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當日,陛下聽聞海定已死的消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不曾想她竟如此迅速地利用海定之死發起反擊。


    朝野內外誰不知海定狀告何人?那“jian佞”的大帽子便嚴絲合fèng地套在了裴伯安的頭上,江南堤壩被毀自然也是他的手筆,無需再找什麽證據,忠臣義士的捨生成仁已讓百姓們在心中認定裴伯安為jian佞之流。到時候,淮安君再參劾裴伯安,便是眾望所歸,沒有人會覺得裴伯安無辜。


    在頹勢盡顯之時還能竭力扭轉局麵,暮笙不得不讚嘆一句,真是小看了陛下。


    夜色寧靜,窗外鬆濤悅耳,暮笙在紙箋上落下最後一字,便擱下筆,拿起紙通讀了一遍,確認無誤後,便放在書案上任其墨幹。


    外有叩門之聲傳來,暮笙看了看桌上的沙漏,起身行至門邊,問道:“何人叩門?”


    外麵有片刻的寂靜,過了一會兒,那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如穿越了千山萬水傳到她的耳邊:“是朕。”


    暮笙心頭一顫,忙打開門,就見孟脩禕裹著一層披風,孤身站在門外。門一打開,室內燈火流瀉,照在孟脩禕的身上,照出她筆直的身形,與陰影底下俊秀的容顏。暮笙忙伸手拉了她進來,一麵口道:“陛下怎麽來了?”一麵摸了摸她的手,感覺並不算涼,才放下心來。


    孟脩禕任她動作,一點也不認生地走進內室,脫下披風,還不忘玩笑:“這麽關心朕?怕朕受涼?”


    暮笙接過她的披風掛好,懶得理會她的滿口胡言。孟脩禕倒也不在意,徑直坐到榻上,向後一仰,便躺倒了。


    “真是累,唯有出了那孤冷的深宮,才能讓朕得到片刻喘息之機。”孟脩禕閉上眼,口中喃喃道。


    她臉色有些蒼白,眼底的青黑似乎比上迴見時更加濃重,知她累得很,不但要在朝上與群臣鬥智鬥勇,下了朝,還要批閱奏摺要深夜,難得睡一個完整的覺,縱是如此,偶爾還要遭大臣為難。


    皇帝也不是那麽好當,尤其是要當一個好皇帝,更不能隨心所欲。


    暮笙看著那在榻上的身影,隻覺得陛下似乎消瘦了。


    孟脩禕說完,轉過頭來看暮笙,見她遠遠的站著,也不靠近也不後退,隻是愣愣的看著她,不禁好笑,招招手道:“過來。”


    暮笙聽話地走了過去,剛到榻邊,便被皇帝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拉,暮笙站立不穩,低唿一聲,跌倒在孟脩禕的身上。


    “陛下!”暮笙驚魂甫定,不由怒斥道。


    皇帝卻是充耳不聞,還伸手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一臉讚嘆:“美人薄怒的模樣也別有一番趣味呢。”


    暮笙扭頭,不想看她這副死樣。


    孟脩禕可不是知難而退的人,硬生生捏著暮笙的下巴,逼著她轉迴頭來與她對視。暮笙終於無奈道:“深夜跑來,就是為捉弄臣?”


    孟脩禕點頭:“不錯。”


    暮笙:“……”


    “還要抱著你睡覺。”孟脩禕說罷一伸雙臂,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放在以前,暮笙定嬌羞掙紮,到此時,她們兩情相悅,又有了肌膚之親,這樣緊緊的擁抱隻會讓她覺得溫暖與安心。


    過窗而入的清風吹動帷幕,窗外清越的鬆濤已不再入耳。孟脩禕心中滿是安寧。


    “陛下,你在想什麽?”暮笙抬頭,將下巴抵在孟脩禕的鎖骨上。


    “什麽也沒想。”孟脩禕閉著眼,說道。暮笙便伸手撫摸她的頸,接著是她如玉般雕琢精緻的下巴,再後是她的唇。孟脩禕張口將那調皮的手指咬住,含在口中,靈巧的舌頭並不放過這等能夠一親芳澤的機會,順著她的指腹,輕輕地舔弄。


    暮笙雙頰微紅,忙抽了迴來,握成一個小拳頭,簡直不知放哪兒才好。知她臉皮薄,孟脩禕不再捉弄她,輕笑道:“有墨的香味,你適才在寫字?”


    暮笙忙應了:“正是。”


    “寫什麽?”


    暮笙略有些遲疑,看了看孟脩禕的臉色,方道:“海公的祭文。戶部尚書盧大人令臣撰寫。”


    孟脩禕一愣,道:“你與盧平相識?”暮笙才華橫溢,文采斐然,寫篇祭文倒是不難,隻是,盧平怎會尋她來寫?這等名揚海內的盛事,不該尋個德高望重的大儒來對?


    “之前,隻在陛下殿外匆匆見過一麵。”暮笙迴道。


    孟脩禕想了想,輕鬆地笑道:“盧平看著忠厚老實,實則滿腹算計,他讓你寫,你就寫,寫得好,必能揚名,這與你有好處。”


    暮笙也是考慮到盧平向來擁簇陛下,且她敬慕海公,能為他撰寫祭文,聊表敬重之情,實在是件已不容易之事。


    話題已涉及海定,暮笙想了想,看了眼孟脩禕平靜如水的神色,道:“海公他究竟……”海定究竟是怎麽死的,朝廷一直未有定論,旁人不知,皇帝定是知道。


    孟脩禕知道她要說什麽,睜開眼,目光不知望向何處,良久,她答非所問道:“海定必須死。”是誰下的手並不重要,是自殺還是他殺亦不要緊,要緊的是誰能抓住海定之死,作一篇大文章。事實證明,她贏了


    【


    。


    暮笙胸口劇烈地跳動,仿佛摸見了什麽驚天秘聞。


    孟脩禕深吸口氣,拍拍她的手道:“你不必難過,海定死得其所。待事情都定下來,朕會為他追諡,還他應得的榮譽。”


    她沒有義憤填膺,亦不灰心喪氣,隻是十分平和的語氣,好似再自然不過。


    一直以為自己熟膺官場宦海的暮笙,隻覺得直到今夜,她才摸到黑暗的一隅,那是一個全新的天地,滿是算計與殺戮,沒有對或錯,唯有勝者為王。她看著孟脩禕,看著她平靜的麵容,隻覺得渾身發涼。


    ☆、第四十三章


    孟脩禕來的本就晚,眯不了多久,便又要拖著疲累的身子起身。暮笙的心中有些亂糟糟的,見她半眯著眼,耷拉著唇角,一看就是沒睡夠的模樣,卻又心疼她。取了她厚實的披風給她披上,又繞到她身前,一麵替她繫上,一麵又責怪道:“本就沒幾個時辰能歇,又何必非要跑來。”


    孟脩禕正困著,又聽得她絮絮叨叨,起先還自顧打瞌睡,過一會兒,見暮笙仍在念叨,就湊到她麵前,對著那張張合合的小嘴兒啃了一口,然後偷笑著跑開去,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連瞌睡都去了大半。


    暮笙一時間好氣又好笑,實在不知說她什麽好。看著孟脩禕出了門去,忙又跟了過去,生怕被哪個僕人見了,將皇帝作了賊來抓。


    外麵天還黑著,山野路不平,騎馬怕會失足,孟脩禕便坐了轎子。此時門外早已停了一頂不起眼的小轎,那轎夫見她出來,忙彎身掀起了轎簾。孟脩禕止了步子,迴頭看了看暮笙,唇邊揚起一個慵懶的笑,道:“不然你就隨我一道入宮去?橫豎也睡不了一個時辰了。”


    星光底下,她站在並不遠的地方,迴過頭來,對站在台階上的暮笙,好似漫不經心地笑著。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仍然還是許多年前被她救迴裴家園池的那個五殿下,習慣了用漫不經心的外表去掩飾她真實的心意,用憊懶疏散的行為去遮掩她的雄心壯誌,用毫不遲疑的手段去達成她的目的。


    暮笙忽然便有些釋懷。


    孟脩禕見她隻是微微噙著抹笑意看她,並不迴話,便嘖了一聲:“瞧你為難的。罷了,朕走了。”


    她說罷,果真不遲疑,轉過身便進了轎子。


    此番避暑避得委實久了些,再不走,便要在甘泉宮過冬了,皇帝終於下詔迴京。


    迴程中,暮笙便不肯上那鑾車了,跑去與她的那群同僚一道騎馬,待到京城,入了禁宮,又去看孟幼琳如何。待到最後才是去了含風殿。孟脩禕免不了又冷著臉埋怨了她兩句,拐彎抹角地說她沒將她放心上。暮笙知她性子,便隨她說著,隻溫聲小意地哄了她笑。


    此時賑災之事已完成一半,許多背井離鄉的災民也重返故土。得到孟幼舒親筆奏疏詳細講述各地災情後,孟脩禕下詔免去部分受災嚴重的郡縣兩年賦稅,到第三年,也減去三成,其他郡縣,亦視實情予以減免。


    詔書一下,江南百姓無不高唿萬歲。受災頗重的海寧縣百姓,也終於聞得他們縣令大人上京為他們討說法,卻叫jian人害死了,那jian人竟是何人也傳的人盡皆知。海寧縣百姓與其他郡縣百姓一同,上了萬民血書,高唿海公之冤。


    那血書送到京城,朝野震驚。


    皇帝負手站在殿上,令四名內侍各執一角,將那血書展開。上麵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是一個淳樸的百姓,她定定看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轉頭與麥榮恩道:“密詔淮安君,江南民憤已起,敵方必自亂陣腳,令她迅速查明,不可再拖!”


    麥榮恩低首應諾,立即去一旁的書案上擬詔。


    皇帝前去甘泉宮避暑,有一批大臣是留守京師的,其中便有裴伯安三子裴紹。當初聽聞海定當殿狀告他父親,他固然惱怒,過不得多時便聽聞海定在獄中叫人害死了,他還快意過一陣,頗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霸氣,待到見著如今因海定之死引起的諸多不利,連同他都在崇文館讓同僚們陰陽怪氣地譏諷過數迴。


    裴紹這才覺著,他家此番犯了天下萬民的忌諱。故而,哪怕懼著父親威嚴,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父親何必殺了他,弄得越發不好收拾。”


    裴伯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譏嘲道:“你當大理寺中唯有那任旭忠心不二?”


    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裴紹一時不解其意,愣愣的不說話。


    裴伯安看他這副模樣便心煩的很,心中再度怨恨裴昭的母親,若非狄氏不賢,他之愛子能與裴諶一般好好養大,自小便教著待人接物,又何致這般鈍!


    這會兒已是將近子時,裴伯安管教裴紹頗嚴,即便他中了狀元,也未鬆懈他的功課,不時還與他說些朝廷上的事,讓他多長幾個心眼。如此諄諄教誨,百般計較,比起枉死的裴昭與有家歸不得的裴諶,仿佛唯有這裴紹才是他親生的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裴紹方遲緩地琢磨出裴伯安話中之意,當即驚得說不出話來。見他總算轉過彎來,裴伯安淡淡一笑,深邃的眼神在昏黃的燈光下平靜如水:“善人是做不成好皇帝的。這般看來,說不準真要出一位千古明君。”


    那與他雲淡風輕的語調截然相反的話語讓裴紹心驚不已,他慢慢眨了下眼,幹巴巴道:“如此,父親大業,恐多坎坷。”


    這樣就怕了?裴伯安興味索然地看了他一眼,見兒子麵上頗多不安,搖了搖頭,沒好氣道:“有何可懼?縱使不成,為父也必保你無虞。”


    父親那看似關切的話裏暗含失望,裴紹忙鎮定下來,堅定而懇切道:“兒豈敢獨活,必與父親生死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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