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笙知道自己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要是討厭她,她踟躕瑟縮,隻會讓她更瞧不上,幹脆便落落大方地站起身,舉杯祝禱:“臣敬陛下一杯,願陛下永葆青春,風華長存。”


    不同於其他大臣敬酒,孟脩禕隻是稍稍抿一口,她聽見暮笙的祝詞,將杯中酒一氣飲盡,緩緩地開口道:“上卿的心意,朕收下了。”


    鸞台上卿,果真與別個不同。眾人心中皆如是道。想必過了今夜,皇帝如何在宴上對上卿另眼相看的事便會傳出去。


    及宴散,殿中粗如兒臂的蠟燭已燃下一半去,厚厚的蠟油積得高高的,孟脩禕由宮娥扶著,率先出去。


    剩下的大臣也由幾名宦官引路,三三兩兩的走出大殿,往湖邊走去。幸而眾人終是記得是在禦前,再是喜動顏色,也不敢忘形,並沒有人敢飲醉。


    太液池就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麵,在月色下泛著柔和的月華,優美而淡雅。暮笙正要上船,便聽得身後忽然傳來急切的高唿:“上卿大人,請留步!”


    連著幾聲高唿,由遠及近。


    暮笙自是轉身去看,隻見麥榮恩小跑著來,見她停下,一麵大口喘著氣,一麵跨到她身前,糙糙彎了下身算是行過禮,再看了一眼她身後個個眼帶好奇的大臣,顧不上是否失禮,跨到暮笙身側,附到她耳旁:“陛下抱恙,還請大人速速隨小的去診治。”


    陛下抱恙!暮笙悚然一驚,看向麥榮恩,隻見他眼角眉梢都是急切,口中不住哀求:“大人,耽誤不得了,速速隨小的去罷。”


    想到白天陛下蒼白倦怠的神色與她在席上那難看到極點的麵色,暮笙當即道:“引路!”


    什麽都及不上陛下的身子要緊!


    蓬萊島是民伕人力堆築的島,自不如陸地寬敞。


    快步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皇帝就寢的齋居之外。


    “陛下多年不曾幸過蓬萊,今番又來的突然,島上便未備太醫,幸而大人您在。”麥榮恩難免慶幸,見宮娥已將殿門打開,忙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請快入內吧。”


    暮笙也顧不上與他客氣,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內。


    殿中帷帳高掛,燭光微弱地閃著,越往裏,光線便越明亮,直到帝王那寬闊的龍榻前,已是亮如白晝。


    孟脩禕側躺在榻上。她眉頭高聳,麵如金紙,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雙唇咬得緊緊的,以一個隔絕外人的姿勢蜷曲著身子,捲成了一團,顯出可憐的脆弱與倔強。


    暮笙顧不上行禮,忙上前搭上她的手腕。


    察覺到有人摸上了她的脈搏,孟脩禕艱難地撐開眼睛,胃部劇烈的疼痛讓她的意識有些恍惚,但也足夠她認出麵前的人。


    “你……”孟脩禕無力的合上眼,隻覺得狼狽不堪。


    暮笙見她還有意識在,忙道:“麥大人已派了人去太醫署請醫正了,眼下便暫由臣來為陛下診斷。”


    所以,等醫正一來


    【


    ,你就要走了麽?就像那日,毫不猶豫的轉身,不肯解釋一字,不肯服軟,隻說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她一個人猜了想了整整三年。


    孟脩禕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突然握住暮笙的手腕,暮笙嚇了一跳,本能地便後退,想要縮迴來,孟脩禕力氣大得驚人,暮笙用了點力氣,抽不迴,又不敢多使勁,便隻能由她握著。


    她拒絕的意味那麽明顯,隻因她是皇帝,才忍了下來。


    孟脩禕簡直是萬念俱灰,胃裏的絞痛愈發劇烈,似乎有一把刀,戳進了她的腹中,要將她的肚腹內髒統統絞碎。


    孟脩禕鬆了手,扭過頭去,將臉埋進軟枕裏。


    手腕上還留存著陛下掌心的力量,不過轉眼,她便以決絕的姿態將她隔絕在外。暮笙斂下眼瞼,繼續為她診脈。又摸了摸她額頭,果然燙手。


    脈象並不複雜,加上來時麥榮恩已將近日陛下忙碌少眠少食的狀況說了一遍,暮笙很快便判斷出該下什麽藥。


    她彎下身,將孟脩禕的手腕放迴到被下掩好,耳旁卻聽見孟脩禕囈語一般的低吟。


    暮笙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將耳朵湊了上去。


    “昭兒……”孟脩禕在恍惚之中一聲一聲地低喚,纏綿繾綣,無限依戀。


    ☆、第六十七章


    蓬萊島上並無醫正常駐,因孟脩禕即位後便不怎麽往這裏來,好的太醫也沒有一個,倒有一個小藥房,用以應急。


    從島上劃船,去對岸,而後奔去太醫署,找到值班的醫正,再從太醫署返迴,這麽一條漫長的路線,沒有兩三個時辰是斷斷迴不來的。


    孟脩禕躺在那裏,意識都不大清醒,麥榮恩急得快哭了,明日早朝定是上不了了,隻是不知陛下何時才能痊癒,他是陛下身邊伺候的,陛下病成這樣,他難辭其咎。


    暮笙寫了方子,讓去抓藥。


    麥榮恩一麵打發內侍去抓藥,一麵苦苦哀求道:“上卿大人,陛下疼得厲害,總不能就這樣疼著,您是不是想個法子?”


    “別的法子,得先餵下藥,看看情況才能決定。”暮笙心裏也有氣,好好的一個人,竟病成這樣才有人發覺,平民百姓有點兒不舒服,都有人噓寒問暖,這還是個皇帝呢。


    麥榮恩又急急忙忙地打發人在殿外將藥爐子架起來。


    暮笙令人取了溫開水來,餵孟脩禕喝下。若是沒有藥,應對發熱最好的辦法便是喝水,溫開水。


    孟脩禕不大配合,她本來就倔強,這會兒迷迷糊糊的,更不愛讓人折騰,蜷著身子不肯動彈。


    暮笙見她唇色淡的如白紙一般,心知動一動她便疼得厲害,也不敢勉強,又令人絞了冷水帕子來敷在她的額上。涼涼的帕子很有降溫的效果,孟脩禕舒服了一些,眉宇微微有點舒展。


    像個簡單的孩子一般,舒服了便乖順,難受了就乖張,說起來陛下不難伺候,隻要順著她的意就是了。


    可偏偏,她們之間,不是順著她意就能解決的。


    終於麥榮恩火急火燎地捧了藥進來。他也不叫宮娥,極自然地便將盛了藥的白玉碗塞到暮笙手裏。


    情況特殊,暮笙也顧不上推辭,她先替孟脩禕換了額上的帕子,涼涼地浸著,舒服極了,接著暮笙便小心地扶她起來,就如交換一般,她讓她舒服一些,她就聽話一些。陛下還是知道道理的,果然便讓她扶著稍稍坐起,身子軟綿綿的,沒什麽掙紮地就靠在暮笙的懷裏。


    暮笙扶著她,舀了一勺藥,小心吹到適宜入口的溫度,餵到孟脩禕唇邊。起先孟脩禕還算配合,然而餵過一勺後,她便咬緊了牙關不肯鬆開。


    麥榮恩在一邊看著,苦著臉道:“不成,苦,陛下不肯喝的。”


    暮笙隻得喚了幾聲陛下,欲先喚醒了她再餵藥,奈何皇帝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地看了她一眼,痛苦地呻、吟一聲,蜷著身子,縮進她的懷裏。


    “隻好哺餵了。”麥榮恩理智道,他望向暮笙,暮笙點了點頭,道:“勞煩麥大人先出去。”


    把皇帝交給她,麥榮恩再放心不過,立即便帶著滿室的內侍宮娥退了出去。


    室中便隻剩了暮笙與迷迷糊糊的孟脩禕。


    再不快著些,藥都快要涼了。暮笙將皇帝小心地躺平到榻上,自己站起身,飲了口藥汁,藥汁入口,立即便讓舌頭髮麻,果真很苦,直讓人皺眉。


    她彎下身,與孟脩禕唇齒相對,一手探到孟脩禕的頸後,稍稍抬起,使她的食道放平,便於湯藥滑下。舌頭小心地探入孟脩禕的口中。暮笙有些緊張,手都有些顫抖,她貼著孟脩禕柔軟的唇,抵著她緊合的牙關,另一手捏著她的下巴往下使勁,總算,陛下張口了。


    一口藥餵得殊為不易。


    暮笙忍著口中的苦味,看著孟脩禕皺緊的眉頭,蒼白的麵容,緩慢不安的唿吸,她溫柔撫了撫她的臉龐,柔聲道:“你隻當我還是裴昭就是了。”


    不知孟脩禕是不是聽懂了,再餵下一口的時候,便容易得多。


    一碗藥餵盡,暮笙取了帕子來,替孟脩禕擦去嘴角的藥漬。


    接下來,便是觀藥效了。


    暮笙並不樂觀,她有一些隱憂,陛下今日隻用了一碗粥,夜裏又飲下不少酒,這樣下來,胃定是受不了的,她隻怕這碗藥下去,會刺激到空空的胃囊。


    暮笙坐在榻邊,每隔一小會兒便替她換額上的帕子,試圖以此使她降溫。


    月上中天,子時已過。


    麥榮恩走入內室,便見上卿大人坐在榻旁,用摻了烈酒的水絞了帕子,在給陛下擦拭臉頰、手心。


    “大人,您也去歇歇吧。”麥榮恩上前道。累壞了上卿,陛下縱是大好,也不會歡喜。


    暮笙搖了搖頭,將帕子遞給一旁侍立的宮娥,給孟脩禕把了把脈,又看了眼牆角的滴漏,距方才用藥已有半個時辰了,陛下看來並無不適,她鬆了口氣,正欲請麥榮恩將第二服藥放入藥爐子裏煎,前一服是緩解陛下胃部不適的,第二服則是退燒固元。


    話剛出口,便看到孟脩禕迷迷糊糊地低吟一聲,突然間撐起身子,趴在榻旁嘔吐起來。


    麥榮恩大急,忙要去扶著皇帝,暮笙靠得比他近,已先一步扶住陛下,一手在她背後上下輕撫,好使她緩一緩。


    孟脩禕一整日都沒進什麽吃食,吐出的幾乎都是苦水,吐到後麵,眼睛都紅了。


    早有宮娥奉了幹淨的帕子與漱口的溫水來。


    暮笙將她扶起來,接過杯子,餵到她的嘴邊,口中柔聲安慰道:“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孟脩禕沒說什麽,漱了漱口。這一番折騰下來,她也醒了,見暮笙一手仍扶著她的肩,等著接她手中的杯盞,便順手將杯盞遞給了一旁的宮娥,道:“這裏髒,你讓開一些。”


    暮笙便依言讓了開去,孟脩禕躺迴榻上,胃部已不那麽疼痛難忍。暮笙整夜給她冷敷與酒精擦拭很有效果,這會兒她已不覺得口鼻發燙,意識也都迴來了,隻是渾身上下仍處處不得勁,難受極了。


    有宮娥上前來將那些汙穢之物都收拾了去,又開了南麵一側窗戶通了通風。


    又過一會兒,醫正終於姍姍來遲,孟脩禕看到她,便道:“不必了,上卿已為朕醫治過了。”


    這醫正恰是接替暮笙的那位,聽得陛下此言,知曉上卿醫術在她之上,也不敢多語,隻是她職責所在,便道:“上卿大人醫術高明,隻是臣憂心陛下聖體,望陛下許臣把一把脈。”


    孟脩禕立即皺眉道:“不必,你退下吧。”


    醫正這才閉口退下了。


    室中頓時就靜了下來,孟脩禕通體無力,連轉個頭都頭暈眼花。她望向暮笙站立的地方,卻發現那處已空無一人。


    她走了麽?孟脩禕一陣恍然,隨即便惱怒不已,再過兩個時辰天便亮了,這麽急著走做什麽,忙了整夜,好生躺下歇一會兒怎麽了,正好她的榻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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