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尤其是兩年前,小姐晉升為上卿,連京兆對咱們府邸都關心了許多,尋常連個花子都見不著。”


    聽聞家中一切都好,暮笙更是舒心,緊了緊韁繩,朝城門走去。


    進出城門皆有排查,暮笙遞上自己的身份證明,那士卒隻看了一眼,就忙將身子彎的低低的,近乎垂到地上,口裏恭敬得近乎諂媚:“小的見過上卿大人,上卿大人可算抵京了,這幾日日日都有禮部的人來城外迎候大人。”


    升任上卿之後,暮笙便一直在臨安做她的郡守,平日裏眾人也多稱她府君,她習慣了,這會兒見一個守門的士卒都這般誠惶誠恐地向她行禮,她顯是有一些反應不過來的生疏,聽到他下麵的話語便察覺出不對勁來,問道:“那麽,禮部的人呢?”


    既是日日來等,怎麽她迴來的正日子反倒不見人影?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士卒憨然地撓了撓腦袋,伸著脖子朝城外看了看,道:“正是,今日那些大人們怎地不來了?”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遠處跑來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男子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看到暮笙,忙止住步子,急促的喘息著,狠狠咽了咽唾液,拱手賠禮道:“下官失儀了。下官禮部主事張元苟,拜見上卿大人。”


    說罷一揖到地,行了個鄭重的大禮。


    “免禮。”


    張元苟緩緩直起身,隨著這一係列話語動作,他也緩了下來,不再喘喘簇簇的。


    他來的突然,也甚是無禮,禮部迎候外放的大臣,應當早早侯在城外,而非大臣入城方急急忙忙地竄出個主事來應付,如此,還不如不迎候呢。故而,其中定是出了什麽岔子。既然禮部方麵出了岔子,暮笙官位又比他高出十幾階,他應當主動坦誠緣由,獲得諒解才是,不然遇上一個心胸狹隘的在心裏記上一個怠慢之罪,那要如何?


    張元苟卻是隻靜靜地立著,一聲不吭地端著他的儀態。


    難怪這把年紀了,還隻是個五品主事,可見這位大人不是不會做人就是不會做官。暮笙暗自道,派了這麽一位不會瞧眼色的來,可見禮部那頭是出了大亂子了。


    一路風塵,感到京城實則也是舟車勞頓,薄家趕了馬車來接她,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上車去歪著,但因心中不踏實,仍是扶著馬車迴頭問了一句:“張大人緣何匆匆地來!”


    張元苟頓時一臉道德淪喪、痛心疾首,垂下頭,羞愧道:“此等醜事本不該宣於口,隻是上卿大人垂詢……是我們尚書大人出事了,牽連了不少部裏的大人,眼下禮部正是人心惶惶,”他頓了頓,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又忙道:“陛下禦下有方,隻在前朝,未曾波及政事堂。”


    他一麵說著,一麵麵紅耳赤,仿佛做了差點牽連到政事堂禮部的不法事是他做的一般。


    禮部?暮笙思量起來,閔世傑一年前升任禮部右侍郎,正三品,可謂官運亨通。兩年那一場幾乎將江南鹽政翻過來的糾察,除了證明鹽政的汙穢不堪,還證明了閔世傑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廉,但暮笙因那會兒幾個不能解答的疑問而覺得閔世傑並非如他麵上那般從容清正。


    那麽,這迴禮部的事同他有沒有關係?


    暮笙想得入神,耳旁突然便傳來張元苟如夢初醒般的聲音:“瞧我這記性,險些忘了!上卿大人,陛下口諭,召您明日覲見!”


    一句話,頓時使得暮笙如被火烤,如浸冰水,說不出是冷是熱,說不出是喜是悲。


    郡守述職是以大考的形式,大考由吏部主持,考兩項,一考能力,臨民之務做得是否嫻熟恰當,一考勤奮,一郡事物是否皆瞭然於心,是否事必躬親。大考就定在三日之後,考完,便會得皇帝接見。陛下政務繁忙,自不會一個一個地見,通常是一批一批地見。


    暮笙本以為她也會在大考之後再得陛下召見,不想,朝見之日竟來的這樣匆匆。


    隔日一早,暮笙梳洗更衣,換上正一品上卿格外貴重華麗的冠袍,入宮覲見。


    宮門前早有女官等候,見她來,那女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她看起來眼熟的很,皇帝身邊侍奉的人無數,得用的有品階的內侍女官也不在少數,暮笙從前見過不少。


    那女官一麵在前引路,一麵介紹起自己,言語親近而不諂媚,令人如沐春風。


    暮笙頓時想到昨日那主事,再看看女官身上的服色,嗯,難怪昨天那位會和這位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的女官一個品級。


    自宮城入,穿過皇城,過德玄門,入內廷。


    一路上,充目而來的皆是熟悉的景致。三年來,這座萬人敬仰的宮廷並沒有什麽變化。前方梨花開,千樹萬樹飄落飛舞,捲起漫漫清香,走過這一段,又見桃花朵朵,擁擁簇簇蓄滿枝頭。


    宮中春和景明,盎然朗朗,讓暮笙緊張的心情也稍稍舒緩開來。


    然而,隨著視野逐漸開闊,建章宮出現在眼前,那仿佛直入雲霄的玉階,高聳的宮殿,這熟悉的景象,讓她重新緊張起來,緊張到仿佛胃都揪著疼。


    暮笙仍舊有條不紊地邁著步子,誰都看不出她鎮定的外表下是如何驚濤拍岸的內心。


    玉階高的似乎沒有盡頭,九九八十一階,象徵九九歸一,天下一統。她一階一階地邁上去,上麵的景致漸漸出現在眼前。


    孟脩禕一身素衣站在那裏,神情淡漠,氣質卓然。聽聞動靜,她淡淡地望過來,漆黑的眼珠照出人影,平靜的神色終於如驟然丟下一粒石子的湖麵動了,她含了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極為專注地凝視著暮笙。暮笙隻覺剎那間自己整個人都僵硬了,隻有腿還在聽憑潛意識無意義地朝上邁動。


    她就這麽一步一步地向孟脩禕越靠越近,極力地端著,不讓自己失態。一別三年,總不能一迴來便在君前失儀。


    隨著她一階階地上來,孟脩禕的眉頭一點點簇起來,適才分明有些欣喜的嘴角的平淡下去。


    暮笙頓時便更為緊張起來,隻覺得胸腔中的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剩下的十幾階玉階,仿佛走了三秋一般,漫長的讓人心慌,終於好不容易就要到盡頭,孟脩禕突然甩袖走了。


    誰都看得出陛下龍顏不悅。


    暮笙的掌心都急出了汗,陛下一句話不說,隻是站在那裏,隻是蹙一蹙眉就讓她七上八下的幾輪。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往日陛下雖混帳執著了些,卻並不是小心眼,縱然她們之間情緣盡了,好歹還留著君臣的名分,陛下總不至於連看她一眼都懶怠,不然,她何以封她為上卿?


    就這麽毫無說服力的自我安慰了一通,暮笙總算提起勇氣走進殿去。


    一入殿,便見孟脩禕坐在禦案後,對著一本奏疏在看,見她入門來,不過抬了抬眼,便不搭理了。


    暮笙抿了抿唇,站直身,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一個最為鄭重的稽首大禮:“臣薄暮笙,拜見吾皇萬歲。”


    久別重逢,她就來這麽一套一套的官話套話,孟脩禕擱下筆,看著暮笙跪伏在地,紫袍玉帶,七梁冠,象牙笏,看著高貴而端莊。


    孟脩禕輕嗤了一聲,道:“起來吧。”


    暮笙規規矩矩地拜謝,而後站起來,靜靜地立在原地,腦袋低低地垂著,眼睛看著澄亮的金磚,昨日她還暗道那張元苟太過木訥,不通變化,今日她就成了太過木訥,不通變化的人。


    “你做什麽一直低著頭?”孟脩禕冷道。


    暮笙顫了一下,忙迴道:“不敢窺視聖顏。”


    說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往日陛下最是討厭她這般硬生生將兩人的距離遠遠拉開的話語,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今時不同往日了啊。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她討厭的現在未必討厭,以前她喜歡的,現在也不喜歡了。


    這麽一想,心口便是一陣揪疼,暮笙垂著頭,比適才更添了一絲沮喪。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怎麽想看到你這張臉。”孟脩禕語意更冷,她邊上立著的麥隆恩幾乎要忍不住把臉捂起來,陛下這嘴硬的毛病何時才能改改哦,這兩年分明日日都盼著能尋機將薄大人召迴京,偏偏這會兒果真見到人了,她又非得冷言冷語地刺人家,看得他這太監都急得要命。


    暮笙讓她這冷淡又帶著明顯的不喜的話語刺得一僵,口舌都幹巴巴的,腦子裏亂成一團,心中更是難堪得很。


    ☆、第六十五章


    清晨的太陽冉冉高升,淡金色的陽光也從柔和漸漸強烈,辰時末的太陽是一日當中最為耀眼的時候,不似正午的咄咄逼人,不似黃昏的垂垂收斂,如一個最為青春年少,最為風華正茂的人,獲得無數注目。


    窗紙在陽光下變得透明,陽光透過紙上肉眼不能看到的fèng隙,照在殿中光可鑑人的金磚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殿內漸漸的溫暖起來。


    孟脩禕說完那句話,立即便後悔了,好不容易能見麵,不該將光陰浪費在譏嘲挖苦上。孟脩禕竭力忍住不住波動的心緒,仔細地端凝著暮笙,想要看一看,三年不見,她心愛的姑娘有了怎樣的變化。孟脩禕細緻地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將她與三年前那個深深刻在腦海中的影像進行對比,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仔細地端詳起眼前這個真真實實站在自己麵前的暮笙時,腦海中的影像就變得模糊起來。


    變成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虛假的如水中月、鏡中花。


    孟脩禕猛然間難受起來,連眼角都變得濡濕。顧不上追究自己為何傷感,她忙閉上眼,鎮定了一會兒,方柔和了語氣道:“你在臨安,過得可好?”


    她身前三丈遠的地方,暮笙聽見她再度開口,忙迴道:“一切都好。”


    她始終斂容而立,眼瞼始終微微下垂,孟脩禕懷疑,從剛才見麵到此時,她是否正眼看過自己。又聽到她說一句一切都好,孟脩禕將眉頭擰得跟座小山似的,她不會是樂不思蜀了罷?


    這麽個念頭一起,孟脩禕便煩躁得很,看看暮笙,她仍是微微垂首,瘦弱的肩膀在正一品的華袍下挺得端直,一看就是個硬骨頭!


    孟脩禕隻覺得心中想被一群螞蟻在啃咬一般的難受,強自平靜地道:“今日宣你來,是欲在大考前問問你的打算,你早已封了上卿,兩年前未召你迴京入職,是因你當時為郡守不滿一任,半途卸任,功績便不好算了,且那會兒你的一些舉措,朕也有所耳聞,很是精彩。”


    故意將那會兒沒有立即召她迴來的原因說了說,然後,才是不經意一般地問道:“那麽,現如今你可有什麽想法?是要迴臨安?亦或另擇州郡,還是……”


    來了,暮笙來前便思索了一番陛下召見的目的,這會兒一聽,她立即就跪下了:“願代天子牧民。”


    陛下才剛說她不怎麽想看到她這張臉,她不在她麵前礙眼就是,迴臨安也好,另擇州郡也罷,總之正如陛下所言,她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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