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一切,唐泛麵色平靜,並無特別的反應:“這麽說,那五名評卷官的死,也與你父子沒有關係了?”


    沈坤修道:“的確如此。”


    唐泛道:“我剛到吉安的那天晚上就遭逢刺殺,險些沒了性命,想殺我的那幫人,他們所用武器,與後來殺死五名評卷官時的傷口一模一樣,照你所說,這些也全都是徐家所為了?”


    沈坤修沉默片刻:“當時因為你找我要那幾名評卷官,可人又已經被我放走了,我擔心你在他們口中問出犬子,就去找徐彬商量對策,徐彬告訴我不用擔心,誰知道轉頭我就聽說那幾人死了,但這其中到底是否與他有關,我也不太清楚。”


    廳中眾人麵麵相覷,範知府更是後悔不迭,心想自己要是今晚藉故不來,也就用不著在這裏聽一耳朵的案件內情了。


    先前給唐泛洗塵接風時,他為何要叫上方慧學和徐彬,還不就是因為這兩人後台很硬。


    方慧學就不說了,人家前幾年不顯山不露水,充其量也是將女兒嫁給本省布政使當繼室之後才搖身一變成為新貴的,但徐彬就不一樣了,他靠上的可是萬黨的大船,隻要萬貴妃一天不倒,萬黨就不會有沒落的一天,這樣的勢力,任誰也不願意得罪。


    如果唐泛因為畏懼萬黨而不願意追究到底,那麽今晚在場的人,就等於見證了欽差大人的無能,如果唐泛想要跟萬黨死磕,那他們這些旁觀的,難免也會受到波及。


    像範知府這樣隻願當個太平官的人,平日裏遇上一點禍事尚且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肯跟著唐泛攪入這種麻煩事?


    幸好唐泛還挺善解人意,並沒有讓他們留下來的意思,聽沈坤修說完,就對範知府他們道:“天色已晚,你們先迴去罷,接下來的事情我來料理便可,林逢元的屍身記得好生檢查,不得有半點疏忽。”


    範知府如獲大赦,連忙告罪一聲,就趕緊扯著好像還有話要說的汲敏準備走人。


    誰知此時唐泛在背後又道:“等等。”


    範知府心驚肉跳,轉過頭的時候笑得比哭還難看:“大人您還有何吩咐?”


    唐泛道:“你將順天府的人馬留下,再到譚千戶那裏借一百人馬過來,將徐宅圍起來。”


    範知府張口結舌:“……大人,這隻怕不妥罷?”


    唐泛:“有什麽不妥?”


    範知府不好意思當眾說自己怕得罪徐彬,隻能委婉道:“這件事,咱們是不是再調查調查,別那麽快下定論,萬一圍錯了……”


    唐泛:“圍錯了也是我的事,我又沒叫你去。”


    範知府哭喪著臉,心想到時候徐彬看見順天府的人,哪裏還能不知道是我!


    唐泛不悅道:“欽差奉天子命查案,理枉分冤,先斬後奏,你還磨蹭什麽,莫不是怕得罪區區一介商賈?”


    可這商賈背後是萬黨,您不怕,我怕啊!


    範知府萬般委屈說不出口,偏偏這時候汲敏還火上澆油:“大人,若是知府大人不方便的話,廬陵縣衙也有十數衙役,立馬可以調遣過來,下官願盡綿薄之力!”


    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範知府沒有辦法,隻能苦著臉道:“大人恕罪,下官這就去!”


    他心想,陳鑾背景不比徐彬差,最後不也照樣在蘇州被唐泛幹掉,可見唐泛背景也不差,這兩邊都不能得罪,受罪的隻能是自己這種小蝦米了。


    範知府匆匆離去,唐泛對沈坤修道:“因為一己私怨就刺殺欽差,甚至將評卷官滅口,此等行徑實在駭人聽聞,天理難容!沈學台可願與我一道前往,將那徐彬父子捉拿歸案?”


    沈坤修知道他是為了讓自己過去當麵指證徐彬父子,便道:“我願配合大人行事,隻求大人事後能幫犬子求情,留我那不孝子一條性命。”


    現在的沈坤修,哪裏還有先前那一副咄咄逼人,蠻不講理的樣子?


    可見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混淆唐泛的視線,轉移他的注意力罷了,隻可惜到頭來一切枉然。


    唐泛嘆道:“沈學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沈坤修苦笑:“都說養不教,父之過,我何嚐不想讓他成才,但不是還有一句話麽,可憐天下父母心,等唐大人有了孩子,自然會明白的!”


    唐泛道:“沈思的確有罪,但也的確罪不至死,迴頭上疏時,我會如實陳明這一點的。”


    沈坤修拱手:“多謝了。”


    他往日何等自視甚高的一個人,如今卻為了兒子彎腰低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唐泛搖搖頭,不予置評。


    範知府的動作果然夠快,不過一個時辰,就已經將譚千戶也找了過來。


    譚千戶常駐吉安,對徐家的背景也了解一二,一聽說要去圍抄徐家,反應跟範知府差不多,都有些遲疑忌憚。


    “大人,此事事關重大,不如上稟朝廷,再行論斷?”


    唐泛不悅道:“徐家是三朝元老還是四代勛臣不成?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正是受朝廷委派,才會出現於此!”


    譚千戶麵露為難之色:“大人,實不相瞞,據說徐家之所以在本地根深蒂固,除卻在朝中有所倚仗之外,還因為他們藏有一物。”


    唐泛:“何物?”


    譚千戶:“丹書鐵券。”


    眾人俱是一驚,連唐泛也不例外。


    這丹書鐵券,便是戲文裏說的免死金牌,起源於漢代,到了本朝,天下底定,太祖皇帝分賜丹書鐵券給幫他打天下的那些功臣們,一共四十二家。到了永樂天子,因為靖難之役,也賜下不少丹書鐵券給臣下,這東西其實在臣子手中隻有半份,另外半邊藏在內府,等到有事需要用到的時候,兩份合二為一,以作憑證。


    但丹書鐵券真能免死嗎,其實也未必,開國之初那些手中有丹書鐵券的,後來就被太祖皇帝削了不少。


    隻不過若能傳於子孫後世,終歸是一個保障,就算子孫不肖,家世沒落,看在丹書鐵券的份上,當地官府也不敢欺壓得太過分。


    唐泛就問:“徐家一介商賈,怎會有丹書鐵券的?”


    譚千戶道:“這徐家聽說祖上曾是定國公家奴,因靖難之役中表現英勇,為天子擋過一刀,因而被賜了丹書鐵券,徐家先祖後來得獲自由身,便離開定國公府,遷徙至此。”


    所謂定國公,就是本朝開國大將徐達幼子,這一段淵源道來話長,不提也罷,左右譚千戶就是沒有細說,在場眾人也是清楚的。


    聽了這話,範知府就更加躊躇了:“大人,既是如此,不如從長計議罷。”


    沈坤修攏著袖子,看眾人猶豫不決,嘴角微微一抿,也不開口,表情似笑非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說:瞧,現在連你們不也怕了徐家麽?


    汲敏也勸道:“大人,既然徐家也不會長翅膀飛走,不如等另一位欽差來了再說,免得到時大人一人擔了責任,得不償失啊!”


    他這番話其實也是一片好心,但唐泛搖搖頭:“今日事今日畢,免得夜長夢多。你們也不必害怕,屆時若出了什麽差錯,自有我一人承擔,斷不至於連累了各位。”


    實際上“另一位欽差”就站在唐泛身邊,隻是這件事眼下卻是不適宜說出來的。


    大家隻當唐泛固執不聽勸,又以己度人,覺得他可能是想獨攬功勞,免得等另一位欽差過來之後,風險被分擔,功勞同樣也會被分去。


    但唐泛作為欽差,他若執意拿人,大家最後也隻能聽從罷了。


    隻是譚千戶實在不願意去當這個出頭鳥,就道:“大人,今夜七夕,家家戶戶皆出門看燈,巡城防衛需要更多人手,卑職這邊人手不足,隻怕難以滿足大人的要求,不若讓範知府與汲知縣調遣衙門的人過去,左右徐家不過區區商賈,量他們也不敢抵抗的。”


    範知府忍不住在心裏罵娘,心想你自己不敢去,就要拉老子來當擋箭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便道:“譚千戶所言差矣,那徐家既然敢派人刺殺大人,必有所倚仗,那刺客武功高強,連唐大人身邊的侍衛都打不過,更何況是衙門裏那些軟腳蝦呢,依我看譚千戶還是多帶些人手的好,免得我們到時候拿人不成,反倒折損在那裏,就成了笑話了!”


    譚千戶反駁:“那幾個刺客上迴偷襲不成,自己也受了重傷,隻因對著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評卷官,方才能輕鬆得手,再說了,大人是去拿人的,不是去決戰的,那些刺客若敢公然行刺,徐家離造反還遠麽?”


    兩人互相推諉,若換了往常,必是值得欣賞的一齣好戲,不過眼下唐泛卻沒什麽耐心:“既然如此,那兩位就都不必去了。”


    譚千戶和範知府俱是一愣。


    唐泛問汲敏:“汲知縣與我同去,沒問題罷?”


    汲敏忙道:“下官義不容辭,請大人吩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事到臨頭,還是老朋友可靠,唐泛滿意頷首:“汲知縣果然忠勇雙全,事後本官自會上疏為你請功的,走罷!沈學台,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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