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謊也和吃飯差不多少,將湛墨轉世的事掩去,換了個正常人出身:“我在俞郡終於尋著了一對狻猊,捉到後本想就迴來,卻是恰好撞見一個婦人難產,眼看便要一屍兩命。我不忍其喪命,便將本身精炁送入這孩子體內,將孩子親手接生下來。”


    秦休雖還不大滿意,五指卻慢慢鬆開:“若真如你所說,那孩子身上有你精炁之事倒可以解釋,可你元陽喪失,卻是怎麽迴事?”


    你自己還不是築基時就失了元陽,可曾和誰交代過?樂令暗暗冷笑,垂著頭不肯說話。秦休麵色冷凝,一點怒氣漸從胸前升起,仿佛有什麽合該被他珍藏的東西卻叫人覬覦了似的。


    而遠在兩人身後丹墀下,秦弼的兩頰卻染紅了一片。百餘年前在清源洞天那一迴親近猶自深深刻在他腦中,秦休這一問就如引子一般將那情景從他記憶之中拉出,心中如有烈火焚燒,忍不住要向秦休承認那是自己強求所致,叫他不要怪錯了人。


    他的堂弟可不是師父的親傳弟子,而是景虛真人一脈,若有錯失,隻怕受的責罰不會像他那樣,隻禁閉幾十年就能算了的。


    然而秦弼一聲“師父”還未出口,樂令就已搶先答道:“弟子是為了叫這孩子平安降生,自己取了元陽投入他體內的,與他人無幹。就是我以後修行速度會慢一些,但能得到這樣一個天資出眾的弟子,也是一件幸事。”


    他的態度十分坦然,隻當看不出秦休的怒意,不卑不亢地迴答罷了這問題,就直接繞過秦休,到丹墀下抱住了開始哭鬧的湛墨。那小小的身體一挨上他,便十分乖巧地偎向他懷裏。若不是頭在他胸前不停拱著,還張著嘴往他衣襟上亂咬,簡直就像個娃娃一樣,和剛生下來紅通通皺巴巴的醜樣子不可一日而語。


    他含笑拍了拍湛墨的身子,從法寶囊中取了一葫蘆石髓,咬開塞子餵了起來。


    秦弼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一時羨妒他懷中的嬰兒,一時又覺著溫馨得不忍移開目光,恨不得那孩子就是自己的……他們兩人縱不能結成道侶,像這樣共同教養一個弟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共處一生了。


    秦弼心中癡想,人也走到樂令身旁,從懷裏取了一粒丹藥:“我這裏有粒通脈丹,你化開給他餵下去,早日把經脈中雜質化去,以後修行就更容易些。”


    兩人當著秦休的麵就開始研究育兒經,反將一個元神真人冷落到了腦後。秦休從見到湛墨起便不痛快,偏又自矜身份,不肯如普通人一般顯出怒色,此時雖叫兩個沒眼色的弟子氣得胸口發悶,卻也強忍了下去,冷淡地說了句:“你隨意將凡人帶入羅浮,此錯可小可大。看在景虛師兄份上,我不好重罰你,今日你就在這陵陽殿中抄三百遍道德經,不許用法術,何時抄完了何時再迴去。”


    他目光一轉,落到秦弼身上,卻是更嚴厲了幾分:“秦朗要抄經文,你且帶著那孩子迴去,不要打擾陵陽殿清淨。”


    湛墨出生後一直由樂令親手帶著,就是叫池煦抱了幾下,卻也沒離開過他的視線,此時要被秦弼這才百十歲、毫無帶孩子經驗的少年帶走,他實在是不放心。他下意識將雙手環得更緊,緊抱住湛墨,無奈地向秦休低了低頭:“湛……湛兒實在離不開我,請師叔容我帶著他,我保證不叫他哭鬧,損了殿內清淨。”


    他怕吵到湛墨,聲音十分輕軟,眼中滿溢著愛憐之色,神情懇切得令人不忍拒絕。


    秦休也不由得輕嘆一聲,心下軟了一軟——這樣滿是溫柔關切的神色,和他記憶中那人對待自己的模樣卻是更相似了幾分。隻是如今在自己麵前的已不再是那個人,這份溫柔也不再是為他而施的。


    他忽然有些惆悵,默默轉過頭去,避開了那溫馨得刺目的景色,卻是默許了樂令帶著湛墨一起留下。秦弼離開後,他便帶樂令去了側殿,從自己平日用的條案上取了紙筆和道經扔到殿中圓桌上,取了枚玉簡在手中,淡然吩咐:“你就在這裏抄寫經文,什麽時候真正反省到錯處,什麽時候再迴洞府。”


    第99章


    哪怕是普通修士,隻要入了修道門檻,大多也隻以玉簡記錄功法,需要記錄些什麽東西,也是取了空白玉簡,以神識在其中刻下自己想記的文字。而手抄經卷,除了蓮華宗那樣的苦修門派會以此作為清心修行的一部分;其他門派多是作為一種懲誡手段,先禁製弟子經脈中真炁運行,強令其一筆筆寫下經卷內容。


    別的不提,光是封鎖經脈、不能利用這時間修行一點,就讓受罰者極難適應。但樂令手邊還有個不懂人事的嬰兒,沒有法力照顧不了,秦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並沒有封住他的經脈,隻叫他抄經罷了。


    《道德經》凡五千言,若真能靜下心來抄寫,三百遍不過是三五天的工夫。修道之人不需要飲食睡眠,因此樂令這幾天都是在陵陽殿裏度過,隻消湛墨不鬧騰,就抓著筆抄寫不輟。秦休就坐在一旁看玉簡,偶爾出去處理本峰事務、接見弟子,留在這殿中的時候,卻是時不時地散開神識將樂令籠罩其中。


    看著樂令靜靜寫字的恬淡神情,他就忍不住迴憶起一些舊事,目光漸漸凝住,恍惚間竟開口說道:“你長得有些像我認識得一個人……”


    他立刻意識到不對,沉下臉不再說話,一點怒氣也從心底升起——他怎麽會一直想著那人,還在後輩弟子麵前說出這事來?


    這簡直太有失體統!秦休幾乎將手中玉簡捏爛,幾分不悅都移到了樂令身上。若非這個弟子肖似那人,又怎麽會引得他這些日子心緒不寧,說出了不該說的話?他那裏既怒且悔,簡直有心把樂令逐出殿外。


    偏偏樂令還不識趣地問道:“那個人莫不是師叔從前的……好友?”


    不管兩人上輩子鬧到怎樣的收場,秦休與他那段緣份又是否隻因劫數,如今當麵提起,他也想要個答案。這個人當初受了他無數好處,被他從築基生生堆到元神,兩人相處時也曾有過的溫馨時光和後來舉劍相殺的無情都牢牢記在他心裏,然而他卻對秦休的想法一無所知。


    單憑那句話便可知道,秦休肯定還記著他,隻怕到現在對他也還有一絲情分。可是既然有這份情誼在,當初為何一定要殺了他……要以那樣不堪的法子殺了他?


    樂令眼也不眨地看著秦休,直看得他心浮氣躁,冷冷答了一句:“你先將道經抄好,此事不必多提。”


    他想把樂令弄出陵陽殿,欲開口時卻又覺著自己若真這麽做了,反而顯得心虛,便強自按下這念頭,抓著玉簡繼續讀了起來。他本來也心不在焉,此時更是讀不下去什麽,神識在玉簡中隨意滑動,裏麵所記之事卻是全不入心。


    好在樂令也不再看他,而是聽話地低下頭繼續抄寫經文,不時看一眼身旁還在睡著的湛墨。室內一片詭異的寂靜,殿門外卻忽地傳來一個弟子的聲音:“首座真人,掌門真君請你移步往步虛峰,有要事相商。”


    秦休一招手,便將殿門打開,放下了手中玉簡問道:“師父可說了是什麽事?”


    那弟子垂頭答道:“掌門真君不曾告訴弟子,隻說事情緊急,請真人立刻過去。”


    秦休沉靜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到門外,卻又迴首看了樂令一眼:“我要去步虛峰,你且留在這裏抄書,待我迴來再說。”


    樂令早已放下了紙筆,起身恭送他離去。


    秦休走後,側殿大門便直接鎖上,將他一個人關在了殿中。殿外雖然還有幾個築基弟子戍守,法力卻都遠不及他,也不敢窺視首座真人處理事務的側殿,倒留給他一片難得安靜的空間。


    樂令四下環顧,在法寶囊中挑選半晌,取出了當日在宋崇明手裏弄來的一麵銅靶鏡。手中一點真炁送入,那鏡子裏的景象便為之一變,以不同顏色的光芒顯出了這房內外的靈氣變化,連院中布下的陣法、駐守的弟子也歷歷在目。


    樂令對著靶鏡細看了一陣,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冷笑。


    他方才簡直是愚蠢至極,竟還對秦休抱著期望,想知道此人前世對自己是否有情。就是有又能怎樣,殺身之仇在前,阻他成道的因果在後,就是秦休心裏有多愛他,實際做出來的卻比什麽人都陰狠,這樣的情份要來何用?


    就是真的想知道那答案,等秦休死後直接拷掠其魂魄,還有什麽問不出來的。


    他轉身麵向靶鏡中靈氣最稀薄的地方,手指在空中輕引,一道淡淡的戌土精氣便從陰陽陟降盤中引出,慢慢沉入地麵,結成了一道繁複奇異的陣紋。這道精氣送入地下後,一道未土精氣也自陣盤中流出,銜著那道戌土精氣之尾,在靈氣稀薄處盤繞成陣紋。


    四支土精都流入地下,層層盤結,避開殿內陣法監視,化成了一片首尾相纏的奇異陣圖。樂令右手一揮,那片陣紋便靜靜沉入地下,地麵石磚重新恢復光潔,再無一絲精氣盤踞的痕跡。


    這套小葬五行陣在那本陣法殘卷中,並不算是極高明的陣法,卻正好克製羅浮這些要以五行精氣摶煉元神的真人。此陣啟動後便能鎮壓五行,將他們用五行精氣澆灌凝實的元嬰重新變得柔嫩脆弱,實力也會倒退至才過了天劫,凝成嬰兒時的水準。


    到時候又有雲錚相助,若是下手再巧妙點,趁著秦休不注意,隻消一掌便可取了他的性命,然後無聲無息地帶他的元神離開羅浮……樂令愉快地輕笑起來,心念一轉,便勾連上了雲錚腦中那粒魔種。


    此時雲錚卻是正和洞淵真君一起在大殿商議著什麽事,那殿內布置十分熟悉,殿中也不隻是他們師徒二人。從雲錚眼中看去,對麵正坐著秦休和歸命峰的玉匱真人,皆是正襟危坐、神色肅穆,聽著上首朱陵真君說話。


    “我羅浮位居六州最東的黃曾州上,除了偶有海外妖修騷擾,一向風平浪靜,可謂最佳修道之所。可是如今臨近海邊處,已有三四座凡人郡縣成了死域,咱們竟還高坐山中,全不知危機將至。”


    樂令心中一動,將殺秦休的事暫放在一旁,操縱雲錚的眼看向朱陵,聽著他慷慨陳詞:“還是華陽師叔先提起羅浮腳下坊市中有外道修士誘拐散修之事,我派了弟子查看,才發現幾處郡縣有凡人大量無故死去。此事與數十年前太華宗之禍甚是相似,不知洞淵師弟和諸位師侄有什麽看法。”


    洞淵真君隻是搖了搖頭,說不出什麽主意來,也向下看去。雲錚隻是作為首座弟子出席,沒有說話的權力,坐在左手第一位的秦休便當仁不讓地起身答道:“茲事體大,隻有幾名晚輩弟子的話也證明不了什麽。弟子忝為問道峰首座,願親自調查此事,將那些邪修的來歷查清,捉得他們來供掌門真君處置。”


    他聲音清朗,麵容清正,一派正氣凜然的模樣,單從外表看倒真是個有道的真人。朱陵真君慈愛地看著他,含笑點了點頭:“此事為師正欲派人查證,你肯自薦,正好給下頭弟子做個表率。我想從各峰挑幾個弟子到下頭查證此事,不知師弟和三位師侄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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