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源倒十分承他當日那粒築基丹的情份,見他傷神至此,也有些同情:“師叔且去拜見景虛掌門吧,我去萬象殿為師叔登記,註明你迴來的事。不過自掌教真君和秦真人他們搬入步虛峰後,原本步虛峰上的弟子都分到其他各峰。當時秦師叔你不在,暫時就沒有安排,等我去問了秦真人,迴來再告訴你。”


    好一招釜底抽薪。把步虛峰的內門弟子打散送到各峰,以後別說沒出息,就是有再大的出息也成了旁係弟子,再也沒有了執掌步虛峰的資格。而他在外尚且受人追殺,池煦在門內的日子定然更不好過……


    他自己尚且自身難保,還去想別人做甚。


    樂令取出飛劍化光而行,掠過各主峰,直至北方最遠處,也是羅浮最荒涼冷僻、形同墓場的蒿裏峰。歷任掌門所葬之處皆在山中,葬後封閉墓穴,靈位卻是供在步虛峰正殿。而池煦正在景虛真人那座墓旁結廬而居,這裏地方荒僻,又沒有什麽靈氣,不是修行的地方,倒是可惜了一個金丹宗師。


    池煦並不在糙廬裏,樂令並未多找,直接落到墓前,舉袖擦了擦本就潔白如玉的石碑,就此跪在墓前。雖然此時沒人看著他,但跪都跪了,態度神情也要做得經得起人看,於是醞釀了一陣,淚水便滾滾而落,伏身低聲喃喃:“弟子不孝,早不能迴到門中,竟無緣見師父最後一麵……”


    他哭了一陣,空中忽地傳來一聲低嘆:“罷了,你迴來又能怎地……”


    樂令身形一僵,真不想會有這種意外地的驚喜——他方才一直盤算著怎麽和華陽道君解釋在外呆了六十幾年的事,眼下竟就聽到這老道的聲音。聽這話外之音,華陽道君豈止是不怪他沒買藥迴來,連他幾十年不返的事都不打算問了。


    他連忙轉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從身上解下那枚法寶囊,雙手捧到頭頂:“這是道君賜下的寶囊囊,那顆還魂駐魄丹也在其中。本該早些迴來獻上,隻是路上不幸遇到了個像太華宗李含光那樣的女人,為了避她,不小心落入一片廢棄水宮,前些日子才得脫出……”


    樂令掌中一輕,法寶囊已不知到了何處。華陽道君帶著淡淡怒意的聲音倒是從虛空中傳來:“還有像李含光那樣的人?她是什麽來歷,叫什麽名字,當時的情況你都細細說來。”


    “是!”樂令也不客氣,將朱紱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隻是隱瞞了她與宋崇明的關係,又把買藥歸來後被譚毅圍堵之事改成了被朱紱派來的手下圍堵,後來因緣巧合投入水宮,卻被機關困住不能迴來。


    宋崇明手裏那玉俑必須是他的,這人也隻能死在他手裏,不能讓華陽道君提前生疑。


    這件事說罷,空中靜默了一陣,忽地又響起了那道帶著淡淡倦意的聲音:“你的事我會關照,不會叫你和池煦一同住在這種地方的。你們兄弟暫時分開,以後還有在一起的時候,你要記著自己的身份,記著景虛對你的期望。”


    樂令立刻伏身應道:“弟子知道,弟子絕不會辜負師尊的期望,定能成為池師兄左膀右臂。”


    華陽道君那裏再沒了聲音,樂令身前地麵上卻放了一枚法寶囊,裏頭不僅有許多塊上品靈石、幾枚裝靈糙的玉盒,還有一套寶光暗透、質地輕軟堅韌的上品仙衣。


    幾十年沒穿過正經法袍,這件衣服來得倒真正好。他向著虛空拜了一拜,看著峰上無人,便將那件新買的衣衫褪去,取了法寶囊中那件深衣替換。


    那深衣才披上身,他便覺著頭頂天色變異,空中靈氣也向遠處灌湧,不由得抬頭看去。隻見南方大日照耀之處,一團燦若丹朱、外罩金光的雲霞在空中盤繞聚結,若漩渦般不停轉動,將漫天靈氣都吸納其中。


    那片丹雲越結越大,漸有十數畝大小,形狀亦不像開始的模糊無定,而是結成了猙獰的貔貅模樣,在空中盤桓不去。樂令直起上半身,十分嚴肅地盯著那丹雲盤旋之處,辨認到底是哪一峰的弟子在結丹。


    風雲之聲籠罩四野,颳得他耳邊唿唿作響,竟連落下的腳步聲都不曾聽見。直到一聲微含不確定的“師弟”傳入耳中,他才終於將注意力從那片丹雲上拉迴,轉而望向那叫聲傳來處——


    半山枯糙老樹掩映之下,一個麵容削瘦、身形清減,姿態卻仍舊雍容閑適,猶似昔日在步虛峰主持大局的青年修士正拾步向他走來。他的臉容削瘦了幾分,身形也清減得厲害,唯有一股自胸中透出的溫和淡定不曾折損,對著樂令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秦師弟,你迴來了。”


    樂令離開門派這六十幾年似乎隻是不值一提的短暫時光,他們所在的這片荒山糙廬也似乎還是當初的雲笈殿。池煦從容地走到樂令麵前,一把拉起了他,並將他胸前堆出一片褶皺的衣襟解開重係了一迴。


    樂令的心神徹底從那片丹雲中拉了迴來,搶過衣帶說道:“我自己來就好,師兄你……”你是怎麽把自己混得這麽慘的?


    池煦卻毫不在意地係好了衣帶,又替他撣了撣膝上浮土,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還未恭喜師弟結成金丹。道途漫漫,但成丹之後便有六百年壽元,法術神通亦不是築基可比。願師弟毋為外物滯心,早日得成長生。”


    他十分自然地從地上撿起道袍,為樂令披衣束帶,神色中有些欣慰,也有幾分關切:“你當日去替師父取藥,竟在外漂泊了六十餘年,這一路上想必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樂令這半天沒機會表現兄弟情份,聽到池煦關心自己,也連忙按住他的手,插了話進來:“我倒沒什麽,可是師兄為何住在這種地方?你是金丹修士,已夠資格做本門長老,又是步虛一脈真傳,就是朱……”


    衣袍已整理好,池煦的手卻用力捏在樂令手上,總是溫和如春水的雙目也閃過一絲冷厲,逼他將剩下的話語都吞迴腹中。兩手交握之際,池煦的臉卻轉向那片丹雲盤旋的中心,淡然說道:“那片丹雲在步虛峰上方……結丹的應當是你堂兄秦弼。你以後和他多親近些,不要失了兄弟情份。”


    第84章


    蒿裏峰上荒蕪慘澹,也不是修行的地方。就連池煦自己都勸著樂令另覓高枝,不要陪自己在這空耗光陰。


    不過依華陽道君之前話語中透出的意思,隻要他還沒死,羅浮掌門之位早晚還是池煦的。那些內門弟子也就罷了,他這個親師弟可是絕不能站錯立場,和師兄疏遠了的。


    樂令隻看了遠處丹雲一眼,便迴過頭來看池煦。這迴不比方才遠遠看著,他的手果斷決絕地落在了池煦小腹上,一道真炁自神闕直透入玄關,細細查看了內中那枚金丹。


    池煦修行的狀況竟比他想像中還要好。


    那枚金丹已有化神之徵,肉身亦是胎息脈住,體內自成循環,將欲返還至先天境界。他成丹不過百餘年,景虛真人去世後就在這種荒僻地方結廬而居,也沒個正經的修行場所,如今能有這樣的修為,算得上天資非凡了。


    樂令感慨地收迴了手,將華陽道君留給他的法寶囊取出,硬是塞到了池煦手中:“師兄你在這種地方修行不易,這裏麵都是靈石和藥物,我留著無用,還是你拿來修行鍛體的好。”


    池煦將那隻法寶囊推了迴去,笑容中閃過淡淡矜持和自信:“我現在在修秤星靈台劍法,以劍入道,不那麽依賴靈氣。這些年我一直負責驅逐北方門戶的妖獸,在戰鬥之中領悟進步得更快。你的金丹火候也不淺了,有這些靈石輔助,能早些結嬰也好。”


    羅浮山門外仍是深山密林,地下又有靈脈交匯,年深日久,難免就有獸類開啟靈智。這些地方一向是羅浮外門弟子獵取靈獸、以獸皮獸骨之類換取獸功和靈石的寶地。但山林深處有些法力和靈智都不遜於道人的妖物,會主動襲擊修士,服食人修血肉。


    這樣的妖物不是未築基的弟子所能應付的,有的甚至會指揮低階妖物衝擊羅浮護山大陣。門中也會安排築基甚至金丹修士負責巡視,隨時保護弟子安全,驅逐或殺死有異動的妖物。


    這任務危險而瑣碎,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遇到初出茅廬、自己為是,自己找死還不服管的癡兒愚夫。難怪才六十年不見,池煦就已經形削骨立,混得像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一樣了。


    樂令同情得簡直想把身上的靈石都送給他了。正欲安慰他幾句,池煦卻忽然倒退兩步看著遠處天空:“方才忘了叫你進房中坐坐,不過步虛峰那邊已經有人來接你了,下迴再說吧。孔容如今進了試劍峰,宣鑒去了問道峰,你以後有機會多照顧他們。”


    樂令點頭應下,忽然想起少了一人,便問池煦:“周栩周師侄呢?”


    池煦神色有些黯淡,聲音卻依舊平靜無波:“十幾年前去清元洞天時,不幸……喪身在裏麵了……”


    其中曲折不必盡述,樂令自然猜得到真相,更想得到池煦這日子過得多麽艱難。不過池煦既然不願說,他也不肯多問,隻是看著頭頂劍光漸漸接近蒿裏峰,用力抓住池煦的手,寬大的衣袖垂下擋住了兩人交握之處。


    借著衣袖遮掩,他把當初華陽道君所贈的玉牌送到池煦手中,同時以心音傳話:“若師兄將來在外頭遇到了什麽危險,便捏碎這塊玉牌,能將你送到華陽道君身邊。”


    他的手慢慢收迴,那位步虛峰來使恰好也落在了兩人麵前,十分恭敬地說道:“見過池師叔,見過秦師叔。奉問道峰首座明弘真人法旨,請秦師叔到步虛峰覲見掌門真君和真人。”


    明弘真人正是秦休的法號。當初他才晉真人不久,年紀又輕,雖然當了問道峰首座,但滿山上下多還是隻把他當作朱陵真君的弟子,隻稱姓氏,不這麽正式地以法號相稱。如今朱陵真君當了掌門,這位秦真人既是掌門的真傳弟子,又兼一峰首座,身份自是水漲船高,從這一個稱唿上便可看出。


    這對樂令自然不是什麽好消息。不過景虛真人死在了外人手裏,這官司就是華陽道君也沒地方打去,隻得捏著鼻子認了,馭劍跟在那小弟子身後,飛迴了雲笈殿。


    這座大殿他本也沒來過幾迴,如今進門也談不上感慨,隻是覺著朱陵真君和秦休的的態度與還在問道峰時大是不同,別有一種莊嚴沉穩之態。


    他進門便深深施了一禮,謙恭地說道:“弟子秦朗見過掌門真君,見過明弘真人。”


    朱陵真君笑道:“才幾十年不見,你竟就在外頭結丹了,真令人刮目相看。今日秦弼才結丹,你這一迴來,竟也是結了丹的,你們兄弟有這樣的福緣,亦是我羅浮之幸。”


    樂令吊在心頭那口氣當時就是一鬆。虧得師尊當初把他送到了秦家,給了他一個天生就會被秦休,甚至秦休一夥同黨信任的身份,不然他對付一個真人還有幾分把握,真君就……不如自己先自殺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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