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輿大得很,可在裏麵自由地活動,坐榻迎枕,幾案壺盞,應有盡有,焚著珍貴香料的博山爐,放了冰塊供以消暑的魚藻紋大甕。


    見她進來,孟脩禕隻抬了抬眼,便低下頭去繼續看拿在手中的那道本章。


    暮笙也不打擾她,自尋了個坐榻坐下,取出用以消磨時光的書本來看。她拿的是繁叔給她尋來的話本,據聞此書廣在坊巷間流傳,裏麵描繪了人人都喜讀的悽美故事,過程自然是少不了各種高、潮迭起,起承轉合。倒是個打發時光的好物事。


    暮笙翻開封頁,一麵一麵的看起來,看了幾頁,她不禁在心中婉婉地嘆息了一聲,真是怕什麽就會碰上什麽。這書不僅說的悽美愛情,還是一名趕考的書生與吸收日月精華生長的柳樹精的悽美愛情。也不知結局是喜是悲,不過這種脈絡的故事,多數是以悲劇結尾。


    若一人一妖始終相愛,那必會被世人分隔。可憐一點,柳樹精說不定還會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好一點,也是分離兩地再不相見。若是兩人不相愛,按照癡情總是被辜負的定律,書生多半要在高中狀元後變心,被一個宰相家的千金看上,書生“迫於無奈”與她喜結連理,倒黴一點,書生興許擔心曾與柳樹精有過的那一段耽誤他的仕途,想方設法的請得道高人將其打得魂飛魄散,稍微好一點,也就是柳樹精黯然離去,從此再也不會愛了,書生則妻賢子孝,加官進爵。


    真是怎麽想都讓人沮喪得不得了。


    暮笙沒怎麽看這種話本,但她曾陪母親看過不少話本改編的戲曲。那時不過感嘆可惜一句,現在輪到自己有了離奇詭異的經歷後,便是滿滿的不甘了,妖也有情,也是值得被憐惜珍視,她們不過是喜歡了一個凡人,又不會去害人,憑什麽就要落一個或魂飛魄散或永世孤寂的結局。


    她白嫩的手指緊緊捏著那本書,想著想著,就想的更深入了。說來說去,是沒遇到一個良人,看過的戲曲中,書生不是薄情便是軟弱,不是冷酷便是無能,他們弱不禁風的小肩膀不足以承載那種另類的愛情。


    真是的,那些美艷嫵媚的妖精們的運氣也委實糟糕了點,眼神也不好,識人不明。


    其實,說到底,是世人的目光。編撰這些話本的人下意識地便以為,人與妖是無法結合的。哪怕觀賞這台戲的人再是可惜有情人無法終成眷屬,他們的內心都是傾向於人與妖分離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深入人心的觀念。


    暮笙越想越遠,冷不丁便聽得耳旁有一道清冷的嗓音響起:“你看的什麽?”


    ☆、第二十六章


    原本,她們是各安一隅,相安無事。


    不過,當孟脩禕看完一本奏疏,抬起頭來時,卻發現對麵那人竟對著一本看來就不怎麽精彩的話本發起呆。那張玉雪白淨的小臉滿是嚴肅,嫣紅的小嘴抿得緊緊的,就似在與誰較真,纖細瑩白的小手牢牢地抓著書,整個人都沉在一種極為入神的思索之中。


    孟脩禕不禁就很奇怪,她手中的話本,她沒看過。她自小就忙得很,起先是忙著生存,後麵是忙著反擊,再後就是爭權奪勢,是斷斷抽不出閑暇來看這種用來寄託少女旖旎閨思亦或用作解悶兒的話本的。不過,她倒是聽人講過。阿琳眼睛好的時候就喜歡看。那時候,阿舒與阿琳相依為命,而她孤軍奮戰,都是為那些狼子野心的庶兄庶弟所折辱,自然很能感同身受,說到一處去。她與阿舒一起謀劃著名如何一勞永逸,阿琳便喜歡纏著她們,偶爾同她說說那些話本上的離奇軼事。


    都是相當無聊且不切實際的情、情、愛愛。


    孟脩禕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似乎眼前這位姑娘很入迷。


    真是想不出她這樣的性子竟然會喜歡。連阿琳,稍稍長大一點也不愛碰了。


    難道是她手中的這本尤其引人入勝?孟脩禕出於好奇,便揚聲問了一句:“你看的什麽?”


    暮笙正入神地沉在自己的思緒裏,冷不丁聽人發問,禁不住一顫,她抬起頭來,水漣漣的雙眸睜得大大的,小臉蒼白,仿佛受到了驚嚇。


    孟脩禕稍一揚眉,不再發問,而是自己伸出修長的手臂從她手中直接將那本書取了過來。


    “哎。”暮笙一聲驚唿,都來不及阻止,那線狀的書本便落到了孟脩禕手中。


    孟脩禕悠然自若地翻看起來,不過須臾,她就翻到了最後,接著,暮笙便看到她將書丟迴給自己,然後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嘆息:“不想愛卿喜好如此特別。”輕輕的語氣之下覆蓋著滿滿的嘲笑。


    她哪裏知道,讓她沉思的不是這老生常談、千篇一律的故事,而是她從中看到的自己。暮笙不服氣道:“陛下不是臣,怎知臣之所思所想,臣看的是這書,感悟卻不止於書。”


    孟脩禕不由好笑:“莫非還真讓你體悟出大智慧來了?”


    她說這話時,疏懶地靠著靠墊,眉眼彎彎的,含著淡淡的卻讓人格外沉迷的笑,難得的平易近人。陛下其實並不好親近,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周身上下便散著如山嶽一般沉沉的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而此時,她似乎心情不錯,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暮笙心頭微動,不禁就想知道她是怎麽想的。鼓了鼓勇氣,暮笙小心翼翼的措辭:“陛下,您剛剛看了話本,所以,您以為人與鬼魅能在一起麽?”


    估計從沒有人拿這樣奇特的話來問她。孟脩禕的神色便有一瞬間的驚詫凝滯,很快她又是泰然自若,隨口便道:“哪有什麽事是應不應該的。這事兒朕不曾親歷,不做評論。”


    答得滴水不漏。話都開篇了,就此打住,似乎有些可惜。暮笙很快又道:“若是您能親歷呢?”這話太過大膽了,暮笙頓了頓,猶豫著換了個說法,“山精鬼怪魂魄,您覺得存在麽?亦或是,您希望存在麽?”話音一落,暮笙就恨不得將剛出口的話都吞迴去,誰會希望那些在深夜中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存在!


    果然,孟脩禕張口便道:“自然是……”暮笙便有一種果然故此的沮喪感,然而,不及說出答案,孟脩禕卻忽然頓住了,原本洋溢著鬆快輕笑的神色倏然間恍惚起來,她合上微啟的雙唇,似乎在瞬間陷入沉思之中。


    暮笙覺得不知怎麽,自己的身體都僵硬起來,她勉強開口,語氣都是死板僵直:“陛下……”


    隨著她這聲輕喚,孟脩禕迴過神來,她緩緩轉向暮笙,那幽深的目光如暗夜一般凝邃深沉,暮笙頓時產生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在這雙銳利敏感的眼睛下無所遁形。


    孟脩禕笑了一下,遲疑著,萬分慎重地道:“朕……、朕並不在意……”本是一個無稽之談,她卻答得格外鄭重。


    暮笙頓時屏住唿吸。


    話一開口,要接下去就容易得多了,孟脩禕言辭順暢:“朕並不在意那些是不是當真存在。想來,若他們真在這世上,也是天理循環之果,總有他們的道理,若沒有,便是人臆想出來的,是為,寄託一個美好的念想吧。”


    暮笙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由一愣,怔怔的問:“美好的念想?”


    孟脩禕已恢復如常,她隨意地點了下頭,一臉譏嘲地道:“是啊,你看你拿的那話本兒,裏麵的柳樹精美貌妖嬈,品性高潔,還難得的善良溫柔,可不就是美好的念想?朕估摸著寫這話本兒的人,定是個情場失意的潦倒書生,隻能寄託虛幻,藉以自、慰。”


    又在嘲笑她品味低下了,暮笙嘴硬:“總有人愛看的,陛下您不喜歡,不代表旁人也不喜歡。”


    孟脩禕深以為然,目含深意的望著她。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暮笙惱羞成怒:“臣是為那些喜歡這書的人辯解。”


    “嗯,朕知道。”孟脩禕很配合的點頭,“你不就是麽?”


    暮笙:“……”再也沒辦法好好玩耍了!


    佳人生氣了,板著小臉坐得遠遠的,整個人都散發出冷冰冰的氣質來,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生人與皇帝陛下勿近”。


    可惜,此去離宮,路途遙遠,不給自己找點樂子,就太無聊了。孟脩禕重新拿起奏本,口道:“渴。”


    暮笙裝作聽不到。


    孟脩禕重複:“朕渴,朕要喝水。”


    畢竟是皇帝,不能違拗她的旨意。暮笙不情不願地起身,到一旁的茶幾邊,將壺中的涼茶傾出一盞,鑾輿平穩得很,無絲毫顛簸,車上的茶幾壺盞都穩穩地安放,如在平地。暮笙捧起茶盞,雙手奉到皇帝跟前。


    美人薄慍的樣子也甚是賞心悅目。孟脩禕心情愉快地欣賞了一會兒暮笙被壓迫的樣子,滿意地接過杯盞,少少飲了一口,道:“這是朕讓禦茶坊照卿家給的方子煮的,卿也試試,看他們配方可對。”


    她這麽一說,暮笙覺得自己的確是渴了,便給自己倒了一盞,喝一口,清涼解暑,迴甘無窮。在炎炎夏日,這樣一杯茶飲盡,帶來一身舒涼。暮笙的嘴畔便有了一彎淺淺的笑弧。


    孟脩禕暗暗搖了搖頭,一杯涼茶就能讓她這樣放開心懷,真是個純粹又好哄的姑娘。孟脩禕笑笑,感覺她是不生氣了,便又低頭看起奏本來。


    暮笙本來也沒生氣,隻是口舌上落了下風的不服氣,這會兒也平靜下來了,能思量孟脩禕的那番話中的深意了。


    能肯定的是陛下對那些頗具奇幻色彩的鬼怪之說是不反感的,雖說她口氣之中多有譏諷,但也看得出,她認為但凡存在便有它存在的理由,她並沒有流露出那種斥鬼神為荒唐之說的厭憎。暮笙頓時心緒遼闊,舒暢不已,她望向孟脩禕,孟脩禕正低著頭,神色認真地批閱奏本。


    她穿著月白的燕服,因今日出行,甚為鄭重,衣上暗繡團龍斕紋,哪怕再愜意不過的斜靠在靠墊上,都無法遮掩她通身的高華氣派。


    暮笙猛然間想到,陛下從未與她提過在她當上太女之前是什麽樣的,那迴被刺客追殺,重傷倒地差點性命不保又是怎麽迴事。哪怕還是裴昭的時候,陛下都從未跟她提過那段在禁宮一隅無人問津的漫長歲月。她所知的隻是從眾人皆知的那些事情中推測出的一個五殿下的睿智隱忍的形象。


    原來哪怕做過最親密的事,她們還是不那麽了解對方的。


    幸好,還有機會。


    暮笙這一想就有些深入了。她素來樂觀,想到能重活一世,讓她看到陛下壓抑隱忍的思念,讓她慢慢放下了心防,讓她逐漸淪陷,便是上蒼最好的恩賜,其他的困難,總是能設法破解的。故而,雖然孟脩禕並沒有說出她是否能接受人與鬼魅相愛,暮笙也不曾失望。


    聖駕在臨近夜幕。


    甘泉宮建在一座連綿不盡的群山之間,宮宇似乎完全融入這片山脈,綿綿不絕。山明水秀之中,本是瑰麗宏偉、格局嚴謹的宮殿,仿佛也如江畔垂釣的漁翁一般,野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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