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林青來過一次,還是如往常一般清淨,簡陋。


    桌上那個缺了角的茶杯靜靜放在那裏。


    皇帝的心情很好,迴到禦書房後,招待林青坐下,並吩咐黃俊:


    “林愛卿迴來了,將朕的茶葉拿出來,讓愛卿品鑒一二。”


    黃俊笑著稱是,眼裏的笑意愈發彌漫。


    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靖安伯剛剛在禦書房外那番話,連他這個太監也拍案叫絕。


    一邊泡茶,他一邊看向一側,皇帝與林青分坐於桌案兩側,顯得尤為和諧,特別是其樂融融的氛圍,是與其他臣子所不能比的。


    “林青啊,曲州如何?”皇帝將笑容收斂了下來,開始詢問正事。


    “迴稟陛下,曲州在臣離開前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繁華,隻是來往的商隊還在觀望,需要一段時間來恢複,想必要等到蠻子秋日南下之後了。”


    林青如實稟告,曲州出了此等事情,對商賈的傷害是最大的,兩地互通有無,最重要的就是安全。


    “嗯...朕知道了,那些囤積居奇的商賈被阮興門坑騙了財富,定然會讓曲州的商業萎靡一陣子,不過這是短痛,爛肉挖除之後,其餘商賈才能放心地在曲州做生意。”


    “臣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對於風浪城的商賈沒有過多幹涉,在此次風波中還存活下來的商賈也沒有過於懲戒。”


    “你做的不錯,我大乾地大物博,藏富於民,各處的特產想要運送到別處賣個高價,還是要依賴這些商賈,隻是這其中...商賈賺得盆滿缽滿,百姓卻得不到什麽實惠,隻能勉強果腹。”


    皇帝眼中出現了一絲憂慮,大乾不收商稅,隻收取一些車馬稅,但這相當於謀取的暴利來說,不值一提。


    林青麵露異色,沒想到深居於皇宮中的帝王,對民間之事居然如此了解。


    他是見過阮興門經曆的,起家之初就是賣草鞋,相隔不遠的地方價格就能差上十倍。


    百姓們每日勤勞,每日早起搓麻繩,編草鞋,如此才能勉強果腹。


    商賈們隻用極少的錢就將草鞋收了上來,運到別地牟取暴利。


    但若是讓百姓親自去買,一來是舟車勞頓,距離太遠,二來是外地人在本地做生意,難免有些桎梏。


    林青自認為不笨,但苦思冥想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隻能朝廷來收商稅,再由朝廷拿這些錢來修建道路,興修水利。


    但想要收商稅,太難,這無異於在挖天下所有商賈的根。


    思慮片刻,林青眼中閃過了一絲凝重,沉聲說道:“陛下,如今邊軍餉銀吃緊,唯有收商稅可挽救此危局。”


    皇帝眼簾低垂,怔怔地看著地麵,不知在想些什麽,這可是連太祖高皇帝都不曾幹成的大事。


    “朕可以嗎?”光漢皇帝又一次在心裏發問。


    但很快,他的眼睛裏便充滿了銳氣,朕不知道可不可以,但朕還年輕,可以等!


    “此事休要再提,尤其是在一眾文武大臣前。”皇帝淡淡說道,接過了黃俊遞過來的茶,顯得尤為珍重。


    林青也是如此,他知道皇帝此舉是在保護他。


    如今朝廷有兩個禁忌,一是清丈田畝,二就是商稅。


    誰提,誰就被群起而攻之。


    “此事還需要等,等待時機,如今大乾內憂外患,不適合大動幹戈。”


    林青點點頭:“陛下放心,臣在曲州接連作戰,在臨行前去了一趟草原,將吉蠻部盡數斬滅。


    臣發現,蠻子的刀兵甲胄都不如我們,軍卒戰法也是如此,但邊軍多年來屢戰屢敗,其背後的原因,值得深思。”


    “哦?吉蠻部被滅了?想來你失蹤了十天,就是去草原了吧。”皇帝眼中閃過了一抹喜色,這林青,總是給他驚喜。


    “微臣乃是隱秘行動,從風浪城繞北鄉城,從那裏出關,為的就是出其不意。”


    “你做的沒錯,若是直接從風浪城出發,想必連吉蠻部的影子都看不到。”


    “陛下聖明。”林青眼中閃過了一絲陰霾,皇帝果然知道邊疆的問題。


    禦書房一時間陷入了死寂,氣氛有些凝重,沒有人說話,隻有茶杯碰撞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悠悠開口:“林青,何為權謀?”


    林青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權變乃謀略,機宜之法,可禦人。”


    皇帝瞥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林青啊,你與其他臣子不同,若是朕問其他人,他們肯定會說臣不知,請陛下解惑。”


    “直率,是你的優點也是弱點。”皇帝繼續說道:


    “權謀在朕看來,不是你我幾人之謀略,而是所有人的謀略。”


    林青麵露疑惑,細細思索。


    一旁的黃俊也悄無聲息地去關上了禦書房的房門,站在房門口,氣力湧動,讓外麵之人無法聽取。


    此乃皇家機密,不可輕授外人。


    “風浪城田雲光與佟英所做之事明明通敵滅國,卻能順利成功,你想過嗎?”


    林青麵露思索,眉頭緊皺:“臣不知,還請陛下解惑。”


    “哈哈哈哈,林青啊林青,行軍打仗,施行兵法朕遠遠不如你,但若論揣摩心思,你遠遠不如朕啊。”


    皇帝開懷大笑,前些日子失利的陰霾一掃而空,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事情。


    前些日子若是林青來施行暗渡陳倉之事,王無修可能早就致仕迴家了。


    但若讓他去處理風浪城的善後,也會處理得比林青要好。


    皇帝收起了笑容,鄭重開口:“風浪城之事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此事符合了所有人的利益,在棋盤之上的人都發力了。”


    “從一省布政使到其下的各個商賈,所有人都各有各的動機。”


    “田雲光年紀不大,想要早早進入京城,所以聯係了蠻子,想要納一個投名狀。”


    “佟英在風浪城升無可升,也想進京,所以他配合了田雲光。”


    “而嚴有賢為曲州左布政使,想要曲州依舊保持和平,為此他默許了田雲光與佟英的動作,隻要不鬧得太大,他是不會管的。”


    林青瞳孔驟然收縮!雖然此言驚世駭俗,但仔細想想..卻有幾分道理。


    辦事犯事的人不是他,但他身為曲州最高官員,卻能得到實質性的好處—曲州和平..


    “至於按察使容九,他一定也有所察覺,但不想深入調查。因為其年紀大了,也想要曲州安穩,不希望蠻子大舉南下。”


    “死在曲州的洪應平是曲州唯一的參政,這不正常,作為交換,是他為田雲光等人做事,加之他想更進一步,坐上右布政使的位置,所以他甘願受人驅使。”


    “至於被你抓起來的鞠文衛,如果沒有其狠插一腳,那佟英進京後,就由他來接管都指揮使司,這也是他同流合汙的原因。”


    “商賈阮興門,之所以甘願成為兩方勢力的橋梁,是因為其中有利可圖,能夠賺大錢。”


    “而為他們辦事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有自己的圖謀,都能在此事中謀取到一些好處。”


    “就連風浪城內的那些商賈們都對蠻子的到來很是欣喜,糧食漲價,對於他們來說,也有利可圖。”


    “你明白了嗎?但凡其中有一人不是為自己,那此事就辦不成,蠻子也不會來到風浪城。


    至於後續蠻子進城,朕猜測,那是為了對付你的無奈之舉,但被你悄然化解。


    從那時起,局勢不可挽迴,棋盤上陸陸續續有人下桌了,所以他們一潰再潰。”


    皇帝麵露凝重,拿起了茶杯,放於林青身前,讓其看到了裏麵的幾片茶葉。


    “所謂權謀,就是一環一線上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圖謀,都有各自的動機。就如這茶葉,每一片都要散發茶香,若是有一片爛葉,這茶就喝不成。”


    “朕與你說這麽多,就是想要告訴你,就算你最後不命令軍卒先行抓捕佟英與田雲光,他們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就算是不抓到阮興門,沒有實質證據,嚴有賢與榮九也能將此事辦成鐵案,讓朝堂上上下下都找不到紕漏。”


    說著,皇帝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露出笑容:“但因為你匆忙出手,他們樂得作壁上觀。”


    林青的臉色愈發凝重,站起身來到皇帝身前,躬身一拜:“多謝陛下解惑,臣先前還認為嚴有賢與榮九乃是窩囊草包,名不副實。”


    “如今看來...魯莽的反而是臣了。”林青露出了一絲苦笑。


    天下英豪如過江之鯽啊,誰都不可小覷。


    “無妨,一些瑕疵而已,無傷大雅。”說著,皇帝神秘一笑:“說不得還能因禍得福。”


    林青又麵露疑惑,他如今不得不承認,對於朝堂鬥爭,他確實不擅長。


    “還請..陛下解惑。”


    皇帝拿起了林青身前的茶杯,將其內的茶水一飲而盡,語重心長地說道:


    “人無完人啊,不光是朕,就連六部九卿都不是完人,適當的魯莽一些,可以讓他們放鬆警惕。”


    “若你將風浪城的一切都看清,處理的完美無瑕,那等待你的不是嘉獎,而是風雨一般的攻訐,天下的官員都會警惕你,恨不得你馬上去死。”


    “就如那鎮國公,調軍弩進城殺人,一是為了警告,二也是為了暴露弱點,有了弱點,其他人才會放心,他那中軍都督才坐得穩。”


    皇帝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納蘭世媛你覺得如何?朕將她許配給你?”


    林青身體一僵,連忙說道:“臣還年輕,還未有娶妻的打算。”


    “哈哈哈哈哈,那就不急,男女之事會誤了前程。”皇帝再次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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