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宦官來引暮笙入殿。殿中並沒有陛下。等了一會兒,孟脩禕才從偏殿進來,她已換了一身月白常服,脫下那厚重的袞冕,讓她整個人都柔和起來,就如這初晨的陽光,淡淡的,卻不失暖意。


    暮笙低著頭,恭恭敬敬地站著,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你過來。”孟脩禕坐到臨窗的榻上,朝著暮笙喚了一聲。


    暮笙背著醫箱,趨步過去。孟脩禕已配合地伸出一隻手來。陽光從軒窗照入,比適才強烈了一些,她手腕的肌膚,在這金色的光線當中,顯出一種近乎通透的白皙。暮笙的目光從那截秀美的手腕挪開,她稍稍抬頭,看了孟脩禕一眼,隻見她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更不曾注意她在做什麽。


    暮笙彎唇一笑,取出脈診,墊在她的手腕下,而後潛下心,搭上她跳動的脈搏。


    陛下身體很好,隻需注意平日保養便可。這讓暮笙很放心,她正欲開口,便聞得有宦官快步入內通傳:“陛下,淮安君在門外候召。”


    孟脩禕睜開眼道:“宣她進來。”


    小宦官得命而去。


    暮笙抬頭望向孟脩禕,孟脩禕不明所以,見她已診好了,便將手腕收了迴來,捋了捋衣袖,微微側身,將手肘恣意地搭在案上,這般姿態自在,不像個君王,倒像隱於山林的名士——隻要她不開口,總會給人一種這是一個溫柔明快的人的錯覺。


    暮笙含笑,以一種敘述的平緩語氣說道:“陛下身體康健,無可憂之處,隻要平日多加保養就是。快要入秋了,秋日氣燥易乏,更該注重養生。”


    “嗯。”孟脩禕轉過頭來看她,淡淡道:“朕知道了。”


    她唇上有些幹澀,大約是下了朝還未用茶的緣故,暮笙便道:“陛下當多飲茶,茶能潤肺,又可生津。”


    陛下身邊的宦官聞言,忙朝門旁的一名小宮娥使了個眼色,示意快奉茶來。孟脩禕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笑意,卻沒說什麽。那麽不刻薄的陛下,暮笙有點不習慣,她不是該刺她幾句的麽?


    正巧,孟幼舒走進來了。


    孟幼舒一身朱袍,彎身朝孟脩禕行了個禮,便望向一旁恭敬站立的暮笙,笑道:“是你啊。”


    暮笙微微側身與她見禮:“見過淮安君。”


    孟幼舒點點頭,與孟脩禕道:“早知小醫正在,臣便該晚一些再來。”


    暮笙心道,話好多。下一瞬,便聽孟脩禕冷冷道:“你話好多。”


    如此默契,暮笙不由忍俊。


    孟幼舒此時覲見是有要事要奏。暮笙從含風殿退出來,走出那道門檻,她依稀聽見裏麵傳來淮安君滿含笑意的聲音:“這位小醫正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她語氣平和,帶著由心而來的稱讚,後麵的話就聽不到了。


    不得不說薄暮笙留給她的這張臉極美,與她原來如盛放的夏花般熱烈張揚之美全然不同,薄暮笙清雅婉約,如同新開的梨花,清揚婉兮,溫柔沉默。


    不知淮安君為何說起她的容貌,不知陛下是何反應。走出含風殿,順著殿階一步一步緩緩地往下,暮笙覺得自己這兩日對陛下想得太多了,這不是個好現象。


    走出建章宮,往北,可見太液池。


    暮笙徒步過去,過了許久,眼前終於出現漫漫池水。太液池水麵寬廣,中有數假山壘就的島嶼,象徵仙山。池邊積木成樓,名作涼風樓,池中有台,為池水所漸,故名漸台。暮笙繞池而行,池邊遍植佳木,此時皆墨綠,映著碧藍的湖水,讓人心曠神怡。


    暮笙笑意嫣然,踩著鬆軟的泥地,往涼風台走去。涼風台此時無人,暮笙沿階而上,憑欄而立,薰風自南來,可解凡人憂。


    不見邊際的太液池讓暮笙胸懷開闊,思慮多日的問題頓時有了頭緒。她這幾日一直在想何去何從。


    上一世,她學的是孔孟之道,治國之策,隻為出仕,為朝廷,為這天下,略盡綿力。本朝與歷代皆不相同。


    女子可出仕是一樣,還有一樣,是輔臣製,除三公九卿,皇城之中還有一批以鸞台上卿為首的輔臣,君王顧問。此二者,使朝野麵目一新。這都是開國之初,時局不穩之時,謝相向承平帝進言,而後二人與諸臣拉鋸多年,因彼時,二人軍權在握,不懼有人謀反,軟硬兼施,終推行成功。


    暮笙曾研讀過《謝恆列傳》,又將承平朝諸大事做過細緻的研究,謝相之見應當不止這兩條。歷代帝王皆會將這兩條強化,確保不會為人復辟。很有穩打穩紮的樣子,之後兩代君王也沒閑著。繼元帝撥巨資在各地擴建書院,令天下學子有書可讀,又命男女同學,有承平之時女子可出仕一條做前提,男女同學雖遇阻礙,終也實行了。


    景宸帝時,限製買賣酒、鹽、鐵、茶,此四者皆由朝廷專營,若查出有人私營,立斬不赦。可惜,到景宸帝登基,天下休養生息多年,改朝換代時受到重創的豪族大家都休養過來,景宸帝君權受製,不得不放下這些,改而去平衡朝臣。酒鹽鐵茶之限便做得不那麽嚴格,常見有人暗中違背。


    她常思到了第四代,到陛下之時,她又要做什麽?她也曾想從低階官員做起,穩打穩紮,一步步往前,直至宣麻拜相,她要輔佐她的主君,成一代明君賢相。可惜,後麵遇到了五殿下,五殿下變成了太女,太女又登基為帝,她們兩個還有那種糾纏,她的想法就暫且擱置了。


    那麽現在,難道就是一個轉機?她不是裴昭,她與陛下清清白白,她自可以將上一世來不及實施的抱負一一實現。雖然沒有了顯赫的家世,無人為她鋪路,但不要緊,她本就願意從低處做起,唯有親眼見過民生疾苦,才知什麽才是最貼近黎庶的。她可以先為縣令,再升郡守,而後刺史,再入中樞。這一步不下來,少說也得二十年,但無妨,二十年後,她才四十,陛下也不過四十一,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


    暮笙這麽一想,頓覺豪情萬丈!


    然而,很快,暮笙便皺起了眉,她現在不是裴昭,沒了那些製約不假,但她現在是薄暮笙,她是一名醫者,出身醫藥世家。薄暮笙的父親生前便希望她做一個懸壺濟世的太醫。她占了人家的身子重活一世,總不能丟棄人家好不容易得來的成就不要,跑到一個旮旯地頭去做個縣令。繁叔估計會哭死在先父的牌位前的。


    暮笙嘆息一聲,若是這樣,接下去便隻剩一條路了。


    ☆、第十五章


    那條路便是入政事堂。


    政事堂位處建章宮之南,是一處甚為寬大的殿宇改建而成。是輔臣辦公所在。輔臣製度十分完善,與外朝相對應分為六部,每部設一學士,領五名參政,學士加侍中銜,可隨時麵見聖上,六學士往上便是上卿。如今上卿之位空置,不少豪門世族皆在培養自家女兒,盼能入陛下之眼,躍居上卿。


    暮笙自知若入政事堂,以她的資歷,必然是從最底下的參政做起。那也甚好,人活一世,總要留下一點什麽,證明自幾曾來過。暮笙不怕無高位,隻懼無機遇。


    政事堂是整個朝廷當中最為嚴密的所在,不可外泄機密自是無需多言,人員也是定額,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就這種情況,她要如何擠入?


    還有這醫正之職,若為參政,是否便要卸下原職?參政隻為陛下出謀劃策,醫正隻為陛下看病,這兩者似乎有相同之處,皆是為陛下一人,若是如此,能否保留她的醫正之職?


    暮笙覺得自己要的有點多了。既不願讓薄暮笙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亦不願拋棄自己的道路。世上何來兩全其美之法?必然是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暮笙正沉思,身旁忽然響起女孩清脆的嗓音:“你是何人?緣何在此?”


    暮笙迴過頭去,隻見有一靈秀可愛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後。小姑娘抿著小嘴,身子是側立的,將耳朵半對著暮笙。她手中執一竿玉竹,玉竹一端觸著地麵。這站姿,還有觸地的竹竿,暮笙微一蹙眉,將目光上移,對上她那對澄澈明淨卻無神采的雙眸,方確認這小姑娘是一瞽者,她的眼睛看不見。


    真是可惜。


    暮笙稍稍走上前兩步,溫和地道:“我是太醫署的醫正。在此觀賞太液。不知姑娘是何人?”


    孟幼琳頓時睜大了眼睛,她好奇道:“你便是那姓薄的小醫正?你怎在這裏?陛下讓你出來麽?”


    暮笙頓時想被固物噎住了喉嚨一般,說不出半個字。即便這小姑娘沒迴她的話,她也知道了,這位必是淮安君的親妹。她早前曾聽陛下提過,淮安君有一愛逾性命的同母親妹,五歲之時為jian人所害,盲了雙眼。


    想到這小姑娘不幸的遭遇,再對比她此時看不出絲毫陰影的恬靜麵容,也不忍心計較她的問題多令人尷尬,軟下語氣,耐心地說道:“我隻是陛下的醫正,請過平安脈,自然就出來了。”


    孟幼琳十分贊同地點頭道:“嗯,你是陛下的醫正。”


    暮笙:“……”話雖不錯,但從她口中說出,怎麽哪裏怪怪的。不能讓她自行發揮下去了,暮笙看了看她的身後,問道:“你的婢女呢?”涼風台高逾十丈,要上來必然要經一道百餘階的青磚漫坡,她是如何上來的?


    “她們在下麵。”孟幼琳十分敏慧,一聽就知道暮笙的言外之意,她頗為得意道:“我摸著牆,自己上來的。”


    真是一個任性固執的小姑娘,暮笙微微一笑,與她道:“我要迴去了。你孤身在此終究不當,我下去之時,替你喚婢女上來可好?”


    孟幼琳搖了搖頭,那雙令人無比惋惜的雙眸平靜的對著暮笙,頗為得體禮貌地拒絕道:“不必了,我不亂走,就在這兒吹吹風,過一會兒阿舒就會來接我迴家。”


    她說到阿舒時,唇角便微微揚起,顯出一個尤為耀眼的笑意,就如一個孩子提起自己最珍視之物。阿舒說的大約便是淮安君,她此時正在含風殿奏稟不便在早朝之時當著群臣的麵說的秘事。


    這兩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迴想起十幾年前平林郡王府那一堆烏七八糟的事,暮笙在心間嘆息,相依為命活下的兩個人怎會不好?


    仔細叮囑了一番不可太過靠近邊緣後,暮笙終是不放心,便陪著她一起等了。


    過了約莫三盞茶的功夫,淮安君匆忙的跑來,未及她登台,孟幼琳便欣靈敏地聽見了她的步履之聲,欣喜道:“阿舒來了。”


    果然,不過片刻,孟幼舒便小喘著氣出現在了她們麵前。


    孟幼琳笑眯眯的伸手:“阿舒。”


    暮笙便眼睜睜地看著孟幼舒咽下本要出口的訓斥之語,無奈地一笑,握住她的小手,順勢便搭到自己的腰上,而後溫柔的撫摸她的臉頰道:“又是獨自上來,你可真不聽話。”


    孟幼琳靠在她的腰腹之間,輕輕蹭了蹭,仰頭道:“小薄也在。”


    孟幼舒側首望來,仿佛此時才看見她一般,秀氣的唇角微揚,道:“多謝小醫正照拂舍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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