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能否細說一二?”


    林逢元道:“沈坤修當年參加縣試時拿了第一,但到了院試卻被黜落,隻因當年院試主考為先父,他便由此懷恨在心,等到後來中了進士,依舊念念不忘,逢人便說先父看他不順眼,故意不讓他上榜,又說後來先父仕途不順,全因做人不積德的緣故,極盡詆毀之能事!”


    唐泛:“那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呢?”


    林逢元憤然:“自然不是!當時他的卷子的確被其他評卷官看好,但最後到了家父手中時,家父卻發現他其中有一個字犯了忌,所以將其黜落,是名正言順,照章辦事,並無絲毫不妥之處!”


    所謂的犯忌,大約就是譬如說文章裏麵正好出現在位皇帝的某個字,考生一般就要重新換個字寫,又或者故意在那個字上寫少一筆,以示對天子的避諱。


    但考場上大家本來就很緊張了,不少人經常都會忘記避諱,這種時候就要看運氣了。


    主考官或評卷官直接把卷子黜落,當然是沒做錯的,但如果碰上一個性情寬容一點的,又見你文章實在寫得好,有可能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仍然讓對方上榜,隻是名次挪後一點而已。


    對林逢元的話,唐泛不置可否,不做任何評判,隻道:“所以你認為,令子之所以會死,是因為沈坤修懷挾私怨,有意報復所致?”


    林逢元:“不錯!沈坤修此人小雞肚腸,心胸最是狹隘不過,若非他步步緊逼,犬子又如何會上吊自殺,請大人一定要還犬子一個清白!”


    唐泛就道:“這麽說,你認定令子一定是清白的,所謂作弊,都是沈坤修刻意冤枉的了?”


    林逢元沒想到唐泛會這麽問,直接就愣了一下,然後才道:“不錯,犬子的學問固然談不上很好,可也不至於需要通過作弊的手段來考取功名!”


    唐泛道:“但據我所知,令公子的同窗,本案中同樣有作弊嫌疑的考生,其中有好幾人都承認,他們之所以知道內幕消息,全是從林珍那裏聽來的。”


    林逢元怒道:“這不可能,這是他們在汙衊,大人明鑑!”


    唐泛輕輕頷首:“明鑑自然是要明鑑的,本官斷案從不偏聽偏信,他們的供詞要聽,你這邊的自然也要聽。你們兩家過往恩怨,孰是孰非,我一個外人不好評斷,但若事關案子,就另當別論了。你畢竟不是當事人,隻有林珍才知道所有真相。不瞞你說,我雖非仵作,但在驗屍上也算略有心得,林珍雖死,可也同樣還能說話,他到底是被沈坤修逼迫不得不自殺以表清白,還是另有死因,屍體一看,自然分曉。為人父者,林通判想必也希望令子能夠死而瞑目的罷?”


    林逢元還是搖搖頭:“大人,下官實在瞧不出重新起棺的必要性,那天犬子送過來之前,官府仵作已經驗過一迴了,確認是上吊自殺無疑,何以大人不從沈坤修那邊調查,偏要與犬子過不去呢?”


    他這話說得殊為無禮,範知府斥道:“放肆!”


    唐泛製止了範知府,又對林逢元道:“以往也不是沒有被仵作斷定自殺,最後又翻案的,仵作的能力素來良莠不齊,許多人看了本《洗冤集錄》就以為自己也能上手驗屍了,殊不知這樣反而才是屢屢出現冤假錯案的緣故,我自當官以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若像你說的,沈坤修當真與你們林家過不去,這樣的好機會,他想必不會放過才是。沈坤修要革除功名的考生有十多人,他們至今仍舊好端端的,偏偏隻有林珍死了,這其中,說不定沈坤修還私下對令子另外做了什麽,才是他真正致死的原因,難道林通判就不希望查出真相?”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唐泛也足夠耐心了,可林逢元竟然還是拒絕了:“請大人諒解。”


    唐泛:“如果本官堅持要起棺呢?”


    林逢元沉默片刻:“大人執意如此,下官也無法阻攔,但聽說如今朝廷已經另外派下一名欽差來查辦此案,下官必然會將此事向那位欽差陳情的!”


    以林逢元的官職地位,這樣威脅唐泛未免顯得可笑,但時下世情如此,講究死者為大,唐泛想要起棺驗屍這種行為,的確不會得到輿論的支持,大家肯定會同情林逢元,覺得唐泛不擇手段,仗勢欺人,即便唐泛現在是內閣大學士,也要考慮自己這種行為引發的物議和自己名聲的影響。


    陸靈溪在旁邊聽得怒氣叢生,唐大哥想要驗屍,不也是為了查你兒子的死因嗎,你非但不領情,還處處作梗,實在太不識好歹了!


    話又說迴來,他們自從來到吉安府,似乎就總碰上這種不識好歹的人,先是接風宴上那個徐彬,然後是沈坤修,現在又是林逢元,難不成這裏風水不好,跟他們八字不合?


    連範知府都覺得林逢元的態度太可惡,太過分,唐泛卻沒有眾人想像的那麽生氣,又或者說他以前遇見的人事太多了,比林逢元更難應付的也有,這種場麵還沒法讓他變色動怒。


    他甚至還端起茶幾上的茶盅,輕輕用蓋子抹了抹上麵的茶沫,低頭輕啜一口。


    林逢元雖然不合作,但唐泛不肯走人,他也沒法開口趕人,隻能沉默以對。


    一時間,客廳的氛圍便顯得有些凝滯起來。


    過了片刻,唐泛忽然道:“這幅畫倒是意境不錯。”


    眾人一愣,不明白他怎麽忽然說起畫來了,循著唐泛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他說的是掛在林家牆壁上的畫。


    山川遠黛,大江東去,江上一葉小舟順流而下,舟上一人負著手,看著東邊的日光,頗有“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的味道。


    邊上配詩曰: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平流。


    很尋常的一幅畫,勝在意境,但並非大師手筆,隻能說平平之作,畫既尋常,詩也尋常。


    林逢元道:“此畫乃下官近日新作,聊以自賞,登不得大雅之堂,更當不上大人的讚譽。”


    唐泛原也隻是隨口稱讚,聽了這話便一笑了之:“既然林通判不肯開棺,那也就罷了,告辭。”


    他站起身,林逢元忙拱手道:“多謝大人體諒,除此之外,大人想要知道什麽,下官定當知無不言,盡力配合!”


    “不必了,你好生在家歇著罷。”唐泛語氣淡淡,起身便走。


    範知府狠狠瞪了林逢元一眼,小聲罵了一句:“你可真不識好歹!”


    他有點奇怪,在出了林珍的事情之前,林逢元跟範知府這個頂頭上司,關係其實是挺不錯的,而且林逢元這人在溜須拍馬上也很有一套,從來不會讓上官下不來台,但現在他卻不惜把唐泛這個欽差往死裏得罪,這簡直跟得了失心瘋似的。


    不單是範知府,跟著唐泛過來的人,陸靈溪也好,席鳴也罷,都覺得這個林逢元實在是欠罵,以唐泛的身份,能親自到林家來,為的還是林珍的事情,這已經很抬舉林逢元了,結果他非但不配合,反倒還推三阻四,如果不是唐泛沒有發作,陸靈溪甚至想張口把林逢元譏諷一頓了!


    “唐大哥,要不要我找機會教訓他一頓?”從林家出來,陸靈溪就問。


    “不用。”唐泛擺擺手,臉上若有所思,但他不說,也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一行人離開林家之後,唐泛就讓範知府與汲敏二人不必再作陪,說自己想到處去逛逛,有陸靈溪和席鳴他們即可。


    範知府和汲敏畢竟是地方官,每天都有公務要處理,不可能陪著唐泛到處跑,他這樣一說,兩人順水推舟客氣了一番,也就告辭離去了。


    唐泛則帶著陸靈溪他們在街上轉了兩圈,進了前方不遠處的一間飯莊。


    說來也巧,這地方正是上次曾錦他們招供的買考題的地方,清風樓。


    這地方裝潢氣派,賓客如雲,味道想來是不差的,像唐泛他們這種突然來到,又沒有提前訂位的人,就隻能分到大堂的位置了。


    不過大堂也分一樓和二樓,二樓每桌之前又相互隔了屏風,保密性沒有包間那麽好,又比一樓清靜些,價格也要貴上少許。


    夥計熱情地迎上來,聽唐泛他們想要包間,便歉意地表示包間沒有了,唐泛也不計較,就讓他將自己一行人領到二樓落座,又點了幾個菜。


    大家一大清早跟著唐泛出來,又在林家喝了一肚子茶,憋了一肚子氣,此時也都餓了,看著三杯雞,小炒魚,芋仔蒸肉,幹炒野菌這樣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亦不由覺得食指大動,左右隻有四個人,唐泛也沒讓席鳴韓津他們分桌,大家圍坐在一塊反倒熱鬧,你一筷我一筷,風捲殘雲,就著白米飯,很快就將桌子上的菜餚掃空大半。


    “對了,”等大家吃得七八分飽了,唐泛才對席鳴道:“我有個遠房表妹,幼時隨父母遷居江西,幾年前父母雙亡,她日子過得有些難,聽說我也來了江西,就要過來投靠我,迴去之後你與官驛的人說一聲,把原先給子明住的那間房拾掇拾掇。”


    席鳴也沒多想,自然是應了下來,反倒是陸靈溪問:“唐大哥,之前怎麽沒聽你說起過這個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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