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先生的課堂,鄭清才想起另外一件事。


    那是先生給他上的第二節課快結束時,曾經對他說過,下個學期,姚教授將頂替石慧女士,成為第一大學的副校長。


    原本對鄭清而言,這件事隻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新聞。


    但今天,自從知道姚教授的真實身份後,鄭清忽然對先生提及的那種可能性有了一絲不安——讓一頭大妖擔任第一大學的副校長,真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


    莫名的,他想起以前看過的某部電影,三年又三年,然後又三年,臥底混成了黑幫老大,然後指揮著手下馬仔們鑽進警察的陷阱。


    這份困惑像一條鯊魚,在年輕巫師的腦海中瘋狂躥來躥去,啃噬著他,冒出的每一個念頭,讓鄭清感覺一切都索然無味了。


    獵會、獵舞、獵畫、處理獵獲、獵隊團建,等等,所有與獵妖有關的活動,所有那些看上去讓人熱血澎湃的畫麵、那些激動人心的歌聲,在‘真相’這麵鏡子的倒映下,變成了一個個扮著鬼臉的小醜。


    都在嘲笑著他。


    “你最近狀態很不對,”周日早上做完早課後,蕭笑看著神不守舍的公費生,皺起眉:“是因為期末考試壓力太大的緣故嗎?”


    鄭清看著不遠處一支正在進行獵陣訓練的紅袍子,麻木的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林果那隻黑山羊嘛,”辛胖子把小米粥與南瓜餅給兩位剛剛做完早課的同伴遞了過來,然後拍了拍油乎乎的手:“不要這麽在意……這麽久找不到,肯定兇多吉少。我們還是考慮給林果買隻新的小羊吧。”


    小羊,黑羊,黑山羊,森之黑山羊,尼古拉絲。


    嗬。


    鄭清腦海滑過上述名詞,咬了一口南瓜餅,嚼著,味同嚼蠟。


    他羨慕的看了胖子一眼。


    胖子無論何時何地,似乎都有一副好胃口,而且從來沒有因為壓力過大鬱鬱寡歡。即便去年做貝塔鎮北區的調查報告,被北區嚴重的‘道德危機’影響心情時,每頓飯也隻少吃了一兩米飯。


    鄭清自忖做不到這一點。


    “跟那些事情都沒關係,”年輕公費生打起精神,發狠著又咬了一口南瓜餅,用力嚼著,含糊的說道:“……不提那些糟心事兒了,早點吃完飯,去圖書館複習功課吧。”


    雖然校外的報紙上連篇累牘報道外神威脅,但對第一大學,尤其是九有學院的學生們來說,兩周後的第一學年期末考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昨天,周六晚上的臨鍾湖夜巡,校工委都很體貼的允許低年級學生調休。


    即便宥罪獵隊,需要幫林果尋找丟失的黑山羊,也隻選擇零碎的空閑時間。獵手們絕大部分注意力還在期末考試上。


    聽到鄭清的話後,辛胖子立刻醒悟過來。


    “對哦,你們慢慢吃,我先去占位置。”說罷,他火急火燎的向書山館所在方向跑去。今天之所以起這麽大早,就是為了在圖書館占個好位置。


    鄭清看著他奔跑時略顯笨拙的背影,心情莫名好了一絲。


    “我們也快點吃吧。”他扭頭對蕭笑說。


    蕭笑抬起手,向年輕公費生展示自己已經空掉的紙袋,然後咕嘟咕嘟將杯子裏的豆漿一口氣灌盡,擦了擦嘴。


    “你,沒有‘我們’,”他糾正道:“隻有你還沒吃完。”


    ……


    今天是周日。


    而且還不到早上七點鍾。


    但前往書山館的路上,一群群抱著各種教科書與複習資料的年輕巫師們腳步匆匆,看不到一點兒周末應該有的愉快與輕鬆。


    鄭清甚至注意到許多男生都沒洗漱,嘴角胡茬與眼角的瞼板清晰可見。有幾個學生的臉上還殘留著藤席睡覺後被壓出的紅印。很明顯剛從床上爬起來就直奔圖書館。


    緊迫感是可以傳染的。


    鄭清隨著人流向圖書館湧去,心底不由自主也多了幾分不安,連帶著之前腦海中被‘真相’攪擾的空虛也消失了不少。


    “我有種不詳的預感。”鄭清走在青石板路上,看著人頭攢動的景象,下意識說道。


    蕭笑讚同的歎了一口氣。


    “是有點超出預期。”他扶了扶眼鏡,喃喃道:“或許明天我們應該起的更早一些。”


    不,不是這種‘不詳’。


    鄭清在心底搖了搖頭。


    青石板路的盡頭,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材高大,背有些駝,梳著油光滑亮的背頭,嘴裏咬著一個煙鬥,臉色有些蠟黃。盡管是逆著人群前行,但他寬大的長袍仍舊袂角飄飄,恍若一道陰影跟在他的身後。洶湧的人潮在撞到那道陰影前的時候,驟然分開,從他兩側滑走。


    是姚教授。


    鄭清臉色有些發白。


    蕭笑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也注意到了姚教授的身影。


    “唔,老姚這是剛剛從臨鍾湖方向過來吧,”蕭笑小聲分析道:“雖然大家都在傳湖心島上那座塔就是黑獄的入口,但學校從來沒有官方認可過……我覺得今天在這裏碰到他,算得上一個側麵的證據了。”


    鄭清完全不關心什麽黑獄入口的狗屁側麵證據。


    他的眼中隻能看到老姚正穿過人群,笑眯眯向他們走了過來。他感覺自己快喘不上氣了。


    誠然,一直以來鄭清對姚教授的觀感都很好,但這份好感在先生那柄被稱為‘真相’的錘子下被砸的七零八落。


    就像一位你經常去蹭飯的鄰居,忽然從警察叔叔那裏知道他是一個緩刑期的謀殺犯。這份巨大的落差感足以讓人心髒病發作。


    “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教授!”


    鄭清還沒做好心理建設,耳邊便響起此起彼伏的問好聲。不僅僅九有的紅袍子,便是夾雜在其中的黃袍子、甚至白袍子們,也向姚教授彬彬有禮的問好。


    這是第一大學學生對學院院長的尊重。


    教授大踏步穿過人群,不時左右點頭示意。鄭清第一次認真盯著他的麵孔看。不知是不是心理緣故,這一次,當他盯著姚教授的時候,總感覺教授臉上的那副笑眯眯的麵孔有些僵硬,眉宇間擰著一股說不出鬱氣。


    還沒等他揣摩出更細微的表情,姚教授便在路過兩位年輕巫師身側的時候,腳步驟然一頓。


    鄭清的心髒劇烈跳動了一下。


    教授轉過頭,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珠,抬手摘掉嘴裏咬著的煙鬥,吐了一口濃重的煙霧:“你們這是去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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