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在李漫被從宛平縣獄押出來,準備移往刑部大牢的前夕,卻發生了一件更加離奇的事情。


    李漫死了。


    他是自殺的。


    李漫將獄中給犯人盛飯菜的碗摔碎之後,故意將鋒利的碎片藏起來,然後在夜深人靜之時,直接插入自己胸口,因為傷口致命加上失血過多而死,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而在他屍體旁邊的牆壁上,寫著他用心頭血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兩個字。


    唐泛。


    這兩個血紅血紅的字實在是觸目驚心,映著李漫直愣愣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的屍體,嚇得見慣這種場麵的獄卒當時也就驚叫起來。


    歷來在監獄裏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犯人不少,但千古艱難惟一死,很多人就算判了秋後問斬,還是寧願挨到最後一刻才被刀砍掉腦袋,而沒有自己結束性命的勇氣。


    更何況像李漫這種犯人,刑部那邊還沒有最後定案,說不定最後還有翻案的機會,也有可能是充軍流放,而非直接問斬。


    唐泛聞訊過去察看的時候,李漫的屍體已經不在了,原先關押他的那個牢房裏昏暗潮濕,大白天也要照著燭火才能看清裏頭的情形,那兩個用血寫成的字已經凝固變色,但依舊可以看出寫的是什麽。


    李漫罪有應得,唐泛直接將他的殺人動機和心思赤裸裸地揭露出來,他會恨唐泛也不出奇,然而這種恨意能夠大到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非要將唐泛的名字刻在牆上的地步嗎?要知道就算沒有唐泛,這個殺妻案也很可能是由別的人來揭開,根本沒有懸念。


    而在李漫臨死的時候,他惦記的不是家裏的獨子,不是自己的家財,不是對求生的渴望,而是對唐泛的恨意?


    看著這兩個血字,唐泛總覺得自己心裏還有許多謎團在縈繞著,也有許多疑惑等待解開。


    他又趕到了李家。


    李漫的屍體在被仵作驗明確實已經死亡之後,就由李家人帶了迴去,準備收殮下葬,死者為大,連謀反都要允許人家收屍呢,更何況李漫隻是殺妻。


    李家人並不歡迎唐泛,尤其是李麟,一見唐泛,臉色難看極了,直接就上手趕人。


    唐泛道:“本官隻是來看一看,看完馬上就走。”


    李麟冷笑:“有甚好看的?難道我父親死了,你連屍體都不肯放過麽?我可都聽說了,他臨死之前在牆壁上寫了你的名字,我還未問唐大人,我父親的死,你到底從中作了什麽手腳?”


    唐泛反問:“我與你們李家無冤無仇,為何要作手腳?”


    李麟:“那可就難說了,誰不知道先前阿夏傾慕於你,後來阿夏那樣,你存心想為她報仇也不無可能,反正我父已經進了監獄,你大可以為所欲為了。”


    唐泛也懶得辯解了:“李漫犯罪自有國法製裁,我身為朝廷命官,如今他已死了,我自然也要過來查明情況。”


    李麟寸步不讓:“我父已入了棺槨,不日便要下葬,任何人都不能驚動他!國法也沒有說死人還要受製裁的!”


    唐泛直接揮揮手,身後左右衙役上前,將李麟等人撥開,唐泛越眾上前,讓老王推開棺材蓋子。


    一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身上衣物也換了一套新的。


    但確實是李漫無疑。


    就在唐泛沉吟不語的時候,李麟直接衝上前將老王他們一把推開,護在棺材前麵,憤恨地看著唐泛:“看夠了沒有,我父親不想看見你們,滾!!!”


    他一介平民,卻竟然敢對朝廷命官如此無禮,老王等人都很憤怒,上前就要斥罵,不過都被唐泛伸手製止了。


    李家人本來就打算要舉家南下的,如今李漫身死,倒也直接就將廳堂簡單布置成靈堂,給家屬來客弔唁上香,不過李漫因為犯了殺妻罪,張氏娘家人是斷然不可能來的,所以靈堂裏冷冷清清,李麟一身孝服,越發顯得孤苦無依。


    若有外人在此,看見兩方對峙的情景,定也要以為唐泛仗著身份在欺負李麟。


    唐泛沒有說什麽,隻是繞過棺槨,親手給李漫上了一炷香,然後對李麟道:“死者為大,我也就不打擾了,不過還望你看在你死去嫡母的麵上,好生讀書,正經做人,勿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想必你父親九泉之下,也願意你長進的。”


    李麟冷冷地盯著他:“這就不勞大人惦記了。”


    自從嫡母死後,他的聲音就便得暗啞起來,估計私底下也沒少哭喊,以至於幾近失聲。


    唐泛皺了皺眉,隻覺得這少年自從父母死後就心性大變,以前他見李麟的次數雖然不多,可對方也絕不是像今天這樣絲毫不講道理,不近人情的模樣。


    興許張氏和李漫的死,對於他來說確實打擊很大吧?


    眼見李麟如此不歡迎自己,唐泛也沒有多作逗留,很快就離開了李家。


    然而事情還未算完結。


    在唐泛來過李家的當夜,李家就起了大火,李麟連同李家其他下人都逃了出來,惟獨管家老李因為要護著李漫的屍體,錯過了逃生的機會,被燒死在裏頭。


    再加上李漫臨死前在獄中寫的兩個血字,使得整件事情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過了幾日,唐泛便被彈劾了。


    彈劾唐泛的人,是刑科右給事中,叫濯興。


    刑科不是刑部,在大明朝,除了六部之外,還有一個部門叫六科,這裏頭的官員不是正七品就是從七品,品級低得很,跟六部沒法比,但他們還有一個統稱,又叫科道言官。


    六科是太祖皇帝當年設下的,為的就是讓這幫人專門監察百官,看到什麽貪贓枉法的都可以彈劾,賦予了他們極大的權限,連內閣都不能扣住他們的奏章,但為了防止他們無法無天,就給他們定了最低的品級,算是互相轄製。


    先前李漫曾經威脅唐泛,說他家祖上是三品侍郎,朝中也有故舊長輩,這話倒不是虛言恫嚇,因為這濯興的父親跟李漫的祖父就是舊交,不過那都是上一輩的交情了,到了李漫這裏,交情淺得很,否則也不至於他入獄之後還沒人幫他說話。


    但香火情總歸還是有幾分的,先前李漫罪證確鑿,刑部也沒有最後核定,濯興不好幫他說話,現在李漫已經死了,臨死前還寫了唐泛的名字,一切似乎疑點重重,所以濯興就上奏彈劾唐泛查案失誤,認為李漫在定案之前忽然死去,跟唐泛脫不開嫌疑。


    在大明朝,誰家身上沒有背上幾本彈劾奏摺,出去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當官的,而且李漫這件事也確實有幾分蹊蹺,為了避嫌,唐泛索性暫且卸下職務,在家麵壁待罪。


    他自己覺得沒什麽,潘賓倒是氣壞了。


    雖說潘大人平日裏對這位小師弟也談不上多麽好,可那畢竟是他的人,現在好端端被人欺負到頭上,潘賓對著汪直武安侯等人,因為大家領域不同,權力不同,不得不退讓幾分,裝得跟孫子似的,但是現在麵對同為文官的同僚,他就沒有這麽客氣了。


    誰都有幾個故舊同年,你有,難道我就沒有不成?


    潘大人一氣之下,也發動關係,隨即也有言官彈劾濯興立身不正,明知李漫證據確鑿,無可辯駁,還意圖為他翻案,為了一介商人汙衊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收受了李家多少賄賂。


    這一來二去,雙方嘴架打得熱鬧。


    身為當事人的唐泛,卻獨坐家中思考。


    為什麽李漫好端端會在牢裏自殺?


    為什麽他臨死前會寫自己的名字?


    為什麽李家會忽然起火,又正好把屍體燒了?


    管家老李的死,是不是同樣有蹊蹺?


    桌上擺著筆墨紙硯,唐泛在上頭分別寫上幾個名字。


    李漫,李麟,張氏,陳氏,阿夏。


    天色已晚,隋州仍未迴來,估計是又被北鎮撫司的事情耽誤了。


    阿冬已經將飯菜都做好了,都放在鍋裏溫著。


    她與唐泛二人坐在院子裏乘涼,一麵等隋州迴來開飯。


    阿冬托著下巴,好奇地瞅著唐泛寫的那幾個字,因為個子還小,兩條腿不著地,就在半空晃啊晃。


    “大哥,這幾個字怎麽念?”


    唐泛一個個指著教她念,又告訴她這幾個字的意思,給了她一張紙和一支筆,讓小丫頭自己去塗鴉聯繫,他則開始整理頭緒。


    張氏已經死了,在這樁案子裏,她是最初的受害者。


    李漫要殺她的理由也很簡單:日久天長,因愛生恨,嫌張氏礙眼,又見她不肯和離,所以不惜下此毒手。


    阿夏現在還在牢裏,唐泛也已經去問過了,她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從頭到尾,她隻是一個被利用了的可憐人,因為沒了清白,不得不屈從於李漫,幫他作惡。


    剩下的還有三個人,不,是四個人。


    唐泛發現自己還遺漏了一個管家老李。


    李漫在牢裏自殺,臨死前寫了他的名字,李家起火,李漫的屍體在裏麵,老李也沒能跑出來。


    李家人在將老李和李漫下葬之後,匆匆就離開了京城,像之前說的那樣南遷了。


    李漫剛死,李家就起火,這未免也太巧了。


    或者不妨先大膽假設一下,李漫根本就沒有死,而是有人代替他死,為了避免以後被人發現蹊蹺,所以要毀屍滅跡?


    這個可能性其實是存在的,因為李漫是被關在宛平縣獄,雖然案情重大,但是中間還有許多機會可以做手腳,難保會有獄卒貪圖重利,願意幫著他一道偷天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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