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賓有兩個幕僚,一個叫呂峰,一個叫薑冬源,唐泛都曾見過。


    潘賓嘆氣:“他們一個讓我去向汪直賠罪送禮,一個說要上疏請罪!”


    上疏是必須的,現在汪直在皇帝麵前數落順天府的無能,潘賓肯定要上疏,但奏摺如何寫也是一門藝術,更重要的還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寫奏摺的人在皇帝麵前說不說得上話,潘賓憂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麵前撩撥幾句,讓皇帝覺得潘賓很無能,那他這個順天府尹就當到頭了。


    至於去給汪直賠罪送禮,潘賓又有些猶豫。


    現在朝中主要分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對的人。


    另外還有中立的,比如說潘賓和唐泛的老師丘濬,他老人家隻是一個國子監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會有人費心去拉攏他。


    潘賓也想當個中立派,兩不得罪,不過以他的位置來說,這卻有點難了。


    瞧,原本一個不大的案子,雖然死者身份不簡單,但仔細查辦也就是了,結果現在因為牽扯上朝中爾虞我詐的種種派係之爭,突然就變得複雜起來。


    唐泛:“師兄,你對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賓一愣,想了想:“不簡單。”


    確實不簡單。


    一個年紀比唐泛還要輕的內宦,在短短一年之間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萬貴妃的信任,組建西廠,權勢熏天。潘賓聽說,有一個進京述職的官員遇到汪直不亢不卑,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巴結討好,反而當眾將他罵了一頓,事後汪直非但不計較,反而逢人稱讚那個官員有風骨,傳聞不知真假,然而說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過西廠又捕又殺了不少官員,樹立了許多敵人,行事蠻橫,而且很愛胡亂指揮,給別人添亂。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能趁勢而起的人,要是在亂世,說不準就是一方梟雄,不過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種不屑態度去對待的話,那最後吃虧的隻有自己。


    唐泛:“一般宦官就沒有不貪財的,但汪直偏偏是個例外,他不愛財,卻愛名與權。師兄看他兩年前幫陛下辦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著‘妖狐案’,就能順勢扯起一麵大旗,建了個西廠,拉攏自己的勢力,兩年前,有多少人聽過汪直這個名字,現在你再去問問,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禮行賄,對一般小黃門管用,對汪太監,卻是不管用的。”


    他說話的語調不快,娓娓道來,卻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感覺。


    一番道理剖析,更讓潘賓對這位小師弟徹底服氣,連連點頭:“不錯,枉費老薑當我幕客也有些年頭了,對汪直的了解卻不如你,那依你說,該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過師兄可以這樣……”


    潘賓聽罷,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這法子不錯!”


    翌日,潘賓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斷案不咋的,當官卻很有一手,一封經過幕僚潤色的奏疏,愣是寫成了訴苦陳冤書,先是言辭懇切地請罪,訴說自己種種不得已的苦衷,爭取皇帝同情,然後他話鋒一轉,說既然汪提督彈劾順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確實還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請西廠、東廠、錦衣衛,刑部、大理寺一併介入調查此案,也好還武安侯府一個真相。


    池子本來就不清淨了,潘賓這一下,幹脆就把池子攪得更亂。


    這就是唐泛給潘賓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過於霸道,看他不順眼的不在少數,這個提議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準了這些人的心思,這頭潘賓奏疏一上,那頭旁人再慫恿幾句,提議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準。


    這麽多衙門參與進來,不管最後查出個什麽結果都好,順天府的責任自然就輕了許多。正所謂一棒子下去,魚全都四散驚逃了,哪裏還打得死一條,如此,潘賓也不必擔心丟了烏紗帽了。


    於是繞了一大圈,原本已經快要結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迴到原點,重新開始,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誰也不會想到,這其中在背後推波助瀾的,竟然是一個從六品小官。


    作者有話要說:  1、其實汪公公也愛錢,不是本文寫的隻喜歡名和權,哈哈。


    2、關於遼東馬市重開的事情,雖然歷史上是有的,但是這裏加入一些虛構的情節,不必深究。


    3、大家應該注意到了,雖然故事是以案子開頭,但並不單單在講案子,很多時候還會牽涉到多方麵的爭權奪利,老潘想當太平官兩不得罪,木有這麽美的事兒啊,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左右逢源的事情,如果有,那被逢源的兩邊肯定都是白癡~


    第 5 章


    迴春堂這名字一聽就是藥鋪,京城十有八九的藥鋪,不是叫迴春堂,就叫什麽仁心堂,如此種種,雷同得讓人以為都是一個東家開的。


    位於唐洗白街的迴春堂是一家老字號了,京城十來家“迴春堂”裏,要數這一家口碑名氣最盛,奈何那年頭沒有什麽智慧財產權,所以在這家迴春堂打響了名頭之後,其它藥鋪紛紛效仿,起名迴春堂,唐洗白街的這家迴春堂也是無可奈何。


    迴春堂生意不錯,人來人往,都是開方抓藥的,這裏的藥材不僅有口碑,連坐堂大夫也有名氣,平日裏就連看病的人都要排到門外去。


    不過今天下雨,病人就少了許多,連帶來抓藥的也不多,小夥計高伢子忙完一陣,正有些無聊,便見外頭一人收了雨傘放在門口,拍拍衣裳上的雨水,然後走進來。


    他雖然背著光,卻隱約可見沾了雨水的鬢邊泛著鴉青的色澤,玉色直裰衣擺飄蕩,瀟灑俊逸。


    高伢子在這個藥鋪當了三年的學徒,見過的人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物,不由定定地看了半天,直到對方走到他麵前,敲了敲櫃麵,這才醒過神來,滿麵通紅道:“客人有何吩咐?”


    對方生得好看,便是連笑,也笑得溫文爾雅,高伢子雖然識字,卻沒讀過多少典籍,想不出多麽好聽的形容詞,隻覺得這人就像外頭這場小雨一般,清涼拂麵,將初夏的悶熱一掃而空,令人舒服得很。


    對方道:“我找劉掌櫃,不知他在不在?”


    高伢子:“您來得不巧,劉掌櫃剛出門了。”


    此時站在迴春堂中跟高伢子對話的人自然便是唐泛了,他聽到劉掌櫃外出,眉心不由微微一凝,旋即又問:“劉掌櫃出門前可曾留話說幾時迴來?”


    小夥計迴想了一下道:“掌櫃臨出門前,說過晌午才迴,您尊姓大名,有什麽事,若不緊要,不如與我說一說,迴頭我給您轉達,也免得您再跑一趟!”


    他口舌靈便,倒是個出麵應酬的人才,難怪小小年紀就在迴春堂獨當一麵。


    唐泛笑了笑:“我姓唐,左右無事,我就在這裏等劉掌櫃罷,不知方便與否?”


    好看的人總是占便宜的,換了一個歪鼻子凸眼睛的人來,高伢子未必會如此熱情,但唐泛一說,他就忙不迭道:“自然是方便,唐先生且稍坐!”


    然後還親自去倒了茶端過來,可謂狗腿之極。


    茶水不怎麽樣,但這份熱情唐泛還是領的,朝他微微點頭一笑,高伢子頓覺飄飄欲仙。


    日頭還早,劉掌櫃不會那麽快迴來,唐泛索性坐在一旁,一邊喝茶,一邊看坐堂大夫給病人看病,倒也不算無聊。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外頭又進來三個人,身穿麻香色雲肩通袖膝襴曳撒,腰間一把繡春刀,威風凜凜,氣勢彪悍。尤其是為首那人,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銳利如劍,隻稍四下一掃,旁人紛紛下意識移開視線,不敢與之對望。


    藥鋪裏的人一看到這等耳熟能詳的服色,都露出驚異恐懼敬畏種種表情,立馬自動自發往邊上靠攏,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路。


    在大明朝,也隻有錦衣衛與東廠出馬,才能得到如此待遇。


    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西廠。


    這三個錦衣衛往藥鋪一站,瞬間就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四下鴉雀無聲,大家瞅著他們,連交頭接耳都不敢。


    錦衣衛的威名,自大明立國以來經歷八朝,早已傳遍天下,能止小兒夜啼。


    追溯當年,明朝初立,太祖皇帝殺人殺上癮,覺得刑部那些人用著都不給力,殺個人還得先逮捕後審判,平白浪費無數時間,於是就成立了錦衣親軍都指揮司,將錦衣衛當成他自己手中的刀,用來剪除貪官異己,後來他可能覺得人殺太多了,可以收手了,就把錦衣衛取消了,沒想到兒子永樂帝一上台,又給恢復了,還買一送一,附帶發明創造了一個東廠。


    錦衣衛和東廠各司其職,又互有交集,業務競爭非常激烈,矛盾早已有之。


    對皇帝而言,東廠是宦官主事,那些宦官還都是從小在宮裏頭陪著他長大的,自然比錦衣衛來得親近,不過在有些事情上,東廠也取代不了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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