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大人站了起來,銳利的雙目直射向我,朗聲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來,抱著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樓梯的時候被過長的前擺絆到,險些摔倒,底下一片鬧笑之聲。我臉紅耳赤,心跳如鼓,將琴放到安上,卻因用力過大,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這就是你竭力推薦的?”穀主冷冷地說:“連琴該怎麽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彈出什麽?”


    罄央跪下說:“穀主見諒,柏舟人小力單,且是為穀主彈奏,想必心下激盪,也是有的。”


    “罷了,你下去吧,讓他快點彈。”穀主冷聲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後退而下,經過我身邊時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勵。我感激地沖他一笑,撩起下擺,端坐琴前,開始戰戰兢兢彈我準備了許久的《山居吟》。


    也許是心裏太過緊張的緣故,原本應當彈得舒緩自得,閑雅悠遠的一首古曲,被我彈得磕磕絆絆,我越著急,彈得就越差,彈得越差,心裏就越發驚懼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兩年方有機會在這個男人麵前彈奏,這一曲彈得不好,我這一生,恐怕就再無第二次機會,有幸在他麵前設案陳琴。


    越忙越亂,突然隻聽“砰——”的一聲,琴弦突然被撥斷。


    我在眾人的鬧笑中徹底傻眼,怎麽會這樣?我明明好好檢查過,明明為了今天,特地換上,我平時怎麽也捨不得用的上等絲弦。


    可偏偏,卻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無可挽迴的失誤!


    我霎時間萬念俱灰,愣愣地呆坐著,卻聽穀主帶了怒氣冷硬地道:“旁人用蘭香雅音解穢,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時委頓匍匐,也不知該怎麽反應,低下笑聲越來越大,偷眼望去,隻有罄央對我投來憐憫擔憂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罰你了。但疊翠穀不留無用之輩,辛總管,明日就把這等劣童遣走!”穀主冷冷地道。


    我猶如五雷轟頂,炸得腦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間,我聽見罄央焦急地喊:“穀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彈不好,是我沒教對,求您罰他,不要趕走他——”


    座上那個冷酷的男人似乎還說了什麽,但我已經聽不見了。我滿腦子隻迴蕩一個念頭,那就是穀主不要我了。


    我視為神明的男人,終於也要拋棄我了?


    不,如果這樣,我寧願去死。


    我爬了起來,在自己有所意識以前,已經撲到琴邊,雙手搭琴,撥出聲來。


    然後,我不給那個男人拒絕的機會,立即開始彈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卻是在斷弦的狀況下,彈奏的《山居吟》。


    然後,在起承轉合之處,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憤和無奈,傷感卻渴望的曲調。


    我想到當時我與他,一葉一滴,於明月下唱和的樂趣。


    我想到自己對他難以言說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夢結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絲綢衣料沁涼卻柔軟的質地。


    我想告訴他,這些我都記得。


    不但記得,我還很珍惜,幾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迴憶。


    我彈得渾然忘我,仿佛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演奏。


    等到最後一個迴音結束在指尖,我才發現四下俱靜,每個人都呆若木雞,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而我正對著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從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橫在唇邊,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揚動人的調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過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調。


    我含著淚笑了,他終於還是記得我。


    我低下頭,忙不迭撥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聲低徊處琴聲激越,琴聲厚重處笛聲輕揚。


    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已經合奏過千百迴,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滿心歡喜中,我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琴麵上,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了,不由分說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涼而纖長,是他。


    我顫抖著抬起頭,注視到他的眼睛,目光複雜,似乎有驚愕,也有審視,有興致,也有考量,黑眸深處,仿佛有團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燒。


    如果是現在,我會知道,那目光中什麽都有,唯獨沒有應當具備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來宣布找到玉笛的傳人時,他的眼中,也還是沒有喜色。


    可我那時候什麽也不懂,隻知道高興,高興,單純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興。


    第 9 章


    從那以後,我就跟著穀主學笛,倒將五弦琴、七弦琴擱置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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