑小爺不是?」眾人聽了,訕訕笑道:「小侯爺果真是才智過人,未卜先知啊!」那小王爺近日也是少關心這些,故而不懂,隻說:「太華家的公子怎麽在京?」寧小猴便道:「待會兒再與你細說。」說著,寧小猴也對奴人說道:「既然樓上不方便,咱們也就下次再來罷。」正說著這話,卻見一個相公蓬頭亂髮、衣衫不整地奔了下樓來,口中大唿:「小侯爺救命!」眾人定睛一看,正是莞官。隻是平日看慣了莞官千伶百俐的,見他這樣哭哭啼啼、狼狽不堪的,倒也新鮮。


    寧小猴見是他,方真的明白為何剛剛的奴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大概是怕小侯爺和小節度使在教坊裏鬧起來,如何能休。寧小猴一來,便有人喊著告訴了莞官,莞官原躲在了廁所,聽了如聞福音,忙跑了出來求救。寧小猴見莞官如此,一邊笑一邊說:「這是怎麽了?原來我讓你改名做『莞』,是偏愛你『莞爾』的模樣,如今哭成個大花臉,算怎麽樣。」那小王爺見莞官平日嬌氣放縱,如今卻這樣子,實在可憐,但也不想和那個太華家的公子鬧起來,便笑著勸道:「可不是,平日那點氣派都不見了,叫人笑話,你心裏不痛快,咱們出去遊樂一下罷。」莞官便抽嗒著答應了。他們正要去門,卻見幾個臉生的戲子叫道:「找著了!找著了!還不找著這個臭粉頭!」


    小王爺問道:「這幾個人臉生,不知是誰家的?」寧小猴笑道:「也不必問了,自然是那曹薑縣男的。」原來曹薑所封的虛銜正是『縣男』。這曹薑聽了下頭的戲子叫喊,便也下來了,眾人見這曹薑生得彪悍,頗有武門風範,棱眉深目,闊口方臉,雙腮染了酒氣,一片泛紅,竟有幾分像關公的雕塑,隻是沒那個正派的氣度,隻有些刁鑽的戾氣。還如此,小王爺卻又想:京中公子多姿柔風雅,就算是戲班的武生也鮮有這個粗獷模樣的,如今一看,正是各處風光養各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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