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說法本是欲定暮笙之心,好讓她安安心心地養傷。然而這話落入暮笙的耳中,卻不啻為驚雷。


    她死之時,分明方延平元年,陛下是去歲之秋登基的,臨朝不過半年,落到子衿的口中,竟是即位三年。暮笙驚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子衿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延平三年四月初十。”說到此處,她忽想到薄太醫先前是昏迷的,恍然以為她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周到地添了一句:“大人昏迷了七個時辰。”


    暮笙的臉色倏然慘白,她死了兩年了,竟已過去兩年了!兩年時間,能發生多少大事?她慌忙望向子衿,本欲問她如今安國公府是怎麽一個情形,微微啟開朱唇,對上子衿眼底那一抹精明的探究之色,暮笙及時地打住了話頭,牽出一抹淺淺的笑,客氣道:“多謝姑娘告知。”


    子衿微微一笑,起身福了一禮:“便不打擾大人休養了。”


    暮笙艱難地撐起了一些,歉然道:“臥傷在床,不好相送了,容我失禮,姑娘好走。”


    子衿走後,便未再現身。暮笙稍加思索便知,她必是奉命而來的,不然她身為禦前侍奉之人,實在沒有理由來探望她一個小小的太醫。接下去數日,照顧她的是一名作阿芸的宮娥。小姑娘身量嬌小、活潑善言,與暮笙很是相熟。暮笙裝作不經意一般地問了安國公府的一些情形。


    阿芸便話嘮一般地將她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安國公是陛下肱骨,我還遠遠地見過他一次呢,溫文儒雅,風度從容,看過就忘不了。”


    暮笙含笑聽著,又問:“聽聞裴大公子不似其父文質彬彬,反與外家學了武功兵法,可是有什麽緣故?”什麽緣故,她自是知曉得清清楚楚,哥哥喜愛行軍布陣,自小便想學外祖父,做一個保家衛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外祖父最疼他們兄妹,哥哥願承他之誌,他豈會不喜?得了父親與母親的同意,便將哥哥接到狄府,從小與幾位表兄一同教養。


    阿芸搖了搖頭,似有些疑惑:“倒是不知呢,裴大公子兩年前入了禦林,狄家也起復了,隻是並不怎麽榮耀,狄家兒郎之中沒有身處要位之人呢。”


    得知哥哥與外祖家皆安好,暮笙稍稍安心了一些,正欲再試探母親如何了,便見阿芸眼睛忽然明亮了起來,略帶興奮道:“裴三公子去年春闈撥得頭籌,殿試點了狀元,可謂春風得意,前程似錦,聽聞他麵貌俊秀,辭采出眾,每有新句,不出一二日便得眾人傳唱。我也好想見一見呢。”


    裴銘?暮笙不安地蹙了下眉,裴銘是父親一房妾侍所生,比她隻小了一月,據聞他的母親生他時難產過世了,府中誰都不會說起她,就連裴銘也如隱形人一般,在府中無聲無息的,母親並不苛待他,卻也不疼愛,隻照份例與他衣食銀錢,父親也甚少將目光投放在這庶出的幼子身上。


    這樣默默無聞的一個人,卻忽然一鳴驚人,暮笙總覺得怪怪的,她與裴銘極少碰麵,十幾年來卻也沒少見他,是一個十分沉默寡言之人,眉宇間總含著一抹噬人的陰鬱,與阿芸口中為人注目的世家公子判若兩人。


    這其中疑雲重重,本身她之死便是最大的疑竇,隻要解開父親為何要殺她,餘下的想必也能迎刃而解。暮笙笑了笑,亦作嚮往之色:“聽你這般形容,我也想一睹裴三公子的風範了。”


    阿芸驚訝地望著她,嘆道:“薄太醫,你,終於像個女子了。”


    暮笙便有些心虛。她並不知原來的暮笙是什麽樣的,聽子衿與阿芸的形容應當是在平日稍有些木訥,與尋常之事皆不上心,唯獨癡迷醫術的一個人。


    說來也怪,她還是裴昭之時,從未留心過醫術,但那日,阿芸送了湯藥來,她皺著眉試探著小小抿了一口,腦海中便立即閃現出這碗黑黢黢的湯藥之中所用的藥糙,乃至每一味藥的分量都能摸得準。阿芸來收藥碗之時,她還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再加一錢甘糙吧,太苦了。”


    那時阿芸也是如現在這般大驚失色,而後便笑嘻嘻地道:“還是頭一迴見薄太醫怕苦呢。”


    原來的那位薄太醫是不怕苦,但是她怕啊。暮笙也隻笑笑,並沒有說什麽,時日一久,她的不同總會現出來,與其到時一味偽裝解釋,不如現在便坦然一些,讓別人習慣。即便有人疑心她性情大變,還能說她不是薄暮笙麽?隻需尋個由頭搪塞過去便是。


    就如此時,阿芸驚嘆過後便又如常說了起來:“大人想見還不容易?尋一休沐日打聽打聽便是,我就不行了,不到年歲,是不能出宮的。”


    暮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說起來,大周比前朝不知開明了多少了,承平帝是女兒身,那時宰相謝恆亦是女子,兩位一起致力於女子的地位提高,特設了鸞台上卿這一尊位,又經繼元一朝,而今女子若有才華也可入朝為官,便如暮笙,就做了太醫,若無那一死結,至多一年,她也是要入宦海沉浮的。


    隻是,為保護大內的機密與安危,宮娥與宦官的監管仍是十分嚴格,進出宮宇亦設重重關卡,宮娥要出一趟宮,殊為不易。


    阿芸性情開朗,黯然了片刻,便又是活潑開朗的模樣:“大人若親眼見了,可要來告訴我,那裴三公子是不是真如傳聞中所說的那般好。”


    暮笙笑著點點頭:“好啊,我定不忘來告訴你。”她說著,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了開去,“說了裴大公子與裴三公子,裴二小姐呢?她如何了?哦,還有她的母親?據聞安國公夫人年輕時候是一美人呢,不知到了暮年,是否風韻更盛。”


    阿芸不可思議地看著暮笙,慢慢地搖了搖頭:“薄太醫,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裴二小姐兩年前便沒了啊,二小姐過世不過三


    【


    日,裴夫人便因哀痛過度,也跟著去了,此事在那時引起軒然大波,陛下還親自登門祭拜,你……不知麽?”


    母親……已經過世了……暮笙愣愣的,胸口沉悶的幾乎難以唿吸,喉嚨就如被堵了一團棉花,她緊緊咬著牙,不讓幾欲奔潰的眼淚掉落。


    母親已經不在了。她是有預感的,那時,母親就在府中,還纏綿於病榻之上,父親要對她下手再容易不過了。可當親耳聽到這消息,那一種幾乎不能承受的悲痛卻要將她壓垮。她的母親,世上最疼愛她的母親,從來不會對她生氣的母親,那個溫柔善良的母親,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暮笙掩在薄衾之下的手不住的顫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毫無血色,阿芸駭了一跳,低聲而膽怯地道:“薄太醫,是我說錯了什麽麽?”


    暮笙緩緩地望向她,一雙如水一般清澈的眼眸竟無一絲華彩,就像一潭死水,阿芸怕極了,連聲道:“薄太醫?薄太醫?”


    暮笙勉強牽出一個單薄的笑來,歉然道:“阿芸,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覺,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見她終於說話了,臉色也好了許多,不像方才那般蒼白得嚇人,阿芸舒了口氣,忙不迭地點頭:“您還在養傷,是該多歇歇的。您且安睡,到進藥的時辰,我會喚您醒來的。”


    她一疊聲兒地說完,為暮笙掩了掩綿衾,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雖然十分的開朗活潑,卻不失分寸。


    暮笙木然地看著門掩上,緩緩合了眼,苦澀悲痛的淚順著眼睛如斷珠一般淌落,很快便浸濕了她鬢角的黑髮。


    人人皆道母親年輕時是京中最美的姑娘。這世上,怕是再沒有人比總纏在母親身邊的她更清楚母親的美。那不是浮於皮囊之外的虛浮之美,母親的動人在於她滿腹詩書的韻味,在於她如沐春風一般的修養,更在於她如梅花一般傲然不折的秉性,像湖海一般包容的善心。


    暮笙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心中是無法言說的悲慟,她不恨父親殺了她,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縱使不甘不願,也無話可說。但此刻,當得知父親同樣殘酷地殺了母親,那密密麻麻的恨意便從心中無可抑製地瘋長,她不能讓母親走得不明不白,不能讓殺妻殺女的兇手風光地過他榮耀的人生。


    上天既沒讓她死,她便要將這一切弄清。她勢必要給母親,要給自己一個公道。


    ☆、第四章


    有些人一遇逆境,便永遠垮下去了,有些人卻越挫越勇,不甘落後。薄暮笙顯然屬於後者。


    她要弄清這一切,她要保護哥哥,她要揭穿父親卑劣殘忍的麵目。


    要去做這些事,首先,她便要養好身子。那三十脊杖很讓薄暮笙吃苦,單她所受的那五下,便讓她飽嚐筋骨剔落一般的痛,更何況三十下,是結結實實打在這具柔弱的軀體上的。


    先前的暮笙精通醫術,不知是什麽原因,她的腦海中也多了一整套精湛的醫理,隻細細感受背上傷口的疼痛程度,又給自己切一切脈,再看換下的紗布上血漬的量與分布便知大約何時能痊癒了。


    暮笙起初用的傷藥是另一太醫給的,之後便自己依著狀況逐步改善跟著逐步改進了藥方,還加了溫補的藥方,一起地補養著。三十脊杖非同小可,縱使這般精心調理,也在榻上臥了半月,方能下地,日後,恐怕還要留□□虛的弱症來。


    休養之事,慢慢來便是,橫豎她通醫術,往後再慢慢溫補著,總會好的。眼下當務之急,乃是出宮去看看,不親眼看過哥哥與外祖家境況,她委實不能放心,況且,安國公府之事,也不是住在宮中能理得請的。


    暮笙潛下心來安養,隻想快快痊癒。


    夏日很快就來了,仿佛一夜之間,天便熱了起來。背上已長出了點嫩嫩的新肉,叫熱熱的紗布一捂,奇癢難耐。暮笙這幾日都睡不安穩。


    夜間輾轉難眠,早上便醒得晚了些。暮笙睜開眼,天已大亮,她緩緩地舒了口氣,感受了一下背部的創口,似乎比昨天要好一些,到底年輕,皮肉活。她慢慢動了下身子,預備起身,一轉頭,卻見窗下的坐榻上,有一身著玄衣之人姿態沉靜地坐在那裏。


    暮笙的瞳孔倏然擴散,她忙掀了薄衾下榻,到那人的身前,恭敬地跪下:“臣拜見陛下。”


    孟脩禕本是望著窗外,這時迴轉過目光來,淡淡地看向暮笙。暮笙隻覺得那一道並不強烈的視線有如實質一般,令人倍感威壓。兩年了,她的君威更重了。


    “你的傷養好了?”孟脩禕如清泉一般清亮的聲音從她的頭頂漫漫傳來,暮笙微微抬起頭來,看向她,大約是剛下朝,她一身華貴莊重的冕服,端厚凝重的玄色,刺著唯有天子方配用的章紋,寬大的衣袖從容地垂在身側,半散落在坐榻上,平天冠脫了下來,隨意地擺在幾案上,光華四射的十二旒如斷落的珠子一般毫無規則的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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