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以為學校並不在意403宿舍被入侵的案子,但實際上學校卻給他安排了護衛全天候保護他;鄭清以為簽署風險禁止契約後的托馬斯值得相信,但結果托馬斯卻同時利用了學校與鄭清雙方對他的信任,玩了一手狸貓換太子。


    這種強烈的差異,讓他不由自主想到了米勒那幅著名的《晚鍾》——夫妻兩人在田間祈禱,腳邊放著一個看上去像是裝馬鈴薯的籃子。但實際上,那個籃子裏裝的並不是馬鈴薯,而是孩子的屍體。


    表麵是籃子,下麵卻隱藏著一口小小的棺材。


    看起來平靜祥和的田園風景背後,掩藏著壓抑而殘酷的人間悲劇。


    就像鄭清的生活。


    每天似乎就是兩點一線的讀書、吃飯、睡覺,枯燥而乏味。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妖魔潛入布吉島,有巫師戴起了烏鴉麵具,有人徹夜為他站崗放哨,還有人抓住一切漏洞想從他身上獲取點兒什麽。


    “周一那天闖入我們宿舍的,是不是你?”鄭清閉了眼,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的緣故,他覺得有點頭暈。


    “是。”事已至此,托馬斯倒沒有繼續隱瞞。


    “還有誰?”


    “隻有我一個人。”托馬斯一口咬定:“包括這次帶你來我的實驗室,也是我自己的決定,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鄭清‘嗬’了一聲,不置可否:


    “為什麽?”


    此刻鄭清心底有一萬個‘為什麽’想要問,隻不過當所有問題都擁擠在他嘴邊的時候,能吐出來的,隻有相同的三個字。


    仿佛讀懂了他這三個字後麵綴連的那許多問題,托馬斯沉默許久,才輕輕歎了一口氣:“教授曾經對我們說,時機決定一切……現在確實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我沒有其他選擇了。”


    這句話裏,鄭清隻能勉強聽懂最後一句。


    但教授是誰,什麽時機,最好的時機又在什麽時候,等等,這些指代詞背後的深意,他沒有辦法準確把握。


    隻不過沒等他繼續追問。


    躺在另一個試驗台上的尼基塔就突然開口。


    “他是為了救我。”


    女妖臉上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複雜表情,她看著實驗室的主人,扯了扯嘴角:“我墮落成巫妖,他覺得他能救我,然後成了一隻‘烏鴉’;我接受烏鴉的靈種,然後妖氣失控肉身崩潰,他還想救我,所以把你帶了過來……”


    倘若不是躺在試驗台上,隨時會挨‘主人公’的刀子,鄭清肯定要為這種電視劇裏的愛情故事鼓掌加油的。


    但現在,他隻想在心底罵人。


    你倆情情愛愛,為什麽要我付出血的代價!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的血肉可以阻止她的肉身繼續崩潰?”鄭清咬了咬牙,問出了自己理清想法後的第一個‘為什麽’。


    他不認為托馬斯知道自己的特殊身份。


    但以防萬一,他還是需要確認一下。


    “因為你與靈種的結合很成功,而且你的血肉事實上已經救了她一次了。”托馬斯從旁邊架子上順手抽出一支鋒利的小刀,在鄭清胳膊上輕輕一劃。


    鄭清吸了一口涼氣。


    實驗室的主人卻滿意的點了點頭。


    “看到沒有?非常驚人的肉身強度。”


    他指著鄭清胳膊上的那條白印,將小刀插迴架子上:“不使用特殊手段,你的皮膜可以抵禦絕大部分物理傷害了。這種強度才能承受妖氣與魔力衝突時的壓力……尼亞接受靈種後,肉身一度全麵崩潰,但因為我事先給她移植了一點上次從你身上獲得的血肉,所以她才能維持現在的清醒狀態……”


    鄭清看了看女妖虛弱卻仍舊妖豔的麵孔。


    然後又看了看她被白色被單覆蓋著的臃腫凸起的軀幹。


    腦海中忍不住閃過黑巫師沃特雷最後瘋狂時刻漫天揮舞的觸手與眼珠,下意識閉了眼,想要忘記自己這一瞬間的聯想。


    眼睛可以閉上,耳朵卻不能。


    托馬斯的聲音繼續在男生耳邊響起:“……甘寧在你身上的冒險沒有完全失敗。你是我們最成功的實驗體。所以你的血肉肯定能幫尼亞度過最危險的排異期。但就像我之前說的,把你帶到這裏,是我最後的選擇……我去403宿舍,是想試試能不能使用你的皮屑與頭發在培養皿中生成你的血肉。結果,血肉生成了,卻沒有任何效果。”


    說到這裏,他擰了一下軟管上的旋鈕,然後將第一包血漿從架子上摘下,舉在半空中,仔細打量著透明包裹中輕柔翻滾著的鮮紅液體。


    半晌。


    才重新開口:


    “然後我想起了教授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妖魔的血肉汙染與來自星空的汙染相似,都是一種概念層麵的汙染。唯有概念才能抗衡概念。就像愛與恨,美與醜。”


    “你可以繼續用其他借口找我取血肉,或者趁我昏睡的時候抽血,為什麽……”鄭清聲音漸漸多了一絲苦澀。


    趁自己昏睡的時候抽血或可行,但考慮到之前剜去一塊血肉都沒多大幫助,那麽抽多少血、抽幾次,就是個很讓人頭疼的問題了。


    抽取次數多了,肯定會引起學校或自己的警惕。


    抽取數量不足,又沒有什麽用。


    而一個人一次能抽取的血量又非常有限,再加上還需要血肉搭配——隻是簡單推算一下,鄭清自己都覺得把自己拐來是最佳解決方案了。


    托馬斯拿出一個量杯。


    給杯子裏擠了半杯新鮮血液。


    他端著杯子,走到另一張試驗台前,遞給尼基塔,垂下眼皮,聲音很輕的、仿佛在向誰做告解:“你知道……我沒有惡意。”


    “嘁。”


    尼基塔接過杯子,無力的笑了笑:“這話你應該跟我對麵的小帥哥說……而且,你做這種事情,沒有惡意反而顯得更惡劣。無意識的作惡比有意識的作惡更讓人感覺糟糕,對不對?”


    女妖衝鄭清舉了舉杯子,然後又看向身前的托馬斯,輕聲念了幾句‘祝酒詞’:


    “——在我的敵人麵前,你為我擺設宴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阿門陀佛阿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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